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

2015-07-06 02:22
小品文选刊 2015年19期
关键词:大舅剪刀记忆

存储于我记忆中的剪刀,远比实际存在的要多得多,也闪亮锋利。

游离于记忆外的剪刀,有两把,一把锈迹斑斑,躺在我曾经住过现在已不属于我的家属院排子房里,再早是敞院或者近乎无院的排子房,到最后一家要经过所有一排人家的家门,但到我入住时,已切割成长方形的条块,用蓝砖或红砖砌隔,有了各自的街门,产权基本上属于各家各户了,除了地皮儿。我特意绕道去看过一次,也谈不上有多怀念,不过是一种人之常情罢了,毕竟那地方曾经属于我多年,就像去看一个多年不见的老熟人、老邻居,大概这也是一种衰老的表现,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格局并未有多大的变化,铁街门锁着,扒在不算高的墙头上,我一眼瞥见玻璃窗户前窗台上,那把我曾用过多年的老剪刀,曾经剪过布、剪过线,后来剪了铁的破剪刀,静静地孤寂地躺在那里,有的部位已经锈黄了,有的地方还黑着亮着,可见还在使用,剪废铜烂铁,或者洗脚时刮脚后根的老茧,我也不知道。但多年过去,依旧放在那个位置,可见还不是一无四处。尽管我知道,那的确是一把名剪,虽不是王麻子剪刀,却是后来有一段年月很知名的张小泉剪刀。不过历经岁月风雨,业已满身苍桑,像风烛垂暮之年的烈士,无论如何壮心不已,其实真的老了。多少年后再见那剪刀,其实和我分手时比并未苍桑几许,但感觉上分外伤感,比看见低矮了许多的老屋还要伤感。

那剪刀勾起我诸多往事,如潮奔涌,如烟席卷,不能自己。旧事而已,不说也罢。

还有一把剪刀,一把白晃晃的不锈钢小剪刀,一直放在门口鞋柜抽屉,就挨着圆圆的针线盒,很少拿出使用,除了偶尔剪下快递外包装和宽幅透明胶带,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别的用途。说一直,绝没有夸张的成分,大概从搬到楼上,有了鞋柜,或许还要早,没买鞋柜就因需要买了剪刀,最初放在哪里,窗台上?茶几上?我真的记不清了。确切地说,这不是住楼后的第一把,但最初买得那把,红塑料把子的那把,几乎没怎么使用,第一次用时就断了,很不经用,随手就丢弃到垃圾纸篓,早不知身手何处了。所以对我而言,等于没有存在过。这把现存的通体透亮闪光的剪刀,是我买的,从一家文具店,或许是土产杂货铺,事隔多年,我也记不确切,大概当时就没有在意。

其它的剪刀,若还有的话,就不属于我所有,自然不是我买的。许多存储于记忆深处的东西,原本不属于我,替别人存储着,但后来,从情感上来说,似乎已属于我所有,除了我,没有一个拿得走,包括物件的主人,一样拿不走,她们脑海里存储的,不过是一个备份,或者是影子,随着主人的消失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不敢说我保存的是唯一的,但起码于我是唯一的。

细想,也不完全对,就是那把锈斑斑的老剪刀,尚存世的曾经的名剪,并不属于我,我只是用过一段日子,就像现在的主人一样,虽拥有着,但對剪刀的历史,辉煌或暗淡,一无所知,连我都不如。那剪刀真正的主人,不是别人,是我母亲,已经离开我多年,到一个我所不知道的遥远的地方,再也不需要剪刀的地方。其实,在她生命最后的几年,就不需要或者说不用剪刀了,她手头保存的几把好剪刀,也陆陆续续送人,或被人要走了。送我那把,是她珍爱的,但她更爱她的儿子,毫不犹豫地送给我,可惜未能物尽其用,我又不大喜欢,就是保留下来,也不是刻意的,是天意。

那天看见,时隔多年,我竟涌起一股莫明的冲动,想等房屋的主人回来,花一把新剪刀的钱,甚至更多些,买回那把搬家时被我丢弃的剪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作个念想,那剪刀是我母亲的。后来又想,这样做并不妥,难免引起人家的误会,说又不不清,说出来也无人肯信,以为那锈迹斑斑的破剪刀还真是件珍贵的文物呢,收藏起来,心慌慌的。还不如随便丢在窗台上,随其自然吧。况且,我已经看过了,重新存储在记忆深处,拥有不拥有,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缘份已尽,一切随缘吧。

记忆,被岁月剪成碎片,像剪碎的纸屑和布片,雪花般地纷飞,四散零落,又像明明灭灭的烟头,闪亮的瞬间消失了,串不成珠串。记忆中的剪刀,闪现时还清晰锋利,一旦定格,就一片模糊,碎如鱼鳞,再也收拾不起,更不要说拼接完整。

近年,尤其如此,爱回忆,却再也回忆不起。该忘却的忘不掉,不该忘记的全忘记了。也许,还残存在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沉睡着,无法唤醒。却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在睡梦中,被击活了,清晰如昨,仿佛正在发生。

梦中的剪刀,是轻盈的,活泼的,充满生动的故事。有我经历的,有我听过但早已忘记的。那么多剪刀,排着队,鱼贯而入,闯进梦中。但我并不知道是梦,灵魂倒退,或者说穿越,曾经流逝的岁月日子,真实而虚幻地经历着,直到清醒良久,还是无法确定,究竟哪个是真。

有些东西是剪不碎的,譬如梦,只有消失,遥远起来,隐藏起来。

针线蒲箩里多的是剪刀,一把大的,几把小的,疲倦了,静静地躺着。身旁是很久不用的针线葫芦和顶针,铁顶针锈迹斑斑,铜顶针也失去了磨砺后的光亮,氧化了,色泽暗淡。这是我奶奶用过的针线,有些年没有使用了,丢弃或闲置在屋子一角。

缝纫机抽屉躺着一把剪刀,刀身发着蓝色的幽光,刀刃仿佛一波水光划过,那光锋利寒冷。是我母亲的剪刀,那种裁服专业的剪刀,柄上还留着母亲手心传导的温热。那刀的确锋利,是不是吹毛立断,还真不知道。但刀尖轻轻推向布块,柔软的,还是厚实的,像刀鱼穿过水中,身后留下一道划痕,久久不散。整块的布剪成随意的所需的形状,大多时候沿着画粉的线条,丝毫不爽。母亲额头晶莹的汗珠和剪刀的幽光相映着,在动听的音乐般的裁剪声中,随母亲手指的舞蹈,像跳剪子舞。

我常常在观赏中入睡,那感觉,沉浸在里边的感觉很美,很美。以至于后来习惯了那种感觉,没有时,睡意顿消,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摇篮曲。

剪刀是母亲从缝纫社带回来的,其实不是,那只是我以为。母亲笑笑,那把啊,早留在你大舅家了,很久很久不用了,在不在还两说呢。这把是从房后头六货郎货郎担上买来的,是托人家专门从城里捎带的,担上没有这样的剪刀,也不需要,多是你奶奶针线蒲箩样的小剪子。

那闪着幽光的剪刀,很少有人动,除了母亲,几乎静谧地躺着。我剪了纸,母亲拿出剪布时有些滞涩,不流畅,母亲问,谁用过?我承认了,母亲摇摇头,并没有责怪我,不顾一天下地劳动的劳累,坐在堂屋地上,在细砂石,后来才知道叫油石,整整磨了大半夜。

从此,我再也不动母亲的剪刀。自然,别人也不动。或者亦如我一样,曾经动过,后来就不动了。

第一把剪刀,就是留在大舅家的那把剪刀,才是母亲最珍爱的,那是师傅赠送的,是一把相当名贵的剪刀,王麻子,还是张小泉,上边有火印,我还真不知道,因为我亚根就没见过,只是听说,或传说,母亲从不说,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也已经多年了。

母亲眼里的光忽儿暗淡下来,仿佛渐渐被黑暗侵透的屋子,幽幽地诉说,不是剪刀,而是一顶银灰的军帽和一条半新的宽样皮带,说这话时,我听到母亲轻柔地哼着一曲我没有听过的槐树歌:“槐树开花细纷纷,当兵要当八路军。。。。。。”歌曲戛然而止,母亲说,是含泪离开区上的,那顶军帽尚未捂热,还有皮带,永远留在区上。并不像后来离开缝纫社那么从容,离开时已叫被服厂了,正二八经国营的。

母亲从梦中哭醒,任泪水在脸颊流淌,流在嘴角,苦涩酸凉。

我不止一次梦见母亲清秀英武的形象,自然不仅仅是那顶军帽和皮带,还有合体的灰军装,裹着绑腿,一根带大绒鞋,比影视中的女八路还要好看。这形象大概无数次地出现在母亲梦中,但她从未提起过。我只是发现,看到电视上有女八路,她昏花的老眼忽儿闪亮起来,虽然很快就暗淡下去。

可那把剪刀,即便我问,母亲总是有意叉开话题,不愿提起。母亲的眼神是平淡的,清澈如水,没有一丝涟滟。

母亲本来就不爱说闲话。母亲去逝,守灵那天夜晚,二嫂提到那把剪刀,说母亲在裁剪,幼小的大哥在一边坐着搓脚儿哭,大舅很生起,夺过剪刀,随手一丢,碰在哭着的大哥的鬓角上,血流如柱,大舅脸色苍白,喃喃地说:“我不是顾意的,不是。”我不知道二嫂是从哪里听来的,但后来观察大哥鬓角,的确有块疤痕,整整六十年还没有散去。

大舅很少上我们家。但有一回和大妗来了,两人白发苍苍,吃着母亲给炖的盐煎羊肉,直叫,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羊肉。

母亲始终满含笑意,阳光明媚。

此刻,窗外,阳光灿烂,楼下杏花如雪,桃花含苞待放,小嘴如梅花点点。阳光流淌进窗户,洒满我身上,溢满屋宇。我非常清醒,不在梦中。但还沉浸在剪刀的记忆里,不能自拔,眼前不时飘来一片轻纱,似醒非醒,恍然若梦。

母亲的剪刀,是用来裁布的,村中人们的布,几乎都让母亲的剪刀裁过,有的全裁,有的只是几剪子,略作修改,更合体一些。剪刀与布,紧紧连在一起,原本没有错,但任何事情都有例外。像母亲的剪刀,也剪过其它东西,还是母亲自己剪的。我记得,邻里二大爷腿上的伤口化了脓,肿成了缸子粗,成份高,不敢去医院,母親用自己的剪刀,浸了烧酒,灯火烤干,剪伤口处坏死的皮肤和肉,几次后,二大爷的腿肿消散,伤口痊愈。还有年六一节,学校从城里买得红五星断货,老师急,学生哭。我母亲用自己的剪刀连夜剪碎三只练乳铁皮缸,剪了十二颗五角星,连夜上红漆干透,第二天儿童表演如期进行。母亲连晌捎昏修磨松动卷刃的剪刀。

记忆如潮涌来,冲断大堤,波涛汹涌。我无法自己。

这年清明,扫完父母的合葬墓。我特意绕道赶回我已买掉的旧屋,往窗台上一瞥,打扫的一干二净,哪里还有我记忆中那把剪刀,踪影全无。

选自《山东文学》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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