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柠
一个社会,只有让残障人士忘掉自身生理上的不幸,甚至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那个社会才称得上是一个健全的社会……
最近,《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在网络上疯传,也引发了众多口水。我一点都不关心那些争议,只关心如此直接的情欲表达何以妥帖入诗,及其表达的主体。当然,我觉得挺好的,特别是知道诗人的身世——一位生活在湖北农村的高度残障的女诗人之后,就觉得更好了。据说,余诗人本人,对国中媒体蜂拥而至,长枪短炮,大做特做,尤其是对被贴上“脑残诗人”,并与张海迪相提并论,深感不爽,写诗吐槽道:“记者来了,兔子死了,记者在女诗人家中吃兔子。”
余诗人的不爽在于,她并不以为自己是什么“残疾人”,而是觉得自己就是诗人,跟别的诗人一样,压根无需“诗人”前面的那些劳什子定语。我认为,中国能有如此阳光、自信的残障人士,其正面意义是远远超乎于张海迪之上的。因为长期以来,我们见惯了两种残障人士,仿佛是两条平行线,互不交叉,从未发生过任何关联:一类是坐在轮椅上,被前呼后拥的官员;另一类是在地铁上、地下通道里和过街天桥上,行乞的不幸者。
残障人士,因某种先天性的疾患或后天的事故,造成肢体的伤残及身体机能的缺失,无论如何,当属一种不幸。但对于不幸的事实,残障人士自有其价值判断,内心未必真的认同所谓“不幸”的结论。中国湖北的余诗人显然并不认同;另一位著名残障人士、日本畅销书作家乙武洋匡则认为:身体的残障,是一种“不便,而并非不幸”。
我见识过在盲道上健步如飞的盲人,那是在日本北陆地方、濒临日本海的梦幻城市金泽。
当时我出了国铁金泽站南口,发现一个戴大墨镜的中年男性,斜背着挎包,手牵一只大型黑犬。
墨镜男牵犬的样态有些特别,环状的牵绳很短,套在手上,始终与犬保持很近的距离。我当即意识到,这是一位盲人,身边的狗不是宠物,而是一只导盲犬。但见盲人在导盲犬的导引下,沿着黄色的盲道往前走,红停绿行,步伐相当快,手中竟然连一支盲杖也没有!
2014年夏天,京都。逛完银阁寺出来,已近黄昏。突然,一对男女进入了余光的视线。男的有一张非常英俊的脸,很阳光,但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定睛一看,是一个无臂无腿的人,“坐”在一只特殊的轮椅上,有如一尊活的雕像。我怔了一下,在脑中迅速检索,意识到眼前的“雕像”,不是别人,正是作家乙武洋匡。我眼睛紧盯着他的身形,唯恐稍纵即逝。但见他操纵着电动轮椅,飞快地从南向北移动。他的旁边,是一位骑着变速自行车的美女,与他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以同样的速度飞驰。我看愣了,竟然忘了打开一直挂在胸前的照相机的开关。当我意识到应该拍照时,他们已经从我身边“嗖”地闪过,转眼就不见了。简直是一幕快闪!好奇者远不止我一个,路人纷纷驻足观看,也有人在用手机抓拍。连正在铁板前为我做章鱼烧的老太太也走出店门,用好听的京都方音,兴奋地问我:咦,刚才坐轮椅上的那位,难道真的是Oto chan(乙武洋匡的昵称)么?你看清了没有呀?
乙武在日本,真的是无人不晓。他身份复杂,是作家、体育记者、教员,同时兼任东京都教育委员会的委员,是多栖明星。他于1998年出版的自传《五体不满足》(讲谈社),是战后日本的第二大畅销书,仅次于黑柳彻子的儿童文学作品《窗边的小豆豆》,热销550万册。正如自传的题目所表达的那样,洋匡生来“五体不满足”——先天性手足缺失症。
乙武在Twitter中自曝:身高107cm,体重38kg。除了没有四肢外,一切指标都很正常,智商甚至很高。从小学到高中,洋匡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所有集体活动,竞走、跳绳、远足、游泳等,不一而足。
小学四年级时的一次远足,目的地是神奈川县的弘法山,以地势高、山路崎岖而著称。临行前的班会上,老师宣布乙武的母亲想让他在这次远足活动中请假,问大家怎么看?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不行,太滑头了!”
谁都晓得弘法山难爬,但全班只有Oto chan一人请假,岂有此理?于是,大伙一道去,“一个都不能少”。
如此,洋匡在一个非常自然、友爱的教育环境中长大,几乎未受到过任何歧视和欺辱,其自尊与自信,可以说都是与生俱来的,并未为环境所消蚀、变形。
从著名的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部毕业后,洋匡考取了教师资格,成为东京都杉并区的一名小学教员。2013年,就任东京都教委的委员。今天,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的乙武洋匡,仍以作家和社会工作者的身份,活跃在媒体和公共空间,为教育问题、为震后东北地区的复兴而奔走,呼吁。
乙武洋匡的例子不是个别的。在东瀛的街头巷陌,随处可见残障人士,从容不迫地走路、驾驶、购物、用餐。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悲苦的表情,面带微笑,在默默地接受命运安排的同时,像所有人一样,享受着日常生活的每一天。
在新宿JR车站,我曾亲眼见一位英俊的青年车站员,从事先得到联络的指定车厢把一位戴墨镜、手拄盲杖的盲女乘客接到站台上。他让盲女的左臂挽着自己的右臂,下楼梯,出站。又走过数百米的通道,一直把盲女送到她准备换乘的私铁京王线的车站入口处,交给了对方的车站员。
日本整个社会的文化,对残障人士充满了尊重与同情。歧视,不仅是政治不正确的问题,而且是没教养、没文化的表现。在大众传媒铺天盖地的海量资讯中,你绝对找不到诸如“瞎子”、“瘸子”、“聋子”、“哑巴”等歧视性表现。不仅作家、媒体工作者自己会高度自律,读者也会代行监督之责,稍有不慎,便会受到读者的投诉,道歉没商量。对残障人士的尊重,并非仅仅停留于“形式”的层面,而是伴随着法律的约束和基于法律的在就业、福祉等方面實实在在的支援。
日本法律规定,拥有一定人数以上从业人员的企业,在员工总数中,身体或智能障碍者雇员务须达到一定的人数(所谓“障害者雇佣率”)。这是一项法律义务,企业须接受厚生劳动省的定期审查。未达标的企业,被课以名为“障害者雇佣纳付金”的罚金,再由厚劳省将这笔罚金作为奖金奖励给那些超标雇佣残障人士的企业,以此来推进残障人士就业劳动保障。
在日本的大企业,有很多残障人士,他们不仅不是公司的“负担”,而且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职场赢得了尊重,有与普通员工同等的资历及与资历挂钩的薪酬待遇,其权利同样受到劳动组合(工会)的保护。对他们而言,确如乙武洋匡所说的那样,身体的残障本身,并不构成“不幸”。
正是在这种“共生社会”理念的辐射下,残障人士免于成为社会的弃儿或边缘人,而是作为“地域的一员”,与普通人共同生活并创造价值。日本的职场,从国家、地方公务员,到大企业、社会团体,到处都有残障人士的身影。由于经济衰退、高龄少子化、日元贬值等因素,日本似乎成了一个越来越“内向”的国度,可它的残障人士却并不“内向”,甚至变得越来越“外向”,高调、“任性”如乙武洋匡者绝非个案。
从终极的意义上说,一个社会,只有让残障人士忘掉自身生理上的不幸,甚至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那个社会才称得上是一个健全的社会,普通人才能活得更安心,更踏实。而一个能让绝大多数残障人士“诗意地栖居”的社会,其实就是一个能让余诗人在养兔子之余,“爱谁谁”地写她的诗,而不至被大众传媒大惊小怪,更不会被称为“脑残诗人”的社会。至于这个社会之成立与否,与残联主席张海迪女士实在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在这点上,余诗人真的一点都不“脑残”。不仅不“脑残”,简直堪称靠谱!
摘编自腾讯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