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欣
写下这题目就感到给自己出了个难题:能说得清楚吗!但既然落了笔,就硬着头皮说说看。
情色(或者干脆把两字掉个头)的根基是性。而性与食,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关键词。没有性,就没有你和我,没有世界。
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文学艺术不可反映?它跟爱与死、生命与自由等等,应该是同属于“永恒的题材”吧。可性,又如何地讳莫如深。“革命文学”是要躲避的(也不尽然,《暴风骤雨》《迎春花》里照样有)。古典文学如诗经也都是含蓄的。明清作家色胆包天,大肆渲染了一番,可诸如《金瓶梅》《觉后禅》等都被列为禁书,公之于世的版本则都用□□□或“以下删去××字”代替了那些“不堪入目”的描绘。专家学者尽力吹捧《金瓶梅》如何如何深刻,数十年间普通读者却无缘一窥“庐山真面目”,就像革命理论家批判王实味怎样怎样反动,读者却无缘见识《野百合花》原文一样!
曾几何时,随着思想解放,性描写在小说里成了时髦。先是在翻译作品中,继之国产土货青出于蓝。王安忆曾对这类描写提出异议,立马受到男作家的反驳(只报道过反驳,没有报道反驳的具体内容)。甚至有了这个说法:“要看性描写,去找纯文学。”在下读小说不多,但确实每部翻开都见“色”彩缤纷,好不热闹。本人俗人一个,绝不反对性(或者说情色)描写(影视剧里美其名曰“激情戏”)。但描写的高下确有明显的差别:有的美感,有的“腻心”。印象中,我认为写得最美的是德国作家史蒂芬·海默《人质》中写捷克抵抗运动那位共产党战士跟恋人白莱黛的欢会:冬夜。炉火。斗室里唯一的软座:床。太空。火箭喷发……具像融合象征,洋溢出绵绵诗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也是写得诗意美感的(这跟兰陵笑笑生是迥异的两种趣味)。陈忠实的《白鹿原》有许多不同人物的欢爱场景,虽十分具像,但文字丰富灵动确切,铺排得各有特色,与情节发展、人物个性密切呼应,绝非单纯的“调味品”(尽管也受到过不少非议)。贾平凹《废都》仿照古典色情话本用一连串□□□来吊人胃口,实属商业行为。不过它远胜于《金瓶梅》的拙劣描述。
作家们乐此不疲,源于阅读者热衷此道。记得那年《收获》登了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几乎各阶层识字的人人手一本随身携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未上市就遭封的消息传出,文化圈的窃窃私语随即响成一片蜜蜂嗡嗡。一次出版界的会议上,一位先睹为快的中年出版人在饭桌上向我们介绍此书,说从第几章开始的描写,啊呀呀那真叫那个呀!烧掉了五万册呐,太可惜啦(其实没有烧掉,是封煞)!他说得几乎淌了口涎。那年《废都》上市,我去北京采访,年轻同事叮嘱我一定要为他买一本回来,因为杭州买不到。我不晓得这是一本什么书。到北京一问,书店营业员说,你才来买,早卖光啦。后来我读到此书,原来里头的□□□诱煞人!饮食男女。人性如此。不足为奇。
可令我困惑的是,一部李安據张爱玲小说拍摄的同名影片《色·戒》,竟炸翻了全中国党报党刊及非党报刊的文娱版!没有一家报刊会漏发相关文章的(包括一向摆起架子的纯文学刊物)。一片赞美声不去说它,一时间“通过阴道到达女人的心”这句名言,竟像语录般频频显现报端。许多报刊还聚焦于梁朝伟与汤唯那七分钟杂技表演似的高难度“激情戏”是不是“真刀真枪”的热烈议论。我的吗呀,真是空前绝后!
蠢钝的我琢磨,《色·戒》这部精打细磨的小说是张爱玲绝对私人的写作,她蕴含其间的苦衷只有她自己知晓。恰恰她又把这个爱情故事嵌入到抗日历史的背景之中。李安自说自话把它做成了大众消费品,其正负效果就难以预料了。反正我觉得,如何阐述“通过阴道到达女人的心”这弗洛伊德哲学理论,无可厚非,但把“通过阴道”的艰难历程形象化地搬到大众媒体上,让众目关注,究竟有多少积极意义,这倒是值得深究的。
那么,什么才是“情色的尺度”?我粗浅地认为,这是否可以作为一个衡量的标准:一、是否有美感有诗意(能否像安格尔的《泉》那样,引发的只是美感而非邪念);二、是否对人物塑造、情节推进、气氛烘托有助,而不是作为借以招徕读者(观众)的手段。随手举个实例看看是否恰当:“她腰际紧束,实有若无的薄丝衫下,女性必需的一切撩人财富清晰可辨。高高盘起的暗黄色发髻下,细长的脖颈暴露无余,它与肩头的连接处极其弯曲,简直可以遏制住呼吸。”(尤·波里亚科夫:《过街道里的艺术家》)可谓具象细腻又抽象,提供读者以美的想象空间,可谓典雅。再试以描写反纳粹的荷兰电影《黑皮书》为例:犹太女郎艾丽丝潜入纳粹机构充当德国军官蒙瑟的情妇,以打探犹太人被残杀劫财的真相。全片出现四组“情色”镜头,总共约计六分钟。第一组是艾丽丝把自己私处黑色体毛染成金黄,以掩盖犹太人身份。男搭档撩起她的上衣抚摸,呈现出艾丽丝胴体之美。第二组最长,当艾丽丝首次亲近蒙瑟,这纳粹军官仔细察看她头发颜色,说:“假如你是犹太人……”艾丽丝马上接过话茬:“那又怎么样?”然后让他顺序摸住自己的乳房、臀部,一边重复:“这是犹太人吗?”最后蒙瑟检查她的下体发现也是金色的,不禁说:“完美!”艾丽丝蒙混过关了。第三组出现了另一个上厕所的纳粹凶手肥胖丑恶的全裸体。第四组是艾丽丝在卧室里主动裸露,走近斜躺在床上的“情人”。毯子覆盖处,纳粹军官的下体部位有硬物竖起,观众以为是那军官见了艾丽丝裸体的生理反应,结果,艾丽丝掀开毯子,发现向她竖起的是手枪:艾丽丝的犹太人身份已经暴露……
这些短暂、凝练的镜头语言,不是都与塑造人物、推进情节密切相关的吗?而且都具有一定的美感——这大概是大众可以接受的吧。
【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