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浅
1
这天清晨,爸爸接了一个电话,然后神色凝重地说,梅芳想要回来了。从妈妈带有鄙夷的口气中,我才知道,梅芳是我姑姑,20岁的我却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
三天后,姑姑到了。爸爸妈妈礼貌而周到地嘘寒问暖,姑姑的眼神却落在了我身上:“侄女吧?这妮子长得像我年轻的时候。”
妈妈看我一眼,再看姑姑一眼,仿佛十分不情愿我长得像姑姑似的,故意说:“有吗?我还真没看出来。”
“像着呢,怪不得人家说侄女像家姑,丫头叫什么名字?”姑姑的声音听上去嗲嗲的。
我笑着回答:“小姿。”正如我不知道姑姑的存在一样,原来,她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们住的房子是奶奶的,只有两室,平时爸爸和妈妈住一间,我住一间。妈妈原本想让姑姑和我挤一块儿。可姑姑说:“我不习惯和别人睡一个房间。小姿睡客厅可不可以?”她话刚说完,我们全家都愣住了。
“成啊,那我睡客厅好了。”虽不是很情愿,但想到姑姑毕竟远道而来,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趁姑姑回卧室的时候,妈妈小声抱怨:“50多岁的人了,化那么浓的妆,穿那么艳,我记得她以前说话没这么嗲啊,也太……”
“少说两句吧。”爸爸叹口气,妈妈便不做声了,而我,也斷断续续地拼凑出了姑姑的故事。
2
姑姑一辈子没结婚。
年轻时的姑姑很漂亮,像个女明星。她18岁那年,爷爷去世了。那时姑姑尚在读高二,作为长子的爸爸,正在复读准备再考一次大学,小叔则正在读初三。爷爷的去世,让家里的经济顿时捉襟见肘起来,于是奶奶提出让学习不太好的姑姑去南方打工。
几天后,姑姑便收拾行李,南下去了深圳。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没经验,二没学历,想挣钱谈何容易?可姑姑不只挣了钱,而且挣了很多,所以大家便怀疑起这钱的来历,有传言说姑姑在歌厅唱歌,还有传言说姑姑是“三陪”。
更让家人放心不下的是,虽然不断有钱寄回来,姑姑却一连两年没回家。奶奶到底不放心,亲自去了趟深圳,这才知道姑姑给别人做了“小老婆”,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小三儿”。
一向传统的奶奶觉得姑姑辱没门庭,声称姑姑如果不跟自己回家,就和她断绝关系。但姑姑终究没跟奶奶回来,只是一直往家里寄钱,直到爸爸大学毕业。
奶奶临去世前,爸爸给姑姑发了电报,姑姑回来后跪在门外哭成了泪人儿,奶奶却无论如何不肯见她。
可奶奶却把房子留给了姑姑。因此我们都猜测,奶奶还是疼姑姑的。做母亲的怎会对儿女记仇?只是怒其不争罢了。
奶奶去世不久,姑姑便又去了深圳。爸爸结婚时,她回来了一次。那时姑姑名下已有了一间酒吧,据说是那个男人给她的分手费。爸妈的婚礼上,姑姑给的红包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她有钱,也愿意让别人知道她有钱。那天姑姑喝得酩酊大醉,说了很多“不成体统”的胡话。小叔苦劝姑姑都劝不动,最后干脆打了她一个耳光,姑姑便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婚礼完全不像婚礼了,为此妈妈一直耿耿于怀。
婚礼结束后,姑姑回了深圳,从此,她就没怎么和家里联系过。
因为姑姑一直在深圳,奶奶的老房子便出租着。姑姑口头承诺过,反正她也不会回来了,房子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卖掉也没关系。所以,哥哥结婚后,家里实在住不开,我们才搬进来,我们都没想到,姑姑竟在这时回来了。
3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姑姑的故事,我竟然有些心疼她。这些年来,她一个人漂泊在外,甚至没有结婚,虽然她手头宽裕,到底还是孤单寂寞的吧?
看得出,妈妈是不喜欢姑姑的,因为姑姑的确很难“伺候”。第一,她爱炫富,动不动就说她的表多少钱、她的裙子多少美金;第二,她很挑剔,饭菜不可口啦、地方太小啦,甚至马桶上没有坐垫不够舒服啦……
“我们夏天从来不用坐垫,没办法,家里就这条件,你哥和我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挣不来那么多闲钱。”妈妈话里带刺,爸爸给妈妈使了个眼色,她才没继续说下去。
姑姑显然不是示弱的主儿:“嫂子,您倒说说,我怎么不老实本分了?”
“姑姑,你喜欢什么样的坐垫?我去买。”我之所以抢着说,是怕姑姑和妈妈闹僵。
“哟,还是我侄女懂事。”姑姑很聪明地顺着这个台阶下来,一扫脸上的阴霾。
那是我第一次和姑姑一起逛街扫货,姑姑的确很舍得花钱,好像过了今天就没明天似的,几百元一件的短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买了。
姑姑还帮我看中一条连衣裙,逼着我试穿。我觉得太贵,不想让姑姑破费,姑姑却固执地非买不可,结账时,她突然说:“姑姑给你买是可以要的,但是男人,尤其对你有所企图的男人要是买给你,再贵也不能要。”
我怔了一下,来不及深思,姑姑又感叹:“女孩儿要富养啊。”
我突然懂得姑姑的深意了,她是怕我重蹈她的覆辙。那天,姑姑强势而又霸道地帮我买了许多漂亮衣服。我在一旁看着姑姑在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里穿梭,愈加心疼她。我总觉得,当一个女人的生活无聊到只能用华美的衣服包裹自己的时候,那些衣饰有多美,人就有多寂寞。
回家的路上,姑姑说:“你知道吗,刚才那些衣服,不止是买给你的,也是买给年轻时的我的。”
我有些不知所以,姑姑却答:“你真的很像年轻时的我,所以我很想疼疼你,如果当时有人那么疼我……”她话说到一半,便不再言语。我这才发现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问她是不是累了,她笑笑,说没关系。
此后,姑姑一直对我很好,见到我常笑眯眯的,夸我穿衣服好看。妈妈却见不得我和姑姑在一起,总是想办法把我支开。
姑姑发觉妈妈看她有点儿不顺眼,似乎更来劲儿了。我总觉得姑姑是成心的,妈妈不喜欢她怎样,她就偏要怎样,总之一副公主驾临寒舍的派头。有好几次,妈妈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偷偷掉眼泪。
4
姑姑回来后的半个月,妈妈那天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梅芳好像吸毒,我看见她拿着针管给自己注射东西呢。”
我和爸爸都有些诧异,爸爸还半信半疑地说:“不会吧?”
“你看她多瘦,我就觉得她的瘦不是正常的瘦,怪不得要自己住一个房间,敢情是因为这个。这样不成啊,她要真吸毒,我可不想和她一块住,要么她搬出去,要么咱们搬出去。”妈妈说。
“说话要有根据,也许是你误会了呢?”爸爸反驳妈妈。但看得出,他也有点儿担忧。
那天晚上,我一直关注姑姑房里的动静。夜里隐约听到姑姑的呻吟声,想到她有可能吸毒的事情,怕她出意外,我急了,找来钥匙打开门,发现姑姑已经倒在地板上了。看到姑姑的那一刻,我吓了一跳。那时姑姑没有化妆,脸色蜡黄,更让我惊讶的是,姑姑竟顶着个光头,原来那一头漂亮的波浪长发是假发。
我叫醒爸妈,连忙把姑姑送到医院,医生告诉我们,她其实已是癌症晚期。原来妈妈真的误会了姑姑,她那天给自己注射的不是毒品,而是用来止痛的杜冷丁。
怪不得姑姑从深圳回来了,原来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半年前,她发现自己得了乳腺癌,虽然做了切除手术,却因为发现得太晚,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
身患重症的姑姑,最想做的,是回到奶奶的老房子。外边再繁华,可这里才是她的家。
姑姑醒来的时候,对我笑笑:“我有时想想自己这一生,会觉得很不值。我一直觉得我当年辍学是一种牺牲,可是,竟没人领我的情。甚至你奶奶,都不肯原谅我……看到你那一刻,我觉得很美好,如果我也只是20多岁,我的命运是不是就可以改写?”
我握着姑姑的手,努力克制泪水。想到姑姑可悲的一生,心一阵阵揪痛。
得知姑姑生病了,小叔一家人也来了。人前,姑姑也会强颜欢笑,可没人的时候,姑姑却会黯然神伤,我知道,她这一生有太多遗憾,浓得化不开。
姑姑提出想回家养病,我们都觉得家里条件不如医院好。最后还是爸爸说:“梅芳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接姑姑出院那天,爸爸突然说起奶奶去世的事,他对姑姑说:“你别恨妈,她把房子留给你,是怕将来你老了,没个去处,无家可归。她临走的时候,不肯见你只是逞强,其实你在门外叫妈时,她一直在流泪。”
姑姑眼里蓄满泪水,抓着爸爸的手问:“真的吗?”
爸爸點头,然后说:“梅芳,我们来接你回家,回妈妈的家。”
姑姑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我背过身去,不敢让她看见我的泪水。
姑姑是在一个清晨去世的,她走得很安详。我却始终觉得,我们所有的人都欠了她,欠了她一生的幸福、一段美满的婚姻、一个好名声。
吕菊珍摘自《故事家·微型经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