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剑秋
人犬之间心灵相通,古往今来,有许多动人的故事在人间流传。这里将要讲述的是半个多世纪以前发生的故事。
收养了两只流浪狗
那年我在读小学四年级。夏日的一个中午,我放学回家,在路过村口的土地庙时,发现祭坛下有两只流浪的小狗,浑身脏兮兮的,似乎奄奄一息。我动了恻隐之心,就把它们抱了回家,对奶奶说:“它们多么可怜,我可不可以留下它们跟我作伴?”奶奶信佛,一生做善事,特别爱惜小动物,她念道:“阿弥陀佛,一人省一口养活两只小叭狗。”于是我喂了它们一碗粥,粥里还拌了肉汤,不一会它们又蹦又跳,有了生机。奶奶拿了一块肥皂帮我把两只小家伙抱到小溪边,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哇,多么漂亮!其中一只,毛是淡黄色,背上有白色条纹。另一只,毛是金黄色,也有白色条纹,可爱极了。我给它们分别取名为“丽丽”和 “亮亮”。从此它们就成了我亲密的小伙伴,陪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我家地处徽州地区黄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风景秀丽,群山环抱,有一条清澈如镜的小溪在门前静静地流淌。山村民风纯朴,路不拾遗,日不闭户。丽丽、亮亮可以在每一个人家自由进出,主人从不驱赶,常有剩菜剩饭供它们吃个够。每当我在堂前方桌上做作业,它们就在桌底下静静地睡觉,从不干扰我。当我写完作业,它们就欢跳起来,后脚直立,前脚抱着我的小腿,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十分亲热。星期天我常和姐姐妹妹们到田野里去挑野菜,丽丽和亮亮跟着我们,无比兴奋。它们从不走正路,一会跳上山坡,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会在田野里打滚嬉戏,没有一刻安静。更有趣的是,它们会识别并寻找各种野菜,投我所好。当它们咬着我的裤脚把我引领时,我就知道那里一定有长得非常茂盛鲜嫩的荠菜,在它们的帮助下,不一会我便满载而归。
我们居住的房屋是闻名遐迩的徽州古民居,几十间堂前连成一片,每间堂前都开有天井,既通风又亮堂。堂前的两侧隔成厢房,就成卧室,通常都是两层楼房。我们一大家族都住在一座古民居里,叔伯兄弟既相聚一堂又各成一体。从我家堂前到叔叔家堂前虽有隔墙,但门从来不关,进出都很方便。
我的婶婶患有轻微的间歇性精神病,她有一个弟弟属犬,所以她对丽丽、亮亮特别友好。婶婶发病的时候,弟弟与狗,狗与弟弟她常常分不清,经常要我堂弟喊丽丽、亮亮为“舅舅”。吃饭的时候丽丽和亮亮总能得到豐盛的美食。她把大块的排骨和蹄膀丢在桌底,大声唱道:“有饭大家吃,有福大家享!”每当此时,堂弟凶狠的眼光饱含敌意,咬牙切齿,不幸的是,就此埋下了祸根。
光阴似箭,转眼间我已小学毕业,丽丽、亮亮也“长大成人”。当它们后腿直立的时候,前腿可以搭在我的胸前,它们善解人意,能听懂我跟它们说的每一句话,那信赖、温顺的目光使我至今不能忘怀。
小学毕业后,我考取了县城的一所中学,离家有25里路,所以只能住校。我们村通往县城只有一条依山蜿蜒曲折伸展的小路,没有交通工具,来回都是步行,但沿途风景十分秀丽。每个星期六下午,我和几个同学便相伴着回家,星期一一大早又相约着返校。丽丽、亮亮想我心切,每次都到村口迎接、送别。迎接时欢天喜地,送别时依依不舍。
荒原救主
高中二年级,初冬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同学们照例约我回家,而我正在看一本精彩的小说,一时难以放下,便说:“你们先走,我等一会追上。”不知不觉半小时就过去了。晚了!我拔腿就往回家的路上跑,同伴早已无影无踪,哪里还追得上。我慌了,一溜小跑,心想必须在天黑以前赶回家!两个小时过去了,离家还有三里路,冬季日短,天已将黑,山区的夜晚一改白天的温和秀丽,变得神秘而狰狞,没有人烟,没有行人,正是那昼伏夜出的怪鸟猛兽横行的好时机。不一会,天已断黑,只有一弯新月、点点寒星寂静地挂在天空,依稀为我照明。只见那近山、远山黑幽幽一片甚是吓人。一阵阵山风吹过,松涛“哗啦啦”哀嚎,似乎在警告我这稚嫩而又胆大妄为的夜归人!我非常害怕,就从路边拾起一根树枝当拐杖来探路,还捡起几块石子,准备随时与野兽博斗。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跌倒了也不知疼痛,爬起来再走……突然传来“咕啊”一声怪叫,一团黑影从山坡窜入农田,接着又传来“吱吱”几声惨叫,原来是田鼠在猫头鹰的利爪下挣扎。我强作镇静地告诫自己不要害怕,要依靠自己的智慧和胆识走出这黑暗的荒野。突然一团软软的活体在我的脚底蠕动,原来是踩到了一条蛇。我急忙躲开,只听得一阵“沙沙”的响声过后,又是“叽叽哇哇”的惨叫声,这是蛇在捕食小动物呢。
我面临的这片荒原是被当地人称为“三望原”的险恶地带:从路的起始点放眼往前看,不远处耸立着一座高山,好像已无路可走,当你走到山前转个弯,又豁然开朗,如此这般三次以后,才到村口。正如古诗所描述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三望原”只有山麓和田野,没有人家。虽然其险恶程度不比武松打虎的景阳冈,然而一到夜晚便是野猪、狐狸、狼、豺、秃鹰等猛兽猛禽的世界。有关该荒原的种种可怕传说,真真假假、添油加醋堪比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越害怕越是不由自主地回想。想起小时候那夏日的夜晚,爷爷奶奶、叔叔伯伯、爸爸妈妈、兄弟姐妹相聚在花园里乘凉,长辈们编造着一个比一个神秘、一个比一个恐怖的故事,小孩们捂着耳朵吓得“哇哇”叫。我躲在奶奶怀里,不敢听又好奇,终于什么都听进去了。往日的情景此时却不由自主地一一在眼前掠过。虽然上了中学,掌握了科学知识,但身处在这样的黑暗情境下,一个16岁的女孩,理智又能起多大的作用!更何况耳边不停传来夜鸟的哀鸣、野兽的嚎叫,以及那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古怪叫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心“怦怦”直跳,无助的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此时千万不能晕倒,否则会死在这无人的荒郊。我顽强地继续往前走,又见前方的山坡上飘忽着点点“鬼火”,我吓出一身冷汗,冷静下来一想,想起那地方是一片乱坟岗,那“鬼火”,是年代久远的枯骨分离出的“磷”在黑暗中所闪现的绿色的光。我庆幸自己有化学的常识为自己壮胆。强制镇静,我继续往前走。前边有一所跨路而建的凉亭,我感到口干舌苦,掬一捧亭边的山泉水胡乱喝下。我不敢停留,却蓦然发现凉亭的出口被一堵山墙拦截,奇怪!(其实这只是山村夜行人迷路时常出现的幻觉,俗称“鬼打墙”。)我无路可走,恐怖、绝望,心中呼唤:“奶奶、爸爸妈妈、丽丽亮亮,你们知不知道,我已面临绝境,快来救我。”面临崩溃的我,不能自控,一头向那堵“墙”撞去,不料想,却没有任何阻力,跌跌撞撞冲了出去。生的希望又一次支撑着我!此时,天边的那一弯新月和几点寒星已躲进了山谷,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路,无路可走,绝望又一次袭击着我。啊,灾难还不放过我,更加变本加厉地逼近:只见不远的山岗上射来两道绿光,显然是一只饿狼贪婪的目光!曾听一位猎户这样描述:狼悄悄地跟在人的身后,猛扑过来,前腿搭在人的后肩,你一回头,它就咬住你的咽喉。难道一个鲜活而年轻的生命就此断送?我不甘心,却六神无主,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突然传来一声声耳熟的狗吠,由远而近,难道是丽丽和亮亮?我怀疑又是幻觉,既存希望又不敢相信。侧耳倾听,“踢踏踢踏”声,由远而近,分明是它们的脚步声。一瞬间丽丽、亮亮真的扑到我身边:那亮亮后腿直立,前腿搭在我的双肩,发出“哇哦”的声音,用温热的舌舔我的脸。绝处逢生,危机已过,顿时放松,但已精力耗尽,我瘫倒在亮亮身上,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许只有几秒钟,耳边又听到爸爸的呼唤:“小秋,不要怕,爸爸来啦。”抬眼望去,只见两只灯笼的光快速地移来,爸爸气喘吁吁地来到我身边,一把抱着我搂在怀里,拍拍我的后背:“好了好了,不要怕,我们回家。”这时的我,额头的冷汗像雨水一般往下淌,浑身发抖,衣服已经湿透。爸爸扶着我在凉亭的长凳上坐了一会,两只小狗偎依着我,寸步不离。“我要回家,不想在这可怕的地方。”我挣扎着站起来。于是,亮亮在前边带路,爸爸搀扶着我跟在其后,丽丽断后。一路上亮亮一改往日的调皮习性,细心地探路,遇到坑坑洼洼,必定停下,用它特有的语言提醒我们注意,不久我们终于顺利地回到了家。
事后,爸爸告诉我,那天下午,天已将黑,按常规我早就应该到家,他们以为我那个星期六不回家了。这时亮亮丽丽慌里慌张从外边回来,咬住他的裤脚,把他往外拖。爸爸意识到不好了,赶快点着两只灯笼,跟着它们往村口跑。那天要不是它们,后果不堪设想!
丽丽和亮亮,可爱的小伙伴,这救命之恩,我要终身回报!
祸从天降
转眼间,我已读高三第二学期,中学的生涯即将结束,收养丽丽和亮亮也已九年整。按犬类的一般寿命推算,它们已到中年。九年间,它们和我亲密相伴,给我单调寂寞的童年增添了绚丽的色彩。它们对我忠心耿耿,与我心灵相通、患难与共。
那年7月中旬,我高中毕业,在家紧张地复习,准备考大学。15日正午是一个邪恶的时辰,死神扇动着黑色的翅膀向丽丽和亮亮扑来。记得午饭期间,婶婶呼唤它们到饭桌前,用美味佳肴款待,口中“弟弟、舅舅”喊个不停。饭后大家都回房休息,丽丽和亮亮像往常一样在餐桌下睡着了。我就坐在一旁看书,防止堂弟使坏。我这个堂弟,生性顽劣残忍,不想读书,专门恶作剧,是村中有名的恶少。他乘我不注意,提着一瓶滚开的水向熟睡中的丽丽和亮亮泼去,只听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狗从地狱的最底层发出的惨叫声。它们不断地翻滚、狂跳、哀嚎,突然箭一般地夺门而出,向村外逃去。我被眼前发生的惨剧惊呆了,瞬间清醒过来,急忙追出去,追到了村口,没有影踪。我哭叫着呼唤它们回来,始终没有回应,我感觉内心一阵剧痛,晕倒过去。我病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发高烧,说梦话。此后,我既不说话,也不玩耍,一个人闷闷地看书迎考,希望早日离开这伤心的地方。
重 逢
丽丽和亮亮惨遭毒手而逃亡的消息不胫而走,村民们无不痛惜,同声地谴责那十恶不赦的恶少。婶婶终日哭哭啼啼寻找“弟弟”,病情日益加重。大家纷纷出动,翻山越岭去寻找“神犬”。一个多月过去了,依然渺无音讯。直到8月中旬,有消息传来,说是在“三望原”山谷的深处,有一家猎户出门狩猎,在山坡上发现两只奄奄一息被烫伤的狗,怪可怜的,就抱回去用祖传秘方医治,据说很有效果。我兴奋不已,便由几个堂姐陪同去山谷寻找,爬山涉水,终于找到那间猎户的茅屋,但却人去屋空。我黯然神伤,心灰意冷。8月下旬,我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限期报到上学。我整理好行裝,即将起程。临走之前的那天下午,我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徘徊于村口那熟悉的小路,我爬上山坡,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丽丽和亮亮。四下里无声无息,我正绝望地打算无功而返时,只见那路的尽头,有两个影子在缓缓移动。是丽丽和亮亮!我心跳加速,以最快的速度迎上,到了跟前一看,顿时惊呆了:只见它们的腹、背上都有大面积的创伤,伤口处没有皮毛,露出了红丝丝的肉。丽丽的耳朵缺少了,亮亮的尾巴只剩半截,身体扭曲,骨瘦如柴。它们极力地想扑到我身上,但却无力做到。我心中一阵剧痛,蹲下来,一手一个把它们拥抱在怀里嚎啕大哭。它们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胸前。它们的眼光饱含辛酸、悲痛、思念与期望。“我们回家!”像往常一样它们在前面带路,步履蹒跚地走向那日夜思念的家。来到了厨房,我端出两碗它们平日最爱吃的肉汤排骨饭,它们太饿了,不一会就吃得精光。安排它们睡下后,我席地而坐和它们说话:“明天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不能常常回家。有奶奶在,你们好好养伤,不要送我。”见它们睡着了,便虚掩着门,离开了厨房。
第二天黎明,我背上行囊,由爸爸陪同去学校报到。不料想,当我们走到村口凉亭的时候,就见丽丽和亮亮已在那里等着。一见到我,它们就伏在我的脚下,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我心中酸苦,劝它们赶快回家,它们极不情愿地慢慢往回走,三步、五步一回头。快到转弯的时候,猛然调转身,又快步奔向我,口中呜咽,不愿离去。真是泪眼相望,断肠“狗”送断肠人。爸爸在一旁催促:“再不走就赶不上汽车了。”无奈,我只好硬下心来,命令它们回家。它们对我一向言听计从,这一次它们是真的走了,没有再回头。我含着泪目送着它们,直到那伤残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责任编辑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