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在办公室里读作家李建军的散文集《一路走来》,书里有许多我熟悉的场景。这时候店里没多少顾客,我才能有空看会书。我在读《关于名字》这篇散文时,就听得店堂里忽然尖叫起来,像玻璃器皿被击碎的刺耳声。金店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奇怪,顾客哪有不吵不闹的。作为总经理,我必须第一时间出面处理此事。我丢下书,出去了。出来时便见一位四十来岁的女顾客,站在金首饰柜台外,冲着雪微嚷,玉敏在一边劝解,玉敏是店助。雪微站在柜台内,脸红红的,但仍挂着笑,只是笑得勉强,没了平日里的自然。平日里雪微笑得温柔,还有几分迷人,很讨顾客喜欢。女顾客不依不饶,说:“你商品放在柜台了就是卖的,我今天就要买!”女顾客看上去情绪激动,尽管雪微一副温顺的样子,她仍不想放过雪微。雪微很尴尬,不知说什么好。玉敏说:“这款项链别的顾客定了,实在不好意思。”女顾客说:“我上次来,她就说别人订的。一周过去,也没见被买走。”雪微不说话,窘迫地捏着衣角。玉敏耐着性子解释:“大姐你别上火,金店哪有不卖商品之理?是真的给别人定了。”这时我走了过去,玉敏见我来了,对女顾客说:“这是我们老总。”我走过去,先问雪微怎么回事。雪微说:“这位姐姐看好了这款佐卡伊项链,可这款项链有人定了。”我看了眼女顾客,她虽然生气,却是淡定。我问雪微定金付了没,雪微顿了一下,说:“付了。”我先批评雪微:“作为营业员,绝对不可以和顾客争吵,有事好好协商。”玉敏说:“没吵呢,雪微在给这位姐姐做解释呢。”女顾客气呼呼地瞥我一眼,想说什么。我说:“您别急,办公室里坐下说。”玉敏赶紧拉了女顾客的手,说:“有什么需求和我们老总说,他会尽可能满足您的。”
我这个老总也没啥拽的,就管着罗兰金店的十二个店员。我不是老板,女顾客也没把我放眼里,仍喋喋不休的。女顾客叫徐冬林,我是后来知道的。徐冬林在玉敏的簇拥下进了办公室。雪微马上端了杯水过来,然后退出办公室。徐冬林指着雪微的背影说:“就是她,上次来她就说有人定了,一星期过去了,那项链还摆那好好的。”我微微怔了一下。我不清楚这情况。顾客付了定金,一星期过去了怎么不取呢?金店不搞寄存,就算寄存也不能寄存在柜台,别的顾客看好了,自然要买。我没有流露出我的疑惑,我先让徐冬林说。在金店工作多年,我养成了这样的处事方式,冷静,低调,本着解决问题为原则,先听顾客说,找出问题症结,然后再设法解决。
徐冬林算不上刁蛮,还是讲道理的,只是脾气急躁。也许是刚才雪微说话不周,或是两次欲买未遂,激怒了她,所以才泼了起来。徐冬林说完后,喝了口水,情绪平静了下来,等着我开口。我先道个歉,这是规矩。无论对错,先代表店家表示歉意。之后,我说:“有两个办法供您参考。一是您再看看,有没有其他款式适合的;二是您付点定金,我们帮你从省城进,如果进不到货,定金悉数退还。”玉敏怂恿着说:“姐姐,要不你就挑款别的,罗兰店里的首饰很时尚的。”
这是权宜之计,能否进到她要的款式,我并无把握。金银首饰是时尚消费,一天一个样,相同款式很难再次进到。我是为了先消消徐冬林的火气,然后再心平气和地和她对话。这招一般都能奏效,对徐冬林也管用。徐冬林火气没了,对我说:“定金我就不付了,见到这款项链你进吧,我肯定买,我把手机号留给你。”我递过纸笔,徐冬林写了行字,我才知道了她叫徐冬林。
徐冬林走了,客气地和我道了再见,我把她送到店外。外面起了点风,天气不是太好,雾沉沉的。我不太喜欢这种天气,心情像蒙了灰布。店里开了灯,珠宝首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徐冬林走了,我的心情随之舒缓下来。这类纠纷我处理过多起,其实人与人没什么沟通不了的,都是性格使然,一时按捺不住。明知吵闹解决不了问题,还要把火发出来。国人多如此,本来几句话能解决的事,偏要嗓门决胜负,致矛盾激化,火药味趋浓。
回到办公室,我捧起书,把《关于名字》那篇散文看完。待自己完全平静了,才把雪微叫来。我喜欢这么做,不把对这个人的情绪嫁接到那个人的身上,这不公平。雪微温婉地坐在沙发上,和我隔着办公桌,玉敏也跟了进来。我不说话,仍低头看书,其实是翻翻而已。雪微也不说话,甚至不敢看我。实际上我并不可怕,但不严自威,店员们见我板脸了就会肃然。我不很喜欢板脸,只有在处理店员时才会板脸。我板着脸问雪微:“这款佐卡伊项链在柜台里放了一周,顾客咋不来取?”雪微有些慌张,声音小得像呻吟,边说边看玉敏,说:“对不起,我……我刚才没讲实话。那款项链是有人定了,但……还没付定金,所以没取走。”没付定金当然不能拿走,没付定金,为什么说是定了呢?我感觉雪微有些异常,她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孩。我说:“雪微你不知道店规?不付定金怎么能算定货呢?难怪顾客要和你吵架呢。”我对雪微一直是满意的,她素雅文静,谦和礼让,很少弄出事端来,总是笑眯眯的,顾客即使不满了也会悄然释怀。
我想雪微可能有什么隐情,但雪微始终没有说,我也没追问,女孩的事我不好多问。玉敏说:“雪微你怎么了,要是有困难,我们可以帮你。”雪微喃喃地说:“我朋友看好了这款,她还没来取。”这当然不算理由,我认为雪微违反了店规。我说:“雪微,这款项链你朋友要么买走,要么放手,罗兰没有替顾客无偿保管商品的义务,你是知道的。”雪微脸红了,低头不语。我的心情有些灰暗,近乎外面的天气。我对玉敏说:“雪微的做法违反了店规,给予一次警告和50元罚款。”玉敏说:“老总……”我说:“就这么定了。”然后捧起了书。
在来金店工作之前,我在一家日企做管理,养成了用制度说话的管理方式。金店是民企,但性质特殊,卖金卖银稍有疏忽,会招致成千上万甚至几十万的损失。所以我对店员既严格,又随和,强调制度统管一切。我给玉敏下了指示,雪微没说什么,用手抹了抹脸出去了。
等雪微出去了,玉敏说:“老总,这事也不能全怪雪微。你想我们做销售的,谁没有三朋四友的,都是潜在客户,人家让你把项链留着,又迟迟不来,你说咋办?对方没付钱,店员不能把项链揣自己兜里吧?放在柜台上,别的顾客看上了又想买,这也真矛盾啊。”玉敏替雪微不平。我知道雪微表现很好,但不管谁违反了店规,都不能徇情枉法。我说:“雪微错在她应该及时向对方要定金。”玉敏说:“就算付了定金,人家不来取,店员咋办?”玉敏说的也是。这种情况之前也有过,别人定了货迟迟未领,一直放柜台里,幸好没被别的顾客看上,避免了纠纷。现在问题来了,我也无力解决。我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只要不影响生意就行。”玉敏说:“还能有什么办法?让雪微催她朋友付款提货呗。朋友过得硬还好,要是过不硬就弄僵了,一个客户就跑了。”我没吱声,我确实想不出招来,但我不能容忍指个商品就定货的现象,那样店规就乱了。
我是有双重性格的人,一是自然性格,一是管理性格。我的自然性格是随和,很少有脾气。我的管理性格是严格,按制度办事。就像那些戴大盖帽的公检法,他们也有朋友,但他们执法如山。也有执法不如山的害群之马,另当别论。我平时和店员们也说笑,吃喝玩乐,像个大家庭。遇到问题了,一是一二是二,就事论事,不喜拖泥带水。如果不讲原则,何止雪微,谁我都想开恩,沉醉温柔乡,何其美哉?可后果呢,金店一盘散沙,罗兰迟早关门。老板臭骂我,店员耻笑我。
我不会那么做,我是个讲原则的人。美女们都知道我性格,一般都遵守店规,相互尊重。我不会刻意刁难谁,这年头打工挣点钱不容易,何必张嘴闭嘴罚款呢。说来我也是怜香惜玉的人,整天和美女们泡在一起,就像花木场的花工,爱花、护花是免不了的。有时处罚她们时,很想高抬手放一马,可我的手就是高抬不了。刚才罚雪微的款,我也是情非得已,谁让雪微犯错了呢?
在我的印象中,雪微很少犯错。雪微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女孩,店规像块铁烙在她脑子里。雪微的特点是笑,见了谁都笑,仿佛她不曾有过烦恼。小而圆的脸上总是盛着笑意,白嫩的肌肤衬托着笑脸如一块洁白的温玉,闪着湿润的光泽。她的笑有种诱人的魅力,对男人非常有杀伤力,仿佛一杯美酒,直抵男人心胃。越熟悉雪微的人,越会觉得她迷人。我这么说,并不是说我多么迷恋雪微。我的职位不容许我迷恋雪微,我的年龄也不容许我迷恋雪微。想入非非是可以的。
雪微在店里人缘不错,跟谁都聊得来,就连店外扫大街的尹姨,雪微都能聊上半天,而且一直挂着笑。有次雪微看尹姨手上戴了个十来块钱的银戒,就抓着尹姨的手说:“尹姨,你进城也不少年了吧,咋还戴银戒呢?扔了,买个金的,千把块而已。”尹姨自嘲道:“我一扫大街的,戴什么金戒指,让人笑话去了。”雪微说:“扫大街怎么啦?要饭的还养二奶呢。”说得一店美女笑岔了气,尹姨也笑得肚疼。不少顾客在意见本上都写“金首饰柜营业员态度好,笑得可爱迷人”之类的话。雪微笑得很甜美,我喜欢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她。雪微笑时委婉,温顺,淡淡的,甜甜的,像一只小苹果,散发着绵绵柔柔的清香。
第二天,那款佐卡伊项链从柜台上撤了。早上上班后我一直没出去,猫在办公室里看李建军的散文《一篮板栗》。文章写了上世纪80年代的一位母亲,给在外地上学的儿子留了一篮板栗,自己舍不得吃,结果等儿子回来时板栗全被虫蛀了。我看了两遍,想起我的母亲来,有点心酸。我陷进了往事中,直到玉敏来找我。玉敏说有人要买金条,让我查下金价。我放下书,上24K99网查了后,出去告诉玉敏。我走到金首饰柜,瞄了眼柜台,才发现那款佐卡伊没了。等玉敏接待完客人,我问玉敏:“那款佐卡伊项链呢?”玉敏说:“雪微早上买了。”我说:“她朋友给钱了?”玉敏说:“不清楚,可能是雪微昨晚催她朋友了。”我对玉敏的回答不太满意,我说:“你怎么能不问清楚呢?雪微昨天受了处罚,心情可能不爽。你是店助,要多关心她嘛。”玉敏说:“我还没来得及问,早上一上班,她就掏钱买了,票也开了,货也包好了,后来生意忙就岔了。”
我去了金首饰柜雪微的柜台,雪微在给顾客介绍一款铰丝手链,脸上依然是那种温柔平淡的笑。等雪微忙完了,我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我问:“那款项链你朋友要了?”
雪微点点头:“要了。”
“你朋友早上来拿的?”
“没。”
“你昨晚见他了?”
“没。”
“这么说,你朋友还没给钱,钱是你垫的?”
“嗯。”
“垫了多少?”
“4300元。”
“你朋友啥时能给你钱?”
“两三个月吧。”
时间太长了,我替雪微担心。我说:“你这朋友靠得住吧?这么长时间,别到时反悔了,商品出柜就是旧货了。”
雪微笑笑,说:“应该没事,我相信她。”
“看来这朋友对你蛮重要。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经济拮据了,找我拿吧。”店员的工资我都清楚,雪微一下垫了四千多元,填肚子要困难了。雪微还是那么柔柔一笑,说:“谢谢老总。”
之后,雪微并没找我借钱,她大概向玉敏或信彤她们借了。罗兰金店这点不错,同事间亲如姐妹。我也受了这份亲近的感染,有时像她们的大哥。
雪微想把那款项链暂存在金库保险柜里,我同意了。雪微她们住的是出租房,值钱的东西都不能放。
徐冬林的事我一直惦记着,我承诺的事都会竭力去履行,这也是罗兰人的品质。半年前有个顾客项链坏了,来罗兰维修,项链不是罗兰出售的,但品牌是一家,我们也无偿为那顾客维修了。那顾客很满意,特地送了面锦旗来,还拉来了些朋友消费。我们很关注顾客的需求,尽可能满足顾客,套用那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便是:“顾客就是上帝。”
雪微把那款佐卡伊项链拍了张照,然后发到我手机上。不久我带着玉敏、信彤去省城几家珠宝批发中心进货,顺便帮徐冬林找那款佐卡伊项链。挑首饰是件头疼的事,一大片金光闪闪的首饰,像夕阳映照在海面上的波光粼粼,看得你眼花缭乱。你还得揣摩消费者心理,在大海里找针,预测那种款式可能走俏。这就需要进货的人对市场具有一定的前瞻性,能预见各款式的俏销程度。我不是太内行,玉敏和信彤的眼光不错。她们整天接待顾客,掌握了消费者的心理。所以,进货以她们为主,我只须点头或摇头。
货进齐了,我让玉敏和信彤打钢印,贴标签。我跑了十来家珠宝店,寻了半天,未能找到那款佐卡伊项链。这不奇怪,首饰和服装一样,跟着潮流走,过了时的商品很难再见到。何况金首饰不同于服装,金首饰回收了还可以再加工。
回到店里我又找金店同行询问,看能否搞到那款项链。问了七八家,没有。一提那款式都说有点过时了,一般年轻人都看不好。我不是年轻人,所以我没觉得那款过了时。我亲自跑了几家金店,柜台上都没摆那款项链。看来,答应徐冬林的事要落空了,算算快一个月了,我不知道徐冬林是否还惦记那款项链。我给徐冬林发了个信息,徐冬林回复说,要。我回复她我在尽力找,争取帮她搞定,她发了个笑脸过来。
那天,我站在店门口,数一片片飘忽的落叶。才是初秋,就见落叶了,我心中莫名地泛起凄凉。我感慨人和树叶是何等相似,都是一个短暂的历程,最终化作憔悴的黄叶飘逝而去。我数到第二十二片落叶时,那片落叶径自飘向了店的拐角。我的眼光追随而去,就发现雪微正在店拐角和尹姨聊天。尹姨是我们这片的清洁工,每天都把罗兰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尹姨50多岁了,和我们一样,是从外地来打工的。尹姨的形象让我想起李建军散文集里那篇《亲亲的外婆》中的外婆,尹姨没外婆那么老,但其善良、勤劳的形象和外婆一样。我估计尹姨没多少文化,只能扫扫大街了。不过尹姨很满足,说这活比农活轻巧多了。我问过尹姨的工资,她说七八百元。我说少了,七八百元扣去食宿还能剩多少,不如在老家享清福呢。尹姨说我还年轻,没到享清福的时候呢,儿子还没娶上媳妇呢。我说等有了孙子,你就回家抱孙子吧,都这么大年纪了,干这活,重了。
雪微见我发现了她,赶紧和尹姨说了句“放心吧,我给你收着呢”,就往店里走。我忽然就想到了徐冬林,徐冬林昨天上午来店里了,雪微不当班。雪微是下午班,我客气地领徐冬林进了办公室,对她讲了佐卡伊项链的事。我说省城我跑了好多家,同行我也问了,目前还没找到。我说我正在联系深圳厂家,看有没有这款。如果有,马上通知你。徐冬林笑了,说:“罗兰的服务真好。我最近也跑了几家,都没找到。”我说,“一起努力吧,只要你不放弃,我就不放弃。”徐冬林说了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她说:“你很有魅力。”是人格魅力,还是营销魅力,徐冬林没说,我也没问。四十男人一枝花,都有魅力,我并不以此沾沾自喜。
我在门口叫住雪微,问她:“那款佐卡伊项链你朋友拿走了么?”雪微笑着说:“还没。”我奇怪了,问:“你朋友不要了么?如果不要,正好给徐冬林,就是上次和你争吵的那个顾客。”雪微笑道:“人家没说不要,而且我已经付了钱,帮她买下了呀。”我说:“再问问你朋友,不要了就给徐冬林吧。”雪微不容置疑地笑着说:“我朋友肯定会要的。”我看了看雪微,没再说什么。我想朋友有很多种,雪微的朋友到底是生意上的,还是酒场上的,或是青梅竹马,还是姊妹闺蜜,我吃不准。听她那口气,应该够闺蜜级了。
我在门口想佐卡伊项链的事,玉敏走出来,站在我面前说:“金子掉价了。”我说:“知道。”我昨晚看新闻了,国际金价大跌。金子和石油一样,都被美国佬控制了,涨跌人家说了算,中国老百姓只能跟在后面瞎起哄。金价的涨跌于金店而言,说不准是祸是福,就像股票涨跌一样,总会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得利有人失利。这次涨价给罗兰带来的是什么,只有老板知道。
金价跌了,买的人多了,罗兰半个月卖了五六百万元。这钱在手里没焐热,就被老板拿去进货了。老板说趁金价跌了多进点,一下就进了八九百万元的货。八九百万元的货铺进柜台,内容确实丰富了,但也不是很看得出来。老板耸耸肩,无奈地说:“钱全砸这上面了,想多进没钱了。”老板真的拿不出钱了,工资拖了一个月也没发出来。
罗兰很少拖欠工资,店里天天见钱,不差工资那点钱。不过这次,老板说进货拿了300万元高利贷,答应人家一个半月还清,所以每天的营业额都存进了银行,分文不动,准备还贷,工资一时就没着落了。店员们工资也不高,两三千元而已,十二个店员加上我,工资还不到4万元,算不上什么。我们都是外来打工者,衣食住行都花钱,喝口水都要钱。而且除了我,店员都是美女,月光一族,一发了工资就疯狂购物。这次拖欠工资考验了美女,个个都有点蔫蔫的。可老板不发工资,我这点阳光也照耀不了她们。那天晚上开会,我说:“这个月工资拖了些时日,大家若有困难,相互帮一把,等还了高利贷就发工资了。”玉敏问:“要等多久?”我说:“看营业额了,卖得越多,还款越快。怎么,玉敏你好像遇到了困难?”玉敏刚要说什么,我看雪微拽了拽玉敏的衣角。玉敏迟疑了一下,说:“没,没什么,就问问。”其他店员也都没说什么。这是罗兰店员的可贵之处,每当店里遇到困难时,店员们都能识大体,顾大局。
第二天上班,我把玉敏叫来,我问:“昨晚你欲言又止,怎么回事?”玉敏说:“我本想说的,雪微不让。”我又问:“你的意思,好像跟雪微有点关系?”玉敏说:“是的,别的姐妹勉强过得去,雪微蛮危机的。”我说:“她怎么危机了?”雪微的工资在店里中不溜秋的,不算最低,她应该不是最困难的。玉敏说:“那款项链她垫的钱,当时还向我和信彤借了点。最近工资没发,信彤没钱了,雪微又向朋友借钱还了信彤。雪微可能也没钱了,每次逛街她都不去,去了也不买。我们谁都买了,她也没买。我想借钱给她,可我也没钱了。”我说:“雪微那朋友未免不够意思了,要了项链拖到现在不来取,还让雪微垫钱。我看她朋友就是看雪微善良,存心欺负她。”玉敏说:“我也这么怀疑,你说雪微犯得上嘛,为一个朋友勒紧裤带,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的。”我觉得我们这么说,有点玷污了雪微的情感,也许雪微的朋友也遇到了难处,或者忙得抽不开身亦未尝不可。于是我改了语调,说:“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朋友,患难时刻见真情。大概是雪微的闺蜜,或者是生死与共的朋友吧。这年头,这样的朋友少了,如果有,应当珍惜。”
中午,雪微下班了,进来喝水时,我问她:“闹金融危机了?”雪微笑笑:“还行。”我知道她在硬撑着,她说还行,其实是不行了。我说:“漂亮女孩身无分文怎么行?”我把事先准备好的五张百元大钞递给她,“先拿着用吧。”雪微将钱推给了我,说:“你不也没发工资嘛。”我说:“我是男人,这张脸不用花钱。”我把钱又推过去。雪微说:“男人身上也不能没钱,何况你还是老总。”雪微又把钱推回来。我们像在玩推手。我从钱包里掏出几张大票,说:“男人的皮夹不会空的,空了心就虚了。”雪微不好意思地笑了,仍然说:“那点钱不够,这些你留着,我目前还能对付。”雪微莞尔一笑出去了。
我想,雪微在我面前还是腼腆了些,不好意思接受资助。我把钱给了玉敏,以玉敏的名义借她。果然,她确认玉敏不缺钱后,接受了。
好在工资拖欠时间不是太长,一个半月后,高利贷还了,到了月底,老板发工资了。我不认为是老板发了慈悲,应该归功于店员的努力,拖欠工资这段日子,恰恰是生意红火的时候。没结婚的,想结婚的,快结婚的,结了婚的,听说金价下跌都来了。大姨、大妈们本来一辈子都没动过戴首饰的念头,听说金价跌了那么多,像买青菜似的出手很大方。我再次看到了罗兰店员的精神风貌,两个月没发工资,丝毫没有懈怠和抱怨,全身心地投入工作,配合默契,忙而不乱。
工资发了,店员们又滋润了,逛街,网购,KTV,舞厅,该吃的吃,该花的花,该玩的玩。不过听玉敏说,雪微没怎么疯狂,雪微也没还我的钱——当然她不知道是我的,以为是玉敏的。我不缺那点钱,我只是奇怪,雪微这样的人,怎么会不马上还钱呢?我想到了那款项链,问玉敏:“那款项链送出去没?”玉敏去金库一看,说:“还在呢。”我说:“雪微可能被朋友耍了,人家肯定不要了。”玉敏说:“那岂不是烂在雪微手里了?”我说:“是的,烂在雪微手里了。别说一根项链,就是一套房子,出了手就是二手房了。”玉敏说:“要不咱店里收回吧,反正新的,拿到柜台上卖。”我也想这么做,但这么做就是欺骗顾客了,而且破了店规,其他店员也会效仿。我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行,那样罗兰金店不成废品回收站了?”
事情果如我们所预料,雪微的朋友项链不要了,不过雪微不承认朋友耍了她。“她给别人买的,别人不要了,她也没办法。”雪微神色戚然。我不想再说什么,我也不想伤害雪微和朋友的感情。雪微也许想到被朋友耍了,但她不愿承认。她宁愿相信朋友有了难处,这样她还可以保住这份友情。我说:“雪微,我相信你的朋友一定遇到难处了,不然她不会这样的。”雪微点头:“是的是的,她的确没办法了。如果她有办法,或有经济能力,她会毫不犹豫地买下项链的。”雪微如此善良,我真不忍说伤她的话。我说:“我和玉敏也考虑过退货店里,但——罗兰店规你是知道的,退货不行,可以换旧,那样你要损失几百块呢。”雪微说:“这个我知道,所以我没打算退回店里。”我说:“你打算自己戴?”雪微摇摇头,苦笑一下,说:“不,不,说实话,我没看好。那款佐卡伊项链在乡下戴还行,在城里不合适。”我也认为雪微肤白脸俊,戴了那款项链肯定土气死了。想了想,我说:“或许,有个方法可以试试。”雪微眼睛亮了一下,问:“什么方法?”我说:“你可能忘记徐冬林了,她不是在买这款项链吗?”雪微笑道:“我没忘记,但她和我争执过,我不好意思找她了。”我说:“这没什么,她要想买这款就卖给她,岂不双赢?”
但这个愿望未能实现,我找徐冬林了,我一贯以来的热情接待,改变了徐冬林的态度。我问她:“你苦苦寻觅的项链买到了么?”我想她是不可能买到的,作为业内人士,我花了那么大力气都没找到,她怎么可能买到?徐冬林说她的确没买到,不过她说:“我改变主意了,朋友都说那款不好看,土气,我就买了这款的。”徐冬林亮了亮脖子,我才注意到她脖上挂了根时尚的项链。“幸亏那时没买,买了就吃大亏了,不但土气,金价那时还贵。你看我这款,又时尚又便宜。”徐冬林把脖子伸得长长的让我看。我不知道她是让我看项链,还是看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细长,白白净净的,让我有一亲芳泽的冲动。我想起她说过我很有魅力,也许她也在向我展示她的魅力。看我,又想入非非了。我赶紧收回目光,想项链的事,忍不住为雪微遗憾,那项链真要烂在雪微手里了。
周末早上,天气晴朗,微微的风吹着清爽,店里今天搞促销,所以我来早了些。离上班还有一小时,卷帘门关着,保安睡在店里还没起来。我不想打扰保安,就在门口扩了几下胸,踢了踢腿,又连续几口深呼吸。我不是个热爱锻炼的人,只是觉得一大清早不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太对不起自己起了个这么大早了。尹姨比我还早,拖个大笤帚在打扫卫生,见我在晨运,尹姨停下来打招呼:“老总早上好!”我说:“早上好!”尹姨拖着笤帚走过来,对我说:“老总,问你个事。”我说说吧。尹姨说:“雪微那项链,如果退货要赔多少钱?”我说:“退货不行。只能按换旧算,赔六七百吧。”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尹姨怎么能知道这事呢?尹姨说:“那项链是我为儿媳买的,我工资少,钱没凑够,雪微先垫的钱。”我说:“你咋不要了?”尹姨说:“不是我不要了,是我儿媳没看好。”尹姨说,她儿媳一直声称没金项链不嫁,尹姨就找了雪微。雪微选了几款项链拍成照,发给尹姨儿媳挑选,尹姨儿媳就看好了佐卡伊那款。那款店里就剩一条,尹姨又没那么多钱,雪微被我处罚后,就帮尹姨垫钱买了。尹姨快凑够钱,准备给雪微时,儿媳却变卦了,死活不要项链,要尹姨买辆女式摩托车送她。尹姨说项链买了,儿媳不听,坚持要摩托车,尹姨没办法了。
我一直以为是雪微的闺蜜呢,没想到是阿姨级的尹姨。既然是帮尹姨买的,就不能烂在雪微手里。我说:“尹姨,如果换旧,这个损失应该你承担。”尹姨说:“当然当然,可雪微不肯,说我工资少,挣点钱不容易。”我知道尹姨工资少,一月七八百元。那根项链换旧至少要损失六七百元,接近尹姨一月工资了。尹姨揉了揉眼,说:“实话说,我儿子儿媳还没雪微心疼我呢。”我抬眼看尹姨,一脸的五线谱镶在黝黑的脸膛里,我忽地想起了李建军散文里的外婆。
周末的促销活动很忙。到了周一,店里消停了,我把雪微叫过来。我告诉她我和尹姨聊天的事,雪微就明白我想说什么了。雪微说:“这事不能怪尹姨。”我笑笑。雪微何等温良,我知道她不会怪尹姨。怪谁呢?雪微没说,我也没去追问,问了也没什么意义。雪微又说:“尹姨一把年纪了,一月才挣七八百元,还要准备儿子结婚。我挣的比她多,我能承担的。”我说:“没想到你和尹姨处得这么好。”我的意思是,雪微这个年龄,朋友应该是年轻人,怎么会和老太太交往过密呢。雪微说:“尹姨温良恭俭,吃苦耐劳,看到她我就想到母亲。”雪微眼睛有点红。我也想到了我的母亲,想到了李建军散文中的母亲和外婆。尹姨仿佛是她们的缩影。
说到母亲,话题便有些压抑。我们离乡背井地打工,母亲是永远放不下的牵挂。但现在上班呢,显然不是想家念亲的时候。我便换了话题,这话题也是我找雪微的真正目的。我说:“那款项链呢?”雪微说:“在金库呢。”我说:“拿给我吧,徐冬林要了。”雪微“嚯”地跳了起来。
作者简介:
何尤之,真名何正坤,江苏省作协会员。相继在《创作与评论》《芳草小说月刊》《阳光》《中国铁路文艺》《雨花》《福建文学》《安徽文学》《滇池》《西部》《特区文学》等杂志上发表小说20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