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堂日
年近六旬的秦木匠正在午睡,上午的活儿干得不顺手,总觉得屏风顶端的祥云图案缺少一点韵味。门被轻轻推开了,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大,现在似睁非睁地瞄了一眼,是主家的那条大黑狗。它口衔一根高粱杆,在确定木匠正在熟睡之后,轻轻放在了木匠身旁,将多余的一截咬断了,然后再次衔起高粱杆,跑出门去。
秦木匠此时再无睡意,一骨碌爬了起来,摸出烟袋,点上一锅旱烟,在烟雾缭绕中,感觉背上有阵阵寒气袭来。
秦木匠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细木匠”,用现在的话说,叫民间工艺大师。他的雕刻,栩栩如生,这门手艺,老秦家已经传承了三代,他的爷爷当年曾经到府衙雕刻过门窗,得到了知府老爷的夸赞。他父亲手艺亦十分出众,传说张作霖的帅府里,就有其父的杰作。到了秦木匠这一辈,兵荒马乱的,但凭着老秦家的祖传技艺,养家糊口仍不是问题,常常这家不等完工,下一家早就预约了。
秦木匠这次的主家是乔家,在当地是有名的大户,这次扩修宅子院落,所有精细的雕刻活计,全交由秦木匠负责。
乔家养了一条狗,比一般的狗要高出一截,全身黑色,没有杂毛,只在眼眶上方有两个白色半圈,好像戴了眼镜一般,大家都喜欢叫它四眼。四眼看家,恪尽职守,并且能听懂人言,乔家的人都很喜欢它。
乔财主治家很严。做饭的厨子常常发现,一些熟肉莫名地丢失,就报了管家。管家怀疑是来回端菜的丫头嘴馋偷吃,经常责罚。秦木匠是个心软的人,看见十二三岁的孩子挨打,心中不落忍,又不好多说,总觉有个重物压在心间。
中午,整个大院静悄悄的。秦木匠发现,四眼不知从哪里招来了一群颜色各异的狗,走进了厨房的仓储间。好奇心作怪,秦木匠悄悄尾随躲在暗处,看到了骇人的一幕:这一群狗在四眼的带领下,奋力把墙角的一张桌子移到了屋子中间,然后跳上桌子,轻而易举地将悬在屋梁下的熟肉分吃了。吃完,狗们又连推带拉,将桌子移回远处,不留一丁点痕迹。
在管家又一次责打丫头的时候,秦木匠说话了,别打丫头了,让狗给偷吃了。管家不信,厨子说每次都吊在屋梁下,狗怎能够着?木匠就把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管家吩咐,将四眼痛打了一顿,吩咐两天不喂它食吃。
从那后,四眼老实了,肉再也没少过。但秦木匠发现,黑狗在看自己时,眼光里多了些瘮人的成份。
秦木匠的技艺一如既往的精湛,凿坯、修光、打磨、着色,一丝不苟,他的每一件作品虽称不上完美,但绝对拿得出手。乔财主抚摸着那些木雕的门窗、书案、屏风,件件称心如意,完工那天特意吩咐账房,多算工钱,外加赏钱,又置办酒席亲自作陪,场面隆重热烈。席间,看秦木匠多次预言又止,乔财主哈哈一笑说,秦师傅有话不妨直说。秦木匠红了脸说,烦请老东家派人送我一程。财主一听,这有何难,院里有的是人,送送就是。秦师傅说,最好带了家伙。乔财主心里明白,木匠身上有了钱,有些害怕劫道啊,唉,也忒胆小了,你那几个钱,歹人怎会惦记?但又不好明说,让管家拨了两名看家护院的家丁,送秦木匠回家。
两个家丁背着枪,心里头不乐意。你个木匠,还讲排场,要我们背枪护送。秦木匠也不多说,一行人往西一路走来。田野里,已经收获了的庄稼地变得开阔了起来,前面是一处乱坟岗子,上得岗子,秦木匠和那两个家丁顿时惊呆了:一溜十几只狗有坐有站,气势汹汹地拦住了去路,秦木匠站住了脚说,两位兄弟,这就是我请你们送我的原因,因为我告了这畜生的状,它这是要我的命啊。两个家丁顺着木匠指的方位,看到了挖得很深的一道坑,显然是为木匠准备的。两个家丁哗啦啦打开了枪栓,对准了这群恶犬。
细心的秦木匠发现,刚才还眼露杀机的四眼,顿时眼光黯淡了,那原先高高扬起的尾巴,此时无力地垂了下去。这畜生明白,在和木匠的较量中彻底败了,此时大限已至,双眼湿漉漉的,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秦木匠伸手摁住了家丁的枪说,弟兄们别开枪,放它们一马。接着对四眼骂,畜生,是你偷吃在前,我告状在后,怎敢怨恨于我?畜生就是畜生,想和人斗,没门,记住,今后要做一条好狗,什么时候再作恶,就是你的死期到了。还不快滚回去?
四眼一下子精神了,它带领其它的狗,往来时路跑去,临走,朝着秦木匠看了一眼。木匠明白,这一眼里,已经换作感激。他向两名家丁拱拱手,说两位兄弟辛苦了,请回吧。两个家丁愣在那儿还没回过神来,问前面再有危险怎么办?
秦木匠笑了,兄弟们等有功夫时到我那穷山僻壤里吃茶。说完,大步朝前走去了,刚刚升起的朝阳,闪耀着灿烂的光辉,照在辽阔的荒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