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锐
作者:房锐,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610068。
清朝末年,日本人撰写的中国游记陆续问世。在这些游记中,竹添进一郎《栈云峡雨日记》、山川早水《巴蜀》、中野孤山《横跨中国大陆——游蜀杂俎》以纪实的形式,对巴蜀的地理形势、名胜古迹、物产民俗、风土人情、经济贸易、民生状态等进行了比较详细的记载,内容十分丰富。为配合相关的记载,山川早水、中野孤山在游记中还配有不少珍贵的图片。这些文字及图片成为研究清末巴蜀历史文化的重要文献,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竹添进一郎为日本著名汉学家、政治家,其《栈云峡雨日记》作于1876 年,是日本明治时期最有代表性的汉文体中国游记之一,影响较大。山川早水于1905 年至1906 年任四川高等学堂教习,中野孤山原为日本广岛的一名中学教师,1906 年至1909 年任成都补习学堂、优级师范学堂教习,两人具有较高的汉学水平,且对中国文化怀有浓厚的兴趣。
在成都期间,竹添进一郎、山川早水、中野孤山慕名参观杜甫草堂,并在游记中留下了相关的记录。据竹添进一郎《栈云峡雨日记·四川境内下》记载,他在游览武侯祠时, “导者曰:‘浣花草堂去此不远,盍往观焉?’”他为此游览浣花草堂,并在游记中加以记载。《栈云峡雨诗草》录其《草堂寺》一诗,诗云:“大耳经营壁垒荒,三郎遗迹亦茫茫。水光竹影城西路,来访诗人旧草堂。”山川早水在《巴蜀·城外史迹》之“草堂寺”“少陵草堂”中,亦对杜甫草堂进行了比较详细的介绍。《巴蜀·城外史迹》所录四十首与成都相关的诗作中,雍陶《经杜甫旧宅》、喻汝砺《杜甫宅》、陈南宾《游草堂》、马俌《过子美草堂》等诗均与杜甫草堂有关。据此可知,在山川早水心目中,杜甫草堂无疑是成都最富盛名、也最具代表性的名胜古迹之一。中野孤山在《横跨中国大陆——游蜀杂俎·消闲去处》之“草堂寺”中,亦提及杜甫草堂。而“问询诗圣今何在,遥指白云之尽头”两句,是他游草堂时的感受,他对诗圣杜甫的崇敬之情由此可见一斑。这些记载及与此相关的图片为我们透露了丰富的信息。
成都杜甫草堂是保存最完好、最具知名度和代表性的诗圣杜甫纪念地,也是成都最著名的名胜古迹之一。其主体部分由草堂旧址、草堂寺及梅园三部分构成。其中,草堂旧址、草堂寺所在区域为历代游览胜地,梅园为私人园林,20 世纪五十年代划归草堂管理。
在历史上,杜甫草堂与所邻寺庙的关系十分密切,草堂重建与维护的重任也多由僧众来承担。宋京《草堂》云: “野僧作屋号草堂,不见柴扉旧时处。”董新策《草堂》云: “橘刺藤梢小径斜,少陵茅屋属僧家。”不少文人认为,与杜甫草堂毗邻相通的寺庙为草堂寺,草堂在草堂寺范围内。陈聂恒《边州闻见录》卷三称草堂寺“工部草堂也,祠在寺西”。傅崇矩《成都通览·成都之古迹》称草堂寺原名杜公祠,为杜甫故宅。今杜甫草堂工部祠外柴门西侧陈列有咸丰四年(1854)完颜崇实撰书《七律诗碑》,碑文中有“游草堂寺,谒杜公祠”等语。工部祠内西侧陈列有光绪十年(1884)所立《捐置杜祠祭基金立案碑》,碑文中有“向有草堂寺杜公祠”之语。
竹添进一郎、山川早水、中野孤山等人在游记中均提到草堂寺。竹添进一郎《栈云峡雨日记·四川境内下》记载: “草堂寺自梁时已著名。工部流离秦陇,卜地于西枝村,将置草堂,为诗纪之,未果。乾元己亥(759 年)冬,入蜀依严武,其居适与寺邻,遂名为草堂。今祠所在即遗址也。”竹添进一郎称杜甫拟于秦州(今甘肃天水市)西枝村置草堂未果一事,与杜甫寓居秦州期间的实际情况相符。乾元二年七月,杜甫“弃官西去,度陇,客秦州”,曾计划在西枝村置草堂,其《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寄赞上人》等诗载此事。但这一计划并未实现。杜甫至成都后,始建浣花草堂。
渡过送仙桥,顺着田坎走六清里,面前可望苍郁的柏林,就是已近草堂寺了。锦江由左而来,顺着树林旁流向右方。其围绕草堂寺那一段称之为浣花溪,又名百花潭。《老学庵笔记》曰: “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蜀梼杌》中曰:“乾德五年四月十九日,王衍出游浣花溪,龙舟采舫十里绵亘。”以前见成都人此日在溪上举行舟游,如今此风俗已经消亡,满岸芦荻,过去的情景荡然无存了。
渡过溪上一石桥即罗汉桥,沿林荫路走一百米,至草堂寺。重门巨殿,庭地宽豁,是一所大寺院。……如果是名副其实的名刹,往时必藏有珍什宝器。今天所能看到的,只有正殿内所挂着的几幅黄山谷书拓。
山川早水提到的黄庭坚书拓,笔者尚未在草堂陈列室发现,俟考。山川早水提及并绘制的鱼板是报知时刻或集会时敲打的器具,是中日寺院常用的法器法物。1957 年,草堂寺除少数留守僧人外,其余僧人被集中安置于成都昭觉寺。“文革”期间,草堂寺内的佛像均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包括鱼板在内的法器亦荡然无存。
山川早水称: “陆氏属嘉庆十七年(1812年)所配祀。大概黄氏也与之同时。”前句所言属实,后句乃推测之语,有误。嘉庆十七年(1812),四川总督常明、布政使方积、知府曹六兴等重修杜甫草堂,以陆游陪祀于工部祠中。杨芳灿《修杜少陵草堂以陆放翁配飨记》载其事,其文被刻石立碑,并嵌于工部祠前廊东侧。工部祠内西侧陈列有陆文杰撰、杨子灵摹刻《放翁先生遗像碑》,诗云:
一龛配享少陵祠,遗像镌成供奉宜。此日瓣香新俎豆,当年团扇旧风姿。醉酣霜叶千钟酒,笑咏梅花万首诗。好为草堂添故事,称觞人拜岁寒时。
题识云:
此二十一代祖务观公遗像也,江苏王君之佐刻《笠屐图》,供“思陆龛”中。文杰补官震泽丞时,曾以拓本见贻。藏之行箧,日久失去。今晤赵君桂生于成都,亦有是拓。前谒少陵祠,见公配享在侧,少陵有塑刻诸像,而公独无,意殊歉然。喜得此本,属杨君子灵重摹镌石,于公生辰供奉草堂,并志一律,较之“思陆龛”,似更亲切耳。
继嘉庆十七年陆游配祀杜甫之后,光绪十年(1884),黄庭坚也得以配祀杜甫。工部祠内陈列有光绪十年所立《捐置杜祠祭基金立案碑》,文云:“卑府更有请者,杜公祠内旁列陆先生务观神龛,既非附祀,又非门人,屈之旁座,于义未协。拟将放翁神龛移之正面之西,再添黄先生鲁直神龛于正面之东。查黄先生曾为涪州别驾,蜀士慕从讲学,《宋史》称其诗得法杜甫,则照陆先生之例,与杜公鼎足而三,尤属德邻不孤,合并声明。”四川总督丁宝祯应成都府之请,以黄庭坚配祀杜甫,黄庭坚像遂置于杜甫像东,陆游像移至杜甫像西。此外,工部祠内陈列的《黄山谷先生小像碑》《浣花草堂附祀黄涪翁陆放翁记》也有相关的记载。两碑均立于光绪十年。可见,山川早水关于黄庭坚配祀杜甫时间的推测是不正确的。
据竹添进一郎的记载,工部祠内供奉的是杜甫的塑像与陆游的石像。而据山川早水、中野孤山的记载,工部祠三龛内供奉的是杜甫、黄庭坚、陆游三人的塑像,而非石像。可见,山川早水、中野孤山见到的祭祀格局已与竹添进一郎有所不同。三座塑像皆高三尺多,均为坐像。其中,杜甫塑像塑于嘉庆十七年 (1812),像高150cm,座高55cm,为民间传统的彩绘泥像。一祠三龛的格局保存至今,但山川早水提到的三方神位牌早已无存。
需要补充的是,昔日祠堂门楣所题“骚坛鼎峙”四字,已被叶圣陶所书“工部祠”三字所取代。据《少陵祠正殿》照片,祠堂左侧有题为“千秋诗史”四字匾额,今亦不存。
《巴蜀·城外史迹》之“少陵草堂”称少陵祠“廊间有一方禹碑,模仿岣嵝碑建造”。书中收录有禹碑拓本照片,照片页后录有如下文字:
承帝曰咨(原注: “咨,一作嗟。”),翼辅佐(原注:“佐,一作择。”)卿。洲渚与登,鸟兽之门。参身洪流,而明尔兴。久旅忘家,宿岳麓庭。智营形析,心罔弗辰。往求平定,华岳泰衡。宗疏事裒,劳余神禋。郁塞昏徙,南渎衍亨。衣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原注:升庵释文)
杨升庵《禹碑歌序》云:碑在衡山绝顶。韩文公诗所谓字青石赤科斗鸾凤者,述道士口语耳,若见之矣。发挥称赞,岂在石鼓下哉!考宋立《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郑渔仲《金石略》,古制胪列,独不见所谓禹碑者,则自昔好古者流,得见是刻亦罕矣。碧泉张季文得墨本于楚,特以贶余,作《禹碑歌》以纪之。
禹碑,亦称禹王碑、大禹功德碑等,因最早立于衡山岣嵝峰,又称岣嵝碑。相传碑文乃夏禹治水时所刻,原迹已无存。嘉靖十一年(1532),杨慎据禹碑拓本,破译此碑。 《石索》乃《金石索》之下部,《金石索》为清代著名金石学著作,由冯云鹏、冯云鹓所辑,分为《金索》《石索》,各六卷,有道光初年邃古斋刻本,光绪、民国时有石印本。
古帝禹书此碑于南岳碧云峰峭壁间,以抑洪流。后世搨者甚众。凡泛江湖,偶遇大风,凶险万状,□(笔者注:疑为“以”字)此碑文悬挂舟中,立刻风静浪息,化险为夷。其神力大,其明德远矣。宋朱晦翁、张南轩寻访此碑于南岳,刘禹锡留有禹碑诗,见王昶《金石萃编》,亦见湛若水《甘泉文集》。雎阳王琅然重刻。
值得一提的是,山川早水、中野孤山以外来者的视角,注意到成都“人日游草堂”的习俗,并在游记中对成都人游览草堂的盛况进行较为形象的描述,这些文字提供了中国传统文献与碑刻文献之外的史料,使我们对这一独特的习俗有了更加直观而又具体的认识。
应该指出,竹添进一郎、山川早水、中野孤山游览杜甫草堂之时,工部祠、祠前堂宇及左右亭榭池台,仍保持着嘉庆重修时的旧制。但清朝覆亡后,草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周维扬、丁浩《杜甫草堂史话》记载:
自20 世纪五十年代以来,草堂又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变化,有值得称道的地方,也留下了永久的遗憾,此不赘述。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