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小时候被人带去戏院,别人是听戏,我纯粹是去看颜色,尤其是当花脸出来的时候。我认为要是没有缤纷的颜色,人生就不会这样美丽。
我从小接触到的颜色是白色,其实白包括了所有的颜色。小学六年的时光接触到的只有白衬衫、白球鞋,仅有一块小小的蓝印着学校和班级的符号。那时候我非常喜欢那片大操场,每天下课走近那片土黄时就觉得好快乐。
快毕业那年,我忽然发现居然还有红色在老师的嘴唇上。我期待着,盼望自己快快长大,让我的嘴巴也能涂上口红,变得鲜艳而美丽。
到了少女时代,我的衣服是单色的,除了米色、白色、咖啡色、灰色以外,没有其他颜色。当时女孩子只知道素雅,并不晓得配色,以为素雅就是美。现在想起来,才明白青春是不需要颜色来装饰的。
我喜欢的一系列色调其实都是哀伤的色调,属于秋的颜色。我绝对不会要单纯的原色,如鲜红、浓绿、明黄。人家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我便说喜欢所有秋天的颜色,尤其是秋香绿。
至于房间的装饰,那全是没有概念的,怎么装饰就怎么住。到了二十多岁,我还是摆脱不了用配色的框框,像米色配咖啡色,黄配绿,跳不开传统的方式。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所谓的配色是你猛一看它并不相配,穿上身子却配了,这才缤纷了起来。我开始懂得一种杂乱之美。
从前,我不能忍受台湾被子的大喇喇花色,觉得好土好土。但过了20年回头来看中国的东西,觉得古人真是比我早知道了几千年!柳绿配桃红,苹果绿配云蓝,橘红配宝蓝,白配墨绿……这些颜色都是我不会配的。
我住在加纳利岛上的某一年春天,走过一片绿色的田野,当时树还是枯的,刚刚发芽,我看到一座漆成淡粉色的农舍,那淡粉红配在翠绿之中,看来实在是突兀的。但刹那间,我知道什么叫做“诗”了。我望着那一抹淡淡的红色,眼泪都激出来了。
有一次走过一个工人区,看到工人正在盖一幢房子。他们盖房子没有请工匠,完全是自己动手,亲朋好友一起帮忙。等过了几个月,房子落成了,一楼漆明黄,就像凡高画向日葵的颜色,加个白框框。第二层漆成仙紫,又加个白框框。第三层是桃红。在一个灰色的工人区里,矗立了一幢这么多色且活艳至极的三层楼房。荷西看了就一直笑,那颜色不搭配到令人吓一跳,可我看了非常感动。我认为他们就像画儿童画一样,把所有的骄傲、一生的血汗,在一个可以呈现给自己的时候,用了儿童最赤诚最原始的色感来告诉你:我们多么快乐,我们多么欢欣。
不论怎样,色是我们生命的东西。连佛家讲到人生的问题时都说色在前,相在后,相是色造成的,人沒有肤色,花没有色来衬托,形相就出不来。所以色实在太重要了,它代表欢喜,代表生命的层次。
(摘自《你是我不及的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