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我不大讲旅行或旅游,常常用的一个词是“出走”。人在一个环境待得太久时,不仅会失去他的敏锐度,而且会失去创作的激情,所以需要出走。
欧洲有种青年出走的文化。我在翡冷翠(意大利佛罗伦萨)认识了14岁的苏格兰小孩,他带顶毡呢帽,拿着一个学期打扫厕所所存的钱到欧洲旅行。钱花完了,他就去街上吹苏格兰风笛,再继续下一段旅程。那时候我的感触很深,原来,在不同的文化里,年轻人可以这么不一样,他们長大后担当的事情也绝对不一样。
我希望“壮游”带动的是年轻人走出去,打出一片天。很多人要去欧洲,他们觉得我在欧洲待了很久,就来问我:“我要去欧洲,要准备什么?”我反问他:“你觉得你要去做什么?”当你自己很清楚要做什么,意志力很强的时候,所有困难都可以一层层地克服。如今人们的信用卡、语言等装备绝对比当年拿着商品样本在欧洲闯荡的台湾商人好,但是他们就是走不出去,因为他们没安全感。甚至有人好几年都在问,但最后就是走不出去。
其实,壮游是先走出去再说。
我常常跟朋友说,《西游记》中孙悟空一个筋斗就能翻十万八千里,那他去取经岂不是很容易,为什么要派唐三藏去取经?因为孙悟空没有动机,而唐三藏有动机。唐三藏虽然没有取经的能力,但是动机比能力重要。没有动机,根本就没有出发点,连起跑点都没有。最怕的是无所爱。如果年轻人想要走出去,我会问他:“你爱什么?”如果他喜欢摇滚,就要去玩重金属,要去跟乐团。
旅游是很大的反省,是用异域文化去检查自身文化很多应该反省的东西,在比较中了解文化的不同。比如写《裨海纪游》的郁永河看到原住民被抓去拖牛车,下雨时他们在淋雨。他问:“为什么不让他们在屋檐下躲雨?”翻译官告诉他:“其实他们跟动物差不多,他们是不怕淋雨的。”郁永河叹了一口气,说:“亦人也。”
所有好的旅游书都会有这个观点。著有《真腊风土记》,出使吴哥城的周达观是元朝时期的北方人,南下时受不了当地的气候。他不了解当地人怎么每天洗那么多次澡。一年之后,他变了。当初他带着大国心态,但他后来认为真腊(编按:今日的柬埔寨吴哥窟)虽然是一个小小的东南亚国家,可礼仪竟如此周全,“不可轻视也”。我觉得,人不可能没有主观,可是慢慢在旅游时修正自己的偏见和主观,这才是好的旅游。
我带朋友去吴哥窟,我会说:“我现在带你们去柬埔寨人的家。”他们下车都会吓一跳,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们叫做“家徒四壁”,可他们连壁都没有。在台湾,我老觉得还缺什么,我以为我比他们富有。可是后来,当我看到那些男男女女从田里回来,脱光后在河里、莲花当中彼此泼水、唱歌时,我觉得他们比我富裕太多了。我觉得这就是个很大的收获。所以,任何一场旅游都是值得的,因为只要一对比,你就会检讨自己的生命意义和价值。
旅游不只是看,更是找到自己内在最美的东西,事实上,外在的风景是你自己的心情。壮游不只是向外的观察,还是向内的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