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这是著名双语作家欧阳昱写的一篇创作谈,关于他最新完成的长篇小说《独夜舟》。文中谈及“如何开始创作”及“什么是小说”等话题。
关键词:欧阳昱;创作谈;《独夜舟》
中图分类号:I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5)3-0011-04
《独夜舟》是我逼近60,走向60后所写的一部长篇。说实话,直到写完,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想写什么。我只知道,我有这个想写的欲望。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清楚地知道我想写什么、说什么,也许我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多年来,我一直用英语创作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自2002年发表第一部英文长篇以来,已经出版4部英文长篇,另有两部英文长篇、一部英文短篇小说集和两部中文短篇小说集尚未出版。这个情况在从2012年下半年到中国任教后,开始有了新的变化。这个变化就是,我开始用中文创作长篇小说了。自1989年写作《愤怒的吴自立》,到1999年该作地下出版,我整整有23年没用中文写作长篇了,其间仅用这个语言写作短篇小说和诗歌。2012~2013年间,我用这个语言创作了长篇小说《柔埠》(出版时改名为《淘金地》,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我在大学就读的是英美文学专业,读过不少英美原著的诗歌小说,一直相信,小说不应该是我当时看到的发表的那种。简单来说,小说至少要具有先锋性、语言性和思想性。纯粹以讲故事为目的的小说,可能是我最不屑的。这就是为什么当时我把中国所有的小说看过去,还是觉得高行健的东西最有看头的原因。当然,哈代具有浓厚悲观主义色彩的小说,如《无名的裘德》等,也是我的最爱。我在大学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影响很大,一上来就从先锋入手,创作了很多当年那个时代不可能接受和发表的作品。到了读研究生时,更有新的发展,把《美国超小说选集》(Superfiction, or The American Story Transformed: An Anthology,1975)一整本都翻译成书(译稿仍未出版)。1989年6月4日那天晚上,当所有的人都聚集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时,我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只有几个人的空荡荡的阶梯教室,开始了长篇小说《愤怒的吴自立》的创作,激情澎湃,写诗一般地一气呵成,其内容居然与周围发生的事情毫无关系。这部小说中的先锋性是一目了然的,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一切均呈碎片化,诗歌、小说、散文互相穿插(互文性),人物出场不打招呼,人物消失没有理由,不歌颂美,而歌颂丑,如书中一个人物说:
我如饥似渴、如痴如狂地热恋着这丑恶的美。在那浮着绿痰,便纸,卫生带的湖面上,太阳耀出最夺目的光华;玫瑰、百合、茉莉在粪便上盛开勃发,散发着馥郁的芬芳,同浓烈的恶臭混在一起,令我颤栗不已,使我产生一直想从一百层高楼纵身向下跳的欲念,去尝受几秒钟飘飘欲仙的感觉。
这一切后来都转型进入英语。从这个角度讲,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东坡纪事》(The Eastern Slope Chronicle)在2004年获得阿德莱德作家节创新奖,它并不说明任何其他,它只说明我在小说创作中的先锋性获得了他们的认可。
由于我是个写诗的,特别在乎语言,在乎语言的创新性。现在的很多小说难以卒读,关键在于语言没有新鲜感,而只是故事的传声筒。故事讲完了,语言也到“事”结束,留不下任何余味。多年来以诗歌的方式在英文中漂泊,在汉语中流浪,当我再度回到中文的长篇小说制作时,抛开其他理念不讲,我告诉自己,要从文字的垃圾和垃圾的文字中淘出金来。
容我在此讲点别的。除了前面提到的先锋性、语言性和思想性之外,小说尤其需要想象力。截至开始写《柔埠》(一部关于淘金时代华人在澳千里长征的小说)时,我已经出版了五部长篇(4部英文,1部中文),这时,我的想象第一次产生了飞跃。如果以前写小说,总要有一个故事梗概,总要有一根骨头一样,尚待以血以肉去敷陈出来的情节,总有那么几个模模糊糊、飘飘忽忽的人影,那么,在写这部小说的每一章时,我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字:你、我、他。往往写了第一个字,我就不知道下面要写什么了。可是,空白的大脑居然非常经得起挑战,你面对荒原迈出第一步,然后一步步坚定地跨出去,人物、景色、故事就会逐渐脱颖而出,蜂拥而至,完全是你无法想象得到的,却也正是你想象出来的。两小时后,白纸上印满了黑字。几个月后,十几万字成型。可以这么说,这部小说中的所有故事和人物,无不产生于文字中潜藏的神秘力量。一个字就是一片天空,想象的天空。现举一例说明。有个华女被先奸后杀,抛尸河中,书中这样写道:
那条河还在。河水的眼睛就是她的眼睛,黑色的眼珠说着粤语。她的骨头在水底与金粒挨擦、互动、笑语:我不淘金,我是金。是的,后来人们淘金时发现,有些骨头上镶嵌着金粒。好色的金粒呀。有个叫拉森的丹麦淘金工发现这样几块骨头后,没有像其他矿工那样,把金粒从骨头上抠下来,拿去卖掉,而是把金灿灿的白骨在鱼河中洗净,其中有一根像权杖,宝石一样在周遭镶嵌着金粒。他让人用牛皮做了一个精致的套子,像刀鞘一样把这权杖般的镶金白骨装了进来。
这一来,这个丹麦淘金工有福了,有艳福了。他的每一场梦里,包括白日梦,都有一个漂亮女人来找他,一个漂亮中国女人。他坐在水边,淘金盘里盛着水和沙,在那儿看着水和沙从盘缘晃晃荡荡地慢慢流下,阳光在水滴中闪闪烁烁地跳跃,就看见一个身披白绸衣的女郎,在闪烁的光线中曼舞,她身个极小,大约不过小指头长,体态轻盈,十指纤细,小脸上洋溢着笑靥。“扑通”一声,“哗”地溅起水花一片,拉森的淘金盘落入水中,他用手掌去揽小女人时,幻像就消失了。其他矿工看他傻呆呆的样子,都乐得哈哈大笑。
每一部长篇小说的开始,就是一种新的想象生活的开始,犹如进入一场新的恋爱。我写小说从来不为读者,从来不考虑市场,我以为那跟小说毫无关系。小说是与思想一起堕入爱河的。你迷恋这种思想,你为这种想法所激动,你必欲将它血肉之。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思想呢?想象一个作者,在世时已如故世,为了开创新路,把作品写到无法见容于只以死人的标准,只以现世再过若干年、若干个十年就会变得无法让人接受的无数条条框框来衡量作品的俗世。想象这个作家,不,这个作者,在无名的、彻底的孤独状态下写作,以一种尚未有过的形式,切入人的皮下、钻入人的心底,发掘不被开采、禁止开采的矿藏,就像作者在全篇开头的一个导读中所说的那样:
阅读此书的要领:在图书即将消亡,为电子书所替代,眼睛将从阅读文字,过渡到强奸图像的时代,书,是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阅读的,就像楼,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起跳,嘴,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开口说话,鼻孔,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开始呼吸,字,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开始阅读一样。这本书可从最后一页开始读。也可从中间开始读,而且是往回读。当今读书的人是这样一种人,他们拿起书,眼睛看着别的地方,如微信、电视屏幕、窗外、车窗外、门外、桌子对面某人的眼睛、电脑屏幕、i-Pad屏幕、手机屏幕、人脸屏幕——是的,人脸也已经进入屏幕时代了、天幕、水幕、地幕等,把书打开,眼睛落在什么上面,看到的就是什么。记住,如此阅读,就像做任何别的事一样,是要有技术的。这个技术很简单,那就是,看完一页或一个段落甚或一句话,如果怕重复再看,就用笔在旁边做个记号,打钩也可,打叉也行,写个“r”,表示“read”(已读)也可以,最简单的是打个斜叉,像登录某家网站那样:http://。打一个“/”即可。这样,你看回来时就不用再看了,除非你非常想看不可。记住,读者的想象力比任何作者的想象力更大,他或她甚至它——是的,一头动物也可以阅读,不信你把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者的书,放在一头猪的鼻子底下,看它怎么读,它的方式是拱读,不像人那样,是捧读——只需要一个字,或者几段话,就能从一个星球,穿越到另一个星球,或从一个眼球的星球,穿越到另一个眼球的星球。好了,开始新的阅读体验吧——是的,用体去验。
小说是什么?说它是什么,它就不是什么。正如《柔埠》中一个名叫“你”的无名人物所说:
只有说才是小说、说部、说书等。有白话小说,没有黑话小说。有青春小说,没有耄耋小说。有公案小说,没有母案小说。有章回小说,没有章来小说,也没有章去小说。有笔记小说,没有笔记非小说,只听说一个名叫Ouyang Yu的写了pen-notes non-fiction。有谴责小说,没有赞美小说。有历史小说,没有此刻小说。有短篇小说,没有短字小说。有书信体小说,没有电子邮件小说,没有电话小说,没有短信小说。有一分钟小说,没有十一分钟小说。有一袋烟小说,没有两袋烟小说,也没有一顿饭小说或一碗酒小说。有迷你小说,没有迷我小说,也没有迷她小说,也没有迷它(例如,牛或猪,或生肖为人的马,或生肖为上帝的树)小说。有拇指小说,没有大脚趾小说。有瞳孔小说,没有鼻孔小说,也没有针孔小说。有小小说,没有大大说,也没有小小小说。有言情小说,没有言恨小说。有恐怖小说,没有不恐怖小说。有笔记小说,没有键记小说。有轻小说,没有重小说。有军事小说,没有民事小说。有科幻小说,没有科幻不说。把所有的小字头上划上一横,就都成了不说。有低俗小说,没有高尚小说。有话本,没有说本。有小说,没有大说,亦无中说。有志怪,没有志不怪。有传奇,没有传不奇。有各种流派,没有下流派,也没有上流派。有古代小说和现代小说,没有将来小说,也没有正在小说。
……
你再看了一个网上关于长篇的说法。这回它不叫“小说”或“xiaoshuo”了,而叫它“fiction”。根据Free online dictionary,所谓“fiction”,其定义就是:“A literary work whose content is produced by the imagination and is not necessarily based on fact.”你把它译成中文,它的意思就是:所谓“fiction”,是指“一部文学作品,其内容因想象而生,而且不一定基于事实。”(http://www.thefreedictionary.com/fiction)你并不一定认为,英语比汉语强,但你在这一点上,比较认同英文的定义,觉得比较切中要害,说到点子上了。比如,你写的东西,就经常基于现实和想象之间,两者的界限,常常就像梦醒和梦不醒之间的那一瞬间,想回到梦中,却发现已经醒了。已经醒了,却又觉得好像仍在梦中。进而言之,你写的东西,是从脑髓里流出的汁。脑髓肯定是看不见摸不着但肯定像荒地一样存在的东西。其实,它就在指头上,一敲键,就出来。脑髓,手指、手汁。你正眼向前看去,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气。只有空无。只有天空。只有空。反过来说看看:空有只。空有。是的,空有。空,才有,才会有,才空有。不是空手道,而是空有道。小说就是这么来的。
长篇小说英文叫novel。“Novel”这个字也可用作形容词,其意思是新奇、新异。不光要新,而且要奇、要异。像我现在看到的东西,既不新、也不奇、更不异。不异,又何能异军突起?不奇,又何以奇思妙想?不新,又何能新陈代谢、推陈出新?古人还苟日新,日日新呢。要是我,非得给它苟字新,字字新不可,如果能够做到的话。创新,在我而言也包括创旧,即在不隔断、不割断历史的基础上,把旧的东西,古的东西,外国的旧的东西和古的东西,融入当代、溶入当代。我们生活在一个低头看微信,抬头见雾霾,最大限度地交流达到最大限度的孤独的神经兮兮的时代,一切都已经好到了坏的程度。忧郁症已经几乎成为当代置顶的关键词。人被挤压在政治、社会和文化的夹缝中、语缝中、国缝中、人缝中,已经在假想的自由中自由到了不自由的地步。是在缝中变形异化,还是在缝中屈体挣扎,抑或是在缝中努力摆脱各种外在外加的桎梏、各种紧箍咒而另寻生路,让不可弥合之缝成为另一个空间,另一个宇宙,另一个微宇宙,这,就是我这部已开始遭到退稿还会继续遭到退稿乃至不可出版的小说中的一个命题。
我且不从第一页看起,而像导读所说的那样,闭上眼睛,随便下拉到任何一页,然后顿然停下,看那位作者写了什么东西。原来,他写了一个正在发言的作家所说的一番话:
你如果能让那些浑浑噩噩的人,那些一蹶不振的人,那些屡试屡败的人,那些心有余悸的人,那些走到哪儿都不开心的人,那些总是功败垂成的人,那些再怎么成功都觉得仍旧离成功很远的人,那些钱越多恐惧越大的人,那些一生都为“要”字主宰的人,如果你能为这些人提供梦境,让他们能暂时地忘掉他们当前的处境,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面短暂地逃避一下,就像出去旅游一段时间一样,也许你就成功了。你的小说就取得了旅游中赏心悦目,旅游后轻松适意的效果。
如果你的小说从第一个字开始,就让人看了很不舒服,想骂人,想砸东西,想跟情人分手,想跟朋友翻脸,想跟国家掰掰,想哭、想闹、想吃药、想往别人碗里下药、想跳楼、想割腕、想烧杀奸淫,无恶不作,那你就适得其反了。人家就要问你:你写这样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世界之存在,难道就是为了被毁灭吗?
也许,我应该拿性爱来打个比喻。人们一般看小电影,都是看真的,也就是真人和真人在一起从事双体活动(不是集体活动)的那种。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发现,你对这种活动逐渐感到厌倦,从而提出更高的要求。你的更高要求,其实是更低要求,因为你向虚无更加迈进了一步,不想看到真实的人肉的交接和铰接,而想看到漫画式的结合。你发现,这种结合更加完美,人体也更加艳美,交接方式也更加富有想象力,比如,射出的精液有如瀑布、插入的阴茎壮如大管、进入的深度也像透视一样透明,如那种能从外面看到里面的表,这都是真人所不具备的本领,只有想象可以补足。而人们需要的,就是能超乎日常生活状态的这种非人的想象。其他一切说什么都没用。好了,今天我就讲到这儿,其他的以后再安排时间谈吧。
此文结尾前,还想讲一个关键词:双语。《柔埠》出版前,编辑对我说,在中国出书,小说中如出现一个英文字,等于要丢掉100个读者。他这么说,是因为该小说中有些篇章插入了大量不加解释的英文字,并有少量篇幅是以英文写就的。为了不让出版社因丢掉读者而赔本,我向市场投降,把凡是出现英文的地方都加以中译。在《独夜舟》这部小说中,我旧病复发,(你也可以说故伎重演),还是让英语在其中肆意泛滥,尽管因市场念头的作祟而较前稍有收敛。由此看来,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要与世俗绝情到宁可写到最后一个字也绝不投降的人。这有待于我下一部已经写到17万字的作品了。
2015年4月12日
(责任编辑: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