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波
先是矿长派人报信,随后是区长县长市长轮番探望,大家的脸色很凝重,甚至有人默默流下眼泪,用力握住满德爹的手,叮嘱他节哀。
满德爹的小儿子在赵家岭煤矿下井,井下透水了。事故发生时间是凌晨五点多,当时陆续升井二十多人,还有七个人拖在后面,结果漏顶,井下水漫金山一般……
满德爹嘴角上扬,眼里没有泪,只是一脸凄惶。满德爹共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在北京打工,女儿远嫁甘肃。小儿子是他的心头肉,这些年他们一家过得很不景气,小儿子干脆就下了井。
老伴去世得早,满德爹一手把孩子们拉扯大。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富足,这些年需要花钱的地方多,钱也不经花,两个身在外地的孩子偶尔接济一下,并不顶什么事,满德爹也不和他们说实话。小儿子看在眼里,放弃贷款办养殖场的念头,和几个从小长大的伙伴一起下了井。满德爹当兵出身,参加过对越反击战,战场上负了重伤都没流泪的他,在那一刻流下了难言的泪水。
领导们都记挂着满德爹,节假日常要慰问一下。满德爹有次当着记者面说,俺有手有脚,能自食其力,把东西送给该送的人吧。自那时起,满德爹一家再没受过救济。
八个搜救作业点,有六个完全排除,剩下的两个区域,正在加紧排水和搜救。满德爹和众人到达井口时,井口围满了人。
有家属号啕大哭,引得众人也跟着啜泣起来。
满德爹依然上扬着嘴角,在井口上下左右地打量。问巷道顶板能支撑多长时间,问水位下降程度,问怎么保障通风,然后又查看排水管。身后的哭声依然不绝于耳。
满德爹生气了,脸上青筋直暴:嚎什么?嚎能把人嚎出来?
救援工作日夜不停,每个人都心急如焚,区长更是惶恐不安。他是满德爹看着长大的。在指挥抢险办公室,他几乎不敢迎视满德爹的目光。会议结束,他一个人蹲在墙角抽烟叹气。
转眼五天过去,井下救援没有进展。省市安监局的人也来了。当天晚上,领导紧急开了个碰头会,一致认定七人生还的可能性为零,商定给每名家属赔付二十万元,先把家属的情绪稳住,余下的救援继续进行,只是进度上不再强求。消息传出,又是哭声一片。
还不到第二天下午,满德爹就得到准确消息,其他六家都签字拿到了赔付金。满德爹鼻子里“哼”了一声,找到区长。
满德爹问为啥不找他签字,区长嗫嚅着说,准备最后一个找你,给别人二十万,给你二十五万。这属于私下协议,千万不能传出去。满德爹拿烟袋敲了下桌沿:少整这些阴阳事,钱多少俺不稀罕。你就回答俺,为什么就认定人死了呢?区长解释,咱这是地方煤矿,条件有限,救援这么多天了,井下水又那么大,你说人还能活吗?
满德爹临走撂下话,俺一分钱也不要,俺要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看着办吧!人都走出很远了,又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吐了口浓痰。
随后,满德爹看到有村民在山后隆起坟地。他默默坐下来吧嗒旱烟。
那几日,满德爹常把小儿子的照片翻出来,一遍遍地看,喃喃自语。
县长来找满德爹了。县长小心翼翼,连说话都字斟句酌。县长说,我理解您老人家的心情,可您想啊,这人被水泡在井下快一周了,还能有个活路吗?要说这事都怪我,快过年了,这些地方小煤矿,我本该让它们早些关闭的,就不会出这么大的事了。这次事故处理不力,我肯定要受处分的。
满德爹瞄了县长一眼,耷拉一下眼皮:俺不管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俺就要活着见俺家根柱,死要见他的尸首,这要求不算过分吧?那点席钱给俺老头子有个屁用!
县长灰着脸离开了,临走甩下一沓钱,满德爹又扔给了他:拿走拿走,俺要你个人钱算个屁事!
稍后的几天,满德爹每天都到井口查看。
忽然传来好消息,县里受上级指令,向周边地市求援,运来了大批现代化救援设备。
日历一页页翻过。整个救援一直在抓紧进行,满德爹后来干脆带着面馍守在救援现场。
第十一天,井下传来惊人消息,七个人全活着!满德爹的小兒子根柱带领六个人,摸索着寻到一个高位,在齐脖深的水里咬牙坚持了十余天,等水位下降,才探寻到一丝光亮。他们蒙着眼布,被众人合力抬出了井口。那一刻,满德爹也许是蹲久了,也许是听到这个意外消息没怎么反应过来,半天才颤抖着身体慢慢站起来,上扬着的嘴角终于松下来了。
有人为满德爹高兴,抱着他直蹦高。大家异口同声感叹满德爹活要见儿子的底气,纷纷问,老爹,您哪儿来的那么大底气?
豆大的混浊的泪,终于滚出满德爹的眼角。他嚅动干瘪的嘴,半天说出一句话:龙生龙凤生凤,爹当过兵,儿子能孬到哪儿去?俺就知道俺家根柱是好样儿的!说着,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背手离去。
身后传来笑声和掌声。
〔本刊责任编辑袁小玲〕
〔原载《小说林》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