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
下了一天的雨,尽管在店里,她也知道,外面下了一天的雨。
雨淅淅沥沥,有时候紧有时候慢,晚冬的雨竟然也能这样下,像梅雨季的雨,真是不像话。她在心里想。
店里没什么人,最近都是这样,不是下雨的原因,这一段时间,即使是天气晴好,也没什么顾客。他们好像全部约好了似的,什么时候蜂拥而至,什么时候一个都不来。
但是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没有顾客的时候,她就玩手机,或者在店里走来走去,拖地,打开挂烫机把那些稍微有点皱的衣服烫一下,听商场里总是重复播放的那几首曲子。平时放些绵软的小情歌,快过年了就每天播恭喜发财,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现在年都过完了,连元宵节都过去了,整个正月都要过完了,他们还是播放这几首歌,要说有什么新的加入,就是最炫小苹果了。
循环播放,但是一定不止这三首,只是她每次留心听到的时候,只有这三首,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三首歌。
听得都要吐了。她每次留意到歌声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感觉。
但并没有吐。
一次也没有。
这会儿,进来一个女孩子。头发湿漉漉的,刘海上的湿就要滴出水来,显然是刚从外面进来,这个店面靠近商场的一个入口。那女孩子挎着一个黑色的小包,一进店里来就把仍在滴水的雨伞小心地折得更紧一点。在门口的时候,她还用力在地垫上踩了几下。地板是干净的,一点儿水渍、泥巴都没有:尽管下雨,但一整天也没什么人进来。
没关系,随便看。喜欢的话可以上身试。她对那女孩说。
那女孩看了她一眼,随便翻了翻挂在架上的衣服。没什么好看的。女孩自言自语。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她在心里应和。可是老板说这些款式都是最新的,他去提货,已经货比好多家了。现在的衣服大同小异,关键是你怎么样推销出去,关键是看顾客愿不愿意去试。一件衣服,只要顾客有想要试穿的欲望,也就算成功了一半。老板说。
每当老板这样说的时候,她心里就一阵焦虑:愿意试。如果我不愿意呢?
就像人家给她介绍的那些对象,只看一眼,只见一两面,她就觉得不合适,他们就像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一眼看上去,没有让人试穿的欲望。当然,也有个别的,让她有尝试的想法,万一合拍呢?万一可以结婚呢?看上去尽管不大舒服,但面料也许不错,试试吧。
但每次一试都是失望,有的还没有穿上身,只拿在手里就觉得不对劲,但不忍辜负人家一番美意,只好硬着头皮试下去。在狭小的试衣间里烦躁不安,又不想面对人家的目光,推开门,连镜子都不愿意照,就急忙说:不合适,这里那里太不舒服。还是算了,我再看看,给你添麻烦了……
大致如此。她这样想的时候,那个头发上滴水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她这才开始想,为什么她打着伞还会淋湿头发?外面的雨应该不会有这么大吧?
无谓的想法。她看了会儿手机,和几个小姐妹在微信上闲聊了几句,漫不经心地等着顾客上门。
父母年纪渐渐大了,自己也是,一年比一年更难找到合适的对象,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在农村里,如果不考虑计划生育,该有两三个孩子了。她妈妈就是这样,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生了她和妹妹三个孩子了。而适龄的男孩子也越来越少,在农村,男孩子一不上学,就开始找对象结婚了,十八九、二十出头,都已经成家生子,哪有几个晃荡到二十七八岁的呢?即使不在农村,二十七八岁还不找对象,也是剩女了。
剩就剩吧,凑合过有什么意思?她有时候鼓起勇气这样想,但这样想也不过是安慰自己,日子虽然是自己过,但又没有生活在真空里。
那谁和你一样大,生了两个女儿了;那谁腊月二十六见面,正月初六就结婚了;那谁挑来挑去,最后还不是找了个个头矮又没有什么本事的男的……
商场里的音乐声里一下子变成了这样的声音,循环往复,余音绕梁,连绵不绝。
当妈的也希望女儿一辈子在身边陪着,永远不要嫁到别人家里去,但人都要结婚的呀,都要过自己的日子,到了什么年纪就要做什么年纪该做的事。她妈有时候这样语重心长,循循善诱。
你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给你介绍那么多,就没有一个看上的?你自己条件有多好吗?你简直要气死我了。她妈生气的时候也这样说。
唉。我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有什么要求呢?只不过希望能说上话,在一起不尴尬。这要求不过分吧?将来是要过日子的呀。
她说不出来。
商场里又把空调关了,凉飕飕的,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吹动门口的几件衬衫。
对面卖男装的女孩子问她要不要去吃饭。她摇了摇头。一天不吃饭也不饿。何况又下雨了。
进来一对。男的推着楼上超市的手推车,车里已经有了一堆东西。女的径直走了进来。
有什么新款吗?女的问。
她觉得这个女的挺面熟,像是老顾客。
这边来看看。有几件连衣裙和短裙,今天上午刚上的新款。她一贯地温柔、可亲。做销售需要这样的温柔、可亲。老板对她的业务能力很满意,但满意归满意,并没有开出更高的工资给她。
女的把包放在购物车里,男的把车推到休息区的沙发边,掏出手机坐了下来。
女的挑了几件进了试衣间。
她在门口轻声说,拉链好拉吗?要不要帮忙?
那女的在里面说不用不用,我可以搞定。
没过多久,女的出来照镜子。
不好看。不适合那人。她眉头一皱。
哎,好看吗?她对着镜子里那个男的说话。
那男的将眼睛从手机上移开:还行。
那女的进去换了另外一件。
这件还不错,她在心里暗想。
哎,好看吗?那女的又问。
还行。
又换了一件。
又问。
她对那男的回答感到厌倦,还行,还行是什么意思?连第二眼都没有看,就说还行,应付也要应付得像样一点啊。“还行”几乎可以算世界上最枯燥最心不在焉的一个词了。
但那女的毫不介意。试了几件,她把衣服从试衣间里抱出来放在柜台上。
亲爱的,你说我穿哪个最好看?那女的言语温柔。
她以为她在跟那个男的说话。她等着那男的回答。
嗨,亲爱的。那女的碰了碰她的手臂。
啊,我还以为你问他呢。她抱歉地一笑。
没有,我问你呢。
第二款和第三款连衣裙好看的,不过我建议你搭一件无领的短外套,你皮肤白,穿这个颜色好看的。她说。
可是我最喜欢第一件。那女的皱了皱眉。
喜欢第一件!穿起来最难看的那件。她心里想。
第一件也不错,不过你这个打底裤配上去不好看的。她温柔地解释。
都买了吧。那男的突然说。
女的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再试试。那女的停了一会儿,又说。
好的。你再比较一下。她为她打开试衣间的门。
出来照镜子,比划一下,她为她挑选适合搭配的大衣、短外套。
那女的没再问男的意见。
再次换好衣服,她买了三件。
要不要再搭配一点儿?我们这儿有活动,满减的,还差一点就可以多减40元。按计算器的时候她问。
那么,等一会儿。她看了看满屋的衣服,走到门口,取了那件衬衫。白色的雪纺衬衣,前襟上是一片盛开的玫瑰花。
价格加上去确实可以再减40,但还差一点就可以再减40。
怎么样都不划算的。那女的笑了笑。哪里有你们商家会做计算哟。
平时,没有这样的活动的。她也笑了。老顾客了,我送你一条腰带吧。
送走那两人,店里仿佛一下子有了生气,突然进进出出有好多人,但是看的多,买的少。
都是这样子,对面男装店到现在还没有开张。他们目前没有搞活动。
她看着进进出出的顾客,有点厌倦。
外面的雨还在下。看他们脚下的鞋印子就知道了,尽管没有泥巴,但污渍还是留在了地板上。等人都走光了我再拖地。老板有时候会来看,一不留心,他就要嘟嘟囔囔。
有的人只是像翻书页一样把整个店里的衣服翻一遍,有的选几件到试衣间里去试。作出要买的样子,其实她们只是试试而已。有的时候她们是在等人,等人的间隙里到店里来试试衣服。等的人来了,就赶紧从试衣间出来:不好意思,我再看看别的。
虽然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但脸上一点不好意思的意思都没有。
我看你一点也不着急。有时候下班回家,吃饭的时候,她妈就这样说。无非是对象的事。
她怎么不着急?着急得头发都要白了。不过,事实上,头发白的是她妈。夜里她睡不着,胡思乱想。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头绪,刚开始介绍的对象如果自己同意,现在是什么样儿?前两年那个如果可以将就,也不会有这么多烦心事了吧?但她知道,新的烦心事还是会出现,不是这件就是那件。人活着,总会为这样那样的事情烦心。
只是深思下来,又觉得沮丧,并且夹杂某种莫名的绝望:这世界上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能与我说上几句话的?竟没有一个有眼缘的?
再细细地想,的确,这世界上这么多人,确实没有什么机会能遇到。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偶然啊。电视里的偶像剧真是够了!可她有时候看得津津有味,随着假的不能再假的剧情潸然泪下,伤心不已。
最完美的爱情都只不过存在故事里。或者,在别人那里。
旁人的话和眼光也就算了。但家人也渐渐小心翼翼或者说话没有好气了。一辈子就这样算了吗?她明明知道他们是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有个好人可以嫁掉,明明是希望,可怎么说出来就成了某种……怎么说呢?那种情绪一点点地从心里渗出来,迷迷蒙蒙的,就像被这晚冬初春的雨笼罩的行人稀少的大街。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行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到处都在下雨,可她的身上没有一滴水,到处都是快进的人群,她站在其中,不知道往哪里走。雨不紧不慢地下着,白色的雾气一层一层地包裹在四周。街边的绿树叶子上闪着光,她有时候能闻到桂花香,可是她不能确定那时间是不是秋天。她也不能确定她闻到的就是真的桂花。她到过的地方到处都有桂花,也许这是记忆中的香气。
她不能确定。没有什么能够确定。
有时候她想,要是自己没有亲人朋友,是不是会好过一些,最起码不要为他们解释,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行为和无行为会伤他们的心。自己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没有对象,结婚不结婚,或者有个比较不靠谱的对象,随便工作一下,然后随便出去晃荡,也不错。但这样的念头一出来,她就十分厌恶、鄙视自己,甚至有些恐慌。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想?这样残忍的念头是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的吗?更何况家人算什么负担呢?没有人要你养家糊口,无非是盼着你找个对象,把自己嫁掉。我这样恶毒,所以没有合适的人可嫁吗?
唉。雨下得让人脑子都像进了水。
再过三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那时候雨可能就会停了。如果不停也没有关系,骑电瓶车一会儿也能到家。车座下面有件雨披,但是并不常用,有时候拿出来,上面布满了霉点子。
在这里打工已经有十多年了,原来的农村变了大样子,稻田变成了高楼、精致的小别墅,窄窄的水泥路变成了宽阔的双向道,路旁曾经低矮的民房早就拆掉,现在建起了规模庞大的厂房。曾经住过的地方早就没有痕迹了,现在租住的房子也要拆迁了,房子后面修了地铁。一切变化多么大!可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的老家还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区别,要是说有什么区别,就是水浑了,河干了,到处都是垃圾,到处是粗糙的楼房,乌烟瘴气的煤矿,塌陷了的土地,还有老坟地里新添的坟头。十多年前和父母一起出来打工,如今仍是打工,工资渐渐涨起来,但钱仍旧不够用。她爸说,我们打工的,没有长远眼光,那时候要是在这跟前买间房子,现在也发财了。那时候房子也便宜。但谁能想到现在的境况呢?又说,想到又有什么用?没有钱,打工的一个月能挣几百块钱,了不得了,还想着在城里买房子?借钱也没地方借,都是穷亲戚贫朋友。人家借给你你什么时候能还上?不敢借。要说,这都是命。
是的,都是命。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什么样的环境里生活,就只有那环境里的思维。如果谁目光远大,胆大敢为,那也是命中注定。他们家的祖坟上就没有冒过这样的烟。
她妈倒不想这样的事,只是经常念叨,你和妹妹两人都成家了,小妹妹再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随便找个什么工作,家里就没什么负担了,到时候自己也干不动了,你们谁家欢迎我,我和你爸就去住几天,都不欢迎,我们就在老家,种那几亩地,也饿不死。
她听的时候泪水涟涟。
是啊,为什么不能找个人嫁了?趁着他们还年轻,生个孩子,让他们带着,也算有个事做,不要再打工了。一冲动,她就想,下一个,下一个一定说我愿意,结婚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真到了那时候,她的勇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也许,再过几年就好了。再过几年,我们真的都成了家,小妹妹也有工作,也能照顾好自己,他们就省心了吧。但是再过几年呢?还有几年呢?想到父母已经五十多岁,想起那些五十多岁就已经逝去的人,她不寒而栗。
她不寒而栗。但是现实仍叫人没有办法。
进到店里来的人,仍旧带着屋外的水气。她从无能为力中收回,打起笑容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当然要欢迎啊。
进来了两三拨人,其中有两个气鼓鼓的人,看着像一对儿。两人都很年轻,比她小许多,可能刚刚二十出头,工作牌还挂在脖子上。牌子上雾蒙蒙的,她看不清是哪个厂的,电脑城的居多,她住的那附近是大大的电脑城,不是卖电脑的,是加工电脑零配件的,里面都是这样年轻的工人。
生气的时候还会陪着买东西吗?还会有心情试衣服吗?况且外面还下着雨。为什么不找个地方安静地坐着,或者就在外面廊下看雨?她小心地观察那两个生气的人。
那女孩没怎么看,就取了一件裙子进了试衣间。她确定那女孩拿的码号不对,那款衣服只剩下大号了,而女孩看起来瘦瘦的,只能穿S号。
男孩子站在衣架旁,不知道在看什么。
过了许久那女孩出来,仍穿着自己的衣服,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但把衣服递过来的时候,仍勉强笑了一下:不好意思,码号不合适。
她慌忙接过来。这个没有小号了。
你推荐给我别的。女孩小声说。
她挑了一件粉色的连衣裙。小巧、可爱、精致。像这么大的女孩儿都会喜欢的。
她没有猜错,女孩换好衣服,在镜子前照了一圈,很美。
就这件吧。女孩说。站在衣架旁的男孩过来付钱。女孩推过他的手,自己掏出钱包。
男孩有些讪讪的。付完钱,女孩把袋子推到男孩手边,男孩慌忙拿上了。
他们走出店门,她看见那女孩已经挽上了男孩的胳膊。
和她搭班的同事这段时间正在闹离婚,老板准了几天假,反正也没什么顾客。
同事和她差不多大,可女儿都已经十岁了。她看过同事和女儿在一起的照片,像极了姐妹俩。同事十五岁出来打工,十六岁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十七岁生了女儿,女儿三岁了,才在男方家里办了婚礼。丈夫疑心重,动不动要打她。她打工挣的钱要全部交上去。娘家也没有能为她撑腰的人——当初跟他在一起家里就极力反对。忍了这么多年,同事说,她不想再忍了。
如果我也是这样呢?家里又怎么看?旁人又怎么想?会比现在还没有对象结婚更糟吗?她知道同事的故事,不止一次这样想。年少无知,遇人不淑,未婚生子,不到三十岁又要离婚,还有一个拖油瓶。怎么过下去?
如果是我呢?怎么办?她将同事的事说给她妈听。她妈只是叹息:作孽哟作孽哟。
基本上不会再有顾客了,她去卫生间接了一桶水,开始拖地。劣质木地板拖好了也是亮晶晶的,能照出人影子。拖好地,她拿出记录本开始盘点衣服。再过一会儿就能下班了。商场里音乐早就不响了,比平时空旷安静一些。再过一会儿,她就能听见卷帘门此起彼伏的响声。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她推着电瓶车走出停车场,外面的雨还在下。路灯照耀的路面波光粼粼。电瓶车上的女孩子互相打着招呼,欢快地说:再见。再见。
再见。她也说。
这雨真的下了一整天啊。她披上有点霉味的雨衣,往家里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