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我的儿子:
爸爸在给你写信。爸爸只是有话要说——写了信,就等于和你当面说话了。
几年前,你妈妈去美国了,我们开始了朝夕相处的生活。我很欣喜。尽管我知道,你会使我在很大程度上失去自由。可是,我愿意成为你锁下的“囚徒”。我精心计划我们一起生活的方案,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想象。我告诉思念着你的妈妈,说我们生活得很好,让她放心。可是不久我就发现,事情远不如我想象的美好,我开始理解你妈妈临走时目光里流露出的忧虑。
我发现,我无论怎样做都无法改变你——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比如你总是将手纸放在抽水马桶旁,而不能将它放回身边的木格里。你关心的一切都与学习无关。你的脾气暴躁,动辄发作,发作时电闪雷鸣。最让我焦虑的是你常常显露出的憎恨。我陷入了两难困境:批评你吧,又担心你发脾气;不批评你吧,你的缺点就不会改掉,甚至会越演越烈。我几乎要崩溃了。我的耐心在一天一天失去,焦虑之火愈烧愈炽。终于有一天爆发,我对你动粗了!事后,我深深自责,并苦苦思索:到底该怎么办?我甚至想到了放弃。
我总不能永远不出门,许多事是需要我离开北京的。出门时,我只好让你姑姑照料你。在外时,我几乎每时每刻牵挂着你。我最担心的就是忽然接到你姑姑或老师的电话,向我报告你的不当行为。那些日子,我真正懂得了“煎熬”的确切含义。
一次,我与一个朋友聊天说到了你,那个朋友听完后长叹一声,说:“曹老师,与你儿子相比,我儿子以前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向我说起他儿子的种种“倒行逆施”。他对我说:“曹老师,一次我与我儿子干了起来,我出门坐在马路牙子上哭了半天。”他安慰我:“别急,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讲起现在他儿子的情况:“读大学了,寒假回家,居然将身上所有的零用钱花光,给我买了一件棉袄。”与友人的谈话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后来,我偶遇一位心理學家,与他谈起你,并求教于他。他说:“不必焦虑,他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只不过他的逆反有点儿超出正常值……这样的孩子,你就只有哄着他长大了。”
这两次谈话很重要。我开始教导自己:我在告诫儿子学会克制时,先要自己学会克制。我开始细心反思你的所作所为,我发现,你的那些突然爆发的情绪与不理智的行为,责任并不应该都由你承担。教育制度、社会流行的价值观……都要承担责任。我发现,你的问题只是性格缺少弹性,而你对事情的看法并没有错。比如,你很极端地毁掉了你的校服。难道那个让你整天穿着质量低下的校服制度合理吗?这时,我开始理解你那些让我感到生气的想法和行为,开始发现你身上的美好。
有一次家长会正赶上我在外地,由你的堂姐冬冬代我去开。事后,她激动地向我描述当时的情景:“我刚到校门口,就有几个孩子迎上前来问:‘你是曹西蒙的姐姐吗?我说:‘是。我问他们:‘你们怎么知道我是曹西蒙的姐姐?他们说:‘蒙哥说了,最好看的那个女孩儿就是他姐姐。姐姐,你尽管吩咐我们,蒙哥委托我们来照顾你,他布置会场去了。一路上,他们不住地向我夸奖‘蒙哥的种种美德。我对他们说:‘你们一定是曹西蒙的死党。他们一副受了冤枉的神态:‘姐,不是啦,我们说的都是事实。到了那儿我才知道,这是为解决班上同学的一场纷争而召开的家长会,去的是相关孩子的家长。蒙蒙是这场纷争的主要人物。开会不久,他就第一个站起来发言,主动承担责任,还将本不该由他承担的责任,也揽到了自己身上。我们蒙蒙真是太棒了!”冬冬对我说:“舅舅,你没有必要担心蒙蒙,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孩子。”我知道冬冬之所以如此不留余地地赞美你,正因为她曾和爸爸一样在为你焦虑。现在,她也开始和爸爸一样,在放松,在用别样的眼光打量你。
当然,你也在改变。你知道克制自己的脾气,知道做出必要的退让。爸爸已经可以与你对话了。爸爸也学会了克制自己的脾气,做出必要的退让。我们之间的紧张得到了缓解,你一天天变得快乐并在不断成长。爸爸觉得带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爸爸写过很多得意的作品,也许,你才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现在,当我想起最初接管你时的焦虑,就会觉得不必要。我为当初对你总是不假思索的反感和指责,感到非常抱歉。爸爸愿意对自己的粗暴深刻反省,并诚恳地向你道歉。
儿子,青春才刚刚开始光顾你。以后,你的光彩会迷倒无数人。长大吧,不住地长大,爸爸愿意哄着你。
爸爸曹文轩
2014年5月18日
王传生摘自《成长,请带上这封信》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