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的哭声

2015-06-26 23:53廖兴华
雪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芦苇丛襁褓刺刀

廖兴华

他害怕听见婴儿的哭声,无论他走到哪里婴儿的哭声始终在他的脑海里萦绕,怎么都摆脱不了他内心的愧疚和痛苦。

他从苏北闯关东在煤矿站稳了脚跟,整日三班倒,生活倒也挺有规律。自从他家搬到煤矿医院附近居住以后确切地说是医院设立了妇产科以后,他在家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特别是夏天,妇产科里新出生的婴儿时不时地阵阵哭声,比夏夜里的蛙鸣还要刺耳,他听到婴儿的哭声觉得比当年小日本用刺刀刺到左肋还要疼痛,他受不了婴儿哭声的刺激,硬是把家搬到一个偏僻的山沟居住。

他怕听见婴儿的哭声是因为他做过对不起婴儿的一件事——

当年在苏北老家,他刚成家那会儿,八路军路过他们村庄征兵时,他嫌八路军土气,说什么也不报名参军。他还有一个恶习,就是嗜赌成性,经常把糊口的地瓜干用推车弄到集市上卖了也要去赌几场。

这一天拂晓,他从赌局输个精光正往家赶,忽然听见芦苇丛里有婴儿在撕心裂肺地啼哭,他寻着哭声找了过去。他边走边想:这准又是谁家的姑娘与野汉子生下的私生子见不得人而被抛弃。他拨开芦苇丛,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襁褓里有个孩子哭闹不止。他快步凑到近前轻轻地拍了拍襁褓,婴儿立刻止住了哭声,本能地看着来人,希望能得到亲人的呵护。他见婴儿不哭了,他的心也不再焦虑,很快他的右手在婴儿的襁褓里触到了硬硬的东西,他顺手摸出来一看是两块现大洋。他把现大洋攥在手里马上想到的是:赌。真是天不灭曹,我又有钱可赌了!他冲襁褓里的婴儿说:“对不起了孩子,我得回去再赌一把,赢了钱再回来抱你。”他起身跑开了,婴儿强有力的哭声被他无情地抛在脑后,他不管不顾地奔回赌场。

当他赶到赌场,人家已经散局了,他只得扫兴而归。他没有回家,直接来到芦苇丛,他想把婴儿抱回家让妻子给他喂奶,因为妻子一个月前为他生了个儿子,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两个孩子一块养,将来就说他们俩是双胞胎。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来到芦苇丛附近,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他有些焦急:难道这么一会儿孩子让别人抱走啦?还是被野狼野狗给怎么样了?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他三步并作两步钻进芦苇丛,一看婴儿在襁褓里睡着了。他放心地在襁褓里又摸索了一番,找到了一张纸条,他把纸条和刚才拿的现大洋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他见哭累的婴儿睡着了,自己也上来了困意,就依偎在襁褓的旁边躺下了。“小家伙,咱们现在这里将就睡—会儿,等你醒了我就抱你回家。”

他刚刚打了一个盹儿,“哇——”就被婴儿的哭声给惊醒了。他起身正要抱孩子回家,就听见“哗哗”有人在芦苇丛里走动的声音,他慌忙逃离了啼哭的婴儿躲到旁边藏了起来。

他听见婴儿的哭声被什么给堵住了戛然而止。他想看个究竟,于是,他就慢慢地爬行过来。只见有位妇女盘腿坐在地上敞开襟怀正在给婴儿喂奶。那丰腴的乳房一鼓一瘪,婴儿的小嘴紧紧地含着乳头吮吸着像小猪崽儿一样发出“哽哽唧唧”的满足感。当妇女抬起头来,他才发现是自己的妻子。“啊!”他差点喊出声来。他第一次发现妻子专注慈爱的神情,有这么滋润和让人动心,真想跑过去拥抱妻子。他立刻打消了自己鲁莽的想法,想到了兜里的大洋和自己的赌博,妻子肯定还在埋怨。他回过神儿来想到:妻子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谁这么狠心把孩子就这样给扔了?连个姓名都没有留下,谁捡到了将来也找不到他的生身父母啊!八成是哪个大姑娘抛下的野种。看这孩子多可怜!我要不是往菜地里送尿水,还听不到你在这儿哭。可怜的孩子莫怪俺,俺也只能喂你这一顿奶,俺家的宝宝比你还能吃,俺怕养活不了你们两个,俺当家的是个赌钱鬼,他出去赌钱没有回来,这个挨千刀的说不定哪天死在赌场,别指望他来养家,他肯定不会同意俺抱养你的。还不如当初让他去当八路打日本鬼子,牺牲在战场俺也不感到憋屈,俺也跟着光荣。俺不能收养你,希望能有好心人收养你这个无辜的孩子,到一个好人家将来才能幸福。现在你已经吃饱了,好好睡觉。俺也该回家喂俺自己的宝宝啦!”妻子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里,他的心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他躲在沟边腿都蹲麻了也不敢动一动,望着妻子走出芦苇丛到自己家的菜地拎起尿罐子往家走的背影,他想起身跟回家,可是腿脚麻木得走不了路了。他躺下歇息了—会儿,又看了一会儿襁褓里的婴儿,见婴儿在甜甜地熟睡,扔下一句妻子说过的话:“但愿你能到一个好人家。”他开始往家飞奔,就在村边遇到几个国民党官兵,傻呵呵的去看热闹,正巧被抓了壮丁。后来,他辗转在国民党的部队里也参加过打击日本侵略者的几次战斗。在一次战役中,弹尽粮绝,只好拼刺刀,他被日本兵刺了一刀,没有被刺死,是他在啼哭婴儿的襁褓里拿到的那两枚现大洋救了他的命,幸亏装在左上衣口袋里的现大洋挡住了刺刀尖,刺刀滑到了腋窝受点擦皮伤,使他死里逃生。打那以后,他把那两枚带有刺刀划痕的现大洋始终装在上衣口袋里成了他的护身符。在人民解放战争时,他被解放军俘虏,享受到了优待,由于出身好,又参加了解放军。在部队里,在战斗间暇实行扫盲,他终于努力看明白了当年在婴儿襁褓里拿到的那张纸条:我拜托当地百姓,如果有谁见到我的孩子,请帮忙收养,他妈妈生他时因产后大出血而亡,我又是八路军地下交通员,执行紧急任务,要过好多日本人的岗哨,不便带着婴儿。特备两块现大洋,暂作酬谢,等赶走小日本后再另有报答。

看完字条,他的脸当时就变得死人一样的苍白,一阵眩晕,使他不由自主的紧紧握住了这张纸条,就像握着一团炙烤灵魂的火。他变得失魂落魄,惶惶不安,首长看到他的样子还很关切的问候他是哪里不舒服。胜利的版图不断扩大,战事越来越少。不久,他接到一项特殊任务——跟随首长去他的家乡寻子。他心里“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跟着首长回到家乡,首长让他先回家看望家属,与妻儿团聚。他一进家门,就向妻子问起芦苇丛啼哭婴儿下落的事。

他妻子哭诉起来——

得知你被抓壮丁以后,我茶不思饭不想,奶水一下子就没了,咱儿子都没的吃了,再也没能去看那个可怜的孩子。只听说村里有吃奶孩子的妇女大部分都去喂过那个孩子,但是谁也没有抱回家,兵荒马乱的谁想给自己找累赘?不到两天,再也没有听见那婴儿的哭声。可是这么多年,我总能听见有婴儿在我脑海里哭。

这时,他已经泣不成声,低着头把右手五指展开往前一推冲妻子喊道:“你别说了!我敢断定,那个孩子就是首长要找的亲生骨肉。我当时想的是伤风败俗的大姑娘丢弃的野种。我还拿了两块现大洋返回赌场想捞本,却没有救孩子的命,真不如当年被日本人一刀刺死。”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枚带有刺刀划痕的现大洋和那张几天前才看明白的纸条。他觉得肠子都悔青了,那现大洋掉到八仙桌上发出声响也好像在敲击他的心。

他和妻子将两枚有刺刀划痕的现大洋和纸条交给了首长,请求首长发落。也有人向首长请求原谅的。百姓们说当时都是处于无奈,有的说可能被狗或狼给吃掉了,也有人说是被一只母狼把婴儿叼走了,有人上山拾柴曾见过与狼一样奔跑的狼孩。首长得知百姓的这些传说,发出感慨:难道人真的就不如狼吗?只要他还活着,就是变成狼孩也无所谓!首长挥泪而别。

后来,他认为自己就不是个人!虽然当过国民党兵又被解放军俘虏,复员后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享受军人的待遇,他把复员证埋在那片芦苇丛,携妻带子闯了东北,他无颜面对生他养他的故土。他对孙子孙女从小就没抱过一次,看到谁家的小孩子也总是躲得远远的,大家也从来没有人看他开心的笑过。

据说,他死的时候,临咽气的时候笑了一下,好像放下了什么,但眼睛却是睁着的,怎么也合不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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