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敏
一
20世纪90年代以前,正月,三家一组,五家一帮,聚到一起吃春鲈宴,是长山列岛很多岛屿不可或缺的迎春仪式。据说那些能钓到春鲈的钓者,都练就了一手在封冻的冰层下捕捉春鲈的绝活。为此,他们理所应当被视做真正的钓者而受到尊重。
大概因为这个仪式吧,钓鲈鱼,尤其能钓到春鲈成了长山列岛大人孩子们的神往。遗憾的是,尽管大家很努力,钓到春鲈的还是极少数。于是,人们把目光集中到盛产鲈鱼的夏季和秋初,那时候,天分再愚钝,只要肯努力,潮潮都能钓到大个鲈鱼。不过在我们大王家岛,你还得练就能掌握马路港海那对大鲨鱼出没的本领,有经验的渔人都说,那对鲨鱼出现的时刻,定是鲈鱼最多最肥的时刻,因为跟在那对大鲨鱼身后的是滚涛般雪亮银白的鲈花沆荡。据说那对大鲨鱼从不露身子和头脸,只把它们美丽如蝶舞如箭簇的鳍浮在马路港海的中间,一耀一闪,似隐若现。有渔人推断,那对鲨鱼非常大,要大家当心,说那样大的鲨鱼会掀翻船,会吃人……可自有马路港海,别说翻船,死人的事情也没发生过,如此,渔人们又断定那对鲨鱼是庇护岛上人的。可我们小孩子却很少能看见那对大鲨鱼,我们钓鲈鱼只限于跟着大人们屁股后头听风声。大人们一说鲨鱼出现了,鲈花一片片开了,我们立马操起鱼竿,挎着鱼筐,向马路港海跑去。
鱼儿们,尤其鲈鱼喜欢在早晨觅食。这个时候光线好,是鱼虾出没最多的时刻,更主要的,早晨往往不是大潮,赶海的人少,海域干净,鲈鱼是爱干净的鱼,又喜欢清静,所以钓鲈鱼一般在早晨。
钓鲈鱼的钓饵必须是现钓的活鱼活虾。在长山列岛,人们多用现钓的青皮鱼。青皮鱼肉质绵软细腻,娇艳的青白色,在海底极其鲜亮夺目。将切得很大块的青皮鱼挂到钩上,沉入海里,在浪的一涌一簇中,像极了一条条游动的活鱼,引逗得鲈鱼一个劲儿地悬空飞串翻跃,于是,一大股一大股美如飞扇的浪花就在鲈鱼的击打中绽放于瀚海之上。长山列岛的人们称这样的浪花为明鲈花,而鲈鱼在海底觅食、嬉戏,吐水激起的浪花则被叫作暗鲈花。辨析暗鲈花得有极好的眼力和悟性,这也是春鲈难钓的原因,所以那些能在冰层中辨出鲈鱼吐出第一朵鲈花的钓者,当然是了不起的人物了。依着大股鲈花的掩护,鲈鱼更迅猛地飞蹿翻跃,扑向诱饵,成了钓鲈者的囊中尤物。
沿着岛上唯一的大马路,沿着马路港海的方向,向岛子的东头跑,上一道坡,绕过两座高大的山,再快步穿过凿在三座山顶只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过的金黄小路,尽头就看见悬在陡峭山崖间的一条蜿蜒起伏如浪线般的灰白色小路,顺着这崖间小路下去,就来到一片起伏如浪山的礁群前。大小不一,高矮不等,人形,马状……应有尽有;左边是灰黑色,右边是灰白色,正前方是灰绿色,整齐密集得这里的海似乎专门盛产礁石似的。
礁石是美的,行走于礁石间却是辛苦的,但就在这些礁石中间和四周的海域,我们却能欣赏到白茫茫的鲈花铺满了海。赶上鲈鱼扎堆,鲈鱼钓得用麻袋装,用驴车拉……
10月是长山列岛收获的季节,但鲈鱼却要从这热闹中退去。这个时候,那些鲈鱼的痴迷者,多么希望自己能有刘四的本领啊。在长山列岛,能够不受季节和鱼汛的约束,想钓什么鱼就钓什么鱼,只有我们大王家岛刘四一个人能做到。岛上广为流传的不仅是刘四能与鱼对话的本领,刮鱼的绝活更了得。早年,在大王家岛有句三岁孩子也会的口头禅,那就是“刘四刮鱼,嗖的一声”。那嗖字是说,只听嗖的一声响,刘四已经把一条大鱼的内脏什么的都收拾停当,速度之快堪比箭簇飞过。
十三岁那年深秋,我与一些赶海的同乡来到了刘四所在的瘦龙岛——一个隶属大王家岛的小岛。为了赶第二天的潮,我们住进了刘四家。那夜,在一片赞誉与好奇声中,刘四——这个六十有七的老人,高声宣布,他要在当晚为我们拿上三至四条大鲈鱼。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如刘四这般钓鱼的牛人,称钓鱼为“拿鱼”。
那夜,秋月把银子一般闪亮的光芒铺了满满一海。只见在月的光丝里黑炭似的刘四,一棵短粗树木似的在海岸移动,几个年纪轻的赶海者要跟着,却被他骂了回去。在海岛,有绝活的人是不允许别人跟的,这是规矩。约一个半时辰,刘四出现在我们面前,胸前的鱼筐里果然装了四条大个的鲜活鲈鱼,在月下白闪闪地亮着。接下来,刘四又给我们表演那被说得神乎其神的刮鱼绝活。刀的起落间,一条大大的鲈鱼已收拾妥当,虽不是“嗖”一声,可一愣神,一条鲈鱼的心肝肺肠就被利利索索地拿出来洗净了。从钓鱼到刮鱼到炖鱼,刘四做得比舞台上精彩的魔术表演还让我们折服。
“知道刘四为什么这么大能耐吗?”
“那是他懂得雕语。”
“听说瘦龙岛旁的小王家岛有一只统领这片海的大雕鸟,刘四就是与那大雕鸟成了朋友,之后就这么能耐了。”
夜半,与我睡在一起的几个大岛女人被刘四的“能耐”震得没了睡意,把有关刘四的故事说了个遍,听得我更觉得刘四是个非同寻常的人物。为了验证那些女人所说的故事的准确性,第二天,趁潮退,我去了瘦龙岛旁的小王岛。我真就看见了那只传说中的大雕鸟。黑灰色的羽毛,铜色的嘴,像我们家养的半大猪崽那样大,大概与吃海味有关,它那棕色的眼睛和羽毛特别亮,迎着太阳,耀得你以为撞见了会发光的神鸟。这只美丽而凶悍的大雕鸟,让我深信了刘四的能耐是神所赐。
二
2013年春节,当大弟把他从日本买回来的钓鱼工具一一展示给我们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学着当年母亲的样子炖一条小弟带来的鲈鱼。鲈鱼很大,我只能用最大号的铁锅来炖。小弟告诉我他去年钓了五条大个鲈鱼,作为礼物送出去四条,留给自己的那条至今也没舍得吃。我很想知道,在鲈鱼很难钓的如今,他怎么能钓这么多。虽然小弟养殖的海域与神钓手刘四所在的瘦龙岛毗邻,但刘四已彻底老矣,大雕鸟已经不在,干净的海域已被游艇、养殖的筏子、油污充斥,鲈鱼的踪迹,尤其鲈鱼群的踪迹,很难寻觅了。小弟告诉我,他是划着小船到他所住的小岛外,在一片很少有人知道的暗礁处,细细辨寻潜流底下鲈鱼激起的鲈花才钓到的。
“小弟的这种钓法叫作磨钓。早先鲈鱼多的时候,那些老钓手,就是用新鲜带青白色的鱼皮,挂在钩上,顺着鲈鱼潜伏的礁石追那鲈鱼起跳腾跃激起的鲈花来钓的。”
“小时候钓鲈鱼是漂钓,就是擎着鱼竿或提着钓钩站在礁石上钓。”怕我不明白,大弟强调着。我与小弟的对话让一说起钓鱼眼睛就发光的大弟兴奋了,他又滔滔不绝地给我们念叨起鲈鱼是我们长山列岛最值得自豪的海珍了。他说,海鲈鱼在北方只有渤黄海流域才有,汛期从每年的正二月到九月下旬,五月到九月是海鲈鱼的产卵期,会有大队大队的鲈鱼群在渤黄海流域出没,所以处在渤黄海中心的长山列岛当然就是海鲈鱼的故乡。他还说当年长山列岛很多岛屿鲈鱼多得绊住了船,如獐子、乌蟒等一些岛,用一根小木棒在有着大片鲈花的海域上,轻轻一敲就能俘获一条大个的鲈鱼。看到一说起海和鱼就眉飞色舞的大弟,我更确定大弟当年选择学习水产专业是缘于他对大海热烈的爱。尽管这些年来,只要一有闲暇,大弟就会去钓鱼,并且渔具在不断更新,但我们还是没吃到一条他钓的大个鲈鱼。要知道当年大弟可是个很出色的钓手啊!
最令我感慨的是前年夏天我与大弟一起回到故里的情形。我们重走儿时的路,却发现一切都不是记忆中的了。白色的海滩被养殖的筏子、汽艇的油污染成了黑色,甘甜的井水,也因对固守海岸沙石的过度开发,引发了海水倒灌废弃了……当我们提出要去马路港海钓鲈鱼时,却被告知因为养殖饵料的过分充斥,马路港海域很多海珍已不存在了,鲈鱼几乎没有了,而传说中那对一雌一雄的大鲨鱼,据说也在一个暴风雨很猛烈的清晨消失了。那个清晨突降暴风雨,一阵天裂地崩般的雷声过后,马路港海岸的那个最大最尖的礁石裂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两条白色的巨光从口子中飞蹿了出去,消失在海天中。光失雨住,马路港海就再也不是鲈鱼、虾、海螺的富有地了。
我们又到瘦龙岛拜访刘四,我们希望从这个海大王那里获得不使我们失望的答案,但是很老的刘四却独自坐在海边的帐篷里拒绝我们的提问。那帐篷很现代,是影视和海报上经常看到的红绿白蓝相间的花帐篷,一辈子不怕海风吹日头晒的刘四坐在这样的帐篷里很是滑稽。瘦龙岛的人告诉我们,自小王岛的大雕鸟被人枪杀了,刘四就不到海里“拿”鱼了,话越来越少,时常坐在海边发呆,儿子怕他被晒坏了,就给他买了这顶帐篷。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传说中能与刘四对话的大雕鸟十年前被一个陆来地钓鱼人枪杀了。那大陆的人和他的伙伴为了猎取更多的海珍,用炸药炸鲈鱼和黑鱼的洞穴,惊得大雕鸟联合了众多的海鸟戳赶他们,一怒之下,这个钓者就把从来没人敢冒犯的大雕鸟枪杀了。还有一说,说那个枪杀大雕鸟的人是看上了大雕鸟的羽毛能卖大价钱,至于恼怒于大雕鸟戳了他,纯是借口。
与人类相似,生物,尤其是鸟兽类,也拥有一个王。长山列岛的海域多是些小的岛礁,这些岛礁往往都有一个海里或者山上的生灵做头领,权威地栖息在那里。因为它们的强悍和权威,引招来了很多生物的栖息,这些生物遵守着它们固有的秩序与生物链,在那里繁衍生息,一旦它们的权威者被挑战或遭遇不测,那些山上海里的生灵也就迁徙,甚至消失了。
那日,我们来到小王岛,在大雕鸟常出没的海滩凭吊。大弟悲愤地说着鲨鱼的消失和大雕鸟被戕害的后果。大弟说鲨鱼和大雕鸟的强悍,让它们能精准地感受到鱼虾等海珍的出没,所以,精通了它们出没的规律也就知道了鱼虾的出没习性。马路港海的鲈鱼群就是知晓了大鲨鱼出没时一定会有更多的鱼虾跟随而紧随身后,而人们又根据鲨鱼的出没断定鲈鱼出没的准确时刻。钓鱼能手刘四的能耐就是弄清楚了大雕鸟觅食的时刻与海域变化的规律,从而成了想“拿”什么鱼就“拿”什么鱼的高手。而今这些一旦被人为地掳掠,那曾经相关的鸟与海,鱼与人的传奇也就不复存在了。
三
2014年盛夏,听说乌蟒岛的张大爷依然在展示他的钓鲈绝技“梱”鲈鱼时,我就决定去拜访他。拜访的理由不仅仅是对那只有长山列岛才有的钓鲈鱼绝技“梱”鲈鱼的瞻仰,更想知道在用现代化能量来征服海的今日,张大爷为什么还沿用古老的钓鲈技巧。
与传说中所有身怀绝技的“隐者”一样,我到岛上没有寻到张大爷,只有当我说我不是报社和相关媒体的记者,更不是什么有关的领导和专家,我是以一个钓者的身份来拜访另一个钓者时,我才得以见到张大爷。
与很喜欢展示自己威严的刘四不同,高大英武的张大爷除了微笑还是微笑,正是这微笑,让我见了像知己般,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己钓鲈鱼的经历和对鲈鱼的热爱,讲述着我们岛鲈鱼的不幸。听了我的倾述,张大爷不再微笑了:“我们这里也一样,鲈鱼也少了。”并补充说他是为了他的爷爷和最爱的孙儿才继续“梱”鲈鱼,现在已经没有人用这样的笨法子钓鲈鱼了。
大概太久没人过问的缘故,不待我询问,张大爷就向我解释起什么是“梱”鲈鱼。张大爷说,梱鲈鱼就是手拿软而长的竹子钓竿,去到鲈鱼泛起水花的海域,借助鲈鱼泛起水花的力,用钓竿将鲈鱼搅动得恼怒了,使其不停地腾跳翻转,激拍出更猛烈的水花,梱者就着那强劲水花的力道,向已经被水花和搅动击打得有些失去方向的鲈鱼“啪啪”地拍打下去,然后,再搅动,再激怒,再拍打,如此循环个三五个回合,鲈鱼就被自己激起和拍打搅动激起来的浪花打得眩晕了,钓者就势捉住了眩晕的鲈鱼。“梱”鲈鱼的钓法,是张大爷的爷爷传授给张大爷的。张大爷告诉我,早年间在长山列岛很多的岛屿都盛行梱鲈鱼的钓法。钓鱼的人之所以热衷这种钓法,是因为这样钓上来的鲈鱼没有钓钩伤害的痕迹,味道别样鲜美。能被自己搅动的水花打晕的鲈鱼往往都是大个的,小个的是激不起大面积劲猛的水花的,所以,想钓到极大个的鲈鱼,用梱的钓法最保险。用这种梱的钓法还有一大好处,那就是,只要被盯上的鲈鱼百分百落网。漂钓,磨钓,得用鱼钩、鱼线,鲈鱼很容易半道脱钩,或者被更大个的鲈鱼拽到海里;梱鲈鱼却没有这些后顾之忧。但这种钓法却要求钓者必须有识得大个鲈鱼出没特征的能力,有善于搅动拍打水花的巧劲儿。所谓“梱”字的由来,就是指手持长长钓竿一起一落间发出的呜呜啾啾的声响和鲈鱼激起水花的嚯嚯哗哗声响的混合音。这个梱的过程对钓者的体力、眼力、身手的敏捷度有着极高的要求。因为这种钓法很难掌握,在很多岛中已失传,特别是现代的长山人,已经习惯用省事省力的方式打鱼捕虾,更不屑这种笨拙的方式了。而张大爷之所以一直用这个古老的方式钓鱼,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为了怀念他的爷爷和表达他对唯一的孙子的爱,他想用这样的方式让孙子知道爷爷有多爱他。张大爷说,当年他的爷爷把这个绝活传给他时,曾说过,这种梱钓鲈鱼的方式很辛苦,但只要是为了心爱的人就不觉得,看着心爱的人吃上真正鲜活的鲈鱼,就自豪,就幸福。
尽管得到了张大爷的允许,我可以亲临现场欣赏他梱鲈鱼,但到了海里,担心我会被挥舞的钓竿、激起的鲈花掀翻到海里去,张大爷还是命令我蹲在不远处的礁石上观望。那在天海间响彻的呜呜啾啾的梱鲈声,哐哐嚯嚯的鲈花激荡声,还是让我热血沸腾。
临走的那天,张大爷很惆怅地对我说,他很想把梱鲈鱼的绝活传给孙子,可已经在大城市里读书的孙子是不会学的,等到自己百年那天,长山列岛再也不会有梱鲈鱼的绝活存在了。
责任编辑 叶雪松
丛 敏,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文学院首届儿童作家班学员。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等百余万字。出版《好学生坏学生》《我不是问题孩子》等校园畅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