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尔得 周仰
编者按:如今,尽管英国不再是曾经的“日不落”帝国,相信很多朋友依旧对那个狭长的岛国有着无尽想象。有不少英国摄影师一直在着力关注这个昔日帝国的变迁以及当下的现代性面貌。从本期起,本刊邀请曾游学英国的两位作者,介绍6位活跃在当代英国摄影界的本土摄影师,希望能从他们的创作轨迹中,为读者呈现当下英国摄影的部分面貌。
一进入九月,典型的英国阴雨天气便按时到来,温度急转直下。
从伦敦坐火车北上利物浦,沿路从阴天到下起雨来,约翰·
戴维斯(John Davies)开车到火车站接我们。一路到他家,利物浦消融在车窗外灰蒙蒙的雨雾中。
虽然离伦敦并不算远,但利物浦除了披头士的草莓园和他们曾经发迹的地窖酒吧可供人怀念外,似乎早已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地方。曾经,它是工业革命的发源地,那个时代的重镇,英国最大的港口;但在2001年,它被称为欧洲最抑郁的城市,甚至在2010年被保守党的智库评鉴为“失去复兴希望的城市”。
戴维斯是英国最著名的景观摄影师之一,拍摄英国景观长达三十多年。他一直站在高处,以极具叙事性的视觉语言,在一种超然的眼光下,记录英国在后工业时代,后帝国主义时代的变化过程。
理解我居住的国家
“我在1980年代的作品更出名一点,因为那时英国工业正在经历巨大的变化,而我对记录这段时间的景观非常有兴趣,实际上那可以算是英国工业革命真正的结束。我想要拍摄工业革命的最后遗迹,因为老工业正在衰退”。
工业革命在19世纪初兴起于英国,作为这场革命的先驱,这个面积狭小的岛国,迅速成为引领世界的日不落帝国。但是,“一战”之后,帝国不再,“二战”之后,经济衰败。英国经历了战后衰败的1950年代,迎来了短暂繁荣的1960年代,再经过1970年代两次石油危机的连番摧残,于1980年代迈入了大衰退时期。作为工业革命重镇,利物浦成为衰退之首。1980年代,利物浦的失业率为30%,高居英国榜首。
戴维斯在1980年代的城市景观摄影,敏锐地捕捉到时代变化的情绪。他的照片记录了这场巨大的转变,成为那个时代最有影响力的英国风景。他在被工业发展改造的自然地区,在城市和农田旷野的交接地带,将自然环境和工业元素并置,冷静地观察景观中的细微变化,“我主要的兴趣在于城市发展,基本上,我对自己住的地方很感兴趣,并试图观察和理解这一切,以及去理解我居住的国家。”
不回避照片的政治观点
戴维斯住的房子,是典型的英国三层花园洋房,带前院和后院。客厅里正在播放新闻的收音机,显示着他的年龄和习惯。1949年出生的他,说话不紧不慢,每回答一个问题,几乎都是长篇论述,他会陷入一种自我思考夹杂着回忆的状态中,但思路很清晰。他给我们沏了典型的英式袋泡红茶,桌上有一瓶漂亮的鲜花,还有一摞报纸,一切看似保守,却又是经典的腔调。他在家里改建的暗房,工作室里,两面相对的墙前,满架子摆着他手工放印的照片,那些数量惊人的成摞照片,显示出他在暗房里度过的时间,也是他愿意为此消磨的人生。
戴维斯出生在一个典型的工人阶级家庭,成长环境决定了他习惯用工人阶级的眼光来看待现实,“我母亲来自农村,父亲是个煤矿工人,但我们并没有住在矿区,而是住在一个新镇上。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家搬到诺丁汉郡一个矿区的村落。实际上,当时很多矿区是在乡间,矿区的周围是矿工居住的村落,外面则是农业耕地。这些元素确实对我影响很大,我想最大的影响来自父母,因为你对生活的最初认识来自他们的介绍。某种程度上,他们为你设置了某种生活标准,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逃不出自己生长背景以及自己所处的生活圈子。”
1983年,戴维斯的代理画廊给他做了一次个人展览,展出他拍摄于Durham矿区的作品,那是他的出生地,因此他对此地比别人更加敏感。他拍下这个地区近两个世纪煤矿开采后的景观变化。这次展览,似乎预警了第二年政府和矿工之间的对峙。
战后,英国政府实行能源国有政策,而工会把持下的煤炭行业,效率低下,到了1980年代,根本无法抵御国外劳动力成本低廉的竞争。1979年撒切尔夫人上台后,决意改造英国,她领先世界各国打破国有体制,面对从1984年开始的、长达一年的全国性矿工罢工也毫不留情,事先扩大煤炭储备,使罢工最后以失败告终。
即便承认自己的作品带有政治观点,但戴维斯仍旧试图不进行过多投射,“我并不相信善与恶,天使与恶魔这样的二元论。某种程度上,我也试图不要在照片中投射进太多的自我,不想告诉人们怎样去想,不想突出某个元素而屏蔽其他方面,不想做出正面或者负面的判断,这些都应该由观者自己去判断。”
Durham是一个典型的矿区,在经过巨大的工业化动荡之后,本来的旷野之地历经沧桑,在戴维斯的镜头下,却变得井井有条。
追寻精神上的灵性
成长环境给了戴维斯毕生观察的主题,而父母之间的关系,也影响他对作品的把握,“有时候,我会在照片中并置一些看起来不安、冲突的元素。其中有父母的影响,也有一种冲突意识的影响,在我成长的经历中,父亲和母亲之间总有矛盾,所以我感兴趣的是去拍摄有内在冲突感的影像。”
即便有冲突,在戴维斯的作品里,影像却显得很平和,甚至可以说,一张张翻过去,会觉得乏味和单调。但要是了解了时代情绪和转变,再来细细咀嚼,很多观点从画面中自然显现。
“应该说,我总是被不那么浪漫的景观所吸引,会试图用有趣的画面来呈现这些无趣、混乱的景观,把它浪漫化。”
戴维斯一直试图在真实世界寻找超现实的影像,他让作品显得浪漫,实际上却并不浪漫。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从来不清楚到底谁在买我的作品,因为是通过画廊销售。这其实有点讽刺,因为我拍摄的景观都是从工人阶层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从大公司的角度展现他们的建筑有多宏伟。”
浪漫的一面,来源于戴维斯在反叛的1960年代所受到的影响,“1960年代的青年文化,如嬉皮运动等对我影响很深,那时有一种非常乐观的精神,几乎是革命性的。经过了这个时期之后,我有了一些浪漫主义的想法,因此去寻找边远、没有人的风景,在这个越来越物质化的世界里去追寻精神上的灵性。”
一开始,戴维斯所拍摄的英国湖区照片,都是他寻找的理想风光,“那时我花了很多时间独自在山里行走,从观察中意识到风景不是一直不变的,并喜欢用充满戏剧化的天空来暗示事物的变化,表现一种流动感。”
“1981年我在爱尔兰拍摄一个项目,想看农耕地是怎样在荒野山区中被开垦出来,山地中又怎样慢慢出现了田野和道路等。让我着迷的是把风光当作一种地图来看。”
而在1980年代初,戴维斯的作品发生了改变,他由纯浪漫的荒野自然风光,转向工业城市景观。“之前,我总是寻找最少被人类影响的地方,但后来,我意识到那只是一种幻像,在英国没有被人类影响的地方非常少。我觉得要做一个重大改变,从拍摄自然到拍摄城市,结合在拍摄野外时所学到的技巧,把目光从与世隔绝的野外转投向我所生活的地方,以便去理解现实。我会看着城市景观,试图寻找出某种规律或者逻辑,要这样做,就得站在高处。”
站在高处,成了戴维斯的观看标志,“从高处去拍摄整个地景,这不仅仅是要从山顶去拍,而是一种寻找新视角的方式”。
“古斯基(Andreas Gursky)也承认受到我的影响。1990年代,我在那不勒斯做过一个展,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我的作品并找到了某些东西。实际上,他从我这里学去的是从高处拍摄的方式,但他比我更懂得如何在艺术世界里营生。”
戴维斯的创作自觉,使得他的作品具有现代性,“拍城市景观时,我开始研究资料,以便理解城市、工业是怎样发展、进化的,这样在拍摄前就对拍摄对象更为了解。”
其实,从一开始摄影,戴维斯就是叛逆的,“我想要挑战人们对于‘正常’的看法,这让我对摄影开始感兴趣,并试图从真实世界中寻找超现实的影像,而不是像画家那样想像出一个世界来。”
1975年,在纽约的乔治·伊斯曼之家举办的展览《新地形:人为改变的风景摄影》(New Topographics: Photographs of a Man-Altered Landscape),是1966的展览《当代摄影家:向着社会的景观》(Contemporary Photographers: Toward a Social Landscape)的延续。罗伯特·亚当斯、史蒂芬·肖以及德国的贝歇夫妇都受邀参加那次新地志摄影,引领当代摄影以理性、客观的方式,对城市化进程以及消费社会的批判性观看。这带动了日后地景摄影的风潮,戴维斯转向拍摄城市工业景观是在这之后,但他觉得改变并非受到流行的影响,“那时,新地形摄影已经出现,但是我没有受到引导。因为,我之前看到的呈现城市中建筑景观的照片,都在建筑杂志中,在那些照片中你只能看到单独的建筑,而不会展现建筑所处的环境。”
“我想,或许我对摄影世界的贡献,就在于呈现建筑在其环境之中的样子,并试图理解它如何运转。”
采访结束后,戴维斯送我们去火车站,他开车带我们快速兜了一圈利物浦市,没有停车地晃了一遍英国全岛第一个Chinatown,那里非常安静,和不远处的老教堂一起,显示悠久的年代感。我们还到码头边的大道上绕了一圈,密集的铁手大臂伸向空中,成堆的货物与工业垃圾堆放在岸边。因为下雨,车窗外依旧阴雨漫天。这雨雾锁住的城市,犹如今天的重庆。因为当今制造业中心向中国的转移,使得中国成了世界关注的焦点,也有很多摄影师,像英国的Ian Teh,加拿大的Edward Burtynsky, 以色列的Nadav Kander等,都将他们在长江边观看到的“雾都”,带到了世界的面前。
英国首相卡梅伦在中国转了一圈后,吃了成都的火锅,带走了几十亿的订单。但在如今的中国眼里,英国只是一个适合旅游和留学的老牌帝国。过去一个世纪,文化中心、经济中心、制造中心,一直在较劲地变化着。利物浦这座踩着古老舞步的城市,能帮助我们理解当今的英国,也更多地理解戴维斯镜头下的工业城市景观。
对话约翰·戴维斯
你的大多数景观照片都是从高处俯瞰的,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视角?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不过以前在拍摄更“野性”的自然风光时,我总是会爬到山顶,或许是觉得通过这种身体力行的攀爬之后,能占据更好的位置,这也可以让我发现景观中有趣视角或者新事物。如果你从地面去拍摄某个建筑,你只能看到建筑本身,而看不到它后面的任何东西;站在高处,就可以看到建筑和其周围的环境,所以这是出于必要。我想要去理解城市景观中的各个元素如何互动、产生关系,比如住宅、工厂、社交、商店、铁路,这些如何在一起运作。
我觉得你的某些照片中也有贝歇夫妇的影子。
不过,他们观察工业城市景观的方式与我完全不同,他们将这些工业建筑孤立出来,仅仅去看其结构当中的美感,就像传统的建筑摄影那样,而且他们只在阴天拍摄,这样照片看起来有一种影棚的感觉。从他们开始,整个贝歇学派都喜欢这样的天气。对我来说,我感兴趣的正好和他们相反,从光线和效果上来说,我想要戏剧化的光线,去表现天空和光线的变化,喜欢阳光从云层中射出来,像手电筒一样照亮风景中的某些部分,给画面注入诗意和情绪,我不想仅仅拍摄直白的“物件”。所以我和贝歇学派不同的是,我想要去暗示某种情绪,尽可能在画面中融合更多的元素。
你之前写道,“我们共同塑造了景观,同时景观也塑造了我们(We are collectively responsible for the landscape we shape and in turn the landscape shape us.)”,怎样理解这句话呢?
我们的一些行为会改变、塑造周遭的景观,而它们也会对我们产生影响。在英国以及欧洲,到处都泛滥着各种光鲜亮丽的广告,鼓吹奢侈的生活方式,这些成了当代社会重要的象征,我们被这些讯息包围着。我开始对地方政府怎样塑造城市感兴趣,特别是我对于城市公共空间的私有化很感兴趣,比如有些公园被出售给地产商,而这是经过当地规划部门许可的,比如利物浦地方议会。这些是我搬到利物浦之后发现的现象,或许以前就有,只是不那么明显。
那么环境如何塑造人呢?
我并不能用确切的语言去描述。不过以我拍摄的“战争纪念碑”为例,英国几乎每个城市和小镇都有战争纪念碑,它的目的是让人们不要忘记战死的人们,但实际上它们起的作用则是提醒人们战争一直是社会文化中的一部分,同时我们也把战争接纳为文明的一部分。我去过有些国家,如荷兰,我惊讶那里没有战争纪念碑,也没有英雄的塑像。
那么,作为英国人你怎样看待拍摄过的欧洲其他城市的景观?我们与其他摄影师聊的时候讨论了英国人的“英国性”,那么在景观当中是不是也有这种“英国性”呢?
是啊,确实是有的。我对景观的理解都基于英国,而带着这些理解再去看其他国家,英国的城市发展比其他地方更加混乱,好像没有太多长期规划,只有短期计划。而在欧洲大陆很多地方都有更可持续的城市规划,英国的城市通常只能看清未来几年的发展,所以很多英国景观没有功能,也存在很多冲突。对此我很着迷,在这些区域我总能发现许多有趣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