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蓝领

肖复兴

在美国，如果不是在特殊场合，比如宴会，所有人都会穿得很正式。但日常生活中的蓝领和白领，人们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有一次，我家来了两个美国白人，为我的露台刷漆。那时，天总下雨，他们这活儿足足干了两个来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看他们俩着急。好容易刷完了一遍漆，没等干，天又下雨了，只好再等。他们就像守株待兔的猎人，总是在天晴的时候，扛着猎枪，开着车来了。

这两个工人，都30多岁，人高马大，干活儿却不紧不慢，边说边笑，连玩带干，好像是约好了到露台上聚会聊天，就差一杯啤酒了。我们之间稍微熟悉一些了，我知道他们都是当地人，从小在这里长大，父母都在印第安纳大学工作，其中一位的父親还是大学教授。但他们都不爱读书，中学毕业后就当起了蓝领，然后娶妻生子，生活半径就这么大，连印第安纳州都没出去过。在美国，蓝领的收入，一般和大学老师的收入差不多。他们的父母也没有为儿子感到颜面尽失，不可接受。

有一次聊天，他们告诉我，他们最大的愿望是攒够钱买辆大摩托车。我知道，他们说的那种大摩托车，开起来轰轰响，震得满街发颤，年轻人一般喜欢骑着它，后面带着情人去越野，去兜风。那感觉，如烈马扬鬃迎风驰骋，很爽。但是那种大摩托车的售价最少四五万美金，比他们现在开的车贵点——当然，我们可以说，他们的梦想很渺小。但是我认为它非常实际，纯朴得像他们已经不再年轻的笑容，鲜亮而温暖，一如他们在露台上刚刚刷下的新漆。

有一次，我的住处要修理门窗，外带检查屋顶。因为修窗户要换零件，而当初卖窗户的公司早已倒闭。修理工是一个眉目爽朗的小伙子，不苟言笑，说话干脆利落，他说要上网查一下看能不能在别的公司买到零件。过了好些日子，他来电话说查到了，可以买到，然后说了报价。又过了些日子，他来量了窗户的尺寸。又过了些时日，他才来换窗户的零件。又过了些时候，他拿着卷尺和笔记本，把所有的窗户尺寸都量好，记在本上，然后就离开了。我等了一个多月，没声响，好像他把这事忘了。

一直等到前几天，他终于来了，带着四五个工人，开着四辆车，浩浩荡荡地来了。他在房前绿地上先插上块牌子，上面写着公司的名字：霍华德——是他的名字和联系电话，这是正式开工的标志。原来他是个包工头。他带来的这几个工人都是墨西哥人，他手把手教他们更换零件先修好一扇窗户后，放手让他们修另外十几扇窗户。这天下午，一辆厢式大货车开来，运来要更换的门。一揽子活儿，他安排得很紧凑，像个运筹帷幄的导演，让所有的角色集中出场。

第二天，他没再来。那几个墨西哥人开着车，搬下梯子爬上房顶，不时哼着小曲——没有了工头，我看得出他们放松了很多。我和其中一个墨西哥人聊起天，他先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说是，然后他笑着说：“很多人看见我，说我像中国人。”我承认他确实很像。他说：“我和我老婆都是墨西哥人。”然后，他呵呵笑起来。

从他们的工头霍华德第一次来看窗户，到最后干完活儿，过了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我很奇怪，这么干活儿，他们能挣到钱吗？从这个墨西哥人的嘴里，我知道了，他们同时还有不少活儿在交替进行。他们公司的活儿已经安排到今年年底了，下半年有一家别墅和一家酒窖的整体改造和装修的大活儿在等着他们呢。

虾有虾道，蟹有蟹道，美国蓝领和白领各有各的活儿，各有各的乐儿，各有各的活法。我想起我的一个中学同学，20世纪80年代初来美国，和别的同学不同，他选择当蓝领，做了一名水管工，现在还在小石城干活儿。他日子过得非常快乐，去年回国，不买别的，买了把二胡带回美国，从此自娱自乐，给生活添点儿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