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别
我父亲1944年从应县老家下马峪村出来,参加了革命工作,在大同的北三区跟小日本打游击。当时的北三区也就是现在的大同市新荣区。解放后的肃反运动一结束,我父亲就被选送到太原的省委党校去住校学习。学了三年毕业后,领导没有让我父亲回新荣区,而是安排在了大同县民政局工作。后来大同县和怀仁县合并在了一起,叫大仁县。可合并了不久又分开了,又分成了大同县和怀仁县。按说我父亲理所当然地应该是还回到大同县工作,但情况并不是这样。原来是怀仁小县城的那些人,只要是会活动会钻营,就乘机到了大同工作。我父亲没有活动,一个心眼儿等待着听从组织的安排。
其实当时那些掌权领导的胃口并不大,我父亲只要给送上50斤全国粮票或者是五十斤胡麻油,这个事情就解决了,但我父亲不是那种向权贵低头折腰的人,于是他所信任的组织就让他继续留在了远离大同80里外的怀仁县。先头是在怀仁县的组织部,后来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指引下,说他有农村工作经验,就让他到了怀仁的金沙滩公社去了,后来又调到了清水河公社。
我父亲上班的地方是离家越来越远了,我母亲很有意见,骂他是个“担大粪不偷着吃的真心保国”。我母亲没文化,她的这句话有点语句不通,但她就是这样地骂我父亲,骂了一辈子。我父亲不好跟人吵吵嚷嚷,母亲骂他,他总也是不言语不吱声,最多说个“你看你没完了”,我母亲接着说“今儿就跟你没完”,我父亲也就再不说什么了。我母亲骂来骂去闹来闹去,最终也解决不了问题,最终也得接受现实,每当我父亲跟怀仁的公社回来送工资,她就又忙着给父亲割肉吃饺子。
那次吃完晚饭,我母亲又唠叨这件事,说我父亲跟村里出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转山头打鬼子闹革命”,可革了一辈子的命,临完又革回到村里去种地。我父亲说你不提我也正想跟你说说,你不是种地的能手吗,那你正好跟我到村里来种地。我母亲说,我好不容易跟着你来了大同,你又叫我跟你去村里种地,我越看你越……我母亲正要说“越看你越是个担大粪不偷着吃的真心保国”,我父亲打断她的话,“跟你说个正事哇。”说完,他看了一眼在旁边睡觉的我,压低声音说:“叫我看,不出明年,全国就要遭年馑闹大饥荒呀。你赶快跟我到村里种点地,积攒点粮,日往后咱娃娃就不会饿肚子。”母亲知道父亲从来不好跟人开玩笑,也从来不压低着声音说这种怕外人听着的话。这时她不骂了,疑惑地看他。
我父亲又看了看我后,仍然是压低着声音,说出了好多对形势对时事分析判断的话。父亲的话我每句都能听得到,可我听不太懂,但我觉得我母亲是被说服了,同意了父亲的看法。她说:“要这么说,咱们可真的得做个准备。”父亲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母亲说:“为了娃娃也得做个准备。说啥也不能把娃娃给饿着。”父亲说:“做个准备好。”母亲说:“你说让我去你们公社种地。可那地都是公家的,我去哪找地种。”父亲说我在那里工作,你开点荒地还是没问题的。但我不能出面,得你去做这个营生。母亲说我去开荒种地,那咱们娃娃呢?父亲说:“我也是想到了娃娃,要不我上个月送工资的时候就跟你说这个事了。”母亲说:“反正是,说上个啥也不能让娃娃饿着肚子。我知道咱娃娃在学习上头很是自觉自愿的,不用人监管,那就还让他到五子家。”
父亲说这回不是个临时的三天五日,要放五子家咱们得给五子个生活费。我母亲说,得给。父亲说你看哇,你说多少就多少,一个月给二十也行给三十也行。母亲说二十块就不少了,五子家在家用缝纫机做零活儿,除了奶孩子做饭,剩下的时间都是趴在缝纫机上,“咔噔咔噔”地一天有明没黑地受,才能挣个六头七毛,一个月下来也挣不了二十块。
他们说的五子,就是说我五舅舅。我五舅舅小名叫五子,这是按照村里叔伯弟兄们排下来的。
他们说的五子家,就是说我五妗妗。也可以把五子家说成是五子街。这是我们应县老家土话。叫“家”叫“街”是一样的意思,都是指男人的女人。这里有个区别是,如果是远远地呼叫的话,一律是叫“街”。比方说,我妗妗走远了,我妈想把她喊住,那就是呼叫“五子街——”,而不能呼叫“五子家——”。
我妈又说,他们紧罩,小女女去年的奶就不够吃,可他们连两毛钱一斤的牛奶也舍不得给孩子打,就喂米汤来补,小女女都一岁多了,还不会站。父亲说,有这二十块也正好补贴补贴他们。母亲说那就这了,就把招人搁五子家吧。
这时我爬起身说,我也想去农村,跟你们到金沙滩去上学。我父亲说我妈:“你看,把娃娃吵醒了。”我说:“爹,金沙滩是不是杨家将和金兀术打仗的金沙滩?”我爹说:“就是。”我说:“我要去金沙滩上学。”我爹说:“爹现在已经又调到清水河公社了。”我说:“那我就跟你们去清水河。”我妈说我:“不行,你还在大同念,住你舅舅家。”
我妈要去我爹爹那里种地,那得走多长时间呢?我七岁前基本上是在姥姥村住着的,我知道农民种地是在做些啥,那可不是一下子就干完的营生,那就得经过一春天一夏天一秋天,才能算是种完,才能把粮食收拾回家。我不想跟我妈离开这么长的时间。可我妈是大人我是小孩,小孩管不了大人,我就得听我妈的,就得照我妈主意去做。即使再不乐意,也没办法。
我捩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我想快快睡着,盼着我妈在第二天把主意改了,说不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我爹就赶火车走了。我一见是我爹自己走的,我妈没跟着一块儿走,我高兴了,心想着她是改变了主意。我问说:“妈您不是到怀仁呢,不去了?”我妈说:“妈得先安顿安顿才能去。”我一听,心又凉了。
我妈说你进后院去跟师父说说,就说我们走呀,让他给打照着点门。
“打照”是我们的家乡话,打是打听的打,照是照看的照。
我进了后院跟慈法师父说:“师父,我妈到我爹公社种地去呀。我也到我舅舅家呀。我妈让您给打照点我家的门。”慈法师父看看我说:“你妈咋种地去呀?”我说:“我爹说闹年馑呀,得赶快种点地给我攒点粮,要不就会把我的肚子饿坏。”师父说:“闹年馑?这话可不能瞎说。”我说:“我不瞎说。是我爹说的。您不信等他回来您问他。”师父说:“这话你可甭跟别人说。叫别人知道了不好。”我说噢。
跟师父家回来,我妈问我说,从舅舅家到你们学校你知道咋走不,我说不知道。我妈说,先到九龙电影院,再走皇城街,再出大北街。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这就是跟舅舅家到我们旧院草帽巷的路线。可我是专故意说不知道。我妈说,那妈领你去认认路。
我五舅舅家住在仓门街十号。这是路南的一个高坡大门院,院里有十多户人家。房东姓狄。但这个时候的房东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收人们的租房费,他们家的房归了公,院里人们的房租费是由城区房管所的一个房管员进院逐家逐户地上门来收。但院人们仍然管原来的房东叫房东。
仓门街十号院门前很是宽阔,因为东面是大同二中的大门,但这个大门却用砖砌住了,学生走另外的一个门。
西边的十字路口还有家纸铺。纸铺就是小卖铺。里面卖酱油、醋、糖果什么的。当然了,还有纸张,要不就不会叫纸铺了。里面卖家庭用的草纸、窗花纸、围墙纸,还有学生写仿用的麻纸,钉本儿用的白联士。当时学生很少买本儿,都是买上白联士纸,自己回家钉本儿。
我跟我妈到了舅舅家,正碰上房管员上门来收房费了。妗妗赔着笑脸跟房管员说:“小黄求求你了,下回的哇。”她看着炕上卧着的小娃娃说:“我没奶,想给娃娃打牛奶也没钱。”小黄说:“不行。你每回都说是下回。你看你们家都四个月没交了。不行,这回你不交我不走了。”起初他是在地下站着,说完这话就一捩身坐在了炕沿上。
小黄说:“这次不交,明天就来封你的门。”我舅舅说:“封门?打不起房钱就封门?啥话你还想说。这可不是旧社会。”小黄说,“一个当男人的,交不起个租房钱,还好意思说。”舅舅说:“我就是个交不起房钱的男人,但你来封封门看。”起初我们是在门外站着,一听里面好像是吵起来了,我妈赶快进去,问小黄,差你多少房钱。小黄说:一个月九毛,四个月三块六。我妈说我给我给的同时,掏出钱数了三块六,给给小黄。
舅舅跟我妈说:“动不动就拿封门来吓唬人。姐姐你甭给他。叫他来封门。” 小黄说:“你就试试甭交。你看我姓黄的敢封不敢封。”舅舅说:“姓黄的,我看你是个黄世仁。”我妈冲着舅舅说:“少说上句行不行?”说着把舅舅往里面推。妗妗也冲着舅舅说:“交也交了还吵啥?”说完转过身,连哄带劝,把小黄请出门外。
小黄走后,妗妗跟我妈说,这个小黄真正的比黄世仁也厉害。
舅舅家有三个孩子,表弟叫忠义,八岁了,上初小二年级。大表妹叫秀秀,四岁,二表妹叫丽丽,一周岁多点。
忠义拉着我的手,叫我表哥。我说妈我领表弟出街耍去呀。我妈说去哇。秀秀也要跟,妗妗不让她出去,让她看妹妹。我跟秀秀说表哥给你买糖去。我妈叫我甭走远,就在二中门口耍上会儿。我说噢。
舅舅院有五六个年龄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他们见我来了,都跟着我出来了。我以前也常来舅舅院,跟他们都熟悉。我到纸铺买了十块没包纸的糖蛋蛋,给他们一人分一颗,还剩几颗,让忠义给秀秀送回家。
不一会儿,我妈和妗妗舅舅出来了,我妈喊我说,走吧,妈领你认认路。
我们走过纸铺,我说妈咱们别往九龙电影院走了,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跟舅舅家咋到学校了。我妈说那你说说,我说先到九龙电影院,再走皇城街,再出大北街,再往一医院那儿拐,路过一医院门口再照直往前走,就是我们大福字小学。我妈一听我说得很对,就说,那咱们就回家哇。
路过鼓楼西街,在南戏院门口,我妈主动给我买了一个大的烤红薯,她自己掰了一小块儿,剩下的都给了我。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几天我妈啥都跟我商量,征求我的意见。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事。那天她还主动地问我说:“想吃啥好吃的想要啥好东西,妈给俺娃做,妈给俺娃买。”我的心思主要是不想离开我妈,可我知道再把这个心思说出来是没用的,我想了想就说,我想要个新口琴,我妈问多少钱,我说三块多。我妈二话没说就给给我五块,让我去买了,剩下的钱也不跟我要了,说,俺娃留下哇,碰猛有个啥想买的花去哇。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妈是在又一个礼拜日的晚上,我俩在家吃完饭后,她正式地把我送到了舅舅家。她说她第二天就要早早地赶火车到怀仁。
因为先前两家的大人已经好多次说过要把我留在这里的事了,所以我妈这次把我交代给妗妗她就要走。我和妗妗把她送出大门。
我妈说,给小女女把奶子订上哇。妗妗说,这就订呀姐姐。
我妈下了台阶后,突然地捩过身手指着我说:“好好儿学习!我赶一个月回来要是发现你退了步,那你就干脆回姥姥村跟存金放羊去哇。”我说:“噢。”
我妈说:“在妗妗家甭害!你要害,回来我就往断打你的狗腿。”我说:“噢。”
妗妗说:“不会的不会的,姐姐您就放心走哇。”
我妈这是又突然地跟我厉害起来,可她越是专门地这样,我越是不想离开她。
她的背影让二中门口的路灯打得长长的。
我和妗妗一直瞭得我妈走过了纸铺,又往西走去。
我瞭着她一直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当走到我一点儿也看不见她时,我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哭了,大声地呼喊了一声:“妈——”,同时,眼里便哗哗地流下了泪。
是妗妗拉住了我,也或许是我原本也不敢追上前。我就那么蹲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大声地哭着。
第二日早晨我从妗妗家出发,按照我妈前些日教给我的路线到了学校,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妈就在学校的门口站着。
是我妈先“招人招人”地喊我,我才看到了她。我一看是我妈,心里一下子高兴了,高兴得不知道说啥好,跑到跟前叫了一声妈后,就再不知道问我妈个什么话,只是看她。
我妈大清早地在学校门口等我,我想那一定是应该有重要的话要跟我说,可她只是说,在舅舅家要听话。我说噢。
“在舅舅家要听话,不要让妗妗黑眼你。”她说。
“黑眼”是我们应县的家乡话,意思是斜视你,讨厌你。相反,“白眼”就是正视你,喜欢你。
我说噢。
“要好好学习,好好做作业。”她说。
“不要在街上乱跑,看让洋车撞着的。”她说。
这样的话我妈已经吩咐了有一百回。
趁我妈说话停顿的当儿,我问说,妈您不是说一大早就到怀仁呀。我妈说妈误了火车了,前晌坐长途汽车走呀,在舅舅家俺娃要听话。我说噢。
我妈说,妈去种地也是为了俺娃日往后不饿肚子,不是哇,妈也不想把俺娃搁舅舅家。我说噢。
我妈说在学校要好好儿学习。要帮妗妗做营生,别叫妗妗黑眼你。我说噢。
她说:“妈走了你不要想妈。”我说噢。
她说:“妈听你夜儿晚妈走过纸铺,你给‘妈——地喊了一声妈。妈听着了。”我说噢。
她说:“你多会儿要是想妈了,你就想想妈以往是咋打你了。”我正要说噢,没说。她接着又说:“妈走了以后你不要想妈。”我说噢。
学校拉响了预备铃。我说妈铃响了。我妈说,俺娃进去哇俺娃要好好儿学习。我说噢,就捩转身进了校门。
“招人招人!”我妈在后面边又急急地喊我,同时还追进了校门里,她从兜里掏出钱,“夜儿给了俺娃三块,这再给上俺娃五块。俺娃想吃啥买点儿。”我说我不要了不要了,我妈说:“俺娃装上,装上。给妈装上。”我这才把钱装上。我妈说,去哇。
自上小学,我四年没有离开过妈,这时候我一想到要好长时间见不到妈妈了,我一下子拦腰抱住她,“妈你别去给我种地打粮了,我不怕挨饿。”我妈一下子把我推开,差点儿把我推倒,“去!上学去!”
我哭着转过身往教室跑去。她在身后喊:“别跑!摔倒!”
跑到快拐角的地方,我回头看。她还在校门口看我。
2 值班
五舅舅在城区缝纫社当会计。妗妗是家庭妇女,没工作。
城区缝纫社是1956年公私合营时才组建起来的,是一个手工业小单位。舅舅一个月不足三十块钱的工资,养活着家里的几口人,光景过得紧紧巴巴。为了贴补些日常的生活费用,他就跟单位揽回零活儿,让妗妗在家里做。妗妗就成天地坐在缝纫机前“咔噔噔咔噔噔”地做着活儿,经常是要做到半夜。
那天妗妗跟我说,明儿是礼拜天,你今儿黑夜跟妗妗到缝纫社值班去。我问值班儿是干啥。妗妗说就是在那儿睡一觉。
吃完晚饭,天快黑的时候,妗妗说招人咱们走哇。又说妗妗蹬了一天缝纫机,腰疼,招人我孩给妗妗把丽丽背上。我说噢。妗妗就用一块专门的兜布,把丽丽给我兜在了背后,让我背着她。
路上,妗妗跟我说,我孩好好儿看护丽丽,以后就把她给你,当妹妹。我问是不是当亲妹妹,妗妗笑着说,那作准的。我问,您说以后,可那以后是多会儿呢?妗妗说,等她不吃奶,就给你们呀。我问我妈也知道?妗妗说那作准的。我问那她以后就也跟着我姓曹呀?妗妗说那作准是了。
我真高兴。我往上掂了掂背上的丽丽,她好像是睡着了。
到了缝纫社,妗妗正给往下解丽丽,我觉得背上热乎乎的,是丽丽尿了。我说妹妹给尿湿我背了,妗妗说妗妗一会儿给俺孩把褂子洗洗。
跟妗妗一起来值班的还另有两个女工,都比妗妗年龄小,叫妗妗叫何姐。她们都是缝纫社职工的家属。
有一个来得迟些的,见到睡在裁案上的丽丽说,何姐,这个孩子没问题,一看脑门就能看出来,不是别人的,肯定是张会计的。妗妗说,小毕又灰说呀。小毕再一看丽丽说,呀,这孩子是个六指儿,以后一准是个有出息的,凡是六指儿都有出息。
丽丽左手的大拇指外又长出一个小的大拇指,我觉得很好玩儿,常常捉住她的这只小手看。我一看,她就跟我笑。
小毕又说,何姐以后一准能指望上这个孩子。妗妗说,但愿你能说得准。可我听了她们的这两句对话,觉得有点问题。妗妗您不是说丽丽要给我当亲妹妹吗?可您回答她“何姐以后一准能指望上这个孩子”时说“但愿你能说得准”,这不是说丽丽还是您的孩子吗?没有给了我妈来当女儿吗?
我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很不好受,可我不能说出来。
在她们的对话中我听出,她们这三个家属,也算是缝纫社的临时工,她们盼着能快快转正,好正式坐在车间里上班,而不仅仅是揽些活儿拿回家做。
妗妗把她的褂子脱下来叫我穿,让我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要给我洗。替换的时候,我有点躲躲闪闪,旁边姨姨逗我玩儿,说我:“一个小麦鸡鸡还怕人看。”另一个说:“长大就是好东西。”一个说:“东西是一样的,人才见高低。”另一个说:“拉灭灯是一样的。” 我有点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妗妗冲她们说:“甭灰说!”
妗妗又跟我说:“看丽丽醒来掉地的。”她就抱着衣服到了茶炉房。洗回来,那两个姨姨都说乏了一天了,快快睡觉。
裁案很长很大,我们几个人都要在裁案上睡。裁案上铺着线毯,线毯上铺着深米黄色的斜纹布,躺在上面感觉挺舒服。
妗妗说我,你就光白(读bo)牛睡哇。我说我不光白牛睡。妗妗跟小毕说:“那就麻烦小毕姨姨给他往干烙烙。我给奶奶孩子。”
小毕姨姨把我的裤衩和背心给烙干后,给了我。又开玩笑说:“一个小屁孩睡觉还非要穿裤衩背心。光白牛怕啥,谁稀罕看你那个小狗鸡。”
我们身上都盖着新盖物,新盖物是给哪个单位做的,一样样的。拉灭灯,她们三个大人又在说灰话,可没说两句,都呼呼地睡着了。她们白天在家里做活儿都做乏了。
半夜,我梦见教室里都是烟,学生都被呛得跑出外面。我也跟着往出跑,一下子给醒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想了想才想起是跟着妗妗来值班了。这时,我的鼻子里真的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我就“妗妗,妗妗”地喊,把大人们喊醒了。拉着灯,才知道是出事了。
满家都是烟。
是睡觉前小毕姨姨给我在裁案上烙干背心后,忘记拔插销了,把电烙铁下面的布和线毯给烤得冒烟了,拿开烙铁后,才知道,下面烙得更厉害。小毕姨姨吓得哭出声。就哭就骂我:“就赖你个小屁孩。光白牛睡觉就咋了?这下好了?”
妗妗劝她:“小毕没事儿。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用完烙铁忘记拔插销了,要赔是我赔。跟你没关系。”小毕姨姨说:“咋没关系。咱们是一个组的,这下我们都别想转正了。”说完,还又指着我狠狠地骂:“就赖你个小屁孩。”妗妗说:“你先别骂我外甥。要说转正的话,火烧财门旺,这说不定是好事呢。”另一个姨姨说:“对!火烧财门旺。这真的或许是个好的兆头。”妗妗摸摸我的头顶说:“到时候我们还都得感谢我外甥呢。”
我知道妗妗是在安慰我,她是见挨了骂的我,眼泪汪汪地站在那里,很是懊恼的样子。
我原想跟妗妗说,要赔就让我妈赔,可后来又听说这事还跟她们转正有关系,那我妈就赔不了了。我真的是很懊恼,我真后悔,我要是光白牛睡觉,也就没这事了。
我盼着她们说的“火烧财门旺”是真的。真要是“火烧财门旺”了,她们都转了正,那就好了。我想着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会发生,只有我们院慈法师父才能知道,我就偷偷地跑回到圆通寺,问师父。
师父详细地问了时间地点和过程后说,招人你放心哇,她们很快就会转正的。我说真的?他说,你放心哇。
这事发生后的第三个中午,我在屋里见舅舅在门外打自行车,车后有个大布包。我心想着舅舅这是又跟厂里给妗妗揽回了零活儿。我赶紧出去帮着舅舅往家抬大布包。
舅舅笑笑地说:“不用俺娃不用俺娃。看打了的看打了的。”舅舅一进家门,就大声地说:“喝酒喝酒。”说着跟大布包里掏出一瓶二锅头酒说:“喝!”
原来妗妗她们真的都转正了,舅舅说:“但厂长说,亲家是亲家,政策是政策。张文彬你老婆烧坏的东西是要赔的。”舅舅打开大布包,里面包着裁案铺着的那块深米黄色的大苫布。
妗妗说:“转了正比啥也强。你几年了,出来进去老虎下山一张皮。这块苫布还是新的,正好给你做一身衣裳。”
舅舅说:“厂长说,从下个月开始,你们也有了正式工资。”妗妗说:“火烧财门旺,这得感谢招人。”
舅舅说:“招人命好,走哪都能给人带来好运。”妗妗说:“就是就是,不是招人来咱家,丽丽能喝得起奶?你看丽丽,这些时吃过来了,你看那脸……嗨,你还没说我们的工资是多少?”
舅舅说:“厂长说了,半年内一个月十八块。半年后,等雁塔下的新厂房盖好了,你们正式坐进了新车间上班,那一个月就是二十四块。”妗妗说:“火烧财门旺。这可真是好事。小毕我跟她没完。不能白叫她骂我外甥。”
没用一个星期,妗妗就拿裁案的那块深米黄色的斜纹布,给我和舅舅还有忠义三个人一人做了一套新衣服。给我和忠义做的是三个兜的学生装,给舅舅做的是四个兜的干部装。
我穿着这身新衣服到了学校,常吃肉说:“老曹你穿这身衣裳像是国民党的将军。”我说:“我是共产党。”他说:“共产党是灰色的,可你这是深米黄的。”
穿着这身将军服,我专门返到圆通寺,我说师父您算得真准,就是火烧财门旺了,我妗妗就是转正了,你真会算卦。
师父笑着说,也不是师父我会算卦,师父当时是想,全国都在高举着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轰轰烈烈地搞运动。缝纫社不招工的话,咋能跟得上形势呢?
3 思念
我梦见我妈了。梦见我在炕上趴着小桌看《林海雪原》,看到了《白茹的心》那一章。正看得起劲,她站在地上呵斥我说:“尽顾着看闲书。做作业!”我头也没抬说:“作业我做完了。”她说:“作业还有个做完的?再做!”同时,她用尺子“啪”地敲打了一下炕沿,警告我。
我一下子给醒了。
我醒了后才知道,我不是在圆通寺家的炕上看《白茹的心》,我是在仓门十号院舅舅家的炕上睡午觉。地上也没有站着我妈,是我妗妗坐在缝纫机前做营生,她把尺子搁在了缝纫机板面上,发出了啪的一声响。
这是个星期天的午饭后,包括我在内的四个孩子横七竖八地在炕上睡觉。我没有起来,还躺在那里装睡,我在心里头算了算,我妈走了三个星期了。
我心想说我妈一准是回来了,要不她咋知道我看闲书。这两天我的书包里装着同学借给我的《林海雪原》。
我认准是我妈回来了。
我认准我妈现在就在圆通寺我们家等着我。
我坐起哄妗妗说,我得回圆通寺,去跟慈法师父要我的书,他拿我线装的《唐诗三百首》,是我借同学的,同学跟我要呢。妗妗说我孩去哇。还说路上别跑,看车的。我说噢。
我在七岁的时候从院里往街上跑,叫街外的自行车给撞得嘴角缝了好几针,当时我妗妗还买着好吃的,到家瞅我来了。以后大人们动不动就提醒我“路上别跑,看车的”。
我一出大门,就跑开了,向我们家的方向跑去。跑到鼓楼东街路北的那个大门院,才停下来。我站在门口往里面瞭。
在二十多天前的那个星期日晚上,我妈把我送到舅舅家,她就走了,她要到怀仁农村去种地。第二天的早晨她在学校门口等住我,又给了我五块钱,她就要坐长途汽车到怀仁去了。
那一上午,我静不下心来听课,中午一放学,我没有等着班长整理队伍,和同学们相跟着出校门。我是头前溜走了。我没往仓门街舅舅家去,我是又顺着以往回家的路,往圆通寺跑去。我一心盼着我妈没有走,早晨她说她是误了去怀仁的火车,只好得坐长途汽车,可我现在还盼着她又把长途汽车也给误了,那她只好是明天再走,我更盼着她改变了主意,一了儿就不去怀仁种地去了。我跑上圆通寺院台阶,又跨过石门限,跳进院里,可我远远地看见我家的门上吊着锁子,窗玻璃拉着窗帘。我的心一下子泄了气,但我还是慢慢地走向了门前,从门缝儿往里瞅,可我什么也看不见。
慈法师父在我背后说,你妈早起走了。又说,你啥时候回来的话,就进后院儿。我说噢。他说那你这阵儿就进后院哇,师父给你做好吃的。我说不了,我到舅舅家呀。我捩转身走了,他又在后面说了什么,我也懒得回答,懒懒地出了大门朝东拐,从牛角巷儿向舅舅家走去。
走到鼓楼西街的南戏院门口,我一下子看见了我妈,她在那里买烤红薯。我高兴地大声喊着“妈——”,跑到她跟前,可她一捩头,我才认清,她不是我妈。她拿着红薯,就走就吃,向东走了。我也是要向东走,她走的跟我是一个方向。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为的是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就是我妈的背影,一模一样。我盼着她就那样一直走下去,好让我一直就是看着我妈的背影。可跟着跟着,她进了鼓楼东街路北的一个大门院,我没有再跟进去,我怕让她发现我是一直在跟着她。
以后,我每天的上下学都要路过那个大门。按我妈教给我跟学校到舅舅家的路线,是不路过这里的。我妈教给我的路线是背巷,我妈怕我走大街让自行车给撞了,就教给我走背巷。可我没听我妈的走九龙电影院,我是走了鼓楼东街,为的是要路过那个大门院。我每次路过那个大门院,都要站在大门口向里面张望,盼着那个背影像我妈的女人从里面出来,我好再跟着她,她走哪儿我跟她到哪儿,我好看她的背影。可我一次也没有再碰到,她那天大概是来这里做客串门儿来了,她根本就不是这个院里的人。
碰不到她,我也还是要走鼓楼东街,还是在路过那个大门院时要向里面张望,这已经是成了习惯了,就连一次也没有忘掉。
我跑乏了,也正好跑到了鼓楼东街那个大门院,我停下了跑,同时习惯性地向门里张望,那个像我妈的影子没有出现。
我不稀罕你出现了,你出来也是个假妈。我的真妈回来了,现在就在圆通寺我们家等着我。
我认准是我妈回来了,要不你看天上的云彩,你看那块白云,那块白云多像我妈侧面的影子,越看越像。我就走就仰望着天上的那块白云。
“嗨!不看路瞭天!”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嗨”我。
我赶快收回心来,又迈开大步子,向我们家跑去。
跑跑走走跑跑走走,跑到牛角巷儿,我加快了速度,一口气跑进了院。
哇——真的是我妈回来啦。
我看见,窗帘拉开了。
“妈!——”我高兴得大声喊着。
我妈推开门,跟家里出来。
她跟我笑,笑着问我:“俺娃咋知道妈回了?”
我喘着气,回答:“刚才,我,梦梦,梦见您了。”
我说:“我还看见,天上的云彩,就像是您。”
我说:“我断定,一准是您回来了。”
我们进了家。我问:“妈您刚才是不是给我托梦了?”
我妈说:“刚才?对,刚才妈想着你是不是没人管了,不好好儿学习了。尽看闲书。”
我说:“妈,我好好儿学习着呢。我一点也没有不做作业。也没有尽看闲书。您不信问妗妗。”
我妈说:“妈信。妈知道俺娃是个好好。”
“好好”是我们应县老家的说法,意思是好孩子。要说他是个“灰灰”的话,那就是说他是个坏孩子。
我妈很少正面地表扬我。这她好像是第一次在夸我是好好。
我妈见我穿着一身新衣服,问说是妗妗给做的?我跟我妈说了跟妗妗去值班“火烧财门旺”的事。我说这是里院慈法师父给算出来的。
我妈说你多会儿回师父这儿,一定得跟妗妗打招呼。我说噢。
我问我妈你回来干啥?我妈说,她这是在上午刚跟怀仁清水河回来的,到粮店换粮票。
那年月,本月的供应粮如果不买的话,是可以到粮店换成粮票的。但只能是当月换当月的。当月如果不换或者不买的话,那就要作废。
我妈说已经办理好了,明儿一大早就走呀。
我说,那我今儿黑夜跟您在家住呀。我妈想想说,妈明儿一大早就走呀,你一黑夜跟妈住啥,你还回舅舅家去哇。
我说妈我可想您呢,今儿我跟您住一黑夜,啊妈。
我妈说,那你妗妗不知道你要在这里住,我说那我返回妗妗家说给一声。
她说你怠要得来回跑。我说怠要的。我说妈您黑夜给我做搁锅面。
我妈说,你明儿还要上学,记得把书包背回来。我说噢。我妈说去哇,妈给俺娃做搁锅面,俺娃路上甭跑。
我说噢。可我一出大门,就撒开腿,向舅舅家跑去。
一路上,我真高兴。我跑跑走走,跑到了舅舅家。跟妗妗打过招呼背着书包,又跑跑走走跑跑走走,回到圆通寺。
我真高兴。
我妈早已经把搁锅面的菜汤做好了,见我回来,就往进汤里下挂面。
我看见了炕上的苍蝇拍,说:“妈我往走拿这个苍蝇拍呀。”我妈说:“拿那干啥?妗妗家哇没有?”我说:“妗妗家的忠义还要往学校拿。”
我妈看着我说:“往学校拿,往学校拿苍蝇拍做啥?”
我说:“学校让除‘四害。”
“又除呀。去年不是除过了?我见那时候街上到处是你们小学生,哇哇哇地喊说‘除四害讲卫生。”
“去年是让学生们上街宣传,今年是让学生们也要做到人人动手。我们高小生,在这个学期一人要交两条耗子尾巴,两只麻雀腿,二十盒苍蝇。”
“啥?那么多?蚊子呢?也交二十盒?”
“哈——妈您真红火。蚊子咋能攒够二十盒呢?”
“那蚊子是几盒儿?”
“蚊子不交。见了往死打就行。”
“噢,我就说。”
我还说学校说了,多交五盒苍蝇可以顶一只麻雀腿或者是一条耗子尾巴。
我妈说:“今儿做个这明儿做个那,一满是不教娃娃们念书了。”说完又返过身去搅锅里的面。
我们家一进门墙上有个小的壁橱,我们都叫它窑窑儿。我撩开布帘看看说:“妈我记得窑窑儿里面有火柴,咋没有了?”我妈说:“没有了,该买了。要洋火干啥?”
“放苍蝇呀。可我的火柴盒不够。”
“你莫非真要打二十盒苍蝇呢?”
“人家班长要统计,还要排名呢。”
“排名。一个打不够苍蝇坐红椅怕啥。”
“妈我不想坐红椅。”
“好好儿学习是正经的。别的都寡。”
我不敢说了,我是见我妈有点生气了。我知道我妈不是跟我生气,她是生学校的气。可我要再说的话,我怕妈说:“一了儿甭学了,回村放羊去哇。”我只是这么想的,但我妈自从决定到怀仁种地,对我的态度不像以前那么生硬不讲理了。
吃完饭,我进后院跟慈法师父要火柴盒儿。他把他家的两整包火柴都扯开,找了个硬袼褙壳壳,把二十盒儿火柴棍儿都倒进了壳壳里。
当时的火柴还不是现在的这种保险火柴,当时的火柴是白头的,随便在什么硬地方上,都能够划得着,不用火柴盒儿也能划得着。
我高兴得像得了什么宝贝,立马就回家取书包,来装这二十个空盒。
师父还说了,也要帮我打苍蝇,叫我过些日来取。还说来取的那天你下午放了学来,你提前跟你妗妗打好招呼,就在师父这儿吃饭哇,吃完饭就在师父这儿睡觉哇。我说行。我说不定哪天就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妈又给我做了搁锅面,吃完饭,她跟我相跟着,把我送到学校。
在学校门口,我吩咐我妈说,妈,您要是啥时候又回来,您就再给我托个梦。
我妈笑着说,赶快进学校去哇,好好儿学习。我说噢。
这时候,我妈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有弹弓?”我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弹弓。因为我妈以前一再地强调过我,坚决地不许我耍弹弓。
我妈又问:“没弹弓你咋打麻雀?”
我说:“我不打麻雀。早就想好了,我多打苍蝇来顶。”
我妈把刚才的严肃的表情收了起来,笑笑地说:“这才是个好好。妈这才放心了。好了,你进去哇。妈走了。”
我妈捩转身,欢欢儿地向长途汽车站走去。
我在校门口一直瞭一直瞭,直到再瞭不见她,我才转身进学校。
常吃肉过来,问我说:“老曹你咋不进校门,瞭谁?”
我没有回答他,反问他你做梦准不准?他说他一倒头就睡着了,没时间做梦。
我说我做梦可准呢。他说知道,你那次梦郑老师回老家了,郑老师就真的给回了老家了。
我们就说就向教室走去。
常吃肉说:“你做梦准,那是你有老和尚教你,你能不能也教教我?”我说:“要想做梦准,那是得有人给你托梦才行。没人给你托梦,那你做出的梦,也是不会灵验的瞎梦。”说着,上课铃响了。我们各坐各位了。
我盼着我妈再给我托个梦。
4 除“四害”
四年级第二学期,我们的班主任郑德清老师去世后,我们班又让张老师给临时带。她是我们在一二年级时的班主任,当时她待我很不好,总觉得我是个村猴,很是讨厌我,可这回对我的态度有了变化。她看完教室后墙上贴堂的仿,跟我说,曹乃谦你的毛笔字写得更好了,过大年时张老师家的对子就叫你给写呀。我说我没写过对子,她说能行,你可比我男人写得好。
五年级一开学,校长站在操场讲台上宣布,市爱卫会说了,要把过去两年放松了的爱国卫生运动重新发动起来,并提出一个“以卫生为光荣,以不卫生为耻辱”的口号。城区教委说,这次除“四害”,我们每个学生都要动手,打苍蝇打蚊子捉麻雀捉老鼠,把这“四害”消灭尽。最后,校长宣布了这个学期,初小生高小生每人除“四害”的具体任务。
他还告诉同学们,把苍蝇盒麻雀腿老鼠尾巴交给各自的班长作登记后,班长再统一交到学校西小院,去焚烧。
他说,焚烧是什么意思呢?焚嘛,焚书坑儒,就是烧掉。
回了班,张老师跟我们说,校长的话大家听明白了吗?那就是,从今往后,同学们不仅要除“四害”,还要讲卫生。哪个同学不讲卫生,那你就别来上学。“以卫生为光荣,以不卫生为耻辱”,你不懂得耻辱,你来上学干什么,别上了,回去哇。
她大声问:“同学们说说,咱们班最讲卫生的是谁呢?”她永远也改不掉她的这种对幼儿园小朋友讲课的方式。
同学们都看她,见她看着我。同学们就大声回答说:“曹,乃,谦——”她说:“对,那我们以后都应该向曹乃谦同学学习。做一个以卫生为光荣,以不卫生为耻辱的好学生。大家说对不对?”大家说:“对——”张老师用手指扫射着大家说:“可你们,看看你们。一个一个的。明天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来。要不你就别来。”
那些日,我正好穿着妗妗给我做的,常吃肉称作是国民党将军服的一身新衣服。张老师就说我是个讲卫生的好学生。别的同学们大部分还都穿着是大裤裆的中式裤,他们就被说成是不讲卫生。
又过了些时日,一堂作文课上,张老师让同学们写“除四害”方面的诗。高小的作文要求写够五百字,写诗的话,四行就行,但都是当堂就让完成。
她又特意把我叫起说,去年你写的“耳边呼呼是风声”被抄写在了学校的墙报上,老师一直还记着。你看,老师给你背:
“耳边呼呼是风声,脚踏一朵紫仙云,见了玉帝先声明:我要一颗人参果,再加一匹小白龙。要这宝物有何用?送给亲人毛泽东。”
背完,她问我:“老师背得对吗?”
我说:“好像是。”
她说:“写得真好,老师跟别的老师说,这个曹乃谦我教过,可是个好学生。”
张老师说了我一大通的好话后说,这次的作文你再好好给老师写上一首诗,咱们拿出来,去跟别的班比比。她问我:“信心有没?”
我没听懂她说的“信心”指的是什么,站起说:“啥信心有没?”
同学们都笑。
她说:“你好好写一首除四害的诗,就像上次你那个‘耳边呼呼是风声。咱们拿出去跟别的班比一比,咱们要压倒他们。信心有没?”
我说:“我写。”她又问:“有信心没有?”
张老师非要我说个有信心才行,我只好说有。她说这才对。然后抬头跟同学们宣布:“大家开始,都写,下课班长就收作文本。”
张老师让我写诗。我想了想后,没用十分钟就想出一首。八行,每行七个字。我是在模仿古书上的“有诗为证”写出来的。上一学期时写的那个“耳边呼呼是风声”,也是模仿古书上的“有诗为证”写的。
《大八义》《小五义》《施公案》《彭公案》这些线装书里,有好多的“有诗为证”。有些同学看这些书,只看故事情节,一看到“有诗为证”,就跳过去,不看。我不,我是一首不落地都往下看。这些“有诗为证”又不难懂,大白话似的,记得哪本书里描写雪景的“黑猫过街变白猫”这一句,我还把它用在了作文里,当时郑老师在旁边的批注是“想象丰富”。看来郑老师她没有看过公案武侠这样的线装书。
张老师看出我写完了,过来要看,我捂住不让她看,我说我还得改改。她笑着走开了。
我这八句的第一句是“各位看官听仔细”,下面就说有只黑猫好几天了没吃到耗子,这不是因为黑猫手懒不去抓耗子,而是耗子在除四害中让除没了,黑猫没耗子可抓。猫说,没办法,我总得吃东西,你们这是逼得我去偷吃鸡。我的最后一句是“也学时迁去偷鸡”。
在快下堂时,我又把这八句改成了四句:
“黑猫咪咪叫声低,腹中无物来充饥。老鼠耗子都灭尽,逼上梁山当狐狸。”
我的这首诗被评为是全年级的最好的除四害诗,但是没有被抄写在学校的墙报上。倒是另一个班同学写的被评为第二名的那首,被抄在了学校的墙报上。张老师说,真正地可惜了儿呀,人家教导主任的看法是,“逼上梁山当狐狸”这句不好,说黑猫想干什么?反天呀?
同学们都笑。班长晋财笑得最厉害。他那深情又夸张的大笑,笑得把同学们都惊动了,都看他。
张老师又说,真正地可惜了儿呀。说完她朝着我又大声说,“咱们把最后一句改改,再交上去,或许下期的黑板报上还能用。明天就改。”
我没听她的,我没改,我写作文原来也不是为了往学校的黑板上抄。
第二天她没来,以后我在学校里也再没有见到她。后来才听班长晋财说,她是因为初中没毕业,一直转不了正,学校没办法给她发工资。她本来指望我的那首诗能登在学校黑板上,也算是她班主任的成绩,可最后没达到愿望。
晋财是学校总务主任的亲戚,他消息灵通。我知道是这个原因后,为没能把那首诗写得被学校看对登在校黑板上,而感到很是对不起张老师。她让我给写大年的对子,我也没答应她,我也感到很是对不起她。
我们的班主任由教导主任临时代理了一些时,正式的新班主任来了,叫杨淑贞。教导主任给我们介绍,说她是大同二中高中毕业的高材生,本来考住了山西大学,可因为家里有事,不能去太原上学,就来咱们学校当老师了。
教导主任大声说:“大家欢迎!”同学们都拍手时,杨老师的脸红了。
她教我们语文。
中午放学回家,我见仓门十号院里的家家户户都在擦玻璃,隔壁狄大大端了半碗用白石粉调成的白糊糊,用毛笔在已经擦好的窗玻璃上点白点。白点儿点得很大,像是一颗一颗的大白枣儿。妗妗看见我,“快快,招人,我孩给妗妗擦玻璃。妗妗给调白石粉。午饭后街道就要来查卫生。”见忠义也回来了,妗妗安排说:“忠义你背着丽丽到院里耍去,看尿炕上的。秀秀把丽丽的尿褥拿院里晒去。”忠义说:“今儿咋叫我背丽丽。表哥呢?”妗妗说:“表哥跟我擦玻璃。”
舅舅回来了,妗妗指挥他赶快担水,说水瓮里快没水了。舅舅担着水桶走后,我把瓮底的水全都舀出在洗脸盆里,把水瓮里面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这时正好舅舅也担水回来了。
街道干部查卫生,不查大面儿,专找门头呀抽屉呀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检查。上次是查电灯盘。在检查别家时,忠义跑进家说,妈,灯盘灯盘。妗妗赶快站炕上,探着把灯盘擦净。最后检查的结果,妗妗家得了个甲。街道干部把原来挂在狄大大家的甲牌摘下来,挂在了妗妗家的门头上。
这次街道检查卫生的干部们,知道别的地方居民们肯定是都打扫干净了。这次专门是检查水瓮。而且是先跟上次是甲的人家开始查。那个女干部拿着个长把勺子,探进妗妗家的水瓮里搅。院里探风儿的孩子们赶快回各自家里报告说“搅水瓮呢搅水瓮呢”,可是,事先如果没淘净的话,当时是来不及了。
检查的结果是,别家的水瓮都能搅得漂浮上沉在水瓮底毛毛絮絮的脏东西,只有我妗妗家的水瓮,无论怎么搅,那水都是清凌凌的。
妗妗家的甲牌仍然是保持着。
妗妗是个很要强的人,为这个再次的甲牌的荣誉,她高兴地说,招人我孩就是有算计。
“招人我孩咋就算计出他们要搅水瓮?”妗妗问。
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要来搅水瓮,我是擦玻璃舀水时,看见水瓮底里有脏东西给漂浮上来,我就把水瓮底的那些水全都给舀在脸盆里,把瓮里给淘洗净了。我在我们家见我妈也是这么做。”
妗妗说:“你看他们正巧就是检查瓮里的水。”
舅舅说:“我跟你说过招大头命好。”舅舅夸我时,老也是叫我“招大头”。
仓门十号院里的上学孩子有七八个,人人都有苍蝇拍,人人见了苍蝇就打,打得家里院里就没有了苍蝇。孩子们就进厕所打。厕所也没了苍蝇。新的苍蝇又一下子没生出来。
一个院是这样,十个院也是这样。那个时候,大同城真的是没了苍蝇。午休时候很安静,没有讨厌的苍蝇往脸上爬。但是没苍蝇来打,完不成任务,孩子们心里着急。
星期天吃完午饭,我和武叔家的顺顺相跟着到东关菜园去打苍蝇。菜园里有粪池,苍蝇打不完。但那里的苍蝇不往地上落,就在粪池上空飞来飞去。有个小孩儿让引逗得差点儿掉进粪池里。我们回家时,一人才打了三盒。回家我都给了忠义表弟。
那天临明时,我们还都睡着,听到有人在街外“咚咚”地捣后墙。妗妗让舅舅出去看。不一会儿舅舅进家,说是姐姐给招人送来了蝇盒儿。当时我也醒了,我问我妈呢,舅舅说,又急着走了,要到矿上拉炭。我一听,外面的衣服也没顾得穿就跳下地,跑了出去。
跑出大门,看见有拖拉机拐过了纸铺,还看见我妈就在拖车车厢上坐着。我“妈——妈——”地大声呼喊着,往前追。
我妈听到了我的呼喊,让拖拉机停住了,跳下车厢。我跑到跟前哭着说,妈你咋不进家跟我说说话就要走。
我妈穿着不知道是谁的一件破大羊皮褂,坐在车厢上。拉过煤的车厢上,风旋起的煤尘,把她的脸刮得黑黑的。我妈说“俺娃冷着俺娃冷着”,说着要脱她的皮褂。司机把他的皮大衣脱了,给我披裹在身上。
我妈说:“男子汉,不哭。”
我说:“你咋也不先给我托个梦。”
我妈说:“行了行了。快回去哇回去哇,叔叔着急着还要到矿上拉炭,要迟了今儿就拉不上了。”
司机叔叔说:“你妈是半夜就起来,搭我的拖拉机来给你送苍蝇盒。我没见过世界上还有这么孝敬儿子的妈。”
我妈说:“我是怕娃娃顾着打蝇子,掉到粪池,出点事。”
我说:“妈,你咋知道我到菜园打苍蝇去了。”
我妈说:“啊?怕的是啥可偏偏是啥,你原来真的去菜园了。倒好我给你把任务都完成了。这下好好儿学习哇。”我说:“噢。”
我妈说:“妈刚才都让你舅舅拿给你了,是三十盒苍蝇,七根耗子尾巴。”
我问:“有麻雀腿吗?”我妈说:“麻雀不能打。”
司机叔叔说:“麻雀是益鸟,在村里是不能打的。”
我妈说:“毛主席说,‘麻雀就不要打了。以后它就不是‘四害了。”
这时候妗妗也跟大门跑出来,给我送衣裳。
跟妗妗打过了招呼,我妈说:“俺娃好好学习。”我说:“噢。”
我妈说:“我要是知道你跟孩子们耍弹弓,小心我打断你狗腿。”
我妈有时候总是这么突兀兀地骂我。我想起上次她也是问过我弹弓的事。
我说:“我又没耍弹弓。”
妗妗说:“姐姐放心。我就没见他有过弹弓。”
司机叔叔说:“快走吧。”
看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走了。我跟妗妗返回家。
妗妗说:“三十盒儿苍蝇也不知道咋打了。”
舅舅说:“咱们可从来没想起帮孩子打打苍蝇。”
妗妗说:“又是远天大地的在半夜五更给送过来。”
舅舅说:“你当是啥。想做个好家长,真也难呢。”
5 孩子们
仓门十号院在路南,院大门很讲究,上五个台阶后是平平的月台,月台往里缩进,是前后两出水顶子的那种大门洞,门限里门限外的空地,加起来有一间房大。进了门洞下三个台阶,才进了二门巷廊。二门巷廊是进院的过道,像个小院儿,有两间房大。
从二门巷廊往东一进院,路过的第一间房,是这个院的西耳房。
这个院子是那种东西南北都有房的很整齐的四合院儿。四合院的北房就是人们说的正房,这个院的正房是三间,加上东西各有一个耳房,就是五间。
正房三间的中间那一间,人们叫堂屋。进了堂屋右手是东房,左手是西房。东房住着狄大大。西房住着武婶婶。堂屋是狄大大和武婶婶共同的。
东房的东隔壁是东耳房。西房的西隔壁是西耳房。西耳房住着吴婶婶他们五口人。我舅舅他们住在东耳房。不算我的话,也正好是五口人。
这个院还有西下房三间,东下房三间,南房三间。南房的东侧和西侧各有一个半圆的门洞儿。进了东侧的门洞,是个碾房,但只有碾盘,没有碾子了。这个地方由房东狄大大占着,放着杂杂乱乱的东西。进了南房的西侧的这个门洞,是这个院的厕所。雁北和大同地区的人把厕所叫做“茅厕”。“茅厕”的发音是“茅次”。
这个院的房东就是狄大大。
这里顺便说说“大大”这个称呼。在大同地区,“大大”是对人的称呼,但有两个根本不同的意思。一个是男性,是指爸爸。一个是女性,是指大妈。指“爸爸”读音“dada”时,前一个“da”读四声,后一个“da”读三声。指“大妈”读音“dada”时,前后两个“da”都轻声,而且还要连得很紧。
人们叫狄大大,意思就是狄大妈。实际上狄大大的年龄也不大,三十多岁,人们称呼她狄大大也是带有尊重的意思。
狄大大很漂亮,头发光光亮亮的,梳着个后抓髻。她的男人在1955年死后,她没再嫁人,靠着房钱拉扯着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后来,她家的房子归了公了,她再没有权力收院里住户的房钱了。我现在实在是回想不起她家当时是如何来维持生活。
狄大大的女儿叫美兰,比我大四五岁,是个初中生。不用问,长得很美。狄大大的儿子比我大三岁,叫栓栓。按年龄他也应该是初中生,可他却只比我高一个年级,当时是上着高小六年级。
西房住着的武婶婶,他们有四个孩子,大红、顺顺、小红、二顺。
西耳房住着吴婶婶,他们有三个孩子,柱柱、香兰、云兰。
西下房住着唐婶婶,她有个女儿叫芳芳。
东下房住着冯婶婶,她有个女儿叫英儿。
芳芳和英儿都比我小两岁,她俩是一个班的,可她俩好像是有仇,成天吵架。
南房住着刘奶奶一家,她家没小孩。
我没有正式来舅舅家以前,我妈就常领我来。我跟仓门十号院的孩子们很熟悉。我一来就找他们耍,他们一知道我来了,就站在舅舅家门外“招人招人”地叫我。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有回在栓栓和顺顺的主持下,我和东下房冯婶婶的女儿冯英儿举行结婚典礼。那个隆重呀,那个正式呀,回想起来真红火。一伙孩子们簇拥着经过化了妆的我和英儿,挨着个儿推开院人家的门,站定在一进门的里面。栓栓拉着长音大声唱喊说:“新郎新娘拜见武叔叔武婶婶——”,顺顺接着大声唱和说“一鞠躬——”,后面跟着的孩子们紧接住起哄说“二鞠躬——三鞠躬——”。我和冯英儿真的也是很主动地认真地弯腰九十度,给大人们鞠躬三次后,这才退出这一家,然后再到下一家。我妗妗家和冯婶婶家也同样要去拜见,我和冯英儿当时谁也没有想起害羞来,谁也没扭捏着说不进自个儿家。
我小时候在姥姥村,跟姨妹还有她的堂妹穗儿玩过家家时,姨妹当妈,穗儿当新媳妇,我当新女婿。但那是我们在上学前的时候。可我这个三年级的学生跟上一年级的冯英儿也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而且是那么地当回事儿。妗妗喊我回家吃饭,我也顾不得。一直玩到把仪式都进行完,才散伙儿,回家。
记得妗妗问我说:“招人,我孩们结婚原来不坐席?还得回家吃饭?”
我还清楚地记得,妗妗问我这话时,我假装顾低头吃饭,没听着她在问啥。
西下房住着的芳芳,在后来又跟我们耍的时候说:“招人哥哥招人哥哥,我也想跟你耍结婚,我也想戴大红花。”英儿抢白她说:“芳芳芳芳你迟啦。我们已经结过了。”芳芳没理英儿,跟我说:“招人哥哥你再结一回。”冯英儿说:“人们就结一回婚。不结两回。不信你问你妈。”芳芳很委曲的样子,好像是快哭呀。
芳芳长得很像是我们班死去的常爱爱,我很同情她。我也想着跟她耍耍结婚,可主持人们不提这个事,我自己也不好意思申请。
当这次我正式来舅舅家住,院里碰到冯英儿和唐婶婶的芳芳时,大家好像是都把两年前结婚这码子事给忘记了,谁也不再提。
可那天她俩不知道是什么起因,又吵开了。我们几个男孩过去时,她们吵得更厉害了。
冯英儿说:“用你管?”
唐芳芳说:“不管你能长这么大?”
冯英儿说:“我吃我妈怀中的奶吃我爹手中的饭,你管我啥了?”
唐芳芳嘴一张一张的,没个说上的了。
冯英儿接着说:“想管我,想当大人。你结婚了吗?羞不羞你?问你羞不羞?”
唐芳芳说:“你想跟男人结婚。你羞不羞。你问我羞不羞,我还想问你羞不羞?”
冯英儿说:“我想跟谁结婚了?”
唐芳芳说:“你想跟谁你知道。问我。问你自个儿吧。”
冯英儿说:“你才是想呢,说我。你才是想呢。”
唐芳芳说:“那你说说我想跟谁?”
冯英儿说:“你想让我说是谁。我就不说。气死你。”
唐婶婶过来,把芳芳拉回去了。
顺顺跟我说:“小女生就是心大。小小儿就想搞对象。咱们男生就不这样。”
我低声说:“就是。”
妗妗整天坐在缝纫机前“咔噔咔噔”做营生,挣钱。家里的箱顶柜顶,永远是一垛一垛地垛着舅舅给跟单位揽回来的活儿。没公家的活儿,她就做自家的活儿。家人多,活儿也多。妗妗手也巧,她能拿着看上去没什么用途的布头,给孩子们做衣裳。舅舅家孩子们,包括我也在内,我们的衣裳在全院来说,穿戴最整齐了。她还拿碎料对成大料,再用对出的大料做枕头做门帘做被褥。
妗妗有永远也做不完的缝纫机活儿,经常是做到半夜,隔壁狄大大经常是过来敲门玻璃说:“她张婶儿,让我睡会儿行不行。”
舅舅在家主要是料理孩子们,给孩子们洗脸洗衣服。黑夜妗妗乏得倒头就睡死了,孩子们都是由舅舅管了。半夜里把接这个尿摇醒那个尿,都是舅舅的事儿。舅舅家的孩子们一哭,都是喊“爹呀爹呀”的,不像其他的孩子,都是“妈呀妈呀”的哭喊。
小孩子们哭的时候喊“爹”的,我在别处还没见过。
舅舅还管着给全家人做饭。舅舅做饭时,秀秀帮着拉风箱。
忠义不帮着做营生,他一进家就趴在那里写作业。有时候抬起头跟人们说话,舅舅就说,做你的作业。他就赶快低头写。他的作业好像是和妗妗的缝纫机活儿一样,永远也做不完。他永远也是嘴里含着根铅笔,时刻准备着要低头写字的样子。
我的作业都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堂自习课就写完了。妗妗给我布置的任务就是哄丽丽。别人哄丽丽丽丽哭,我哄丽丽丽丽不哭。
妗妗专门给我做了一个背兜带,用来背丽丽。我出去跟孩子们耍,也是背着丽丽。
丽丽会走了,也还是离不开我,就叫我哄。妗妗说过,要把丽丽给我当妹妹,还说也要改成姓曹。为了有这么一个也要姓曹的妹妹,我走哪儿都带着她。她会走了可她也懒得自己走,要叫我背着她,要不她就会哭。但这时候就不用背带往身上绑了,我蹲下来,她趴我背上,我站起来背她走,她可能是已经习惯我的背了,我背着她,她还是常常在我的背上睡着。丽丽睡着了,不一会儿就热乎乎地给我尿背上了。我已经习惯她往我背上尿了,尿上就尿上吧,也不跟大人说这事了。
自我来了舅舅家,妗妗就听了我妈的,每天都给丽丽打牛奶喝。一天一斤。早晨中午各半斤。早晨由舅舅来喂,中午就是由我来负责。
我喊说:“秀秀拉风箱。”秀秀就给抱住风箱拉火。我喊说:“秀秀行了。”秀秀就住了手。
我端起小铝锅儿把奶子倒在碗里,用小勺儿喂丽丽。丽丽喝完,我给倒少半碗开水,涮涮碗,后又把涮碗的水倒在奶锅里,用小勺儿把巴在铝锅上的奶皮刮净,又倒在碗里,给给秀秀说:“喝吧。”
秀秀早在那里等着这点涮奶锅水了,这对于她也算是特殊的福利。后来,我还做主往碗里给她放一点点白糖。
当时秀秀只有五岁,可秀秀最是个善良勤劳的孩子了。吃好吃赖,穿新穿旧,干多干少,秀秀从来都听大人的,从来没有表示过半点不满意。
西耳房的云兰是吴婶婶的二女儿,她在家也是负责拉风箱。她跟秀秀同岁,也还没上学,可不知道她哪里学会了那么多的歌儿,就拉风箱就唱“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唉嗨哟”,没有个她不会唱的。只要是一听不到她唱,那就说明她家的饭熟了,她正吃饭,占着嘴呢。她的那些歌儿一准是她的哥哥姐姐教的,可我从没听过她的哥哥柱柱和她的姐姐香兰单独地唱过。
狄大大老头痛,眉颅骨上老是有个圆的打过火罐的印子,过些时,火罐的印子就又换到了两鬓。栓栓连着退了两班后,她就不让栓栓耍了,栓栓一出院,她就拿着掸子追出说:“回家做作业去!”栓栓说:“我到茅厕莫非也不让?”说完真的往厕所走。狄大大就在院等着,等他跟厕所出来,还得乖乖跟着他妈回家。
栓栓虽说是比我大三岁,个头也高出许多,可我们两个合得来,能耍在一起。有个傍晚天还不是很黑,他偷悄悄地领我到碾房。用钥匙打开门锁,进到里面。碾盘上有个木箱,他揭开木箱,划着根火柴说你看。我一看,箱盖里面用白粉笔写着字骂他姐姐。他姐姐比我们大四五岁,在我的眼里那就是大人。
我说你咋写着字骂大人,不好,骂大人就不是好孩子。他说我就要骂她。我说你要骂她,我不跟你耍了。他说我是悄悄骂。我说悄悄骂也不行。他说,那我黜了。他就抬起胳膊,用袄袖把上面的字黜了。我说你要黜就黜干净。他说没事,我姐姐人家那高级人儿才不进这个烂地方。
栓栓的姐姐美兰和武婶大女儿大红都是初中生,不跟我们小孩玩儿。
街道干部教给住户们,用白石粉往窗玻璃上画四害。说画上画儿,玻璃稍有点脏也看不出来,说这样用不着每天擦玻璃。不管画得像与不像,家家都把苍蝇蚊子老鼠麻雀画在窗玻璃上。怕雨淋,都是画在屋内。
妗妗家是一进门就上炕的那种老百姓们叫的棋盘炕,窗玻璃下面就是炕,那次丽丽站在炕上用耍尿尿的湿手把妗妗画的四害涂抹成了一塌糊涂。当时妗妗不在家,我赶快把玻璃擦洗干净。
那些时,家家户户都有事先就泡好的白石粉糊糊碗,碗里还有支毛笔。我端着碗打算把四害重新画上去,一下子改变了主意,我想起图画老师教给的图案画,雪花。我决定不画“四害”了,我把所有的玻璃都画上雪花。
妗妗回来一看:“呀咿呀,真好看。”
狄大大见了也夸说好:“大夏天,画着雪花,显得家里清凉清凉的。真好。”
狄大大和武婶婶都赶快把自家的四害擦洗掉,要画雪花。可她们因为不会抓毛笔,雪花总是画不好。于是就派着各自的女儿来跟我学。
我画的雪花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图案画,只要是把毛笔捉稳,幼儿园小朋友也会画。美兰和大红这两个初中生姐姐一学就会。
后来一院人都跟我学着画雪花。
以前,一院人的窗玻璃都是苍蝇蚊子老鼠麻雀在跳跃,现在一院人的窗户玻璃都是雪花在飘飘。
晚饭后,院人们坐在自家门前乘凉。孩子们在院里玩耍。
武婶婶家的顺顺最是个玩家了。他有好多好多的玩法,每次大家玩什么,都是他决定。我们玩得都很文雅,猜谜语,讲鬼怪故事,有时候也捉特务。抓特务跟捉迷藏差不多。但我们从不玩追追杀杀打仗的。
女孩子们在一起唱歌,吴婶婶家云兰的嗓音最响亮。
美兰和大红是大同二中的同班同学,是好朋友,她俩总是在一起。有次在她俩的号召下,男孩女孩要在一起唱歌。
唐芳芳提议说,让招人哥哥用口琴给伴奏。
美兰问我:“你还会吹口琴?”我说,“会。”
唐芳芳说:“我小姨姨跟他是一个学校的,那次我小姨姨来我家时在院里认出了他,说他口琴吹得可好了,六一节在台上给吹好几个。我小姨姨说,比老师拉的手风琴也好。”
美兰说:“那快去取去。”
我跟家里取来口琴。大红说:“那你先吹一曲。我们听听是不是比老师拉的手风琴也好。”
这支口琴是我妈去怀仁前,我跟我妈要钱新买的,音色特别好。我从盒里倒出口琴,捧在手里,看了看两个大姐姐后就吹起来,我只吹了一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她们就鼓掌。
大红说:“哇,了不得。招人你还什么本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美兰说:“大红别打岔。别打岔。我看咱们今天就不合唱了。让招人来个独奏吧。”
孩子们都欢呼,这时有的大人也围过来了。
他们会唱的,我都会吹。那晚,我吹了一支曲子又一支曲子。妗妗本来在家里做缝纫机活儿,后来也出来听我吹。
以前,狄大大不叫栓栓跟我们耍,说是,“一天就跟小孩子耍,你还能有个长进吗?”自从我来了个口琴独奏音乐会以后,狄大大放松了对栓栓的管制。栓栓做完作业后,是能够出院跟我们这些小孩子们耍了。
6 游行
下午的最后一堂自习课,杨老师让同学们在第二天都穿上好衣服,她说这是学校要求的,说明天要上街游行示威。同学们问游行示威是做啥,她说是要支援巴拿马,打倒美帝国主义。
巴拿马我们知道,美帝国主义我们也知道。前两天音乐邢老师教我们歌时给大家讲到过。歌词唱说:“我们大家一起来,支援巴拿马人民的斗争。我们大家一起来,支援巴拿马人民的斗争。要巴拿马要巴拿马,不要美国佬,要巴拿马要巴拿马,不要美国佬。”还有古巴,我们也知道。也是她教我们歌时说的。她说古巴和巴拿马一样,都受美帝国的欺负。
我觉得邢老师教的这两个歌儿都很好听,尤其是她教的古巴的这首歌更好听。歌名叫《哈瓦那的孩子》。歌里面唱说:“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明媚的阳光照新屋,门前开红花……跟着那英雄的卡斯特罗,打回哈瓦那。”
常吃肉又问杨老师,“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游行示威是做啥?”杨老师想想说:“游行示威嘛,就是,我们高小生要穿上好衣服,集合起来,排好队,就走就喊着口号,到西门外的工人体育场开大会。向美帝国主义示威。”
常吃肉说:“美帝国离我们这么远,我们这里示威他们能知道吗?要是不知道,那不是白游了吗?”
班长说:“你懂得个屁好烧着吃。人家美国知道。我姨夫说了。美国有U2侦察机,能看见我们游行。”
常吃肉说,“我不懂得屁好烧着吃。你懂得。你吃过你还不懂得吗?”
同学们都笑。
杨老师说:“行了行了。”
杨老师给了班长一个口号单儿,让他回家背会。明天游行时让他领着呼口号。
班长说我不知道咋呼口号。杨老师说你没见过呼口号?班长说没有。她问同学,你们谁见过,同学们都说没见过。
我当时正在低头做作业,我的家庭作业永远是在学校里赶程着要做完。
我做作业的同时,也听到了老师的问话。我想想后,站起说:“我知道。我在电影里见过。”
杨老师说:“就是嘛。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个猪跑?那你这阵儿就给领着呼喊。让同学们跟着。”
她跟班长要过口号单,给了我。我照着口号大声地呼喊一句“打倒美帝国主义”,可同学们没人跟着喊。不仅没人跟着喊,还都“轰”地一声,全都给大笑起来。
我让同学们笑得有点蒙了,不机敏是我喊错了还是怎么回事。
杨老师跟同学们说:“大家别笑。这就是呼口号。曹乃谦同学呼喊完一句,紧接住,大家就大声地跟着他呼喊。”
她让我再重呼喊。
我又大声地呼喊了一句。这次,同学们里头只有个别的跟着喊了,可只喊出两个字后,就又停了。
大家又开始笑。这次杨老师也笑了。她就笑就摆手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你这应县话口音不行。平时说话还不显色,这喊口号怎么这样地特色明显。”
我七岁前是在应县老家度过的,我来大同上学也已经五年了,可我还不会说大同话,一直说着应县话。这大概是因为我妈一直是说着应县家乡话的缘故。
杨老师看着班长说:“晋财。还是你给喊吧。”
班长他起初不知道呼喊口号是做啥。我给示范了这两次后,他知道了。他拿着口号单儿,领着大家喊,大家都跟着呼喊开了。
这时候,我们听到别的班同学们也在练习呼喊。
临放学,杨老师又强调,让大家明天都穿新衣裳。她说:“明天我们要跟别的班比一比,看哪个班同学们衣裳穿得好,红领巾最新,队伍走得整齐,口号喊得响亮。还有就是,更要看在工人体育场开大会时,哪个班同学最遵守会场纪律。”
第二天,同学们穿得干干净净地来了。但大部分还是穿着用手工缝做的白洋布单布衫,下身是中式大裆裤。
常吃肉早就跟我说过他妈给缝了一身新衣裳,但他不想穿,他说穿新衣裳别扭。可今天老师要求全体同学都换新衣裳,他就正好穿来了。白布衫蓝裤子红领巾,脸也洗得挺干净,就连脖根儿好像是也洗了。
我说看你今天打扮得。我说这话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跟舅舅院的冯英儿耍拜天地了。那天我不仅是打扮了,脸上还让栓栓给搽了红脸蛋儿。
常吃肉说,可我的红领巾是旧的。
我当下把我的新红领巾换给了他。他高兴得就踏步就唱:“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我说:“你该唱‘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才对。”这时杏花儿过来了。
杏花儿说常吃肉:“看这打扮得干眼骨净的。”
常吃肉说:“你说说我打扮得像个啥?”
杏花儿想想说:“像个袼褙人儿。”
常吃肉说:“不对。”
杏花儿说:“不对是啥?”
常吃肉说:“你看我像不像新女婿。”
杏花儿说:“嘘——梦梦娶媳妇。你。”说完跑开了。
常吃肉看着杏花的背影儿,傻笑。
我看着常吃肉傻笑的样子,也笑。
杏花儿是我们升五年级时,她跟上个班退下来的。她退班不主要是因为学习不好,她是因为家里困难不让她上了。后来学校说给她减免学杂费,她才又来了,到了我们班。她跟常吃肉都住在学校背后的石头巷,街门对街门,常见面,来我们班前就跟常吃肉熟悉。
杏花儿家弟妹多,学校让除“四害”时,家里的火柴盒儿不够用,她自己粘了纸盒装苍蝇,班长不收,说你这不是火柴盒。为这,常吃肉跟班长吵,还把班长按倒,从领口把苍蝇都填进了班长的肚里。学校给了常吃肉一个留校察看的处分。还罚他多交十盒苍蝇。
我的苍蝇有富余,把慈法师父给我打的十盒苍蝇都给了常吃肉。
今天班长晋财穿了一条蓝色的西式裤,不住气儿跟教室出来进去的,为叫同学们都能看着。可后来同学们想到,班长以前从来没有穿过西式裤,今天是头一次穿,这应该说是条新的才对,可他的这条裤子是旧的。再后来,同学们又有了重要的发现,他的这条西式裤前头没开着口儿。
常吃肉就问他:“你这条西式裤子为啥不跟老曹的一样。你的前头为啥不开尿尿口儿。”
班长说:“你的裤子前头不是也没尿尿口儿?”
常吃肉说,“我的反正是中式大裆裤,前面不开口。可我侧面也不开口呀,但你的裤子侧面却是开着口。”
班长说,“反正我是西式裤。你想穿还没有。”
常吃肉说:“你的这个西式裤跟杨老师的一样。你这是女人的。你这是穿你嫂嫂的。”
班长说:“反正我是西式裤。你想穿还没有。”
常吃肉说:“我们不稀罕穿女人裤子。我们是男人。我们不是女人。”
杨老师来了。她说,男生一律不戴帽子,女生一律不戴头巾。要有戴来的话,一律放在课桌里。
同学们在班门前集合,最后又都带到大操场。校长给我们五年级六年级的这十个高小班训了一气话,宣布出发。
一出校门就呼喊口号,街面上两旁的行人不知道我们这是闹啥,跟着看红火。
在我们高小的十个班主任里头,最数杨老师年轻漂亮,文化也最高,走到正经的大街时,她拍拍手,让大家注意,然后就起个头让我们唱歌,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在雄壮的歌声中,同学们越走越整齐,越唱越响亮。有个背着照相机的人退着走路,给我们照相。
起先,我们前面和后面的那两个班都是在呼口号,没想起唱歌,后来也跟我们学,唱起了歌。
太宁观小学的学生跟院巷街街口拐出来了,跟我们学校的学生走了个并排。但是,我们在马路的北边,他们在马路的南边。一齐着向西门外走。可人家们太宁观小学的学生每人手里拿着一支用纸做的三角形小彩旗。呼喊口号时,把小彩旗举起来,花花绿绿真好看。
我们校长没想起给大家做彩旗,我们只好是用响亮的歌声来压倒他们。教导主任悄悄地串通了各班的班主任,班主任又悄悄地告诉大家,十个班同时唱一支歌:
我们大家一起来,支援巴拿马人民的斗争,
我们大家一起来,支援巴拿马人民的斗争,
要巴拿马要巴拿马,不要美国佬!
要巴拿马要巴拿马,不要美国佬!
……
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唱。唱“要巴拿马要巴拿马,不要美国佬!”时,在教导主任的引领下,连连地往起举四次拳头。十个班的四百多号同学,好像是在学校训练过似的,动作一致,歌声嘹亮。路两旁的老百姓,给我们拍手鼓掌。又过来几个背相机的人,给我们拍照。
还没走到西门口,天上给下起了雨,太阳红彤彤的,给下起了雨。我们不管,我们跟太宁观小学的队伍摽上了劲,我们在继续唱:“我们大家一起来,支持巴拿马人民的斗争,我们大家一起来,支持巴拿马人民的斗争,要巴拿马要巴拿马,不要美国佬!要巴拿马要巴拿马,不要美国佬!”
……
唱着唱着,我们看到太宁观小学的队伍乱了。后来才看出,他们手里的小彩旗都让雨给打湿了,有的头掉了,有的叠回去展不开了,有的同学干脆就把小彩旗扔地上,不要了。太宁观小学的领导指挥着学生,跑步超过了我们。
这时候,雨住了。
太阳雨好像就是为了往湿打太宁观的小彩旗似的,只下了那么一小会儿,不下了。
我们一看,唱得更来劲了,走得也更来劲了。
到了体育场才知道,开会的不仅是我们高小学生,还有初中学生高中学生,还有工人干部,还有好多穿着袈裟的师父们和穿着黑袍的道士们,还有戴着小白帽儿的不知道是什么教。反正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爷爷们。
看大会标我们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叫做“大同市各界‘声讨美帝国主义万人大会”。
工人体育场放得下放不下一万人,这我们不管。我只觉得毒日头晒得我直冒汗。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那时候全国已经进入了困难时期,大部分学生在家里是吃不上早点的,再加上游行的劳累,会场里有十多个小孩饿得当场昏倒在地上。救护车把他们拉到医院去救治。看来市领导也想到了有人要饿得昏倒这样的事。
会议结束,让佛教师父和道士们以及天主教等等的宗教老爷爷们先走。我们学生们是最后离场的。幸好是不再游行了,各回各家。
我饿得不想往仓门走了,心想妗妗也知道我上午是到西门外开会,即使是我没回家,她也会想到我是去了哪里。
我直接就到了圆通寺。
我把常吃肉也领上了。因为我早就答应过他,到我们圆通寺看那个像他妹妹的菩萨,而且我也早就跟慈法师父打过招呼说要领个小朋友来,师父也答应了,还说来哇,师父给你们吃素包子豆腐汤。
因为时间的关系,素包子今天师父不一定能做得过来,但饱饱地吃一顿搁锅面,这也是我当时的理想。在舅舅家从来不吃搁锅面,因为人多,那得多大的锅呢?
一进西门口,我看到了慈法师父,他就在圆通寺巷口站着,手搭在眉头上,向西瞭望。再往前走走,师父也看见了我,把手从眉头上放下来,跟我们招手笑。
走到跟前,我大声说:“师父,我都快饿死了。就在你家吃饭呀。”
师父说:“那一准是了。”
我给师父介绍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叫常吃肉。”
师父问:“叫个?”
我说:“常吃肉。”
师父把右手掌竖着举起在鼻尖前,连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赶快打岔说:“师父咱们吃搁锅面。”
师父说:“怎么又吃搁锅面?昨晚我就准备好素包子了。”
我惊奇地问:“昨晚?”
师父说:“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素包子豆腐汤嘛。”
我更加惊奇了,“那,您,您是在昨天就算出今天我们要来?”
师父笑着说:“这还用算吗?”
我真的很惊奇,“这,这?”
师父说:“这什么呀,这。你俩今天来做客。这不是很顺其自然的事嘛。”
我想想说:“是。是。”
师父说:“既然是顺其自然的事,那我就顺其自然地想到你们会来呀。”
我看看常吃肉,他也正看着我。
我俩同时摇摇头,后来又同时点头,同时说了声“顺其自然”。
7 拾菜
武叔叔下班回家不进家,先用衣打抽打衣服,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抽打好长时间,把全身都抽遍,这然后才进堂屋洗脸。洗脸当中,武婶婶已经给沏好一壶茶,放在院门前的小方桌上。武叔洗完脸出来,坐着小板凳,慢慢喝茶。
武叔是在一个公私合营的运输单位拉小平车。中午不回家,带干粮。后晌四点多就回来了。他的工作一定是很累,我听他说过这样的话:“我累死累活的,就是为了坐在这儿喝这一壶。”他说的喝这一壶,不是酒,就是指茶。
有个星期日我背着丽丽到圆通寺玩儿,返回来见武叔叔又坐在小桌前慢慢地喝茶。我叫了一声武叔。武叔说:“来,摆一盘儿。”我说:“丽丽睡着了。我先把她安顿回家。”
我跟妗妗家返出来,武叔已经把象棋摆好了。
我的象棋是武叔教的。那是在小学二年级时,我来舅舅家,到武叔家跟顺顺玩。武叔说,来,我教你俩下棋。他就让我和顺顺面对面坐在方桌前。他“马走日象飞田”“当头炮马来跳”“卒来拱象来飞”一步一步地教会了我们。
后来我在我们圆通寺院常跟慈法师父下,水平就慢慢地提高了。顺顺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了。武叔就常跟我下。
这次武叔还给我也倒了一杯茶。我说我不会喝茶。他说喝茶那有啥会不会。
武叔说:“喝着茶下着棋,那是神仙的日子。”
大红姐姐跟堂屋出来,问武叔:“爹跟小孩下。您是不是欺负人家招人。”
武叔说:“我俩互有输赢。不存在欺负的问题。”
大红问我说: “招人,你咋啥也行。你有没有个不行的?”
我说我体育不行。我说我连我们班女生也跑不过。常有女生打完我就跑,我也不追。我追不住人家。
大红姐姐笑。
她说:“我就说,你从来不领导着孩子们耍跑呀跳呀的,原来是你在这方面不行。”
我说:“我们孩子们每次耍啥,都是顺顺来决定。”
正说着,顺顺和栓栓回来了,一人肩上扛着个布袋。
他们两个是跟菜园拾回菜了。
当时已经是进入了困难时期。人们不知道是在哪一天,突然就感觉到吃的不够吃了,可肚子永远也好像是填不饱。
我妈把我跟我妈的供应粮全都打到了舅舅家。不再像以前那样换粮票了。
大红说栓栓和顺顺:“一看你们两个就是那受苦的人。看看人家招人坐在那里,喝茶水儿,敲棋子儿。”
栓栓跟兜里掏出个西红柿,给我。我说不要不要,他说拿着拿着,我就拿住了。正好忠义和秀秀过来了,我掰开给了忠义一半给了秀秀一半。我跟秀秀说,你给丽丽留半半儿。秀秀答应说噢。
栓栓跟顺顺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跟他们不一样,我也想跟着他们去拾菜。
我跟妗妗要布袋,妗妗说,你妈可跟我说了,怕你到菜园。我说我知道我妈是怕我掉进粪池,可我不到粪池跟前去。
妗妗说,叫你妈知道骂我呀。我说不让我妈知道。妗妗说哪有不漏风的墙。我说要是我妈知道了,我就说妗妗不让我去是我自个儿偷着去的。
妗妗没给我布袋,妗妗给了我一个她用碎布头弥对的那种花儿提兜。
那以后,我差不多每天中午都要跟着栓栓他们到菜园去拾菜。
以前我去过菜园,那是为了打苍蝇,不太注意菜。不过当时的菜苗苗也小,这次去了,菜也都长大了,可我尽认不得是啥菜。栓栓把我们领到一个种菜叔叔跟前,他正往下擗一种菜的边叶,看样子是有规律的,一棵菜往下擗两个大叶子。
我问种菜叔叔:“好好儿的菜把大叶子擗下来做啥?”
顺顺说:“不擗下来你拾啥?”
我说:“莫非叔叔往下擗叶子就是为了让咱们拾?”
种菜叔叔笑了,说:“如果不把它擗下来,正经的菜就长不大。”
我看了半天,看不出他说的正经菜是哪种菜。我问:“这是啥菜?”
种菜叔叔说:“你们城里的人一天吃菜却认不得。”
栓栓说:“这是茴子白。”
顺顺说:“这也叫勺儿白。”
种菜叔叔说:“你们谁能说出为啥叫个回字白,为啥叫个勺儿白。说出来,这溜菜擗下的边叶都给他。”
周围还有好几个别的孩子,都在抢着说。但他们都没说对。
我想了想都想出来了。我看了一眼那溜菜,那溜菜足有五十多棵。一棵往下擗两个大叶子,五十棵就是一百多个大叶子。足够我们三个人的袋子装。
我说:“我想出来了,那您都给我们往下擗吧。”
那个叔叔看着我问,“你知道了?那你说说为什么叫个勺儿白?”我拿手比画了一下用勺子舀水的动作说:“用说吗?不就是每个菜叶都就像是勺吗?”
那个叔叔说:“这个小鬼挺灵。好了。这一溜都是你们的了。”
栓栓跟其他的认不得的孩子说:“听着了吗?这是我们的了。你们走开。到别处去。”
菜园很大,擗菜的爷爷们叔叔们很多,那些孩子们就跑开了,去到别处。
我们跟这个叔叔熟了,一去就找他,这个叔叔说他是初中生,考住高中没钱上,就回村当了农民。他说种菜也是技术活儿,也得有文化才行。大队就让他学种菜。
顺顺问说什么大队?种菜叔叔说,生产大队。
见我们不懂的。那个叔叔又往详细给说说,他说,农村以前叫合作社,成立了人民公社后,合作社叫成了生产大队,生产大队下面还有生产小队。但菜园都归生产大队管。
我们每次去了菜园都找这个叔叔,差不多每次都不空手回家。
我们不空手回家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有栓栓这个大个子,别的孩子们不敢抢我们的东西。别的小孩有时候就把拾的菜让抢走了。
那天,西下房唐芳芳到妗妗家叫我,说我小姨姨叫你。我看妗妗,妗妗说你去哇。炕上的丽丽也要跟我,我转过身,她趴在了我的背上。我背着丽丽,跟着芳芳到了她家。
仓门十号院的东下房和西下房入深小,但都是里外屋。小时候我跟冯英儿耍结婚典礼时,我进过外屋,可里屋我没进过。
里屋有女孩的声音喊:“曹乃谦。进来,看认得我不?”这是芳芳的小姨姨。
我进去一看,认得。她比我高两个年级,有年六一儿童节她在台上独唱过。“洪湖水浪打浪……”好听得没底。芳芳说,她小姨姨现在是在大同四中上初二。
我说认得,我说你的“洪湖水浪打浪”比韩英也唱得好。她小姨姨哈哈笑着说,你的口琴吹得比老师拉的手风琴也好。
唐婶婶说,你们两个相互吹哇。
唐婶婶跟一个白色的大搪瓷缸里给我和丽丽倒出两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回想起来,那是我喝过的最好的饮料。后来我问芳芳那是什么?芳芳说,那是煮菠菜的汤。她妈不舍得把它倒掉,在里面放了白糖当饮料喝。
小姨姨问我初中想在哪儿上。我说我不知道。小姨姨说,我看你和芳芳都考大同一中吧。大同一中是省重点学校。芳芳说好。我说我得问问我妈。一听我这么说,小姨姨又笑得哈哈哈。唐婶婶说:“笑啥,问问妈对着呢。当你呢,啥也不跟大人商量。”
到菜园拾菜,家长不让我们引小女孩去,说是看叫拍花子的拍走。
当时大同的老百姓流传说,跟太原来了一伙拍花子的老汉。这些老汉都戴着草帽,手心上有个蓝点,这蓝点是药,只要是在你的头顶上一拍,那你就没跑。不是你没跑,是你不跑,你会主动地跟着这个老汉,他走哪里你跟哪里。最后把你领到太原,让你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家,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妈妈了。
还说拍花子的不拍男孩专拍八岁以下的小女孩儿。
顺顺的妹妹小红,还有冯婶婶的英儿和唐婶婶的芳芳那天也要跟我们去。她们说自己都是九岁多了,不怕。可我们不想领她们,她们非要跟。跟出了东城门,我们远远地看见一个戴草帽老汉,栓栓说那好像是个拍花子的,顺顺说,就是,我看见他手心有个蓝点。冯英儿问我,招人哥哥你看见了吗?
我说:“你听顺顺他白嚼。即使那真的是个拍花子老汉,可离得这么远,他怎么能看见手心的蓝点呢。反正我没看见。”
唐芳芳说:“还是招人哥哥不哄人。”
我说:“可我好像是听说,拍花子的已经不拍八岁以下的了,现在是专门拍九岁的。”
三个女孩一听,哇哇叫着就往回家跑去。
那天幸好也没有领她们,那天我们跟另一伙孩子打了一架。
我们拾回去的菜里面,家长们最喜欢甜菜缨子了。那天我们就是因为抢甜菜缨跟别的孩子们打开了。
我们三个最数我身单体薄,让另一伙孩子给把我按倒在地上,栓栓揪住按我的那个孩子头发,照脸给了他一拳头。这下坏了,鼻血马上给流出来。双方一看流血了,这才住了手。
可这个事没完。对方不知道咋就知道栓栓的学校,几天后,家长找到学校,拿着一沓子票据,让栓栓赔钱。说是把鼻梁骨打断了,看病总共花了二十七块,还有个几毛。家长说几毛不要了,必须赔够二十七块。要不就往派出所送他。
二十七块,这可不是小数目。武叔叔吴叔叔和我舅舅,他们每个人的月工资,都也是不到三十块。狄大大家里没经济来源,咋能赔得起二十七块。栓栓根本就不敢跟狄大大说这个事。他跟学校也说了,不能让我妈知道,如果让我妈知道了,我宁愿坐法院也不赔。
栓栓找我商量。我说我给赔。我说你是因为救我才打的那个孩子。他说人是我打的,不用你赔,你能借给我二十块就行,他说他现在已经有七块。是跟碾房箱子里搜寻出了一对铜灯碗儿卖了七块。
他说,但你保证这个事不能让你舅舅妗妗知道,他们一知道了,我妈就有可能知道,我妈要是知道了那一准能把我打死。
我很严肃很庄重地举起右拳头说,我保证。
我身上经常有钱,可也没有这么多。我说我妈这些日有可能要回,时间能不能迟几天。他说,学校给他限期是半个月时间。我说,半个月,好说,我妈一准能回,半个月内如果我妈不回的话,那我就跟慈法师父借。
栓栓一听我这么说,觉得这个事情有救了。他紧紧地握握我的手,没说话。
我差不多天天往圆通寺返,盼我妈回来。其实我妈如果回来的话,是一定要来舅舅家的,可我还是想最早时间见到她,一放了学专门绕道先回圆通寺一趟。
那天中午我又是这样,一上大门洞,习惯性地看看窗帘有没有变化。一看没有,窗帘还是跟以往一样,没有被拉开。再打算进进后院,又改变了主意,赶快回仓门,去给丽丽热牛奶。一下台阶,慈法师父跟牛角巷过来了。他说你妈跟你爹一大早就回来了,他们跟怀仁拉回一车菜。你爹赶快又赶火车去了。
师父说:“他们还专门给我留下一袋菜。刚才我是帮你妈把那一车菜送到了仓门。”
我妈这次跟我爹是拉着一平车菜,步行九十里跟清水河来到大同的。当中他们在怀仁的秀女村打了一尖。
我妈的脚磨起了血泡。
在妗妗家吃完晚饭,舅舅强硬地坚持着让我妈坐在小平车上,他要送我妈回圆通寺。我也坚持着要一块儿回。
舅舅跟我们家走后,我给烧了开水让我妈泡脚。同时,我也一直想着该如何说出想要二十块钱的事。我一再盘算,反正是不能说实话。一说实话我妈就知道我又到过菜园。我知道我妈最怕我玩弹弓让孩子们打破头,还有就是怕我到菜园掉进大粪池。
她妈说缓两天还要拉着空车回清水河。我说那你自己拉着车路上不怕遇到坏人抢你们的菜吗?我妈说,我还不知道想抢谁,谁敢抢我?
这时我想起了我们为了抢甜菜缨子而跟人打架的事。我认为该是说说二十块钱的事了。
我想了想开头,说:“妈。您甭骂我。我跟你说个事。”
我等我妈问问我是啥事,可她没问。我捩转头看,她已经是乏得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我说呀说呀又没说。吃完饭到了学校。
中午和晚上,我妈也还是在舅舅家吃的饭。饭后相跟着回了圆通寺。
我一进门,拉着灯说:“妈。”
我正要说,我妈却说:“俺娃睡哇。妈到你舅姥姥家串个门。”我妈说的舅姥姥,是我妈的妗妗,她家离我们家也不远。
唉,我真后悔。忘了在路上说了。我拿定主意,明早一定说。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觉出嘴里有好吃的东西,我也不想是什么,赶快嚼,越嚼越香,香醒了。
我妈跟我笑。她手里有个油油的小纸包儿,里面是几片儿猪头肉。她是跟舅姥姥上夜市里买的,一人买了一两,花了三块钱。我妈不舍的自己吃,给我拿回来了。
她又捏出一片儿喂我嘴里。我说妈您也吃,她说妈不好吃猪头肉。我说不行,你也吃,要不我也不吃。我妈这才“好好好,妈吃妈吃”,吃了一片儿。
吃完了,我觉得这是个时机。
我说:“妈您甭骂我。我跟您说个事。”
我妈绷起脸,看我:“说哇。闯上啥鬼啦?”
我早就编好了,我说在学校不注意把个同学给撞倒,人家眼睛碰桌角了,在医院看病花了二十七块。老师让我赔。我兜里有七块还差二十块。
还没等我说完,我妈突然大声说:“重说说!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妈是听出我这话里有了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愣着看她。
她说:“妈哄你姥姥一辈子了,你还想哄妈。”
我只好告诉她,是舅舅院栓栓出了事。但我没敢说他是为了救我而打的那个孩子,要那样说了,我妈就知道是我也去了菜园。
我妈说:“不行,他打了人让他赔去,要不他下次还不经心。”我说:“他妈会把他打死。”我妈说:“那你就不怕我把你打死?”我说:“我答应了人家。再说,人家可厉害呢。街上孩子们都怕他。有他苫护,仓门街的孩子们就不敢欺负我。”
我妈说:“说不行就不行。”
我又说:“妈我求求您。半个月的期限快到了。要不他妈真的会把他打死。”
我妈不理我,把灯拉灭了。
照我妈原来的意思,她要自己拉着小平车回怀仁。她说那有啥,一天就回去了。可在舅舅的一再坚持下,她第二天坐火车回怀仁。而她和我爹拉回来的小平车,舅舅给办理了托运手续,会随着我妈一起到怀仁。后来我妈说起这事儿,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可她原来不懂得这么做。
我还问过舅舅,那我妈为啥不把那一车菜让火车给托运回来,非要步行着跟怀仁往回送。舅舅说,凡是政府供应的东西,旅客只能是带十斤八斤,再多是不可以的。蔬菜水果肉蛋和粮食都是凭供应证才能买到的商品。量大了,这是不能托运的。
原来是这样。
第二天早晨我妈给我做了搁锅面。吃完饭洗完锅,我们一起相跟着出了门。
路上,我一直没敢再说二十块钱的那个事。我心想,等我妈走了我跟里院师父借吧。
到了学校门口,我眼睛看着她,叫了一声“妈”。
她突然大声问:“你答应那个栓栓了?”
我低声说:“嗯。”
她掏出二十块,说:“那,给你。答应了,就不能悔改。”
我感激地看着我妈。
她说:“可是不跟大人商量,以后可不能乱答应。”
我说噢。
我妈说:“你也不要催着跟人家要。既然是借给了,就不能是一天价跟人家催着要。听着没?”
我说噢。
我把钱悄悄给了栓栓,并跟他说这钱是我妈给的。我跟他保证,说不会让狄大大知道的。栓栓紧紧地攥着钱,举起拳头说:“你跟你妈救了我一命。这救命钱,我是一定要还的。”
我听我妈的,从来没跟栓栓说过让他还钱的事。可他还是因为还这钱出事了。
一个星期天,我听得院里吵吵的,不一会忠义跑进家,说派出所人到了栓栓家,说完又跑出去了。我也跟着跑出院。
一个警察在狄大大院门口站着,不让人们走向前。过了一会儿,狄大大和栓栓出来了。栓栓扛着一个行李卷儿。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警察。
街门外有辆侧三轮摩托。警察从栓栓手里抱过行李卷儿,他让栓栓上了三轮摩托的侧斗后,又把行李卷儿放在了栓栓的身上。
当警察“呼呼”地发动摩托时,栓栓捩转过头看站在大门台阶的人。当他看到我,大声地跟我喊说:“我会还你的!”
栓栓这是要被送到省管教所。
后来我听说,栓栓是因为多次偷菜卖钱,才让管教了的。
多少年后的1969年,我已经分在了大同矿务局红九矿当井下装煤工。农历大年,我去给舅舅妗妗拜年时,在仓门街十号的二门巷廊碰到了他,狄栓栓。他说已经在管教所上班了,是技术工人。他还说他已经结了婚,妻子也是一块儿被管教过的。他跟兜里掏出二十块,说要还我钱。他居然还记得这个事儿。我不要。他说你必须得要,借人钱没有还,我会心不安的。
我说好我收下。可我又另外掏出五十块,我说你拿着,替我给嫂子买点小礼物。他说这又成了啥了。我说你要是不收下,我更会心不安的。
他收下了。
这是后话,不细说。
8 坏分子
那回,我妈一大早坐着拉煤的拖拉机,跟怀仁清水河给我送来三十火柴盒苍蝇和七根耗子尾巴,我一下子就把一学年的除“四害”任务给完成了,而且在全年级里我也是头一个完成任务的学生。
班长晋财说我:“别看你是完成了,可总务处说了,你这任务完成得不全面。因为你没有麻雀。”我说:“毛主席说了,‘麻雀就不要打了。”班长听了瞪大了眼,说:“为啥?”常吃肉说:“老曹的妈说了,麻雀不是害虫了,麻雀是益虫。”班长说:“为啥?”我说:“因为麻雀吃庄稼地里的害虫,对庄稼有好处。所以毛主席说‘麻雀就不要打了。”班长说,“你咋知道毛主席说了?”我说,“我妈说的。”班长说:“你妈算老几?”
我最不会跟人吵架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班长,而且他还是在说我妈是老几这样的话。常吃肉替我出头,说班长:“你妈算老几?人家妈打过日本鬼子,你妈打过?你妈算老几?”
班长又让常吃肉给问得没的说了。
同学们都笑。
班长愣怔了一会儿后,反应过来了,指着问我说:“毛主席跟你妈说来?说别打麻雀了?”
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看常吃肉。
常吃肉指着班长说:“说了。毛主席跟老曹妈说了。”
班长说:“你见了?说的时候你在跟前呢?”
常吃肉说:“我见了。我就在跟前呢。我亲眼见了。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见了。哎,爱咋就咋。”
同学们又都笑。
杨老师进班来了。班长赶快跟杨老师报告说:“曹乃谦造谣说毛主席说了不让打麻雀了。”
杨老师看我。我说:“我妈说,毛主席说了‘麻雀就不要打了。”
杨老师说:“这话不能乱说。”
班长指着我说:“他以前写过一首诗,说‘逼上梁山当狐狸,他是想反天呀。我看他是咱们班的一个坏分子。”
杨老师说:“什么坏分子!这话更不能乱说。”
班长说:“您那时候还没来呢。您不信问张老师。”他又学着张老师的口气说:“张老师说,教导主任说‘逼上梁山当狐狸想干啥?反天呀?”
杨老师没理睬班长,提高声音对大家说,“同学们听清楚了啊。刚才的事,谁也不许出去乱说。同学们听清楚了吗?”
同学们都大声回答说:“听清楚啦——”
杨老师跟班长说:“回家也不许说。听清楚了吗?”
班长说:“听清楚了。”
班长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说我想反天呀,说我是坏分子。在二年级时,张老师还把我当成写反革命标语的怀疑对象,推荐给学校去审查。他们明明知道我不会是反革命也不会是坏分子,可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说?
常吃肉本来是住石头巷,出校门往东走一点就往北拐。常吃肉见我闷闷的样子,放学后他没往北拐,一直陪着我往前走。他说:“你妈是打小日本儿的,你怕一个烂班长干什么。”我说:“我不是怕他。我是闹不机敏,他为什么明明知道我不是坏分子,可为什么要这么说。”常吃肉说:“这还用问。不就是因为老师常表扬你,他不高兴。”我说:“老师表扬我又不是我的过。”常吃肉说:“就凭他有个当总务主任的姨夫就当了个烂班长,大多得他。爷尿他他才是个班长,爷不尿他他是爷腿板的鸡巴。”
“大多”是个“奓”字,学校的孩子们说谁奓,不说奓,都说“大多得他”。
我说:“对,咱们不尿他。”
常吃肉说:“对。老曹。咱们背操手尿尿。不理他。”
那天,常吃肉一直把我送到钟楼街,才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往他家返。
过了些时,校长在大操场宣布,不让学生交麻雀腿,还宣布“四害”里面把麻雀换成蟑螂。
常吃肉高兴地跟我说:“老曹,咱们赢了。毛主席就是说了,‘麻雀就不要打了。你妈真厉害。连毛主席说啥都早早地知道了。看来,毛主席就是跟你妈说了。”
我笑着说:“你那天不是说还亲眼见了?”
常吃肉笑着说,“我当时就要那样说,就要气气烂班长。”他突然想起什么了,说:“不行,现在搞清楚了。我得问问晋财,谁是坏分子?”
我拦住他说:“甭价甭价。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尿他。”
常吃肉翻着白眼儿,好像是在想,想了一气说:“也对。老曹。咱们背操手尿尿。不理球。”他还告诉我说:“记住,咱们见了班长就把手背操起来,把头捩一边儿。不理他不看他。”
那以后,常吃肉一见了班长,就真的是把手背操起来,把头捩一边儿,而且是做得很夸张,样子也很好笑。
在我上六年级头一个学期的那天中午,我们在家正吃饭,收房钱的小黄进来了。妗妗赶快说:“小黄你好几个月没来了。房钱我都给你准备着呢。”
小黄说:“房钱你就给别人吧。我不管了。”说完捩转头冲着我舅舅大声说,“张宏苑,放下筷子。跟我走一趟。”
我舅舅平素很讨厌这个小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见他愣了一下后,态度很和软地问:“去,哪儿?房管所?”小黄大声地说,“派出所!”
妗妗问:“小黄小黄,咋的回事?你让他到派出所干啥?”
小黄没我理妗妗,用大拇指比划比划门外说:“快点。跟我走。”
舅舅笑着脸说:“兄弟,你……”
小黄用鼻子“哼”地冷笑一声说:“叫兄弟?叫爷爷也迟了。”
“那,那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回事?到派出所说去。”
“兄弟,派出所在哪儿?”
“半个小时不到,我们就下传票。”小黄说完头也不回,转身走了。
舅舅和妗妗相互看看。
妗妗说:“小黄让你到派出所。这是怎么回事。样子还挺横。”
舅舅说:“闹球啥?”
妗妗说:“你忘了你骂过人家一句黄世仁。”
舅舅说:“看今儿的这个来头比黄世仁也凶。”
妗妗说:“一进门叫了你声啥?张啥啥?”
舅舅说:“这个兔子。他跟派出所有啥关系。”
妗妗说:“啥不啥先去去派出所。”
舅舅饭也没吃完,出去了。
那以后舅舅和妗妗总是在悄悄地说话,说话也总是把我们小孩先打发到院外边,不让我们听。
那以后舅舅一吃完晚饭就出去了,很晚才回来。有时候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也不知道,可我好几回半夜醒来尿尿时,看见舅舅趴在灶台上就着个蜡烛光,写呀写的在信纸上写什么。
我们小孩子虽说是什么也不懂,但也看出这是有了事。我带着忠义他们出街玩儿时,丽丽也不吵着要我背了,只要我一向她招手,她就欢欢把小手伸给我,让我拉着她往外走。
天黑下来,我们想回家时,都是放慢着脚步,悄悄地走路。忠义和秀秀还把手压低在腰际,相互地摆动着比画,意思是别出声。
院孩子们都看出了我们这家的这个变化,顺顺问我说,你舅舅咋了?我说不知道。
过了些时,连着有两天了,我没见舅舅回家,我心想是不是让警察给抓起来了,还就像栓栓那样,让送到哪里去管教。后来见妗妗给舅舅去送饭,这才知道不是被送到外地。第三天中午妗妗给我们做好了饭,用笼布包了两个馒头要出去,我说:“妗妗,我给去送。”
听我这么说,妗妗一下子流下了泪,把我叫到一边儿说:“看来我孩是大了。今儿妗妗跟我孩说说。你舅舅遇到了麻烦,小黄说你舅舅当过国民党的兵,让他写思想汇报。你舅舅写一个说不对,写一个说不对。可又不告给是咋不对。说是没讲清楚。”我说:“那个小黄不是个收房费的吗?”妗妗说:“人家现在不知道咋就又当了警察。麻烦的是,小黄现在又不叫你舅舅在家里写思想汇报了,让在派出所里写交待材料,交待不清不让回家。小黄还让我劝你舅舅赶紧交代,你舅舅说他又没做过啥坏事,交代啥。我孩想想,这问题是不是就有点严重了。”
我想想说:“妗妗,要不我给回我们院问问慈法师父,看看他有啥办法。”妗妗擦擦泪,苦笑了一下说:“原来以为没啥事,只不过是你舅舅骂过人家黄世仁,让人家叫到派出所吓唬吓唬出出气也就完了,可现在看来这事过不去。前晌我给清水河打电报了。你妈明儿回呀。”
听说我妈回呀,我心里高兴了一下。可想到眼下的麻烦事,又高兴不起来。
妗妗说:“按说当过国民党兵的人多了。咱们院西耳房的吴叔叔也当过,年龄也跟你舅舅差不多。可人家没事。就怨你舅舅脾气灰,跟人家吵架,还骂人家。这可真是应了那句,为人一条路,恶人一堵墙。”
我没听妗妗的,晚上放学先回圆通寺,跟师父说了舅舅的事。师父说:“我们这些时也是天天集中在佛教会学文件。现在上面的形势是,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你舅舅的事,得从这上头想想。”他又问我:“你妈知道不?”我说:“我妈这就回呀。”师父说:“听你刚才学说,你舅舅妗妗好像是慌了神。而这时候最需要个有主见的人在跟前拿主意。”师父摸摸我的头顶说:“放心哇。你妈回来就好了。”
我妈不是妗妗以为的“明天”回,而是在接了妗妗的“速回”电报后,就让公社的拖拉机以要上矿拉炭的理由把她给送回来的,回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又是像那次给我送苍蝇盒那样,敲后墙。
听见有人敲后墙,妗妗一下子就猜出是我妈。
我妈没进家,她在街外问清妗妗是怎么回事后,就又返走了。妗妗早起跟我说:“你妈分析说,千千有个头,万万有个尾。派出所叫你舅舅叫‘张宏苑。‘张宏苑这三个字只有村里人才知道的。你妈当时就麻烦拖拉机司机,把她连夜送回应县老家。”
我妈在姥姥村里只待了一白天,就搞清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是派出所的小黄到我舅舅单位翻档案,知道我舅舅当过国民党的兵。为了报复我舅舅骂过他黄世仁,就趁着这个“要加强阶级斗争”的大好形势,没事找事地到了我舅舅的出生地,也就是我姥姥村,了解收集我舅舅的情况,后来知道这个张文彬原来叫个张宏苑。
小黄认为,这个张文彬一定有问题,要不为啥改名字呢?最后终于在村干部的发动和配合下,跟村里的人了解到,这个张宏苑在张家口当国民党兵时候,“腰里别着手榴弹,回村咋呼过老百姓。”
我妈知道是这么回事,心里有数了。她很清楚当时的那个事,那是在我姥爷去世后,舅舅跟部队回家奔丧。他是个小医兵,没有武器。路上怕有危险,跟长官借手枪,长官不借给,他就别着个手榴弹防身。又没伤着人又没炸着人,办完丧事就又返回了张家口。
“咋唬过老百姓”,这算是个啥罪名。
我妈又连夜让拖拉机给送回了大同,一大早到了舅舅家。司机在我姥姥家白天睡好了,把我妈送过来就真的去矿上拉炭去了。
我妈好像是不避讳我们小孩在不在跟前,当着我们的面谈论了一气舅舅的事儿。
妗妗说:“姐姐,这个小黄喜欢个物件儿。我有个陪嫁的玉镯,送给人家吧。可这个时候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妈问妗妗,你咋知道他喜欢个物件。妗妗说那个小黄有次来家要房钱,看见您给忠义的那个银锁儿就拿走了,说顶两个月房钱。我妈骂小黄说,这个王八蛋,那银锁是河南姐给的,那最少也值两年的房钱。
妗妗说:“我看把这只玉镯送给人家吧。咱们好过这个关。”
我妈说:“恶狗当道卧,手拿半头砖。我这就找他去。”
我妈洗了脸梳了头,还让妗妗够出她的好衣裳,把坐拖拉机弄脏的衣服换下身,出了门。
中午,我妈跟舅舅相跟着回家了。
他们进屋还没站稳,我爹也进家了。他是知道了这事,坐着火车跟怀仁回来的。
我跟妗妗脸上的表情看得出,这下子,她是发自内心地放松了下来。
我妈说:“招人,给舅舅跟你爹打酒去。”说着往出掏钱。妗妗赶紧说:“有有有。”
我妈把钱给了舅舅说:“五子,还是你去吧。看还买些啥下酒的。”舅舅攥住钱要出门,我妈又大声吩咐:“把那头抬起来,把那步走得那钢钢的。国民党也是人,傅作义还是共产党的大官儿呢。你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医兵,怕什么。”
大家都笑。
吃饭当中,我妈给讲她是怎么把舅舅跟派出所给领回来的。
我妈是在派出所街门口等住了那个小黄,招手把他叫到跟前。
我妈说:“小子,我兄弟叫你兄弟你不理,大姐我叫你小子你得理。因为大姐转山头打鬼子时候,小子你大概还在耍尿泥呢。小子,大姐是来提醒你,派出所这个工作可比房管所强多了。但你可得闹清楚,小子,那锁儿别看是银的,那可是我们的传家宝。”
我妈说,小黄一听,当下就赶快说:“姐姐,文彬的事我们审查完了。没事儿。我们正打算让文彬回家,你来了,正好跟他相跟着回去吧。”
就这样,我妈就把我舅舅给领回来了。
一家人让我妈说得都高兴了起来。
妗妗说:“姐姐,我看出来了。关键的时刻多会儿也是还得姐姐您。”
我妈说舅舅妗妗:“多大点事。把你们吓成这。天塌不下来。”转过身冲着我们小孩说:“你们也别见人三辈儿小似的。把那头抬起来。你告诉院孩子们,我爹是共产党,是打小日本儿的游击队长,是剿灭土匪的英雄。”我妈还要说什么,让我爹给打断了,“行了行了。看你。”
大家都笑。我们孩子们也带点起哄似的,放声大笑。
但,我们高兴得有点早了,这个事并没完。
冬天,街道治保主任给我舅舅下了通知,说他被定为坏分子。原因是,说他经常偷听敌台。
舅舅被留在派出所审查的那三天,小黄不让他睡觉,让他老实交待。舅舅实在是想不起什么事,又一心想睡觉,就问:“我在单位值班时听‘美国之音,算不算?”小黄说:“你先写上。算不算我做不了主,那得上面来定。”舅舅就在交待材料上写了,说每次值班时都好听听“美国之音”。
舅舅不把听听“美国之音”当作这是个什么事,或许是他当时迷迷糊糊地直想着睡觉,把“交代”过这个事给忘记了。他回家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我妈找小黄算账,小黄哭丧着脸说:“大姐你行好呢。我也不知道听听‘美国之音这能成为个啥事,就那么报上去了。谁想着审查委员会审查的时候,给定个了‘偷听敌台的罪名。姐姐你行好呢。那我当时真要是把文彬哥哥‘手榴弹的事报上去,那说不定还得让收监。”见我妈不明白,他又说,“收监,就是让捉进去。姐姐你行好呢。那要捉进去,就成了敌我矛盾了。可现在咋说也是人民内部矛盾,要不为啥是由街道通知,而不是我们派出所通知呢。行行好哇,我的亲亲儿的大姐呀。”
我妈最怕别人下软,小黄哭丧着脸这么一解释,我妈放了他一马,没把他的银锁儿的事给捅露上去。
这下,舅舅以“偷听敌台”的这个罪名,被上面给戴了个“坏分子”的帽子。
9 初考
“火烧财门旺”后,跟妗妗一块儿转成正式工的小毕,跟妗妗说:“那天我骂人家孩招人,真不该。以后我每个月给招人两张洗澡票。”小毕的爸爸是大众澡堂的卖票的,大众澡堂的领导一个月给每个职工发十张澡票。都是在工人开资的时候发,小毕就在每个月的三号,固定的这一天把两张澡票给了舅舅。虽说小毕是指名给我的,实际上这两张澡票是舅舅拿一张妗妗拿一张。舅舅洗的时候领着我和忠义,妗妗洗的时候领着秀秀和丽丽。舅舅提前就跟小毕打听好她爸爸是哪个班儿,我们是专在小毕爸爸的班儿才去。本来是一张票一个人,因为有小毕的爸爸的关系,我们就能一张票进三个人。
那个星期天舅舅又领我和忠义洗了澡,星期一我穿着妗妗给做的“国民党将军服”,戴着红领巾,到了学校。
杨老师还没见过我穿这身衣服,看见我说,看这干眼骨净的,这才像个学生。我跟她笑了一下,不知道该咋回答她的这句话。她突然又问我说,你妈在哪工作?我说我妈没工作,在村里种地。
她说,老师一直很奇怪,那你妈咋就提早知道说麻雀不归“四害”了。我说,我跟我们院慈法师父也说过这事儿,师父分析说,大概是毛主席的这个指示是先在农村传达的。杨老师想想点头说,一准是。
杨老师问我,你妈在农村那你在谁家住。我说我在舅舅家。她说你舅舅家在哪儿,我说在仓门十号。她说,哇,那么远。我说您认得仓门?她说我在二中上了三年高中,咋能不认得仓门呢。她又说,这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在最后一堂自习课偷偷地做家庭作业,原来是家太远。她说,好了,以后老师允许你在学校做家庭作业。
她大声地跟同学们说:“曹乃谦是特殊情况,家比你们来回走两趟也远。他可以在学校做家庭作业,你们别人谁也不准。”
这天的第一堂是语文课,杨老师给讲古体诗,“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快下课时,她问我“逼上梁山当狐狸”这句诗是怎么回事。常吃肉就在我后边坐,他抢着给详细地做了个介绍。
她听后,念着我那四句,“黑猫咪咪叫声低,腹中无物来充饥。老鼠耗子都灭尽,逼上梁山当狐狸。”念后,问我是这四句吗?我说是。她说“耳边呼呼是风声”,老师也早听教研组的刘老师给说过了。刘老师说你有写诗的天才。
她从我的课桌跟前走向讲台,说:“好,好。曹乃谦以后就当咱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吧。”
当时的小学只有班长组长,没有课代表。杨老师这是把中学的做法运用在了我们班。
后来她还让算术老师提名了一个算术课代表。那天,她在班里宣布,这两个课代表都属于班干部。
当时我们的校长是新调来的,姓闻。闻校长很重视学生的学习,对六年级抓得更紧。闻校长很赞赏杨老师的这个在班里选设课代表的创新,让别的班也效仿着这么做,语文算术这两门主课都要选一个课代表。校长还提议,凡课代表都按副班长对待,也给配发两道杠。
我左袖臂戴着白底红杠的两道杠回了舅舅院,孩子们谁见了谁都“哇——”地呼叹一声。冯英儿和唐芳芳更都是露出那又佩服又喜欢的神色。就连老也不理睬我的顺顺的妹妹小红,也问我说:“招人哥哥二道杠了?”
杏花儿又是可长时间没来学校了。那天早上常吃肉看着她的那个空位子跟我摇摇头说,又没来。我说你们住对门,你去她家看看她是咋了。他说不敢,我说我跟你去。他说去咋说,我说我也想不起咋说,咱们去就行了。他想了想说,就说杨老师听说你病了,让我们来看看你。我想想说,这个,能行。
中午放学,我让他跟我走。我领他先到大北街的商店买了两个水果罐头,还有半斤古巴水果糖。当时别的都要供应证,水果罐头和水果糖是可以随便买的。他说买这干啥,我说你不是说老师说她有病了,咱们就说这是杨老师给买的。他高兴地说,对,对着呢。
古巴水果糖外面没包着纸,棕色的半透明的,那形状好像是颗大杏核。我们一人嘴里抿着一颗,往杏花儿家返去。
走到一个大门口,常吃肉说就这个门。我说进哇,他说可吓得慌呢。我说吓啥?他说我也不知道是吓啥,要不别了。
我说:“来也来了,罐头也买了。”他说:“那要不进就进哇。你,打头。”
看着常吃肉五大三粗的,原来这么胆小,好像是来做什么坏事似的。
进了院,打问到门吊着锁子的是杏花儿家。邻居说,杏花儿的大大在矿上下井,出事故死了。他们一家人都去了矿上了。
邻居说,矿领导为了配合总路线大跃进,以煤为纲,不顾工人的死活,拿命换煤。好几天前就发现瓦斯味儿了,不接受白洞矿去年“五九”事故死了小一千号人的教训,还要继续干,瓦斯一下子爆炸了,死了好多人。那个邻居说,他们家也死了一个。
过了几天常吃肉说,我常常是能想起晋财欺负杏花儿,我常常是越想越气,直想再跟王八蛋干一架。我劝他说别了,我说你忘了我跟你说过,杨老师在班干部开会时说,要给你打报告让学校取消对你那次的处分呢。
常吃肉问,杨老师咋说的?我说,你是忘了,我跟你说过。常吃肉说,你再说说。我说,杨老师说,咱们属于应届生了,不能让个小学生背着处分毕业,离开学校。常吃肉说,杨老师真是个好杨老师。我说,杨老师真好。
常吃肉说:“我想到你们圆通寺给杨老师许个愿。”我说:“许啥愿?”他说:“想给她许个愿。祝她找个好对象。”我说:“你真二寡。”他说:“你哇不想让杨老师找个好对象?”我说:“想。”他说:“我妈说了,到你们圆通寺许愿可灵验呢。”
那个星期天,我约好了时间,跟常吃肉去了我们院。慈法师父又请我们吃饭,吃完饭还给我和常吃肉讲了苏东坡和佛印的故事,
苏东坡跟佛印禅师是好朋友。有一天他登门拜访佛印,问说佛印佛印,你看我像是啥?佛印说我看你像是一尊佛。苏东坡一听很高兴。佛印又问苏东坡,你看我像是啥?苏东坡想跟佛印开个玩笑,就说我看你像一泡狗粑粑。佛印听后不做声。苏东坡很得意,回家向他妹妹吹嘘,说佛印大禅师今儿让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苏东坡妹妹听了说,哥哥你的境界太低,人家佛印心中有佛,看啥也都是佛。你呢,看别人是狗粑粑,说明你满脑子里头,只有一泡狗粑粑。
慈法师父讲完,问我们:“你们懂了吗?”
常吃肉说:“懂了。师父。我们的脑子里头就该是有个高境界的想法才对。”
师父点头说:“对,对。”
第二天,常吃肉进了班。故意引逗班长骂自己,他说:“晋财,我越看你越不像是一堆狗巴巴。”
班长愣了一下,说:“我越看你越像是一堆狗巴巴。”
常吃肉说:“晋财,我越看你越不像是一根狗鸡巴。”
班长说,“我越看你越像是一根狗鸡巴。”
骂完,两个人都笑。都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同学们听了,都觉得奇怪,常吃肉今儿这是咋了,引逗着班长骂自个。可我心里明白,常吃肉是想证明班长的境界太低,而自己是高境界的人。可我看着他们两个人都乐成那个样子,我实在是说不准他们是谁占了便宜。
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常吃肉吃亏了。但我又想,这总比鼓动他再跟班长干一架,让学校给他个再高的处分要好。
天冷的时候,舅舅他们的缝纫社在雁塔下的工厂终于盖起来了。妗妗和小毕她们原来坐在家里的那些工人,正式走进明亮的车间去上班了。
那天舅舅回来又高兴地说,他们的缝纫社不叫缝纫社了,叫服装厂了。舅舅被明确是服装厂的正式的会计。舅舅说,人们叫我张会计。舅舅为这个称呼很高兴。舅舅说,这说明人家真的不拿我这个“坏分子”当敌我矛盾来处理。
妗妗自上了班,她每次走的时候,就把秀秀和丽丽领走了,寄放在她的奶哥哥家里。她的奶嫂嫂没工作,给看着秀秀和丽丽。妗妗下班回家的时候再到奶哥哥家把两个孩子领回来。
我放寒假了,我妈也跟清水河回来了。她是坐火车回来的,她背回来一布袋冻粉条坨子。这是她用自己种的山药,自己磨的粉面,自己压制出来的粉条。她把粉条团成家常用的盘子那么大小,一坨一坨的冻出来,装在布袋里。这些东西只要不超出十五公斤,火车上是不管的。要是超出来,就会把超出的部分没收走。我妈早就称好了重量,她才不会把自己汗流拔气收获下来的东西,让公家给白白没收走的。她送回一袋冻粉条后,又返到了清水河,背回一布袋冻豆腐。这豆腐她也是用自己种的豆子磨的。我妈把这两种东西都留在了舅舅家。
妗妗高兴地说:“哎呀姐姐。这么多。院里人们过大年,无论哪家,粉条和豆腐两样加起来,最多有上这么半布袋。”
我妈说:“我把招人搁在这里,到村里去种地,还不是为了咱们有的吃有的喝,甭让孩娃们在吃上头可怜介的。”
妗妗说:“我们有吃有喝了,姐姐您在村里受苦累。”
我妈说:“七娃来了,你让他带着招人先回村。我跟你姐夫随后就赶回去了。今年我们在下马峪过大年呀。”
我妈又坐着火车回了怀仁。
七舅舅在大同三中上学,他是住校生。等了一天,七舅舅也放假了。按照我妈的吩咐,我和七舅舅坐着长途汽车,先回了姥姥村。
腊月二十六,我妈和我爹也跟清水河回村了。
他们又是拉着小平车回来的,车上拉着我妈种地打下的黍子。另外,还有冻豆腐冻粉条,还有各种各样的冻菜团。
七舅和七妗还有表哥,三个人卸车。
姥姥招呼我爹我妈进家缓缓,看着我妈和我爹那疲劳的样子。我问我妈:“为啥不让拖拉机送您们一趟?看把您们乏的。”
我妈说:“你当那拖拉机是给咱们家养活的?”我爹说:“着急了求求人家,不能动不动就用人家。”
我说:“这下小平车不能让火车托运了,您们还得往走拉。”我爹说:“这次不往走拉了,留给你七妗妗用吧。”我妈说:“一个烂小平车,你爹还给总务作了二十块钱。”我爹说:“哎呀呀,你就知足些哇。”
我看见表哥正把一个装满东西的布袋放在了堂屋地上,我赶快招呼说:“表哥你来你来。”说着往外跑,表哥跟着我往街外跑。
小平车还在大门外,车上的东西还没卸完。我在车帮边上,抽出了一把长条钢刀。这时,我爹追出来,把钢刀没收走了,让七妗妗给锁在了堂屋的暖阁里。
我爹和我妈在姥姥家歇缓了两天后,我们三口就到了下马峪。
正月十二我们三口返回大同。我妈说这半年不去怀仁了,我问说那地呢?我妈说开的荒地连着种也不好,正好也让它缓缓,我要照看你好好儿读书。
我妈说:“在舅舅家这两年我看你是瞎混了,这半年得好好儿拧拧你。”
我说:“我又没瞎混,不信你问我舅舅。”我说我还当了语文课代表两道杠儿。
我跟书包里掏出白底红杠的两道杠,让她看。她说,这是啥东西,就瞎玩儿。
我说这是两道杠儿。她说两道杠是干啥。
真奇怪,她在怀仁没见过两道杠儿?后一想,她不是在怀仁城里,是在清水河种地。
我给她解释清两道杠是什么,她也没有个为我高兴的表情,还是绷着个脸说:“你敢不当个两道杠儿。”
她永远是这么个口气,想让她表扬表扬我,难呢。
正月十八开学。闻校长说,这是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了,年级里要根据各个班学生的学习情况,对各班的学生来个大调换。
我们班有一半学生被调换走了。被调换走的还有班长晋财,调换来个女班长,叫程姗姗。
常吃肉高兴地说,杨老师真好,没把咱俩分开不说,还把那个王八蛋给换走了。
后来他还悄悄地问我:“你说。杨老师是不是有意这样的?”
我想了想,觉得好像是有点有意。我说:“好好儿学习吧,要不对不起杨老师。”他点头说:“好好儿学。加油学。”
那天上早自习前,常吃肉在班里大声说,“我宣布——”见没人理他,他两手拍打着讲桌,让同学们安静下来。他说:“我宣布——我改名字呀——”
有同学说:“改什么,改成个什么了?常吃菜?”
同学们笑。
他大声说:“我就连半点肉也吃不上,白叫了个常吃肉。”
杨老师也进来了,听着他的话,也笑。
常吃肉说:“反正你们也都知道。我这个名字不好。那次到了老曹院,和尚问我叫个啥。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说,老曹说他叫个常吃肉,和尚一捂鼻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同学让常吃肉这话逗得前仰后伏地大笑。
他说:“我以后叫个常子龙呀。哈哈,常子龙。多好。”
这时,他看见了杨老师,赶快下了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杨老师上了讲台,朝着常吃肉说:“常子龙同学。”常吃肉不理。杨老师又喊了一声“常子龙同学”,他还不理。同桌推他说叫你呢,他才反应过来。
他笑着说:“呀咿呀,杨老师你看我,我是给懵住了。您原来是在叫我。我给忘了我叫常子龙来着。”
同学和老师都哈哈笑。
杨老师说:“你改名字得到派出所去改。你自己改了,学校给你改了,可派出所没改,还不行。中学学校招收学生,是要让学生拿着户口簿去报名的。”
常吃肉说:“真麻烦。要不不改了。”
同学们又笑。
新调换来的这个女班长长得挺袭人的,同学们很快就把她捏对儿捏给了我。有次不知道是谁把我的书包填进她的课桌里,她进班上课,很生气地把我的书包一下抽出来。
这时我正找我的书包,看见是在她那里,还没等我说是我的,她就给扔地上了。
后来她给我道歉,说我不知道是你的。我说行了。
我伤心极了,心想,我又不想跟你搞对象。你觉得你袭人,可你比起舅舅院的那几个女女,你差远了。人家那几个女女,哪个也比你强。
我不跟你搞对象,我要听我妈的话,好好儿学习才是正经。我还要把红格儿拉得你远远的,让你赶也赶不住,让你干着急。
杨老师为了提高学生学习的兴趣,她发明在座标纸上涂染红方格儿方法,让同学们来个互相竞赛。她买了浅蓝色的座标纸,在最下面把学生的名字都写上去。以后谁考试得了满分,就在谁的名字上描染一个小红格儿,最后看看谁红格升得高。
在班里,我原来的学习成绩是第二,差着晋财。可常吃肉说,晋财考试时经常作弊,可我不作弊,一是我不敢,我妈说我要是考试作弊,就要往断打我的狗腿。再一个是,我也不想作弊。我认为作弊很丢人。即使是别人没看见,自己也觉得羞得慌。
现在我在我们班的学习成绩就是最好的。自从新班长扔了我的书包,我的红格儿就更是一路直上。
哼,你就摔我的书包,我要把你甩得老远老远才算。
我真高兴,我真解气。
大同市成立了图书馆,图书馆成立了阅览室。闻校长给每个班的前五名的学生都发了阅览证。其中有两个是字书证,有三个是人儿书证。字书证是可以跟图书馆借阅厚本的小说。而人儿书证只能是跟阅览室借着看连环画,而且是不能往外带,只许当场看,看完当场还。
我是字书证。我可以跟图书馆借了小说拿回家看。《苦菜花》《迎春花》《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那些厚书,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跟图书馆借了看的。
为了抢时间看,有时候在上下学回家的路上,我常常是端着书,就走就看书。我看书又没有影响学习,我的红格格儿“刷刷刷”地往上直冒。
那次我妈让我坐在小板凳上就看书就扇火。起初她以为我是看学习的书,可后来她看出我看的书那么厚,又是看得很入迷,她说了好几声不让我扇了,我还扇。
“招人!”她大声地喊我,我才听着。
我吓了一跳,答应说:“啊!您说啥?”
“你看的是啥书?是学校发的学习的书吗?”她大声地问。
“不是。是跟图书馆借的。”我低声地回答。
“拿来!”她发了火儿。把书一下子抢过去,掀起锅,把书填进了灶火坑里。
我不敢争辩,更不敢去抢。
她二话没说,“啪”地给了我一个耳光。一下子把我从小板凳上给打倒在地。随后又踢了我两脚才算完。
那以后,我再不敢看课外书了,因为我妈这个只认得“曹乃谦”三个字的大文盲,说那是闲书。
后来,是七舅舅说只要把作业都做好了,看闲书也有用的。七舅舅跟我妈说:“不看课外的书,咋能够全面地增长了知识呢?”
那天我妈突然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作业做完了的话,想看啥就看去哇。”我说:“没啥想看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妈又主动问说,那回的那本书多少钱,我赔人家。我说我赔了。
她也没问赔了多少钱,也没问我哪来的钱。
隔了一小会儿她又说:“妈以后打你就哭,你一哭妈就心软了就不打你了。”
我没做声。
她又接着说:“要不跑也行,你跑了妈这就打不住你了。赶你再回来,妈也就没气了。你是又不哭又不跑。你是死轴轴地死挨,妈就越打越气。”
见我没回答,隔了一会儿她又说:“要不你说也行。你就说妈把你打错了,你就说你啥有理啥有理。你得说,可你又不说。”
我没理她。她这么地跟我说话,我有点想哭。
她大声地说:“妈跟你说话呢,你是老不理妈。听着没?”
我低声说:“噢。”
这时,我的眼里憋满了泪花。
我妈这样说来说去,她实际上是打我打得后悔了,可她又从来不会说个服输的话。但她在心里头也难过。为了不让我妈再说下去,为了换换沉闷的气氛,我一下大声而又是喜悦地说:“妈,多会儿才把丽丽要到咱家来,给我当妹妹。”
我妈听我这么说,也笑了,说:“这半年妈为你考初中呀,不去种地。等你上了初中,妈还得去种地。咱们把这三年的饥荒度过去,再往过要她。”
我奇怪地说:“妈,你咋知道是三年饥荒?”
我妈说:“你小孩不懂的。老年人都知道,一般这遭年馑,没有三年是过不去的。”
我说:“三年太长了。我真想马上就要她过来。”
我妈说:“都说好了。迟早是你的妹妹就行了。”
我说:“妈我名字都给她想好了,叫个曹爽仪。”
我妈说:“曹爽仪。好,听上去顺耳。爽爽儿的。爽俐的。”
每天早晨我妈都是早早地叫我:“俺娃起哇,起洗洗脸背去哇。”完了紧接住又是自言自语地说:“千日的胡胡百日的笙。背书全凭一五更。”我这个文盲妈不知道跟哪儿知道这么一句话。
我洗了脸拿起书,坐在院大殿台阶上背起来。
有燕子在殿檐下穿梭来穿梭去。
高小考初中,只考两门课,语文和算术。
从初小到高小,我把十二本语文书和十二本算术书背个烂熟。
后院慈法师父说:“招人妈你就放心哇。招人一准是大同一中的材地。”
我妈问:“大同一中好?”
师父说:“那作准的。”
我们大福字小学考点,是在大同四中。
头一天,舅舅把他的手表也给我送来了。我胳膊腕儿细,只得把表撸在了肘跟前,才不往下掉。
上午考算术,下午考语文。
杨老师一再强调不要提前交卷儿,闻校长也在外面监督着。同学们基本是听到铃声,按时出来的。
常吃肉在考场外等着我。
我说我全算对了,他说能打七十分。他说算术能打七十分就很满意。我俩都很高兴,一起相跟着出了校门。
这时候,路上过来一辆牛拉着的车,牛角上绾着红绸子。
这是辆娶媳妇的婚车。
牛车上坐着一个穿着红衣裳的女孩,女孩的头上用一块红绸子盖着。另有个穿着粉衣裳的女人在旁边陪伴着她。
牛车慢慢地往前走,同学们跟在后面看红火。
“杏花儿!杏花儿!”
常吃肉一下子认出那个新媳妇女孩是杏花,他指着女孩大声地说。
女孩撩起盖头看了一下我们,又把手松开,盖头慢慢落了下来,又把她的脸给苫住了。
那个女孩,就是我们班的杏花。
“杏花儿——”
常吃肉两只手握成拳,在胸前晃着,朝着杏花狠死地大声地呼喊。
初考完的第二天,杨老师领着班干部到西门外的人民公园去拍照留影。在妗妗家时,妗妗把我打扮得像是个小少爷,可这半年,我妈只抓我学习,根本就没想到给我做件新衣裳。她的说法是,穿得旧些没关系,只要是干净就没人笑话。那天照相时,我穿得倒是挺干净,但捎得发了些白的蓝制服的前胸,有着四块深蓝色的补丁。
照完相就放假了。让我们回家等着,看是哪个中学通知你去上学。
我以几乎是满分的好成绩,被大同一中录取。
可我的好朋友常吃肉那天下午没考好。下午考的是语文,这本来是他的强项,可他却没考好。哪个中学也没有通知他去上学。他落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