赵炎
魏征斩龙,是《西游记》里的重要章回,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如果没有泾河龙的“牺牲”,就无法动员唐王朝上层的参与,玄奘法师的“官派”身份,就无法塑造。一个偷渡客走私几本书的故事,怎么上头条?也不利于弘扬佛法不是?从观世音驾临长安亲自布局,到唐太宗被鬼缠身魂游地府,说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有点过,若说有人在下一个很大的套,一点也不为过。
那么,泾河龙何以成了中套的第一个倒霉蛋呢?
问题出在较真上。这货掌管一方水府,政绩马马虎虎,脑子不大活络,爱认死理儿,关键是,它跟人间的“真龙天子”,理论上属于一脉。拉唐太宗下水,这个银样镴枪头、甚至有些雷人不倦的货,正合适。
故事还得从头道来。“却说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稍;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这两位关系不赖,某日,张稍给李定透露了个秘密,“这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他就与我袖传一课,依方位,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钓,定获满载鱼虾而归。”谁知隔墙有耳,被泾河的巡河夜叉听见了,就回去报告龙王爷。
卖卦的,俗称江湖骗子,对这种人,花几个小钱逗逗乐,可以,较真,没必要。因此,较真的第一个路数,显然得分什么人!大街上卖菜的嚷嚷造反,媳妇儿整日价吵吵日子没法过了,邻居大婶从东街骂到西街,隔壁王大爷吹牛杀过日本鬼子,如此等等,你都去较真,怕是要累死。
然而此处卖卦的非同小可,他是当朝钦天监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诚是也。唐朝没有设置钦天监,类似机构有太史局、浑仪监,这里就不去计较真假了,反正事涉袁天罡,有这个背景在,就不能等闲视之。也许,袁守诚恰恰扮演了某种代理人角色,正坐等泾河龙上钩。
再看龙王的表现,“甚怒,急提了剑就要上长安城,诛灭这卖卦的。”这么沉不住气的当家人,也是少见!下面的一干臣子倒也明白事理,规劝道“过耳之言,不可听信”,先去调查核实,再做决定不迟。遇到事情,认认真真对待,踏踏实实去做,都是对的。但是不能没了程序,所谓考量要长久,凡事三思行,动辄冒冒失失,甚至草菅人命,公信力也就一地鸡毛了。
听人劝,吃饱饭,于是乎,泾河龙王变作白衣秀士,去找袁守诚先生理论。令人不解的是,它只字未提巡河夜叉报告的内容,而是换了话题。
小说里写道,先生问曰:“公来问何事?”龙王曰:“请卜天上阴晴事如何。”先生即袖传一课,断曰:“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明朝。”龙王曰:“明日甚时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龙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戏。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断的时辰数目,我送课金五十两奉谢。若无雨,或不按时辰数目,我与你实说,定要打坏你的门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时赶出长安,不许在此惑众!”先生欣然而答:“這个一定任你。请了,请了,明朝雨后来会。”
按理,指点渔夫捕鱼,袁守诚多多少少要背负泄露天机的罪责,龙王前来讨说辞,合情合理亦合法,如果就事论事较真的话,官司打到哪儿都会赢。遗憾的是,权威之幽灵,不但在人间到处游荡,也潜入龙王的骨子里,当它了解了袁守诚的背景,心虚了,没谱了,拿自己的老本行跟人赌博,也是蛮拼的,凸显了较真的第二个路数之重要性——得看什么事!
老百姓都知道,“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是愚蠢的。泾河龙王此处的较真,也有这么点意思。本来嘛,假如确信袁守诚有罪,那就整理个案卷,抄报当地衙门或天庭该管的有司,这事儿基本就了了。为了证明别人有罪,而将自己绑上十字架,可谓愚蠢透顶!泾河龙王的本职工作,是“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如何恪尽职守,正确使用权力,才是它最该较真的!
打赌的结果,没有悬念,袁守诚输了,尽管他的预言和玉帝敕旨分毫不差。然而县官不如现管,权力没被关进笼子,龙王手下有个狗头军师,准确的说是鲥军师,出了馊主意,“行雨差了时辰,少些点数,就是那厮断卦不准,怕不赢他?那时捽碎招牌,赶他跑路,果何难也?”
看来做虚功、走捷径、耍滑头,并非人间官场的专利,泾河水府也谙熟。袁守诚没辙,只能认输。不过,认输归认输,他却不怕,仰面朝天冷笑道:“我无死罪,只怕你倒有个死罪哩……还在此骂我?”
随着龙王的“心惊胆战,毛骨悚然”,又凸显了较真的第三个路数,不能没规则!玩忽职守,不讲规则,一如扒着眼皮照镜子,自找难看,焉不落个贻误事业、害人害己的结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龙王服软了,整衣伏礼,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前言戏之耳,岂知弄假成真,果然违犯天条,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死也不放你。”总是觉得这条龙的性格蛮可爱,一点法治观念也没有。法治,就是为维护各种规则而订立的,一个人犯了罪,就必须承担责任,不然要法治干嘛?不然,两千年前的商鞅搞“南门立木”干嘛?
老话说,肚子疼,赖灶王爷,赖得上吗?不看什么事,就去乱较真,充分验证了孔子的那句“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具有浓郁的现实关联意义,也充分证明了观世音选择泾河龙作为唐王朝的敲门者,确乎选对了。
袁守诚乐得就坡下驴,教了它一个法子:“你明日午时三刻,该赴人曹官魏征处听斩。你果要性命,须当急急去告当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征是唐王驾下的丞相,若是讨他个人情,方保无事。”拄棍要找长的,结伴要找强的,这个法子看起来管用,毕竟唐太宗是魏征的顶头上司,皇帝金口玉言,魏征岂敢抗旨?
于是龙王又较真了,赶紧托梦给李世民,口叫“陛下,救我,救我!”太宗云:“你是何人?朕当救你。”龙王云:“陛下是真龙,臣是业龙。臣因犯了天条,该陛下贤臣人曹官魏征处斩,故来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太宗曰:“既是魏征处斩,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龙王欢喜,叩谢而去。
说到底,泾河龙还是没有勘破个中因果的大学问!
魏征如果事事顺从李世民,还叫魏征吗?要说较真的路数,魏征才是大行家!什么人,什么事,他分得门儿清,该较真的,刀架脖子上,也敢较,不该较真的,一句话也不会多说,原因就在于,他的心中,规则(原则)永远是个大前提。在魏征面前,泾河龙的较真,最多是个小学生水平。李世民曾经这样说魏征,“昔在东宫,尽心所事,当时诚亦可恶。”“尽心所事”,四个字即以蔽之。皇帝瞧见他就生气,照样“拔擢用之”。这才是较真的大境界!
唐太宗没有兑现承诺,掉了脑袋的泾河龙,还是不忘较真,折腾其到阴曹地府走了一遭,观世音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物之不齐,乃世界法相。故而要求居庙堂者修炼“容人所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的素质,胸怀豁达一些,较真大同而忽略小异,不斤斤计较、纠缠于原则外的琐事,才能成大事、立大业。
泾河龙的较真,原本可以理解,《朱熹家训》云:“君之所贵者,仁也。臣之所贵者,忠也。”为本河水族尽仁,为玉帝老儿尽忠,何错之有?奈何它的较真,不讲路数,偏离了儒道旨归,也不合佛家圭臬,被算计,不冤,死亦未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