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狐狸(中篇小说)

2015-06-30 22:51叶雪松
滇池 2015年5期
关键词:鬼子爷爷奶奶

叶雪松

1

为了寻找当年东北抗联的遗迹,我曾数次出入大兴安岭地区的深山老林。马年的岁尾,在莫尔道嘎林区,我认识了管理站站长马友江。我的朋友、莫尔道嘎林区的作家老邢告诉我,马友江是地道纯正的满族血统,祖姓马佳氏,先祖是道光年间的礼部尚书升寅。我虽然身份证上也是满族,但说老实话,身上只有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我是沾了我的科罗玛玛(满语,就是姥姥)的光。当年,我所在的那个县改为满族自治县,据说,有很多优惠政策,我就随着那些想享受优惠政策的人一起,将我的民族改为满族了。

我姥姥是纯正的满族血统。虽然,我的汉族血统成分占得更多一些,但我从小就对满族很感兴趣。比如,我姥姥不管我外曾祖母叫妈妈,叫额涅,也不管我外曾祖父叫爹,叫阿玛。还有,我姥姥让我母亲称呼她的姐姐为阿姆巴特合莫,她的哥哥为阿姆巴纳克楚。我觉得我姥姥身上蕴藏着许多神秘。

不过,这些,只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我姥姥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现在,满语大多已失传,许多满语和满族文字已成了待解之谜。所以,当老邢说,马友江是地道纯正的满族血统时,我的兴奋劲儿一下子就被调动起来了。此行果然不虚,马友江爽朗的话语里时不时地蹦出满语来。虽然只言片语,已足够让我欣喜的了。他得知我也是满族时,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请我吃阿玛尊肉,喝当地的苞谷烧。

坐在滚烫的热炕上,火辣辣的苞谷烧落肚儿,老邢介绍我是寻找当年东北抗联遗迹的作家时,马友江拍拍胸脯说:“想听故事,找对人了。我玛法和我的太太的故事,就够你写上一部传奇大书了。”

“玛法?太太?”我疑惑地看着马友江。

见我惊愣的眼神,马友江将碗中酒干了:“玛法在汉语里就是爷爷,太太,就是祖母,奶奶。你听得别扭,我在下边就用汉族的叫法,称呼他们为爷爷、奶奶。”

我这才知道,马友江跟我说的是满语。

“你还别不信,我这个故事讲出来,保准比电视剧上演的故事还精彩。咱这个可是原汁原味土生土长的,没啥杜撰戏说的成分。不过,在讲这个故事之前,我先讲一个火狐狸的故事。火狐狸,听说过吗?”

看我充满好奇的眼神,马友江说:“火狐狸是山林里的精灵,你可以想象,一只浑身通红,远远看去像团飘荡的火焰般的狐狸,转瞬间消失在白茫茫的雪野,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在鄂伦春人的信仰里,火狐狸是他们最敬仰的神灵,是智慧和勇敢的化身。我们家的胡仙堂里供奉的胡三太爷和胡三太奶,其实就是一对修炼了万年的九尾火狐狸。”

我被马友江说得皮肤快起了鸡皮疙瘩。

我说:“你不是满族人吗,怎么又提到了鄂伦春?”

马友江见我越来越惊讶,突然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其实,我的阿姆巴爷爷(满族称呼大爷爷)就是森林里的一只火狐狸。对我们整个家族来说,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人。有时我甚至在想,我们的祖先堂里可以没有我爷爷和我奶奶,但不能没有我的阿姆巴爷爷。在我们这个家,他的功劳最大。我的阿姆巴爷爷是鄂伦春人,我奶奶说,他的名字叫奇克图(鄂伦春语,个子又瘦又高的意思),不过,我奶奶要求我们,仍按我们满族人的对大爷爷的叫法,称呼他为阿姆巴爷爷。”

我不解,马友江是满族人,而他的阿姆巴爷爷却是鄂伦春人,这到底是咋回事?马友江见我懵懂的样子,捶了我一拳:“满汉能通婚,鄂伦春和满族就不能通婚了?”

我仍然不解。难道,马友江的这个鄂伦春族的阿姆巴爷爷娶过和马友江有着亲密关联的满族妇女?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像团乱麻在我脑海中缠绕着。

马友江将我碗里的酒斟满,跟我撞了一下,说:“是不是掰不开镊子(东北方言:一个人对一件事怎么也弄不清楚)了?别急,喝了这口酒,听我慢慢说……”

2

初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子,暖暖地映照在紫红色的八仙桌上和阿姆巴爷爷黄中透红的刀条儿脸上。他脱去了“苏恩”(鄂伦春语,大衣,是冬天穿的皮袍,用狍皮精心缝制,狍皮为面、毛为里,穿起来非常暖和),摘掉了“灭塔哈”(鄂伦春语,是用狍头做的皮帽),跺了跺“其克密”(鄂伦春语,是用十六只狍腿的皮拼制成的短靴,以野猪皮或熊皮做底,以狍筋代线缝制。在雪地上穿着适用,轻便保暖)上黏着的雪。阿姆巴爷爷要了几盘菜一壶酒,坐下吃喝起来。

今天是阿姆巴爷爷自新年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他将去年淘来的河金在芙蓉镇黑市上的买金人那儿换成了几十块白花花的现洋,然后,通过满洲国的官办银号汇给了河北沧州师父家。在当时,淘金人的地位并不高,甚至是低等的苦力。清末与民国初年的官府,常把采金工人与山林土匪、江洋水贼相提并论,谓之“山榔头、金匪、水贼”。日伪时期,则把采金工人与山林土匪、武装大烟贩并称为“土匪、烟匪、金匪”。淘金汉子虽然能淘出点河金,可要换成大把的银元,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甚至,冒着被杀头的危险。阿姆巴爷爷要想将河金出手,只能通过黑市才能换来白白的现洋。

阿姆巴爷爷的师父叫初玉成,据说,早年参加过义和拳。不过,师父却从不谈及他的来历,只说自己是个庄稼人,家乡遭了蝗灾后,混不下去了,听说黑龙江边的老金沟沟底铺了一层金子,就加入了淘金大军。十几年前,因为阿姆巴爷爷不满“打份金”(把淘金所得的收益按人头进行分配叫打份金)分配不公,大柜杨小咬以各种名目盘剥淘金汉子们的血汗钱,阿姆巴爷爷一怒之下,扭断了杨小咬的脖子。金场护拥(相当于警卫)崔老疙瘩率众抓捕阿姆巴爷爷,阿姆巴爷爷拒捕,崔老疙瘩动了枪,初玉成为保护他,被崔老疙瘩的人开枪打死。阿姆巴爷爷就此逃出金帮,耍起了单嘣儿。靠着师父传他的会看金眼的本事,他淘的金子最多。每年,他都会把淘来的金子,拿出大半换成现洋以师父的名义寄回沧州老家。去年冬天,大雪封山,几乎天天刮白毛风,下大烟泡,阿姆巴爷爷干着急出不去。

经过一个寒冬的洗礼,冰消雪融后的老金沟像条苏醒的巨蟒,蜿蜒流淌。它是额木尔河的一条支流,这条全长不过十四公里的河流,因为储藏丰富的黄金,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河流。春寒料峭,河里的水扎骨头凉,还未到采金的季节,猫了一冬的采金汉子们像冬眠的黑瞎子一样,纷纷从地窨子里钻出来,抻抻懒腰,抖落一身的肥膘,然后,好用矫健的筋骨,准备在春暖花开时大干一场。东方刚刚露出鱼白肚的时候,阿姆巴爷爷悄悄爬出地窨子,揣着一包去年淘来的河金,冒着寒气,赶往了一百二十里外的芙蓉镇。他要卖掉这包河金,然后,换成现洋,想方设法给师父家寄过去。

事情办得挺顺利。阿姆巴爷爷一到芙蓉镇,就将河金全部出了手,而且,价钱也比以往多卖了两成。单干不久,阿姆巴爷爷无意间又发现了一个金眼,这个金眼的位置在老金沟的下游的几十里的一个河汊里,几乎,没有人会想到,这里也会藏有丰富的河金。阿姆巴爷爷将金眼的秘密埋在心里,淘出来的河金自然比别人多得多。

很快,酒菜没有了,阿姆巴爷爷招呼伙计,又来一壶地瓜烧,一盘狍肉炒“昆比好哇”(鄂伦春语,柳蒿芽),一盘野猪肉炖“抗骨拉奴哇”(鄂伦春语,老山芹)。伙计刚将酒菜上全,门帘一挑,打外头进来一个秃子。那人看了一眼阿姆巴爷爷,小心翼翼将肩膀上扛的麻袋放在脚下。那条装得鼓鼓囊囊的麻袋不时在动,里边还发出一丝丝奇怪的声音。秃子要了酒菜,狼吞虎咽吃喝起来。

阿姆巴爷爷问:“这位兄弟,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秃头头也没抬,看了阿姆巴爷爷一眼,将一块大肉扔进嘴里,说:“一头刚从集市上买来的猪崽儿。”

阿姆巴爷爷没再多问,可麻袋里发出来的那种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大,麻袋里的东西扭动得也越来越厉害。阿姆巴爷爷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民间常有贩卖小孩儿的人贩子,这个麻袋里头装的不是什么猪崽儿,一定是秃头贩来的小孩儿!秃头穿绸裹缎,手指甲留得多长,咋会是一个买猪崽儿的庄稼把式呢?

阿姆巴爷爷说:“兄弟,咱们都在道上混,如果信得过老哥,将麻袋里的东西转卖给我吧!”

秃头见阿姆巴爷爷穿得不伦不类,嘴儿一撇,并不买他的账:“哪儿凉快哪儿呆着!”

阿姆巴爷爷什么也没说,当着秃头的面,将一只酒盅捏在手里,那细瓷酒盅在阿姆巴爷爷的指缝里瞬间就化作了白色的粉末。秃头呆了。

阿姆巴爷爷说:“兄弟,就算做个人情,卖给老哥我得了。老哥我也不会亏待了你。”说着,从褡裢里掏出刚刚用河金换到手的十块现洋放到桌上。

这几年,阿姆巴爷爷跟着初玉成学了不少本事。有一次,师徒俩在林子里行走,遇到了一只张三(狼),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初玉成将阿姆巴爷爷推到一旁,自己迎着张三走了过去。张三扑了几下,也没扑到初玉成身上,最后,反被初玉成一掌拍在头顶,嚎叫一声后一动不动了。阿姆巴爷爷跑过去一看,张三已经死了。打那时候起,阿姆巴爷爷才知道,师父是个练家子。初玉成告诉他,他用的是祖传的八卦掌。在老家,他就是头等的武师。跟着初玉成,阿姆巴爷爷学了不少本领。平时从不显山露水,今天为了救人,这才展露峥嵘。

许是见阿姆巴爷爷是个练家,许是见十块大洋还有剩头,秃头二话没说,抓起现洋走了。阿姆巴爷爷打开麻袋,麻袋里装的竟然是个穿着破旧、蓬头圬面,年纪在十六七岁的姑娘。姑娘嘴里塞着一块破布,刚才的奇怪声音就是她从鼻孔里发出来的。阿姆巴爷爷将姑娘背到了饭馆里屋的炕上放好,将一口热汤给她灌了进去,姑娘这才缓过劲儿来。阿姆巴爷爷又要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姑娘吃下后,感激地给阿姆巴爷爷磕头。可无论阿姆巴爷爷问她什么,姑娘只是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他,一言不发。阿姆巴爷爷这才明白,怪不得十块现洋秃头将姑娘转手了,原来,是个聋哑姑娘。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阿姆巴爷爷将姑娘领回地窨子。

阿姆巴爷爷深知淘金汉子们缺少女人的心理,将姑娘藏匿在地窨子里了。这姑娘甭看又聋又哑,做饭洗衣却是把好手,阿姆巴爷爷每天回来,热腾腾的饭菜就摆在桌上。虽然时令已到仲春,额尔木河早晚还是冷得扎骨头。每天傍晚,阿姆巴爷爷把地窨子里弄得暖烘烘的,像个火盆。地窨里只能容得下两个人,阿姆巴爷爷让姑娘睡在炕上,而自己,只睡在炕下的柴草上。这姑娘虽然聋哑,却很爱笑,而且笑的声音非常动听。总之,哑女的到来,让阿姆巴爷爷很开心。

很快,额木尔河的冰雪完全消融,成群结队的大雁鸣叫着从南飞来。又过了两个月,额木尔河的初夏来临了。

这天,阿姆巴爷爷淘金回来往家走,白桦林里的鸟儿啁啾个不停。今天的金沙淘得比每天多上好几层,阿姆巴爷爷的心情好得就像这初夏的艳阳天。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唱着那曲好听的鄂伦春民歌《勇敢的鄂伦春》:

     ……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

獐狍野鹿漫山遍野打也打不尽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

翻山越岭骑马巡逻护呀么护森林

     ……

“真好听!”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传来。阿姆巴爷爷扭头,绿萌里走出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桃花般的脸庞,一件红袄紧裹在那窈窕修长的身体上,一条黝黑的大辫子垂到腰际。阿姆巴爷爷仔细打量,这姑娘竟是哑女。

“刚才,是你在说话?”

“是我。”姑娘一笑。

“你、你会说话呀?”阿姆巴爷爷说。

“我也没说我不会说话呀!”姑娘脸儿一红,低头摆弄辫梢。

阿姆巴爷爷发现,姑娘比以往俊了三分。阿姆巴爷爷说:“姑娘,我真服了你,这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姑娘说:“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一个弱小女子,有啥办法?只好装聋作哑。”

“你叫什么?”

“耶布淳格。”

“你是满人?”

“你咋知道我是满人?”

“从你的名字知道的呀。”

“你咋懂得这么多?”

“我们鄂伦春人和满族人常在一起打猎,我认识许多满族朋友。”

耶布淳格用崇敬的目光打量着阿姆巴爷爷。此时的阿姆巴爷爷才知道,和他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的姑娘是个聪明活泼的正常人。前些日子,阿姆巴爷爷去芙蓉镇,特意给她做了几身里外三新的衣裳,还特意给她做了件大红袄。可她说啥也不穿他给她买的衣裳。没想到,今天却把衣裳换上了。

“不认识我了?”耶布淳格俏皮地一笑。

阿姆巴爷爷说:“我都认不出来了,瞧,穿上新衣裳,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再看,掉眼仁儿里剜不出来了!”耶布淳格抿嘴儿一乐,拉着阿姆巴爷爷的手,“快走吧,饭菜都好了。”

阿姆巴爷爷知道,经过和他这段时间的接触后,她发现他是个好人,才决定恢复本来的容貌的。快四十了,除了母亲外,阿姆巴爷爷还没让女人的手拉过,更别说这么漂亮的姑娘了。经过饱饭饱菜这么一滋润,耶布淳格就像一株吸足了水分的旱苗一样,一下子又挺直了腰身。当耶布淳格穿戴一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阿姆巴爷爷疑心自己看花了眼。这哪儿是几个月前在一百二十里外的芙蓉镇人贩子手里买过来的那个身材干瘪满面菜色的小姑娘啊,分明是画儿上的仙女来到了人间!

“做、做啥好吃的了?我都闻到香味了。”不知为什么,阿姆巴爷爷觉得舌头不听自己神经的支配了。

“看看不就知道了?”耶布淳格一笑。

林子里很静,额木尔河静静地流淌着,金子般的阳光,将这一男一女,连同这镜子般的河面,镀成了一层金黄。

3

苞谷烧的劲头真大,一碗酒落肚儿,我和马友江的脸都变成了酡红色。不过,我们没有丝毫醉意,话儿越聊越投机。

马友江说:“故事精彩不?”

我说:“精彩。”

马友江又说:“想听不?”

我说:“当然想。”

这是我听到的最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它像肚子里有条馋虫一样吸引着我让马友江讲下去。

马友江说:“猜猜,这个耶布淳格会是谁?故事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

我心里虽然有了点预感,但我还是不敢肯定,只好摇了摇头。

马友江说:“这个耶布淳格,就是我的奶奶。”

我惊呆了,好半天才转过弯儿来,怪不得你管奇克图叫阿姆巴爷爷,原来,他是你们家的大恩人呀!

马友江说:“我清清楚楚记得,我小时候,逢年过节,奶奶给我爷爷上坟烧纸的同时,也不忘给我阿姆巴爷爷带上一份。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他了。他是森林里的精灵,鄂伦春的英雄,森林里的火狐狸。关于火狐狸的故事,一会儿再说,咱还就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

阿姆巴爷爷的心情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好过,他觉得双脚像神仙踩在了云朵上,轻飘飘的,跟着我奶奶到了地窨子里。炕上,早摆好了二菜一汤,还烫着一锡壶酒。

“这么多好吃的,”阿姆巴爷爷见桌子上摆着两样菜,嗅了嗅,赞道,“真香。”

我奶奶做过不少饭菜,但都是家常便饭,这两个菜是阿姆巴爷爷从未吃过也没见过的。看得出,为了做两样菜,我奶奶下了不少工夫。我奶奶打来水,让阿姆巴爷爷洗了洗手,然后,将酒给阿姆巴爷爷斟满。

“尝尝我的手艺。”我奶奶盘腿坐在对面,也将自己的酒盅倒满酒。

“你还没告诉我,这两样菜都叫啥呢!”阿姆巴爷爷夹起一块肉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一边嚼一边将酒盅里的酒干了,说,“真香。”

我奶奶说:“你吃的这个叫阿玛尊肉,那个叫雪菜炒小豆腐,是我们满族八大碗里的下八珍中的两道菜。家里现在就这条件,只能将就了。”

阿姆巴爷爷说:“耶布淳格,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手艺。”

我奶奶扬起月亮般俊俏的小脸儿:“那是,我们家祖上是正黄旗的,进京城给铁帽子王当过御厨呢!”

阿姆巴爷爷说:“怪不得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原来,是祖传的。你是旗人,生下来就吃铁杆庄稼呀,现在咋沦落到这种地步?你阿玛和你额涅呢?”

我奶奶也将酒盅里的酒扬脖喝了:“吃铁杆庄稼那是清朝的事了,现在,都民国了,这种优待随着大清国改朝换代,早烟消云散了。”

我奶奶说她家在盛京附近的赫图阿拉老城,打小儿,额涅就没了,为了生存,阿玛前几年北上谋生,一直没回去。半年前,和阿玛一道谋生的扎勒黑阿(堂兄)给家里捎来了一封信。阿玛在信上说,他在煤矿上,不慎砸伤腿,跟前没人照顾,让她过来照顾他。阿玛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我奶奶想都没想,就和扎勒黑阿去看阿玛。没想到,走着走着,扎勒黑阿起了不良之心,将她卖给了人贩子。

“幸亏遇到了你呀,我才逃离了人贩子的魔爪。”我奶奶说到这儿,两行热泪珍珠般滴落。

阿姆巴爷爷说:“你阿玛现在在哪儿?”

我奶奶说:“听扎勒黑阿说,我阿玛在汤原鹤立镇(注:就是现在的鹤岗)煤矿上。”

阿姆巴爷爷说:“你放心,我一定要你们父女团圆。”

我奶奶说:“额克齐(叔叔),你真好。”

阿姆巴爷爷摆了摆手:“别叫我额克齐,我还没那么老。你就叫我奇克图大哥吧!”

我奶奶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奇克图大哥,阿姆巴爷爷憨厚地笑了。第二天,带着我奶奶去了鹤立煤矿。

鹤立煤矿在那个时候相当于现在大一点儿的煤窑,阿姆巴爷爷和我奶奶到那儿一打听,工友们说,我奶奶的阿玛安松昆(松昆,满语,海东青)早在三个月前就砸死在了井下了。我奶奶当时昏了过去,阿姆巴爷爷连喊带叫把她唤醒。抚恤金让同来的舒禄领走了。舒禄是扎勒黑阿的名字,我奶奶这才知道,扎勒黑阿把阿玛的抚恤金领走了。我奶奶哭了好一阵,只好随阿姆巴爷爷回到了长白山深处的地窨子里。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调节,我奶奶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了,百灵子般的笑声又回旋在阿姆巴爷爷的地窨子里。孤男寡女同居一个狭小的空间,时间长了,情绪上难免有些变化。一天晚上下大雨,地窨里又湿又冷,我奶奶见阿姆巴爷爷在地铺上冻得直哆嗦,就将他拽到了暖烘烘的炕上。炕本来就小,阿姆巴爷爷和我奶奶的被窝紧挨着。一种久违了的情感在阿姆巴爷爷体内唤醒了,加上阿姆巴爷爷晚上又喝了点酒,一时控制不住,将我奶奶扯进了他的被窝。我奶奶一激灵,将阿姆巴爷爷推开了。阿姆巴爷爷知道对我奶奶动了不该动的念想,猛抽自己的嘴巴。我奶奶说:“虽说你比我阿玛也小不了几岁,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的心思我怎能不明白?既然挑破了这层窗纸,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阿姆巴爷爷没想到我奶奶这么痛快地答应自己,高兴得也掉下了眼泪。阿姆巴爷爷说:“看,天上的星星多亮呀!”说着,高声地唱起了鄂伦春流传了千百年的民谣《天上的星星》:

“天上的星星,

   就像那情人的眼睛,

    它闪耀着那明亮的光吆,

叫我心里不安宁。

夜行千里的快马吆,

躲不开那闪亮的星星,

离家千里的猎人奥,

忘不了情人的眼睛;

离家千里的猎人奥,

忘不了情人的眼睛。

天上有一颗星,

飞快的离开了天空,

那是情人她追我来了,

要和我住在一个帐篷。

那依斯那耶,

那依斯那耶,

奥,

要和我住在一个帐篷……”

马友江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吧?”

我和老邢都没想到,马友江的奶奶居然和奇克图好到了一起。

见我惊讶,马友江又说:“按理说,我不该跟你们说这些,我奶奶她老人家三十年前就已经成了隔世人,可我觉得,当你们的面儿说这些,不但丝毫没有亵渎我奶奶她老人家的意思,相反,还对她老人家和阿姆巴爷爷打心底充满了崇敬。”

老邢说:“在当时特定的环境下,啥事情都可能发生。”

马友江说:“我知道,当时,对我奶奶这样一个弱小的女人来说,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以身相许,或许是最佳的办法,但谁又能不说,我奶奶除了寻求自保的同时,夹带着更多的报恩成分呢?拿咱们现代人的观点可能不怎么理解,可我觉得,奶奶和阿姆巴爷爷之间有着很深的感情。”

我说:“你怎么知道?老人家在世的时候跟你说起过她和阿姆巴爷爷的往事?”

马友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奶奶跟我说过,在我父亲之前,我还有过一个塔答(大伯)和一个安布(姑姑)。”

马友江又向我解释了塔答和安布。

我笑了笑:“这还用说?他们肯定有爱,没有爱,你的塔答和安布又从哪儿来的呢?”

马友江说:“这我说不准,反正,我奶奶活着时,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的阿姆巴爷爷了。”

成了阿姆巴爷爷的女人后,我奶奶就不再猫在地窨子里了。她要光明正大地和阿姆巴爷爷在一起。可我奶奶一露面,就像平静的额木尔河傍晚冉冉升起了一轮明月,将淘金汉子们的眼神吸引过来了。尽管阿姆巴爷爷的淘金点距离大的淘金地很远,可他和我奶奶还是被淘金汉子们发现了。淘金汉子们苦啊,他们离家千里,缺的就是女人的照顾和温存。可是某一天,人们发现,阿姆巴爷爷的地窨子里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欢快笑声。这声音真好听,好事儿的淘金汉子们在暗中悄悄观看。不久,人们发现,阿姆巴爷爷的地窨子里竟然藏匿着一个水水灵灵的大姑娘!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淘金汉子们当间传开了。有人说,那是奇克图的闺女,奇克图上次回老家把她带来的;也有人说,那是奇克图的妹妹,奇克图说过,他和妹妹自小相依为命,妹妹惦记他,过来照看他来了;也有人说,那是奇克图的相好,是奇克图在窑子里包来的窑姐儿。

人们的猜测都有道理,尤其是说我奶奶是阿姆巴爷爷包的窑姐儿。在这里,介绍一下和本文似乎不搭边的话题。19世纪80年代开始,清朝政府委派吉林候补知府李金镛,主持胭脂沟开采金矿,几年内黑龙江流域的采金业,矿工达一两万人。高潮时,达三万余人。居民几乎是清一色的大老爷们,白天他们为生计各忙各的,到晚上都无所事事,除了喝酒赌博,就是骂街打架,血溅老金沟的事件时有发生,弄得一些淘工不安心工作,有的竟想逃出这深山老林。

要逃出这崇山峻岭并非易事,出逃者不是迷路而终,就是遇野兽而亡。淘工不断减员让知府李金镛十分恼火。如何稳住这帮汉子的心呢,李知府思前想后,派出人马到山外城里招来一批妓女,建起了妓院,从此,老金沟嘈杂的夜晚渐渐安静下来,骂街打架的少了,出逃的矿工没了。这些背井离乡、孤独、疲惫的男人们用汗水和黄金点亮了妓院的灯光,妓院兴隆了。

特殊的市场需求,加上黄金的诱惑力,小小的老金沟很快云集了国内和日本、朝鲜、俄罗斯的妓女一千多人,建成上规模的妓院三十多家,脂粉的香气终于驱散了满街的臭汗味,老金沟的空气清新了,老金沟的男人们都精神起来了,一个个被胭脂气薰得喷儿香,连淘出来的金子都是香的。

老金沟的春天来了,红红的杜鹃花漫山遍野地开着,倒映在额木尔河上,如晚霞,也如妓女们涂抹的红红的胭脂。清晨,在上千名妓女们洗漱的时刻,杜鹃花香和妓女们的胭脂香混在一起满沟飘香,河沟的水也被妓女们的一盆盆尽是胭脂的洗脸水染得粉红,于是,老金沟在私下里又有了一个美丽而暧昧的新名叫“胭脂沟”了。

“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凄美的故事。”老邢说,“胭脂沟在县志是早有记载,那儿流淌着金沟汉子和妓女们的血泪呀!”

马友江说:“有关胭脂沟,我奶奶活着时对我讲过好几次。每次,我奶奶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眼睛总是望着远处的天边,似乎又回到了额木尔河畔,回了当年的老金沟。”

马友江告诉我,关于胭脂沟的来历,还有另外一个版本。他说,每年大雪封山前,李金镛都要派人把生产的黄金进贡给朝廷。差人将这带有脂粉味的黄金运进京城,向慈禧奏报老金沟黄金开采情况。慈禧听后分外高兴,马上叫李莲英用这些黄金到法国购置高档胭脂,供自己和后宫享用。当听说老金沟因妓女的存在而社会稳定,生产繁荣时,御笔一挥,赐名老金沟为“胭脂沟”,就这么把个胭脂沟的小名扶正了。1900年,由于俄罗斯人入侵,漠河金矿解体,往日繁荣的老金沟立时烟消云散,没了踪迹。茫茫林海中剩下的只有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李金镛祠堂和那片被朽木枯枝掩埋的妓女坟。

正因为老金沟里有大量的窑姐存在过,找窑姐寻找情感上的慰藉是离家在外的淘金汉子们采取的最直接的途径,尽管老金沟现在没窑姐了,大伙儿仍然疑心是阿姆巴爷爷在附近包的窑姐。又有人说,这姑娘绝不是窑子里的,体态和眼神,一准儿是个黄花闺女。这姑娘是哪疙瘩来的呢?大伙儿七猜八猜,也没猜出个子午卯酉。为啥?因为还没等大伙儿猜出个究竟来,不知什么时候,阿姆巴爷爷带着我奶奶悄悄离开了。大伙儿说,这个奇克图啊,比他娘的鬼还机灵。

阿姆巴爷爷知道,我奶奶的出现,就好比沙漠里的一眼涌泉,会让那些焦渴的汉子们更加骚动,于是,在一天深夜,和我奶奶搬到了另外一个秘密住所。对我奶奶,阿姆巴爷爷尽其所能,老夫少妻过得到也相安无事。到了第三年秋天,我奶奶为阿姆巴爷爷生下了一对龙凤胎。阿姆巴爷爷给男孩儿起名叫莫日根,给女儿起名叫乌娜吉。

马友江说:“莫日根就是我的塔答,乌娜吉就是我的安布。只不过,不但我没有看过他们,就连我的阿玛也没看过他们。”

我说:“为什么?”

马友江说:“因为他们过早地夭折了。”

马友江端起碗中的酒,没有和我碰,将碗中的酒扬脖灌了下去。看得出,他的情绪很激动。

我说:“老马,有碍口的地方就别说了。”

马友江抹了抹嘴唇,说:“没啥碍口的。我并不觉得我奶奶和我阿姆巴爷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了个头,精彩的地方在下边。”

马友江一边倒酒,一边接着往下说……

4

皑皑的雪野,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五色的光带。一连三天,刮的是白毛风,下的大烟泡。雪岭堆积得像一座座连绵起伏的雪山。突然,雪岭上冒出两个毛绒绒的脑袋。这两个人就是阿姆巴爷爷和我奶奶。因为天冷,二人的眼睛和眉毛上罩上了白霜,加上头上戴的翻毛羊皮帽子,远远望去,和雪野融为了一体。

早上起来,阿姆巴爷爷见外边响晴的天,吃罢早饭,就拎起火铳去狩猎。

我奶奶说:“我也跟你一块去。”

阿姆巴爷爷说:“别看外面的响晴的天,可冷得能冻掉下巴。冻坏了,我可心疼。”

阿姆巴爷爷说着,亲热地摩挲了一下我奶奶的脸儿。

我奶奶说:“我才不怕呢。我早就想跟你去狩猎了。再说,你一个人去,多寂寞呀!”

阿姆巴爷爷拿她没办法,只好由着她的性子了。通过几个月的耳鬓厮磨,我奶奶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而阿姆巴爷爷,对她好得更是没得说,老夫少妻,倒也琴瑟相和,其乐融融。

他们在雪野里穿越了十几里,打了两只野兔,逮了两只野鸡。雪后的野鸡飞不起来,它们见人就把头扎在雪里,露出漂亮的花尾巴。阿姆巴爷爷身法矫健,这几只猎物到手的速度,快得让我奶奶眼花缭乱。

阿姆巴爷爷说:“如果运气好,一会儿,说不定能打到一只大牲口。”

阿姆巴爷爷所说的大牲口就是体型大的野兽。

我奶奶说:“会不会是熊瞎子呢?”

我奶奶说着吐了一下舌头。因为她知道她说错话了。

她不止一次听阿姆巴爷爷说过,熊,是鄂伦春猎手们的图腾之一。在狩猎时,猎手们多称呼公熊为“雅亚”,即祖父;称母熊为“太帖”,即祖母。相传,一位猎人的妻子上山采野菜,因为天黑迷路走进了深山老林,后来变成了一只熊。多年以后,她的丈夫用弓箭杀了一只母熊,却发现熊的前肢竟戴着和失踪妻子一样的手镯,从此,人们就认为人是由熊变的,并且认为熊是他们的祖先,再不允许轻易猎熊。鄂伦春猎手们在被逼无奈杀死熊以后,跪下道歉,乞求原谅。熊骨不可随意抛弃,要收拾起来进行风葬或土葬仪式。可见鄂伦春族与熊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奶奶话出唇来就后悔了。她本以为阿姆巴爷爷会数落她一顿,没想到,阿姆巴爷爷笑笑拍了拍她的头:“大冬天的,哪来的熊瞎子?就是有,也在树洞里呼呼睡觉呢!”

我奶奶被逗得笑出声来。

这时,阿姆巴爷爷拉了拉她的衣角,指着远处:“看,火狐狸!”

顺着阿姆巴爷爷手指的方向,我奶奶看到,白皑皑的雪野上跳跃着一团红色的火焰,很快,流星一样,消失在雪原深处。

我奶奶兴奋得跳起来:“真漂亮。”

阿姆巴爷爷说:“火狐狸,是雪地上的精灵,除了熊以外,它也是我们鄂伦春和锡伯族猎手们心中的最崇拜的神兽。很多猎手不知深浅,只图火狐狸皮能卖个好价钱,素不知,这些人都遭到了恶报。他们哪儿知道,对火狐狸来说,丢了皮囊,仙气未散。比方说现在,咱们在这儿说什么,火狐狸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我奶奶说:“在我的心里,你就是火狐狸。”

阿姆巴爷爷说:“为什么说我是火狐狸?”

我奶奶说:“你采的金子比别的淘金汉不知要多出多少倍,你会找金眼,说明,你有火狐狸的仙眼,也像火狐狸那样深藏不露。你比火狐狸还火狐狸。”

我奶奶说着,在雪地上奔跑,阿姆巴爷爷追了过去。茫茫的雪地上,两人互相嬉戏追逐。那时候,他们爱得离不开彼此,像此时天际上掠过的那对一公一母的海东青,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不久,也就是他们相识过后的第三年秋天,我奶奶给阿姆巴爷爷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雁去燕来,花开花落,一晃,十个年头过去了。此时的我奶奶如同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由一个漂亮的少女成了一个风韵可人的少妇,而阿姆巴爷爷却非常明显地衰老了。夫妻俩站在一起,不明真相的人一看,年轻漂亮的我奶奶哪儿是阿姆巴爷爷的媳妇,分明就是他的闺女。不过,老夫少妻情深意笃的黏乎劲儿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马友江说到这儿,让她媳妇过来添菜。别看老马长得黑不溜秋,他媳妇月珍却长得苗条白皙,年轻漂亮。没到莫尔道嘎前,老邢在半路上就对我介绍说,别看老马其貌不扬,媳妇却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据老邢说,老马媳妇的娘家在江浙一带。都说苏杭出美女,今日一见,比传说中的还要好。

老邢见月珍出去了,我还在直愣愣地盯着看,捅了一下我的腰眼:“看什么看?再看,掉眼睛里拔不出来了。”

我被老邢说得不好意思,涨红了脸。

马友江说:“我媳妇不怕看,能让别人欣赏,这说明我媳妇有魅力,也说明我马友江有福呀!”

马友江的一番幽默,像一团火,腾地把气氛调动起来了。

“我们老马家就是这个风水,男人长得丑,媳妇个顶个儿的俊。媳妇,你过来一下,把柜上的镜框拿过来。”老马冲门外喊。

他媳妇月珍像蝴蝶一下飘进来,将柜上的镜框递到他手里。我们不知老马要相片做什么,都疑惑地看着他。

“你们猜猜,这张相片的主人公是谁?”马友江指着相框中的那张黑白相片说。

我和老邢把目光移了过去。相片上是一位英姿飒爽腰别短枪的女战士。虽然年代久远,但女战士长相清秀,身材高挑,眼睛明亮,嘴角翘起,露出幸福的微笑。看年纪,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和老邢摇头。

马友江自豪地说:“这是我奶奶留下来的唯一的一张相片。”

“你奶奶?”我和老邢对视一眼,看着马友江。

马友江说:“是我奶奶。我奶奶曾经参加过东北抗联,据说,和历史教科书上记载的、和电视里演的《八女投江》的那八名女战士,当年在一个军里,是战友。1938年夏天,日本关东军纠集伪蒙、伪满军在松花江下游展开了三江大讨伐,抗联第4、5军为摆脱困境决定向西转移,遭到日军多次围追堵截,牺牲了很多战士。10月,抗联第5军第1师的一支百余人的队伍被乌斯浑河挡住了去路。队伍中有十几名女战士,这其中就包括我奶奶。”

我和老邢谁也想不到,马友江的奶奶后来参加过抗联军,而且,还和八女投江的那八名女战士是生死与共的战友。

老邢说:“老马,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也没跟我提起过,你奶奶还有这一段儿光荣的历史。”

我说:“说句高调点的话,真正的英雄,大都湮没在民间。”

 老马说:“八·一五光复后,经过组织上的允许,我奶奶带着我不满七岁的父亲回到家中。没有人知道,我奶奶有这样一段历史。解放后,中华大地发生了数次政治运动,土地改革、四清运动、三年困难时期、三反五反运动、互助组合作社、反右运动、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奶奶经历了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由一个风华正茂的漂亮女子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没有人知道,这个不言不语寡居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当年竟参加过东北抗日联军,更没有人知道,她竟然和赫赫有名的八位投江的抗联女战士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奶奶常说,和这些牺牲的战友比起来,她活了这么大年纪,儿孙满堂,知足了。我奶奶参加抗联的事,是改革开放后她才跟我说的,在此之前,我父亲也不知道我奶奶的经历。屯子里的人们只知道我奶奶是个早早守了寡的乡下女人。不久,我奶奶生下我父亲,因为行军不便,我父亲被我奶奶安置在海伦县的一个老乡家里。”

 老邢说:“老人家看透了世事呀!”

 我说:“老人家经常跟你讲八女投江吗?”

老马说:“我奶奶在世时,常指着教科书和宣传画上那段八女投江的文字和图片,不止一次讲给我听。她说,当时,这支百余人的队伍被乌斯浑河挡住了去路,抗联队伍经过几日奔袭,战士们又饿又累,师长决定在岸边休息一夜明早过河。十月的北方天气已经非常寒冷,部队在河畔露营后,燃起了几堆篝火取暖。日伪特务发现江边有篝火闪动,向日本守备队报告。后半夜,一千多日伪军将抗联战士包围。拂晓,抗联战士们发现了日军,急忙向外冲。当时情况十分危急,生死关头,队长冷云果断地组织女战士殿后,从背后袭击敌人,掩护大部队突围。敌人以为中了埋伏,抽出兵力向她们还击,大部队乘机突出包围圈。日军得知她们只有八名女兵时,更加猖狂。大部队发现还有八名女战士没冲出包围后,多次组织回来营救,终因日军火力强大未能成功。被包围的八名女战士投出了最后一颗手榴弹,挽臂涉入了冰冷的乌斯浑河中。我奶奶说,这八名女战士,她们中最大的二十五岁,最小只有十三岁。如果没她们,可能,就没有奶奶了。奶奶说,那个冷云,还在战斗的间隙里,用白桦树皮教过她和许多战士识字。”

老邢说:“你奶奶差点就成了这些牺牲的女战士中的一员。”

马友江说:“是的。当时,我奶奶正怀着我父亲。她本想留下来,被冷云阻止了。事后不久,她听说冷云她们都牺牲了。”

故事随着老马的叙述往下延伸,故事的发展出乎我和老邢的意料。

我说:“老马,你奶奶和你的阿姆巴爷爷感情这么好,那你爷爷和你奶奶又是咋回事?她怎么又加入了抗联?这些事搅在一块儿,都快把我弄糊涂了。”

马友江说:“其实,我奶奶加入抗联,和我爷爷、我的阿姆巴爷爷有直接的关联。”

我和老邢对视一眼,继续听马友江娓娓的述说……

5

有了家庭的温暖,阿姆巴爷爷对家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依恋。

每天淘完金,他早早就回到家里,一边抱着莫日根,一边亲着乌娜吉,看着我奶奶在为他们父子准备晚饭。浓浓的亲情,每日氤氲在“斜仁柱”(“斜仁柱”,鄂伦春人的一种类似庐帐的住所,适合游猎生活居住。用松木或桦木做支架,盖上桦树皮,冬季用兽皮围盖,底部直径约七八米,高五六米,地中间生篝火,可做饭,取暖和照明)周围。我奶奶生下莫日根和乌娜吉后,阿姆巴爷就建盖了这座舒适温暖的“斜仁柱”。

这天,阿姆巴爷爷像往常一样揣着淘来的河金兴冲冲往家赶。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抬眼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

在前面不远处的草岗上,一只黑熊正扑向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左躲右闪,黑熊虽然看似笨拙,却机敏得很,碗口粗的小树被巨掌一拍即断。阿姆巴爷爷知道,时间一长,小伙子定会落进熊口。这是只被称为族人们崇拜的“雅亚”,把它打死,就犯了大忌,是对“雅亚”的大不敬,会遭报应走霉运的,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小伙子命丧熊口。阿姆巴爷爷急中生智,朝天放了一枪。黑熊听见枪声,向阿姆巴爷爷袭来。阿姆巴爷爷巧妙地甩开黑熊。小伙子得救,对着阿姆巴爷爷又跪又拜。

阿姆巴爷爷见小伙子头冒虚汗,说:“肚里没食,饿坏了吧?”

小伙子点了点头:“两天粒米未进,还迷了路。”

阿姆巴爷爷说,跟我走吧,把小伙子领到了家中。阿姆巴爷爷让我奶奶拿出饭菜让小伙子吃,小伙子狼吞虎咽,三下两下就把几块窝头塞进了嘴里。

阿姆巴爷爷说:“别着急,慢慢吃,有的是窝头,可劲造吧。”

小伙子红脸儿笑了。

七八个窝头、几碗菜落肚儿,小伙子这才心满意足地撂了筷子。小伙子说他叫铁法,辽北银州人,祖上是在旗的。

我奶奶说:“咱们是一个老祖宗。我们家祖上是正黄旗的,还进过京城里给铁帽子王当过御厨呢!”

阿姆巴爷爷说:“小兄弟,到这儿来做啥?”

铁法说:“听说人参值钱,我想挖几棵上好的人参攒娶媳妇的钱。”

阿姆巴爷爷和我奶奶被铁法逗笑了。

阿姆巴爷爷说:“小兄弟,你想挖参娶媳妇,可你知道,人参叫啥吗?”

铁法说:“我额涅告诉过我,人参也叫棒棰。”

阿姆巴爷爷说:“人参叫棒棰是一种普遍的叫法,它还有一个更神奇的称呼,你们知不知道?”

铁法摇了摇头,我奶奶也说不知道。阿姆巴爷爷叼起了旱烟袋,袅袅升腾的烟雾中,人参的来历就飘了出来。他说,人参,亦叫地精。隋文帝时,上党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后每到夜间便传来人的呼叫声,出去查找,却不见人影。主人顺着声音寻找,离住宅一里的地方,发现人参枝叶异常,于是,让家人掘地五尺,得到了酷似人形、四肢皆备的人参。打那儿以后,那户人家宅后的呼声就消失了,把人参叫地精了。

铁法说:“没想到,人参还有这样一个传说呢。”

我奶奶赞许地看了看阿姆巴爷爷,对铁法说:“这么好的故事,我也是头一回听他讲。”阿姆巴爷爷磕了磕烟袋锅:“还有人参娃娃的传说,有时间再给你们讲。”

我奶奶对铁法说:“小兄弟,现在棒棰不好挖,再说,挖棒棰的活儿大都在老秋,现在刚过立夏,还有好几个月呢,你得等啥时候呀!我们家你大哥是淘金的好手,要不你就留在这儿跟他淘金得了,也省得自己瞎闯。”

铁法是个机灵的小伙子,见我奶奶这么一说,扑腾就给阿姆巴爷爷跪下了:“大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我就跟着你干,你给个工钱就成。等把钱攒得差不多了,我就回老家。”

阿姆巴爷爷有心不留,可是我奶奶已经把话说了,他想出了个折中的主意:“你挖你的参,我淘我的金。如果没有落脚儿的地方,可以暂时在我这儿栖身。没参挖,我可以给到山场子里找木把(注,木把是旧时伐木工人的自称),给你放排的活儿干,缺东少西,我可以帮你。只是,你不能跟我淘金。你的名字叫铁法,寓意就是金失水去。知道水是啥吗?水就是财源。淘金人最忌讳女人和这些不吉利的名号的。”

对我奶奶的话,阿姆巴爷爷向来言听计从。近两年来,我奶奶常常跟他耍脾气,正因为这样,阿姆巴爷爷才啥事都让着她。毕竟,自己大人家二十来岁呢!不过,让铁法跟他一块淘金,他长了个心眼。那是个神秘的只有他自己随便出入的地方,绝不能让生人接近和染指的。我奶奶见阿姆巴爷爷把话说得这么死,也不好再说什么。

马友江将碗里的酒又满上了,他的脸比刚才更红,看得出,他很兴奋。

我说:“老马,我冒昧地问一句,这个铁法是谁?”

马友江拿起酒瓶,给我和老邢碗中的酒满上,嘿嘿一笑:“我们满族性格豪爽,喜直来直去,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铁法的真实身份。”

我心里愈发好奇:“那好,老马,先不说铁法是谁,你奶奶后来怎么成了抗联女战士了呢?”

马友江说:“别着急,故事得一点点叙说,前因后果,一下子,说不完呀!”

我和老邢共同敬了马友江,马友江抹了抹嘴角,又叙说开了……

6

挟着风的细雨轻轻地拍打着地窨子。阿姆巴爷爷抻了抻懒腰,醒了。

这个雨天,阿姆巴爷爷一直猫在地窨子里。早上,天就有些阴。我奶奶说云包水,今天就别去了,阿姆巴爷爷说,昨天的活儿落了个尾巴,得收拾完了,不然,雨大了,河涨水了,就白忙活了。铁法说他肚子有点不舒服,今天就不出去采参了,他要在家修葺一下他的地窨子。前几天下雨,他的地窨子里露水了。铁法的地窨子就挖在离阿姆巴爷爷的“斜仁柱”不远处的小树林里,还是阿姆巴爷爷帮着挖建的呢。

阿姆巴爷爷刚到河边没多久,这雨就瓢泼般下了起来。阿姆巴爷爷钻进了河边的地窨子里,眼见雨没有停息的意思,就躺在炕上睡了起来。地窨子是干活歇脚儿用的,每到一处,就近挖一个,平时,累了,阿姆巴爷爷就在这儿休息。里边铺着蒲草垫子,躺在上面一点也不潮。

朦朦胧胧中,阿姆巴爷爷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丢了件衣裳,他光着上身到处寻找,也没找到。一着急,醒了。外面的雨小了,瓢泼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天色过晌,阿姆巴爷爷觉得肚子有些发空,他穿上外套,朝家的方向走去。雨停了,林子里,河面上,升腾起乳白色的雾霭。路上很泥泞。阿姆巴爷爷后悔没听我奶奶的话出来了。这个雨天,最适合呆在家里,看着老婆孩子围在自己身边,再烫上一壶酒,给个神仙也不换。阿姆巴爷爷想,回去后,就好好喝上一壶,有好几天都没沾酒了,怪想的。老远,他就看到他的“斜仁柱”在雾霭里若隐若现,心里一热,加快了脚步。

我的塔答乌娜吉和我的安布乌娜吉看到阿姆巴爷爷,远远地跑了过来。阿姆巴爷爷抱起乌娜吉,亲了亲莫日根,说:“你妈在做啥?”莫日根说:“我妈在做豆嫩阿特(桦树蘑)炒野猪肉。”乌娜吉说:“铁法叔叔在做莫锅(木耳)炒鸡蛋。”

阿姆巴爷爷咽了下口水,领着儿女回家,人还没进屋,就闻到了一股菜香。阿姆巴爷爷走进厨房,看到铁法在给灶膛里添柴,我奶奶唱着歌儿在锅台上忙活,两人有说有笑,见阿姆巴爷爷回来了,我奶奶说:“饭菜快好了,我正准备让铁法给你送过去呢。回来正是时候,你和铁法喝点吉厄特啊拉嘿(都柿酒)吧!驱寒暖身,治治铁法的肚子。”

阿姆巴爷爷拍了拍仍在添柴的铁法:“地窨子修好了?”铁法说:“雨一直也没停,还没修呢。”

酒菜摆好,阿姆巴爷爷和铁法喝起吉厄特啊拉嘿来。以酒量自居的阿姆巴爷爷今天喝多了,吉厄特啊拉嘿让他的身子很快就变得像团棉花。

阿姆巴爷爷喝多是有原因的。铁法来了以后,我奶奶的话儿多了,笑容也常挂在脸儿上。阿姆巴爷爷是个精明人儿,他早从我奶奶和铁法默契的眼神中发现了什么。直到这时,阿姆巴爷爷才发现,他救进来一头狼!一头要夺去他和我奶奶之间感情的狼!铁法很会讨女人欢心,甜言蜜语,我奶奶一见着他,眼仁儿都笑开了。阿姆巴爷爷知道自己比我奶奶大得多,耶布淳格要是自己的女儿,他还真就有可能将她嫁给铁法,可她偏偏就是自己的老婆呀!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诱惑,铁法现在就是块红得正欢的炭火,耶布淳格就是块坚冰,也架不住他一个劲儿地烘烤啊!好女怕缠郎,更何况这是只和耶布淳格年配相当的“馋狼”。铁法的到来,无异于平静的水里扔进了一块巨石。阿姆巴爷爷天生火爆脾气,他之所以这样,还是因为自己的年纪。我奶奶正处在一个女人生命中最旺盛的年纪,而他,却日见苍老,琴瑟相和已成过往。

不过,即便这样,他仍在心里暗下决心,如果铁法敢对耶布淳格有什么不轨的行为,他就一枪崩了这狗日的。他奇克图就是再软弱,他手里的猎枪可不是吃素的。鄂伦春人土埋脖梗儿也是血性的。

“大哥,你在想啥?”铁法看了看阿姆巴爷爷。

“没想啥,就是觉得今天的吉厄特啊拉嘿有点不对味儿。”阿姆巴爷爷将碗中酒扬脖一口干了。

我奶奶说:“哪儿不对味儿了?”

“我也说不好。”阿姆巴爷爷笑了笑,“来,继续喝。”

晚霞将额木尔河镀成了一层金黄。阿姆巴爷爷的心情好得如同这波光潋滟的河水,今天的河金淘得比往日多了三成。过两天是他和我奶奶结婚十年的纪念日。他想去芙蓉镇上给她买个白玉手镯和几身时新的衣裳来。莫日根和乌娜吉也不小了,他想办法托朋靠友将他俩送到私塾,不期望他们有啥大出整,别当睁眼瞎。他十几岁的时候,父亲送他到芙蓉镇闫大先生那儿读了一年书。要不然,他怎么把铁法的字拆开,并巧妙地释意为金失水去?

阿姆巴爷爷心情不错,他甚至一边跳起了“阿拉嘿”(舞蹈),一边扯开嗓子唱起了“赞达仁”(山歌)来:

……

达子香那个红来,

冰凌花那个白来,

翻山越岭来找你

只为把你爱

……

阿姆巴爷爷正高兴,忽听背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回头,几个纵马背刀的汉子将他围在当间儿。阿姆巴爷爷知道遇到了胡子(东北土匪的俗称)。正如阿姆巴爷爷所料,胡子们抢走了他的河金,还让他交出金眼的位置。阿姆巴爷爷啥也不说,被胡子用一块巨石砸断了一条腿。胡子们扬长而去,阿姆巴爷爷疼得昏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家中。

我奶奶说,是采参回来的铁法救了他。阿姆巴爷爷将金眼的具体位置对任何人都隐瞒着严严实实,其中也包括我奶奶和铁法。他知道,金眼就是他的命根子,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也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宁可断条腿,也要守住这个秘密。

阿姆巴爷爷在炕上养伤期间,铁法和我奶奶就无所顾忌了,有时候当着他的面打情骂俏。猎枪就挂在门框上,可因为腿痛,他够不着,只有干着急的份儿。更让阿姆巴爷爷哀叹不已的是,两个人干脆就搬到对门屋住去了,只剩下不懂事的两个孩子和他做伴。许是腿伤过重,许是年纪过大,阿姆巴爷爷的腿虽然没以前痛了,可还是不能下地,看着铁法和我奶奶在一起厮混的样儿,心里边的煎熬劲就甭提了。

这天晚上,我奶奶特意给阿姆巴爷爷备了一桌酒菜。自打铁法来到这儿,她还没单独跟他喝过酒呢。几盅酒落肚,阿姆巴爷爷的心里有了一丝暖意。

我奶奶说:“他爹,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可要不说,心里头憋的慌。”

阿姆巴爷爷的情绪被我奶奶的酒暖上来了,就说:“咱们夫妻一场,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我奶奶这才说:“他爹,你的腿已经这样了,家里家外就我一个人操持,我和铁法的事情你也都看到了。可我们也不能老这样下去啊,传出去也好说不好听啊,要不,就让铁法给咱拉帮套吧!”

在过去的东北民间,有拉帮套的习俗。啥叫拉帮套?就是在一个家庭里,男人要是丧失劳动能力,因为生活过得艰难,女方就找另一个男人来支撑起这个家。我奶奶正是受了这习俗的启发。

阿姆巴爷爷对我奶奶虽然一向言听计从,可这件事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他当时就将桌子掀到地上。

外面传来了几声狗叫,马友江看了看窗外,说:“是界壁子(邻居)家的狗。”

这时,他那俊俏的南方媳妇月珍进来说:“王大海的媳妇回来了,两口子闹离婚,媳妇走了好几年。”

老邢说:“老马,你可不许闹离婚呀!”

马友江笑了:“我是那样的人吗?再说,你弟妹这么好,除非她不要我,我不能不要她。”

月珍说:“老邢大哥,我们家你大兄弟可跟以前不一样了,全屯的姑娘媳妇都围着他转,我咋感觉现在危机重重呀!”

我和老邢被马友江和月珍默契的幽默逗笑了。

老马看了看我和老邢,说:“王大海的媳妇跟人家搞网恋,会网友,在宾馆让王大海捉了个现形。后来,和王大海离婚,抛下三岁的女儿跟网友寻找爱情去了。据说,网友骗了她两万块钱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这才知道,所谓的爱情是个骗局。于是,祈求王大海的原谅,可王大海是个犟脾气,死活不和她复婚。没办法,她只好去了外地打工。她和月珍好,经常打电话求她做王大海的工作。月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动王大海。和他们比起来,我奶奶和我阿姆巴爷爷、铁法之间的感情,纯净得如同窗外晶莹的雪花。我奶奶是让铁法拉过帮套,但那不是背判,而是情非得已。”

7

当被人贩子捂着嘴装在麻袋里的那一瞬,我奶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这个该死的扎勒黑阿见财起意,竟将她卖给人贩子。她想好了,如果那个秃头人贩再对她非礼,她就立马死给他看。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老家界壁子那个和她青梅竹马的老二哥。额涅去世后,阿玛远去汤原县下煤窑,她的生活,都是老二哥照看的。老二哥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长到十几岁,就给屯里的财东沈万山放牛。老二哥虽穷,对我奶奶照顾得无微不至。屯里闹张三(狼),时常跳到院里扒我奶奶家的门,我奶奶吓得心惊胆战。老二哥得知后,悄悄在门外守候,把我奶奶感动得热泪盈眶。爱情的种子在两个苦命的少男少女心中萌发。我奶奶想让老二哥带她去找阿玛,这时,扎勒黑阿回来了,带来了阿玛的信。阿玛在信上说,他下煤窑,不慎砸伤了一条腿,跟前没人照顾,让扎勒黑阿来接她。扎勒黑阿带她走的前天晚上,她对老二哥说,回来,她就嫁给他,她生是他的人,死做他的鬼。

这个该死的扎勒黑阿呀!破坏了她和老二哥间那美好的约定。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和奇克图,这个大自己二十多岁的男人结成了夫妻。她不想违背和老二哥之间的誓言,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了。扎勒黑阿将她卖给人贩子的当天晚上,她就被那个秃头夺走了宝贵的童贞。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过老二哥,没想到,奇克图从黑熊掌下救下来的那个人竟是日思夜想的老二哥。

这个老二哥就是铁法。

阿姆巴爷爷不在时,铁法告诉她,她走后,几年也没有她的消息,他就辞了东家,到处打听她的下落。没想到,老天开眼,还能看到她,可他万万也想不到,她成了恩人之妻。我奶奶哭着叙说了自己的遭遇,铁法说:“这怨不得你。要怨,就怨这个世道。我别无所图,只要能看着你,我就知足了。”

为了能看到我奶奶,铁法就在附近落下脚来。

一对原本就情深意笃的男女,压抑了多年的情感终于在一个缠绵的午后爆发。那天,我奶奶给铁法送饭,两人叙说起各自别后的经历,抱头痛哭。铁法要带我奶奶走,我奶奶说,她已经为奇克图生了一子一女,再说,奇克图是她的恩人,她不能对不起他。铁法说那咋办?我奶奶说:“我也不知道。”

两人就这样悄悄往来着。

这天,我奶奶说:“奇克图似乎发现了什么,最近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

铁法说:“咱们不能老这样偷偷摸摸下去吧!”

我奶奶说:“我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如果你不嫌弃,就给我们拉帮套吧!虽然你受点委屈,可总比现在这样好得多。如果你愿意,我和他说。”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铁法同意了拉帮套。就这样,一个女人,两个男人,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了。

其实,难过的是阿姆巴爷爷。尽管,他将我奶奶和铁法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最后却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好在,我奶奶对他的温情依旧,铁法对他的关照也无微不至,加上莫日根和乌娜吉像两只燕子,每天绕在他身边,使他这颗凄凉孤寂的心稍稍得到了一丝安慰。

然而,一件突发事件,搅乱了“斜仁柱”的宁静。

这天黄昏,阿姆巴爷爷正在炕上吸烟,我奶奶突然冲进来哭着说:“他爹,我对不住你,莫日根和乌娜吉不见了!”

“莫日根和乌娜吉不见了?”

“是的,找遍了房前屋后,也没找到。”

莫日根和乌娜吉是他的命根子。阿姆巴爷爷差点昏过去。这地方常有虎狼胡匪出没,莫日根和乌娜吉无论遇到哪样,都会有生命危险。他们还是十来岁的孩子呀!

“快去找呀!”阿姆巴爷爷试图挣扎着下炕,可那双腿却丝毫也不听他的。

“正在找!怕你着急,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我奶奶说着,跑了出去。

我奶奶和铁法找到第二天早上,还是没见两个孩子的踪影。三个人正在屋子里唉声叹气,忽听屋外马嘶,我奶奶正要出去看看,闯进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来。

领头的一个长着膏药胡的鬼子用一口流利的汉语说:“我们是来满洲来辟王道乐土的大日本关东军,得知阁下知道一个金眼的具体位置,特请阁下告知,然后我们共同开发。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原来是日本鬼子。阿姆巴爷爷恨透了他们。宣统明义是满洲国的皇上,实际上是日本人的傀儡。阿姆巴爷爷说不好大道理,他只知道,日本鬼子不好好在东洋呆着,跑到咱们的国土上干什么?他们到这儿来,无非是抢劫中国的资源。阿姆巴爷爷早和鬼子打过交道。民国二十三年五月,那时,他还在太平沟当护拥,一天中午,一名日本警佐带着一伙伪军前来太平沟接收金矿。阿姆巴爷爷就带了一伙采金工人到了金厂总办门前,操起刚挂上的伪三江省太平沟镇公署的牌子扔到黑龙江里,吓得日本警佐当晚乘船跑回了佳木斯。没想到,事隔几年,他们又找上门来。

天杀的小鬼子!

阿姆巴爷爷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什么金眼。”

膏药胡皮说:“奇克图,不要忘了,你那双可爱的儿女在我们手里。”

怪不得找不着莫日根和乌娜吉,原来叫小鬼子当了人质。是谁将鬼子领来绑走了莫日根和乌娜吉?阿姆巴爷爷的眼神在铁法身上扫了一遍,面对阿姆巴爷爷犀利的目光,铁法低下头来。

阿姆巴爷爷指着铁法呵斥:“你这个吃里扒外出卖祖宗的东西!”

铁法没顶嘴,鸟儿悄儿(东北方言,悄悄地)走了出去。阿姆巴爷爷知道,两个孩子在日本人那儿,如羔羊入了狼窝,时刻有生命危险。自己就是拼着个死,也要将莫日根和乌吉娜救出来。阿姆巴爷爷对膏药胡说:“如果你们将我的儿女放回来,我就跟你们走,找出金眼的地点。否则,就是死,我也不会吐露一个字儿!”

膏药胡想了想,答应了阿姆巴爷爷的要求。两个孩子又回到了父母的怀抱。见到了两个孩子,阿姆巴爷爷对我奶奶说:“你们娘仨儿好自为之,我走了。”

望着阿姆巴爷爷被抬走的背影,我奶奶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知道,丈夫此去,凶多吉少。可是谁告的密将鬼子召来的?

我奶奶目光直射铁法:“二哥,我跟你好,可你竟然昧良心出卖我们。他再老,也是我男人,当年,要不是他救我,我恐怕早没了命。还有你,要不是他,你恐怕早被熊瞎子拍死了!你这个没骨气的贱货,你不是个男人!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无论铁法怎样解释都无剂于事,最后,我奶奶端起了阿姆巴爷爷的猎枪说:“二哥,你要再往前走一步,信不信我会崩了你?”

铁法只得悻悻走了。

一天工夫,两个男人先后从她身边消失,我奶奶的心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她感激阿姆巴爷爷,要不是她,她不知在人贩子那儿还要受到什么样的侮辱。她对铁法有的是男女之爱,可当她发现,铁法这般卑鄙时,她对他的爱一下子就转变成恨了。

阿姆巴爷爷走后,家就遭到了灭顶之灾。有一天,我奶奶出门,老远,见浓烟滚滚,我奶奶的心一紧,就往家跑,她看见前几天到他们家来的那几个鬼子骑着马从她身边飞驰过去了。我奶奶到家一看,傻眼了,两个孩子倒在血泊中。我奶奶知道,鬼子们一定从阿姆巴爷爷那儿没讨到什么,否则,不会下狠手的。事情也正如我奶奶想的那样,我奶奶听说,阿姆巴爷爷为金眼不落到日本人手里,主动撞到了日本人的刺刀上了。阿姆巴爷爷和铁法的形象又交替浮现在我奶奶眼前。阿姆巴爷爷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而铁法却是个求荣的小丑。想起和铁法的一幕幕,我奶奶越发觉得对不起阿姆巴爷爷。直到这时候,她才悔恨自己当初不应该在感情上背判阿姆巴爷爷。

孩子是娘身上的肉。两个孩子惨遭鬼子的毒手后,我奶奶像换了个人儿似的,每天端着猎枪,发誓要给孩子们和阿姆巴爷爷报仇。此时的我奶奶,早已由一个娇弱的女子蜕变成了一头复仇的母狼,她恨不得将那些在长白山深处的日本鬼子撕扯个稀巴烂!

可鬼子毕竟人多势众,要想复仇,对一个娇弱的女子来说,谈何容易?她只能在暗处伺机射杀那些耍单帮的鬼子。那些耍单帮的鬼子被射杀的时间,经常能看到一个身着红衣的漂亮女子。人们不认识她,久而久之,人们都将她看成是火狐转世,街头巷尾到处流传着火狐狸的神秘传说。鬼子也深感恐慌,他们虽然知道火狐狸是人,可照此下去,不知有多少士兵没有经过战场的搏杀就命丧敌手。他们决定下大力气捕捉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火狐狸。他们要看看,这个火狐狸究竟是何许人。

我打断了马友江的话,我说:“老马,你奶奶真厉害,你的阿姆巴爷爷真有血性。”

马友江说:“在我的眼睛里,奶奶是天底下最慈善最善良的老人。没有人会将这样一位老人同持枪跃马让鬼子闻风丧胆的火狐狸联系在一起。她活着,从未跟我讲起过杀鬼子的经历。这些,都是在我奶奶仙逝后,我听我父亲讲的。”

我说:“你的塔答和安布被鬼子所害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相信,他们的死和铁法有关。”

马友江说:“当然不会是铁法,在当时的情形下,我奶奶误会他也是有道理的。我父亲对我说,那段日子里,是我奶奶人生中最煎熬的日子……”

8

就在我奶奶频频射杀鬼子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让她异常振奋的有关阿姆巴爷爷的另外一个版本。老百姓们说,阿姆巴爷爷并没有死。鬼子医疗设备先进,为了能从他嘴里套出金眼的具体位置,治好了他的腿。阿姆巴爷爷趁鬼子不注意,从鬼子那儿逃了出来,他回家一看家人都没了,走上了打鬼子的道路,和她一样,成为一个被传说得神乎其神的人物。也就是在前几天,我奶奶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听说一个炮楼里的鬼子被阿姆巴爷爷堵住门口点了天灯。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再次让她遇见阿姆巴爷爷,她一定会当面向他忏悔。她总是希望能和阿姆巴爷爷邂逅,可每次,总是阴差阳错,和阿姆巴爷爷错开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奶奶再精明,可她面对的毕竟是人多势众的鬼子。冬日里的一天,在一次刺杀一个单独出外采买的鬼子的时候,遭到了一个排兵力鬼子的围追。

鬼子为了将她捉住,特意用一个鬼子做诱饵,其余的鬼子暗中埋伏。我奶奶中计,被围在一个山坡上。我奶奶猎枪里的子弹早就打光了,鬼子怪叫着向她冲了过来。我奶奶知道被鬼子捉住的后果会是什么。她看了看地势,前面是悬崖,为了不被鬼子侮辱,她选择跳崖。

千钧一发,忽听几声清脆的枪响。我奶奶发现,从远处冲过来一匹黑马,马上一条汉子,手持一条马枪,弹无虚发,五六个鬼子被打倒在地。

这汉子她再也熟悉不过了,是她日夜盼望的阿姆巴爷爷!那马和人融为一体,旋风般冲破鬼子的包围向她冲了过来。鬼子们惊呆了,他们被半路杀出的大汉杀得措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即将被捉的火狐狸被那汉子拽到马上绝尘而去。

鬼子头就是那个威胁阿姆巴爷爷交出金眼秘密的膏药胡,他从一个士兵手里接过一条三八大盖,向远去的阿姆巴爷爷和我奶奶开了一枪。

“砰——”

阿姆巴爷爷的身子往前一倾,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我奶奶知道鬼子在后边下了黑手,她一边大声喊阿姆巴爷爷要挺住,一边纵马前驰。

在一个山坳的柞树林子里,我奶奶将马缰绳勒住,因为她已经感觉到,阿姆巴爷爷搂腰的双手的力气越来越小了。我奶奶小心翼翼将阿姆巴爷爷放在林子里的草地上。

阿姆巴爷爷喘息着说:“耶布淳格,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身手。”

这熟悉的声音里听起来有些异样。我奶奶仔细一看,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救她的人竟是被她恨得咬牙切齿的铁法!

铁法无论装束上,还是一手绝伦的枪法,无一处不和阿姆巴爷爷酷似,让我奶奶误认为救她的这个人是阿姆巴爷爷。我奶奶说:“你不是到日本人那儿领功请赏去了吗?咋还会出来现身救我?”

铁法说:“耶布淳格,直到现在,你依然以为是我出卖了你们。如果我是为了领功请赏,咋会救你呢?听说最近流传的奇克图杀鬼子的传说吗?那个奇克图就是我啊!”

是啊,如果老二哥真的领功请赏,怎么会杀掉鬼子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呢?可我奶奶有些不解,他又怎么成了奇克图了呢?

面对我奶奶疑惑的眼神,铁法说:“耶布淳格,你就信我这一回吧……”

铁法忍着巨痛,告诉我奶奶,他并未出卖我的阿姆巴爷爷。两个孩子被鬼子绑架,阿姆巴爷爷被鬼子抬走后,就连深爱他的我奶奶也对他产生了怀疑。在他的心里,早把阿姆巴爷爷和我奶奶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他爱我奶奶,正因为如此,这才决定跟踪鬼子,也想将阿姆巴爷爷救出来。当他扮成劳工潜进鬼子驻地的时候,发现两个劳工抬着阿姆巴爷爷的尸体走了出来。他从掩埋阿姆巴爷爷的两个劳工嘴里得知,阿姆巴爷爷不屈服鬼子的要挟,自己撞到了鬼子的刺刀上。

当铁法想再度回来准备将阿姆巴爷爷的壮举告诉我奶奶的时候,发现他们居住的“斜仁柱”早已成为一堆灰烬,两个孩子和我奶奶早已不知去向。他听人们说,鬼子烧了“斜仁柱”,烧杀了我奶奶娘仨儿。最亲近的人惨死在鬼子手里,铁法发誓,要为阿姆巴爷爷一家四口报仇雪恨。

铁法跟着阿姆巴爷爷早练成了百发百中的神枪和一手高超的骑术。他和我奶奶想到一块儿去了,他知道,鬼子大都成群结队,要为阿姆巴爷爷一家报仇,必须在暗中伺机刺杀耍单帮或人数少的鬼子。铁法的神枪让鬼子闻风丧胆,单帮儿的鬼子不敢出营地。铁法敬重阿姆巴爷爷的人品和壮举,就以阿姆巴爷爷的名字做为自己的报号了。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和他齐名出道比他还早的火狐狸。铁法知道,火狐狸很可能是一位和他一样对鬼子有深仇大恨的人。他想结交火狐狸的愿望一天比一天强烈。火狐狸虽然是个女人,却让鬼子谈起色变。能和火狐狸联手,一定会更让鬼子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铁法无意间看到了火狐狸和鬼子血战的场面。铁法欣喜地发现,被人们传说得神通广大的火狐狸竟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耶布淳格!他本以为我奶奶早死在了鬼子手里,没想到她不但还活着,而且成了老百姓心目中敬重的女神。看着我奶奶和鬼子搏斗,铁法感慨万千。当他发现我奶奶遇险,便挺身而出。

“耶布淳格,你看我的样子,是卖国求荣的汉奸吗?”

听罢铁法的述说,两行清泪顺我奶奶俊美的面庞流淌下来了,看着铁法痛苦的样子,我奶奶心如刀绞。为了救她,他才受的伤啊!

我奶奶哭泣着说:“二哥,你先忍忍,我这就到镇上去找郎中!”

铁法抓住我奶奶的手:“别费心了,我不行了,这辈子没做成夫妻,下辈子再做吧。”

我奶奶鼻子一酸,将铁法抱在怀里:“二哥,没事儿的,你一定会挺过来的!等你好了,我就和你真真正正地拜堂成亲。二哥,你等着我啊!”

铁法说:“耶布淳格,死在你怀里,咱俩也没白好一回。这辈子,我知足了。”

铁法说到这儿,脖子一歪,脑袋垂了下去。

我奶奶抱着铁法痛哭起来。

天暗了下来,天上飘起了细雪。那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就白茫茫一片了。

马友江说:“后来的事不用我说你们也都能猜得到,我奶奶在一次袭击鬼子的过程中被包围,是抗联的队伍救了她。我奶奶就在那时,加入了抗联。”

我说:“老马,我此行不虚,没想到,在你们家,还发生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往事。”

老邢看了看我说:“其实,老马的讲述,就是在抗日战争中,千千万万个中国北方普通家庭抵御外辱的缩影。”我说:“老马,我对阿姆巴爷爷、铁法和你奶奶内心充满了怀念和崇敬。这碗酒,敬给他们吧!”

我和马友江、老邢一起倒了一碗酒,将酒洒在了地上。

我说:“老马,这个铁法是谁?是不是……”

“你猜对了,现在我告诉你,这个铁法,其实就是我的爷爷。”

我对拉帮套也有耳闻,我知道,现在这种习俗已经很少见了,没想到,却发生在马友江的爷爷身上。

我有些似懂非懂,我说:“老马,你奶奶和你爷爷是产生了感情。”

马友江说:“我没见过我爷爷长啥样,可我奶奶守了大半辈子寡。在她的生命里,我爷爷和我阿姆巴爷爷是她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纯正的。”

我说:“老马,在你奶奶心里,她最爱的男人是谁?”

马友江说:“我想,我的阿姆巴爷爷和我爷爷在她心中所占的位置同样重要。我奶奶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梦见两只火狐狸。那时候,我奶奶已经神智不清,可她说出两只火狐狸时却神采奕奕。我父亲告诉我,他不忍看着我奶奶魔障,甚至为我奶奶找到萨满大神。萨满大神说,我奶奶前世也是一只火狐狸,那两只火狐狸是她前世欠下的情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土地承包责任制的第三个年头,我奶奶平静地走完了她七十三岁的人生。那时候,我正在东北林业大学读书,我父亲没将我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我。回来后,我才知道我奶奶去世了。我奶奶下葬完后,有很多人看到我奶奶坟前有两只火狐狸不住地哀鸣。”

马友江的故事说得越来越神奇。

我的眼前,突然浮现起一幅图画,皑皑的雪地上,三只火狐狸,像三团跳动的火焰,互相嬉戏着,转瞬间消失在茫茫的雪野上……

责任编辑  段爱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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