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祥
我经常在雨夜,确切地说是在秋风席卷枯黄落叶的雨夜里神思畅想。俗话说:睁眼看世事,闭眼省自心。现睁眼是我那些整日相处的虫友;闭眼还是我那些白天黑日厮守的虫友。
此刻,已是万籁静寂,寒意渐深,我躺在温热的床上翻过来掉过去,掉过去翻过来怎么也无法入眠,困倦早已袭来,上下眼皮像抹了层胶似的,使足了气力都打不开疲惫的双眼。
脑海或眼前时时出现雨蛙,蜘蛛,花鼠,蜈蚣,苍蝇,美蚊,潮虫,黄蚁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虫朋蝇友,栩栩如生亦真亦幻,仿佛是真实的现实又重新复现。它们曾多年匍匐盘踞奔跑打斗嬉耍做爱散步在我的身上身下,被里被外,在我青春饱满光洁的肌肤上虫咬鼠啮吸食我的皮屑和汗液。让我从里到外感到麻心麻身通体酥痒惬意,恰似炎夏之夜凉风掠过我的燥热之躯使我很快酣然入梦。
此时,我已与它们分别三个多星期二十多天五百多个小时了,不知它们逃离迁至哪里去了,现在怎样了,是否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它们?
后来,我反复回想寻思不知是虚幻的梦境,还是现实我真实亲历的事情,不记得是哪年哪日,更不记得是什么具体的准确时间。夜里我睡眼惺忪,圾拉着拖鞋对着便桶正要小解之时,倏忽从便桶底下的黑影里跃出一只蛤蟆。我定睛仔细瞧,它身上湿亮黏滑还画着两道黑色的条纹,是北方湿地里常遇到的那种赫色的蛙。我顿时松弛了绷紧了的全身筋肌,附下身子认真辨认不知是林蛙,田娃,雨蛙……权且称之谓雨蛙吧。
那样子我耳详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的。此刻它用短小的前爪揉搓下它那突兀的大眼睛,扬起头专注凝视着我。
屋外阒黑,暗夜的施工工地上有气锤的冲击声从地下如地震冲击波一样隐隐传来,暝朦的空中有折射来桔黄色的光影,忽隐忽现,雨滴且大且小不急不慢敲打着门窗。连绵不停的淫雨沥拉一周了。室里室外弥漫着潮湿的雨腥气。墙上的石英钟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挂钟的时针指向午夜的12偏离点,分针指向5字,秒针在周而复始不知倦意地疾跑。
“主人,打搅你了,我是饿的没路可蹦了才……”
这声音来自地上我的脚旁,瓮声瓮气迟缓而清晰。
“你的门没关严实。”
是雨蛙发出的声响。蓦地,我的身上冒出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我一看门确实没关紧,留有指宽余隙。
“我爸妈说你家有吃的,才冒死进来的。
“你爸妈?你爸妈是谁啊?”
“都来过的。告诉我说你家有“人味”,不像有的家“官”味太浓,刺激鼻子,看你家里什么虫豸都又肥又大。我妈说你善良。有次它来吃的饱饱的正转身要走被你发现了,你没有发火打它还用掌托起送出门外……”
我完全诧异了,从昏聩中彻底惊醒,记不清哪年哪时天空藏星隐月漆黑一片,也是这样季令里的连雨夜,我发现门口的便桶旁趴着只瑟瑟颤抖的蛤蟆,肚子鼓鼓的,四肢僵直,动作缓缓的。我小心翼翼的用手托举着把它托至门外的秋雨里了。
我问:“你的爸妈还好吗?”
它扬起的头又垂下来,哀怨道;“都死在你家的门前了。那些车辆太恐怖了,你家门前原来可是我们世代生息的宜居家园。”
商品楼和“为民打造安居工程”等名目的疯狂扩建,城市周边棚户区的大面积改造,使得周边的自然生态日渐萎缩,昆虫及多种生物面临着生存的危机……
是的,我家门前是城镇之间连接的土路,现被一辆接一辆拉运建楼材料的大翻斗车轮集日累月地把土路掏成了烂泥塘,把绿草鲜花的自然和谐,曾经在繁星月朗之夜蛙噪声传遍乡村四野的世外桃源变成了污浊不堪的垃圾场。
“别说了”。雨蛙用前肢揉擦着泪光莹莹的眼珠。
外面时不时有车辆大马力发动机的嚎啕和翻江倒海似的泥水声传来。
这是我多年居住的祖屋,我创作的园地,生活环境已习惯适应了。每逢雨大成灾时,雨水成潭,蜻蜓,蚂蚱,美蚊,小咬,蝴蝶,蚕蛾,黄蜂,蚯蚓,水蛭,家鸟,山雀,野鸽,鱼狗,夜莺都穿梭活跃繁衍在这片沼泽湿地里。晴明时节,水草葳葳,波光粼粼,不时有小鱼欢快的跳出水面。另外这里还没来得及被工厂和生活垃圾污染,自然显得生机盎然。如今,市里看中这里的自然景色,要开发高档别墅区。拆迁办已经来过好多次了,我就是舍不得这里,也想不好这些生命可以搬迁到哪里安身,所以一直也没有同意搬离。
“咕呱,咕呱咕呱……那时我们家人丁兴旺,三辈同堂”。
雨蛙恢复了正常情态。它的笑声在秋雨的午夜里使我倍感毛骨悚然。当然我不情愿让它在我家残害饱食我的朋友。
“雨蛙,你别狮子大张嘴,它们和你一样都是我的朋友,朝夕共处,相濡以沫算起来也几十年了,你不能在我这大块朵颐。”
雨蛙后蹬下左大腿,又后蹬下右大腿说:“你吃粮食,我吃虫嘛”。
“你不吃粮食,我也不吃你。”是这秋雨淋湿了我儒雅温良个性。我一下心火贯顶;“苍蝇蚊子潮虫小咬……硕鼠是你随便吃的吗?我的朋友,这是我家?啊?你他妈的懂不懂。”
我知它吃不了硕鼠,说不定硕鼠情绪上来把它吞了呢。
“不和你犟犟频聊了“我说,随即把门关上。
“主人,你得给我身留这么宽的道啊?”
这蛙崽子;“一会垫吧垫吧点,别跟你妈似的撑的不能动了,没出息。”
这蛙崽子又呱呱呱地笑了,大嘴丫子裂到脖根。
“我也学学人样儿……我吃五谷杂粮你吃虫咋样?”
“吃虫,吃虫,哪天我吃了你崽子?”我玩笑道。
这绵绵缠缠的雨啊,这拆迁建筑啊,让我天天失眠,让我的身心很累很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昏昏迷迷似是有谁在挠我的耳廓。“主人,你死了还喘气?”昏沉中我用手抚弄下耳朵。一条火柴棍长的蜈蚣趴在我的花枕上;“主人,雨蛙把我几十个孩子给吃了。”千足虫似的软体蜈蚣腿脚密密麻麻前后不分的摆动着,身体呈半透明状,透过皮肤可见脏腑器官在消化蠕动。我与蜈蚣很少来往,我更反感它的长相和数不清的边足。可是,它此时就在我的床铺睡枕上和我说话。endprint
“主人,雨蛙怎么会在这?你引狼入室……你快抬下身吧,我和我爹来找你,你把我爹压在身下了,我爹完了,我家老和小都完了,我爹让你给轧死啦?孩子让你放进来的雨蛙吃了。”
蜈蚣的头上喷放出一股难闻的汁液射向我。我急忙起身,它爹爹的尸体已被我的大腿压扁了,几条离体的纤足还在不甘心的抽搐。
蜈蚣见爹尸首未寒却已半干像具重见天日的木乃伊。说:“我是你的朋友,我们都是你的朋友,你不能惯着宠着更不能偏袒护着雨蛙毁灭我们蜈氏家族啊?主人,你还我爹,以命相抵吗?”
“蜈哥们儿,我错了有罪过,对不起哥们儿,我昏睡过去了,那晚,睡梦里我见你们蜈国大地紫气萦绕祥云蒸腾,看到你们蜈家富裕安康孝悌和谐令‘人崇敬效仿和羡慕。”
我得挑喜庆过年的嗑来安抚蜈兄弟呀。
我不知是我真实的目睹还是梦境里的灵魂出窍。
“主人,你不能再放雨蛙来残害我的家族了,不然,我们万虫一心会吃了它的。”
“啊,啊,也许,也许。”我搞不懂这是蜈蚣的志气还是牛皮,只好不知所云的应付。
看着蜈蚣期待的样子,我忽然顿觉身轻如气突然脱离了地心的引力升飞三界之外了,全身赋予了统帅宏宇的威力。可我的内心还清楚,还明白我是凡心肉身不是先知先觉不是主宰宇宙的神灵,是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或长或短我总会有衰败消亡入泥的那一天。一切生物都在吃喝拉撒繁衍创作生命的后裔,不辜负造物厚爱,来世一回做‘人该做的事情。
秋天乃是成熟收获的季节,天高云淡,秋高气爽,踏秋赏红叶,南山观老菊,秋虫临终前的绝唱响彻门前的池塘和山庄煞是宜人。可往年的景致一去不复返了,秋风裹着不急不躁不弛不徐节奏不变恹恹不活似的冷雨让人心焦磨烂。我屋里的甲虫,蚂蚁,蚰蜒,蟋蟀,野蜂,蟑螂,苍蝇,蚊子,脱了壳的蜗牛,泥地里钻出的蚯蚓,偷袭虫类的雨蛙,躲在碗厨角探头探脑的田鼠都异常兴奋欢悦起来了。它们同声呼唤呐喊:“我们共同相处的日子到头啦,你们的一秒钟是我们的一天,你们的一分钟是我们的一月,你们的一小时是我们的一年。主人,共同享受生命中我们的友谊,主人主人和我们一起欢呼雀跃吧。”
它们一时糊满了我的周身,会飞的在我头顶上嗡嗡上踅下旋。会爬的爬满了我的身前身后。会跳的在我脚背上窜来窜去。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虫人或日人虫。它们告诉我不是因老秋末尾寒冬逼近,它们说是老城改造房屋将要拆毁了。
“哦,主人你的房子也是我们的家,都规划在拆迁之列,我们离别有期在即,我们真舍不得你,呜。”不知谁动了感情,也让我柔肠百转。
“我也不舍得离开这里和你们呢”。我的眼角却没有泪水。
“主人,你不离开也不行,我听老蝇说张老板给刘市长送了一麻袋钱,就放到了它家的床下。”
张老板就是负责这一带的开发商,这让我吞了一口冷气。一条小飞虫吸到了喉咙,又让我剧烈的咳嗽给咳了出来。小飞虫一边迷迷瞪瞪的挣扎低旋,一边大叫:“主人的风洞太厉害了,好险没要了我的命。”
我想到当时找刘市长建议保留这块自然风水,为这些生命留下最后一块栖息地,刘市长还笑容可掬地亲切握着我的手表态:“我们一定认真研究,你是艺术家,省人大代表,我们会考虑你的建议的。”
我的后脊梁不禁冒出一股丝丝的凉风。
我惊愕了:“它不是个清官么?它的秘密住处?”
虫笑了:“你真是个书呆子,什么都不知道。它的家就在你家往西500米的一个红门大院落,300多平方呢,这还是张老板送给它的呢。”
虫说;“你搬上新楼了,我们也失去老房没安顿生存的土地了。”
我叹了一口气。
虫却好像懂得我似的;“别丧个小脸儿,我说一个高兴的事儿吧,刘市长家它从不住,就是装好东西的秘密地方,有一大窝地鼠也住在那里,我告诉它们,让它们把能嗑的东西都给它嗑了,哼,让它们欺负我主人。”
我绝望地说:“有权了就谁都敢欺负了。可这样也不能改变啊,看来我就只能给人家倒地方了。”
“不一定,你再找刘市长,就说9月26日,晚9点,我丢了一个麻袋,刘市长就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虫很自得的教育我。
我知道这只虫在丛秘书长家,区委宋书记家住过,是见过世面的,自然富有经验。但是,我哪有那个胆量啊,别惹来……你懂得的。
我听到嗡嗡的声音,一只细腰女蚊子也来凑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陈部长与一个女子好,在亲热的时候,我偷偷去叮那个女子,没想脂粉太厚,蹭了一身香气也没叮进去,最后我在陈部长的光屁股上叮了一肚子血,真肥的血啊,哈哈哈!”
“陈部长,就是那个以道德模范著名而提起来的部长?”我感到很诧异。
“你看,就是这个女人。”细腰女蚊子因激动而声音变得更加尖细。
我看到电视上的著名女播音员黄小姐,正手拿话筒采访陈部长。黄小姐秀色可餐,陈部长却一脸正义的侃侃而谈。
天还在哭,泪仍在流,夜色昏黄带着暖意。雨滴从万米高空垂直的掉下来,一丝风没有。
“我困了,你们回吧,别在我跟前闹腾我了,好吗?”我感到整个世界都是混浊的,让我感到呼吸困难。
忽一声脆响的秋雷滚过屋顶,屋外有重型车辆咆哮呼嗥和翻江倒海似的波谷浪峰声传来。夜晚远处施工工地上的探照灯定时泯灭闪亮,仿佛回到了抗战时期小鬼子战区的封锁线上。
它们像踢踏舞似的足蹈,带着性感的激情从我健康的肉皮上离散。“不打扰主人了,我们也困了”,这当口飞的飞,跑的跑,跳的跳,爬的爬,瞬间都不见了。别说虫友们都跑了,连我都激凌一哆嗦。我的体积和重量与它们不成正比,但我的思想智慧未必超过它们。
我太熟悉这些蚊子,虱子,臭虫,苍蝇,老鼠……们了,它们直率,任性,通情达理,爱憎分明,即便有些小伎俩,也都那么幼稚,不会冠冕堂皇,不会虚伪。当你看着它们的眼睛,即使眼睛小得看不到它们的思考和情感,只要你真诚对它们好,就完全不用担心它们的背叛和对你的致命一击。endprint
我居住的平房就要被夷为平地,这意味着什么?我那些虫友们这些天整日惶恐不安,不分昼明夜暗进来出去,飞这落那,扰乱了我的正常生活,炕上地下的全是它们的影子和足迹。
我是一家之主,但我代表不了人类之主。它们在向我告状,诉苦,发泼,我困苦无奈无计于施呀?我不是统治主宰宇宙生灵万能的上帝,更不是亿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一市之长。我是一条虫,在人群里人模人样的“人虫”,被人叫着“老师”、“艺术家”、“疯子”,其实和它们一样别无二致,是被世俗世事所左右摆弄的人虫,欲死不活地赖活着,虫兄弟们,彼此彼此,你理解我吗?
一只硕鼠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用它那长而柔韧的鼠须轻拂我的左腮,钻心奇痒,痒中舒贴。鼠眼墨黑水润光泽,光泽里反射着含情的眼神,须臾之刹几滴泪珠滑落我的膀端。
“主人,我的儿女子孙小时候不懂事理,到你们家偷过东西。”停顿一会儿,眨闪着如黑珍珠般的眼球,“你心慈手软放了孙儿一命”。说着它挺直了身子,两只前爪相扣给我施了三个拱手礼。
我想来想去半天没想明白。好多年前,也是这夜半时辰,也是在雨蛙曾出现过的地方,一只刚出生没几天的幼鼠,蜷作绒绒一团,缩卧在便桶下的黑影里。我蹲下身端详观察好久,那一刻我联想到我们人类的婴幼时期如同它一样,不知身边已降临的险境,虽说老鼠过街……“四害”之魁,留下遗臭万年的恶名直至今日……但眼下我目睹此情此景思前虑后心念悲悯,最后,我还是用手轻轻的托起幼鼠送出门外,又极轻轻的把幼鼠放在湿润的地上说:“去吧,爸妈不知急成啥样子啦?”
“自古以来你是富家豪宅高墙大院里的宠儿,怎么走错门跑到我这茅屋寒舍来了?”看着这个成了精的硕鼠,我心里没好气。
硕鼠从我肩头一跃而下说:“……主人,我是咱这一片居民区的鼠王,以后无论你搬到哪儿我们家族都会感恩不忘报答你的。”说时,它把尖嘴巴转至我的耳朵,“你记住我的号,010101010加我鼠精。”它对着我的耳朵说了这么一串空洞的数字让我疑惑不解。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叨念着,这是智能生物使用的信息秘码吗,还是在贪官土豪富人家吃傻了?
“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我,我知道周围几千米内所有的秘密,其它地方的也可以,我可以与其它鼠王交换,掌握了秘密,你就掌握了它们的命运。”硕鼠像一个谆谆教诲的学者语重心长。
哼,老鼠都懂得了人间至高大道。我一瞪眼:“别给我讲哲学,我烦。”
硕鼠一捋鼠须,嘿嘿笑着溜了出去。
淫雨霏霏不断捻,下几天我记不清了。远处工地上的工人,在赶寒来结冻前,正在抓紧时间抢进度。几架探照灯的光柱上下左右不停的旋转,鬼魅似的庞大楼体廓影在逐日增高,向我这边蚕食。夜里拉沙石料的大翻斗车在门前的路上一辆辆像行驶在夜海风浪里的船舶,翻江倒海似的把道路犁出深深的巨沟。
今夜平安。虫友都安安静静的熟睡了,我却心事如云,无法入睡和看书,只好吸烟。有两只苍蝇还匍在壁上的圆型镜面上调情嬉戏。凡落在镜上的苍蝇和蚊子我想大多是雌性的,因雌性爱美常照镜子。猛吸口烟喷向镜子,它们倏地飞散了。烟雾散去后不一会又回来接着欢欢愉愉,都顾不上向我撒娇生气。棚顶上那只大蚊子已入美梦纹丝不动,不知哪里冒出只灰色的蜈蚣摆动着细密的足履悄悄地靠近蚊身,距蚊身毫厘之时蜈蚣停下来静待时机,在微秒之时,睁闭眼的刹间,蚊虫已被蜈蚣揽在怀里了。虫友们的社会为了生存也互相嘶咬残杀有喜有悲。
看电视我闹眼,上网我害眼。每晚吃过后,我有翻老书的习惯。打开蕴藏油墨香馨的纸页逐行逐句心念时,常常有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小东西,也许昆虫大词典里都没有收录记载。原因是它比针尖还微小,肉眼几乎难以发现的,看不见首尾足脚的,总在书的白纸页面上,只见一个小黑点点儿在字里行间悄然无声地飞快游移。我看不到它们是怎么走近我的书里的,好多年它们成帮结队地来伴我夜读。每当读完一页合上之前必须轻柔的吹口气把它们送走,不然合拢了书页,它们会在洁净的纸页上印上斑驳疏落星星点点像墨迹一样的虫尸。它们是虫类世界喜爱读书的知识分子也是生命的活体,它们有着它们的生命意义和价值。我的虫友们只是这大干世界上,数以千万计虫类和我们人类直接交往最微不足道的一族。
夜色笼罩,夜色似铅,多日不见阳光。这晚友人找我去喝酒,回时双腿打晃两脚像踩棉。正要开门见雨蛙蹴在门口,见我一跃跳上鞋面说:“主人刚才硕鼠见你不在不知遛哪家洞去了。”
“这么晚了你来干啥?”
“我没家没地方去了,今天车轮又辗死我们几十个亲人,家也轧没了。”
“你找我能有什么用,那次你吃了那么多我的朋友——撑得不会爬了,它们现在还恨我,骂我,还生我气呢。”我一下把裤腿撸到大腿根,你看,又把上衣脱了,“你看,我浑身上下被它们咬的满是红疱紫痘都流脓淌水没有好地方了?说啥你别想再进来,到别家去吃吧。”说完我抖下脚……抽身闪进门。正要关门的瞬间硕鼠窜进来了。它告诉我住在刘市长家的它的属下,嗑了一麻袋钱,不然还不会被发现,是去了一伙蒙面的人,偷走了很多东西。它喜色溢于言表,“我是向主人来报喜来的。”
“哼,这是什么喜啊,都是民脂民膏。”
“你有所不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知道的人多了,就会露馅,你瞧好吧。”硕鼠又摆出了哲学家的姿态。我听别的虫对我说过,这只硕鼠曾研读过一个有哲学家称号书记的报告,研究得很细,还特别喜欢,都吃到了肚子,融化在血液里,这才有了高深的哲学功底。
这时那只细腰女蚊子也飞过来嗡嗡嗡叫的卖好:“主人,告诉你个好消息,昨晚陈部长与黄小姐亲热,让它媳妇给抓住了,给陈部长挠了个满脸花。”
怪不得陈部长今天脸上贴个膏药,说是牙疼贴的膏药,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得,得,告诉我有啥用,这片房子还不是照样扒?”我想起了硕鼠说的那段哲理,却故意抢白这个风骚的细腰女蚊子。
“哼,好心换不来驴肝肺,我懒得搭理你。”细腰女蚊子来气了,一扇翅膀就飞走了。endprint
咳,也就这几个知道关心我,我还态度不好,其余的都只会想到自己,来找我的过失。
那些蚊虫小咬,飞蛾潮虫……七嘴八舌一齐责罪我近日犯的过失:“主人你翻身轧死了我的爸爸妈妈,多少亲人死在你手里。”
蚊虫说:“你蹲茅坑拍屁股一下拍死了我女儿。”
蜈蚣说……
飞蛾说……
苍蝇说……
蚯蚓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说……
三个蜘蛛出现让我很吃惊,它们垂吊在门框上方悠悠荡荡不知哪个说:“你心情不好,喝烈性绊倒驴酒时我的小娃儿掉到你七十度的酒杯里淹死了,这,是我爷和我爷爷打伙的小情人今晚来找你说道说道,你看咋说?”
“你们误会弄错了,怎么能算我身上啊?”
全虫说;“你是不是“人”,我们在和“人”说话。告诉你们人,我们死了没了,你们人能好过吗?”
“朋友们,我不但是人,还是你们的主人和朋友,是真正的朋友。你们之间的矛盾,我们之间的矛盾,我们和我家的矛盾,我和市里的矛盾,住宅和拆迁的矛盾,环保和自然的矛盾,秘密和秘密的矛盾……哎呀呀,这一切矛盾不能都归咎我身上,我找谁我和谁说呀?我很快就离开这里了,我也舍不得你们大家啊。”
“你有什么难处对我们大家说啊,别整夜瞎翻身,以前你一喝酒就像死鬼一样,我们趴在你的身上,热乎乎的多舒坦。”
“领导推托不管,老板心狠手黑,他们串通一气,我能怎么样啊……”我也借机会倒倒苦水。
是啊,人类欲望在无限膨涨扩张,只有这一小块净土可以给我灵感,现在却……让我这人都无法呼吸。但这话我不能与它们交流,目前世界上还没谁研究发明了人与虫语言信息沟通学。它们没上学,不懂主义和理想,说了也不懂,不懂不白说吗?因我是人。
我不是存心来臆造小说这种氛围,我为什么要营造这样黏黏稠稠湿湿露露江南梅雨季节里我真实的生活片段呢,我生在北方活在北方做在北方,我干嘛呀?
在我没动笔写这篇文字之时,确是整日不见暖阳,整天淫雨施威,而我这人受自然天气因素影响,心理情绪变化极大。整日整日被秋凉的水汽罩身水涔涔的滋味难忍,浸透了我的精神和灵魂,心情跌落千丈。
我屋里屋外的虫友们就要冬蜇躲避西伯利亚寒流的袭来。
那些和我命运相连的虫友们都来到房前,似国宾仪仗队的礼仪庄严而肃穆齐刷刷列队站在我的庭院里,个个神情黯然,悲伤凄楚的样子让我揪心落泪。
我还是主人吗?为它们送行这一刻,我也真想和它们一样能够冬眠。但是,这时我只能和朝夕相处的虫友们道别说几句:“和你们在一起我没觉得我是你们的主人,你们是我的朋友,和你们在一起我生活得很健康有了人的样子,我感谢你们对我的陪伴,让我的身体里有了你们的气味。来年,如果我还住在这里,你们的子子孙孙随时可找我,到我家吧。”我发现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淹没了一个专注听我说话的小飞虫,赶忙救水火于危机。
这时鼠王再次偷偷跑来,贴在我的耳边悄悄地:“主人,你不会搬走了,刘市长家去了一群人,把刘市长带走了,刘市长哭得鼻涕淌老长了。”
我的心忽然变得那么激动,那么踏实,真想亲吻鼠王,告诉他们,这里面还有他们的功劳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