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出来几个月了,张安林也有点想家。不仅是孩子和爹娘。还有老婆。虽说在砖厂做大锅饭忙得屁股找不到凳子,一天三顿,两个人要把四五十个狗一样干活狼一样吃饭的人喂饱,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特别是夏天都过了一大半,山西和顺却不下一滴雨,黄土上面的干皮好像大块大块的免费饼干。这对庄稼和草木来说,算是灭顶之灾,可对于砖厂,那是老天爷开眼,眼睁睁地看着包工头往腰带里面塞票子呢!
有几次,张安林给包工头说,想回家几天。包工头也是莲花谷人,但不和张安林一个自然村。包工头所在的村子叫太阳圪崂,从字面理解,那是莲花谷太阳最集中的地方,即使冬天,也暖得人想甩掉衣裳光脊梁。听了张安林的话,包工头三角眼一斜,大扁嘴巴一撇,先是一片轻蔑,马上又把表情转向淫邪,笑着说,想吃奶了?还是想搞那个事儿了?反正都一样,不过你看这火热的天,呼啦啦进出的砖,汗溻溻的人,做饭的就恁俩,往腰里搂票子得劲儿还是回去在老婆肚皮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损失白花花的营养好?
听了包工头这一番话,张安林哦了一声,低头吸了一口烟,边吐边说,我看俩事儿都重要。挣票子干啥?还不是为了日×日得安生,心神畅快?日×为了啥?还不是为了鼓足干劲多多挣票子!
嘿……好你个张安林,这番话说得太鸡巴辩证法了。以前我咋没看出来呢?要不,你别做饭了,跟着我,一起出去收欠款算了?包工头说。张安林笑了一下,你小子别以为自己逮了个好机会,腰里有俩乡亲的血汗钱就以为自己真长了金翅膀,俩尿眼看人就低了,告诉你个混球,我老张安林的本事多着呢,要是有个大舞台,你连跟我擦鞋提裤子的资格都还得请专家鉴定鉴定!
包工头神情有点尴尬,使劲抹了一把脸,又掏出香烟,递给张安林一根,说,咱哥们不要在这里打嘴仗了,说正经的,你看看这天多好,几个月不下雨了,这不是明摆着叫咱多挣钱嘛!重要的是,我肚子干饱了,恁都也跟着有肉吃不是?还是忍耐一下,等到揣着大把的票子回到家里,冲老婆面前一甩,你叫她咋地伺候她都笑得连牙缝都冒金花。咱作为大丈夫男子汉,就是要有这个气概!张安林笑笑说,你这个嘴啊,说的也是理儿,可从古至今,只见地主老财剥削群众,啥时候群众能从地主老财指甲缝里抠出半点肉泥来。
话虽这么说,张安林还是没回去。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天还是和大地干瞪眼,连眨都不眨一下。砖厂上倒是不断有人中暑,有的铲着土,就昏倒在架子车边上;有的正在砖机上切泥条,就仰面倒了下去。倒得最频繁的还是从窑里往外出砖的那些精壮汉子。砖窑不断地烧,这边烧好了,开一个口子,把熟砖拉出来,再把生砖码进去,再封上窑门儿。本来天气温度就像一口蒸锅,再加上烧窑,简直是天火地焰,拉砖码砖的人干的活儿,堪比唐僧师徒过火焰山。
上午十点多,张安林和另一个伙计烧了一大锅绿豆汤,才发现,没有白糖了。这帮汉子们干活下得了苦,对吃的也要求高。弄不好就摔碗砸锅。特别是那个和张安林一个村子的张志祥,一米八的大个子,壮得能把一头骡子扛起来再甩三米远。有一次,和面的时候,放的碱面太多了,蒸出来的馒头黄凌凌的,好像寺庙供桌上带铜皮的香炉,难吃不说,还硬得跟铅球一样。那小子可能在工地上累坏了,再加上和人斗嘴受了点气,一看这馒头,一扬手,就扔到了对面的马路上。包工头看到了,上去呵斥了一声。那小子二话没说,一个纵身,豹子一样蹿进伙房,一抬手,就把几笼馒头扬在了地上,馒头一只只地滚成了泥蛋蛋。
跟伙计说了声,我去买糖了啊!张安林就骑着自行车,往不远处的村子里去了。
这是和顺县城边上的一座村庄,几百户人家,一色的青砖瓦房,石头片子一样横七竖八地撒在一面平整的黄土坡上。通常,只有下雨天气,砖厂本来就是黄土地,下得大了,黄土泡软以后,就跟陷马坑一样,人踩上去,脚脖子就不见了。在砖棚里睡够了觉,那些小子们才会三五成群,带着一身歇足了的亢奋劲儿,到村子里或者到县城里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大闺女。
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莲花谷人就异口同声地传说,山西的闺女长得好看,浑身白得叫人发晕不说,肉还嫩得一摸就冒清水。男的总体比河北的丑,不是歪瓜就是裂枣。同来砖厂干活的有不少还不知道女人到底啥味道的小伙子,到村里城里转悠的目的,也包含着带一个媳妇回去的勃勃野心。
小卖店在路边,两间房子,里外都堆着百货。因为紧靠和顺通往阳泉的公路,常有开车的人在这里停下车来买东西,或者到隔壁的小餐馆吃饭。张安林来了几个月,每次买东西都在这家店里,一来二去,就和店主弄得很熟络。这店主,主要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媳妇儿,腰细臀大,稍微一动,乳房就像正在猛敲的牛皮鼓一样颤,把外面的衣服都颤得花枝招展。更美的是那张脸蛋,白白的,眼睛黑黑的,脸皮就像是上等的馒头皮,白得能当镜子照。第一次见到,张安林就呆了一下,脑子一下子没了意识,忽然觉得两腮一酸,就流出了两串清亮亮的口水。
从那时候开始,每次买东西,本来一下子可以买很多,省得来回跑。可张安林偏不,买盐一次就买三小袋,买白糖不超过五小袋。这样一来,没了就骑着破自行车再去买。人就怕个熟。放好自行车,张安林径直往小卖店里走,步子迈得好像是自家门槛。太阳光太亮,弄得屋里反而漆黑。进门,张安林也没吭声,眨了几下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以后,眼睛逡巡一番,柜台里面没有人。往侧屋一看,一面白布帘正在微微摇晃。张安林想也没想,几步就跨过去,抬手一掀,脚步没停顿,就蹿了进去。
张安林呆住了。
屋里有一张双人木床,铺的是一张竹凉席。凉席上面,坐着一个女人,俩腿分开,只穿了一个宽松的大红裤衩。
是女店主,而且只有她一个人。
前几天回莲花谷的赵见林回来了,一副刚从母鸡背上下来的满足样子。正是傍晚,砖厂陆续下工,牛马一样累了一天的工人——乡亲们一个个歪斜着从工地回到了住地。住地也非常简单,就是一排砖房子,除了会计和工头住的房子有个正儿八经的门窗以外,其他人就都住在红砖胡乱垒起来的小房子里。一群粗爷儿们在水龙头下洗手脸,少数几个女的拿盆子接了水,到一边去洗头。
然后是龙一样的队伍,轮着打饭。因为挣了钱,下午,包工头还允许伙房炒了肉菜,又加了鸡肉,虽然少,但能吃上点汤汁,也算是对身体的一种补养。远远看,渐渐变黑的黄土坡上,蹲着站着都是人,一个个端着大瓷碗或者大盆子,低着脑袋,往嘴里扒拉饭菜。因为做饭,张安林和另一个伙计早就吃了,而且拣最喜欢的,把肚子弄了个溜圆,临了,还在开水里打了一个鸡蛋,趁工人下工前就灌进了肚子里。
再一会儿,工人们就分男女,钻进汗臭屁臭混合的工棚里仰面朝天了。张安林和伙计正在收拾伙房。一个人在门口喊他名字。不用看,张安林就知道是赵见林,手还在忙,就应他说,稍等一会会儿,收拾完就出去了!赵见林说,我在那边的土圪梁上等你啊!我可有大事给你说。张安林嗯了一声,笑着说,你那狗肚子里啥时候有过大事?我看是一堆大粪臭屁还差不多。
赵见林三十多岁,家是上盆村的,和张安林的南街村只隔了一道乱石滩。平时,不管哪个村子有个苍蝇咬了蛋,小麻雀吃了蛇一类的小事和闲话,还没有喝一口水的工夫,对面的村子就都知道了。赵见林本人,十几二十岁时候不正干,上学上到初中一年级,连84加127等于多少还得拧着脑袋想半天。爹娘看这孩子是典型的榆木疙瘩脑袋,再上学,就等于用自己的血汗为国家乡村教育添人数,往自己身上压石头,也就让他拎起书包回家了。
几年后,爹娘让赵见林出去打工挣点钱,好赖给他娶个媳妇,凑合着能过时光,再有个后就算了。这小子先跟着人到县里的白塔镇团球厂打工,干了没几天,就看上了一个在镇子里开杂货店的小闺女,整天没皮没脸地去跟人家扯淡话。为了表示忠心,每次去都要买点东西,半年下来,不但没拿回去一分钱,反而让爹娘倒贴了三百多块的车费。
城镇里的闺女,那是天上仙女,就是下凡,也下不到千山万挡的山沟里。赵见林自然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爹娘知道以后,叹息自己小子没心眼;山沟里的只能想山沟里的,要想和城镇联姻,没有钱,没有势,那等于拿着鸡蛋换汽车屁吃。无奈,赵见林听不进去,爹娘眼不见,又坐上车去了白塔镇。却没想到,那闺女子忽然之间就订婚了。他正在和人家东拉西扯表忠心,那闺女的对象闯进去,二话没说,就朝赵见林脸上扇了一个大铁饼。赵见林还没找到北,屁股上又被踹了一脚。随后,皮鞋脚石头蛋子一样落下来。最终,赵见林被拖出门来,鼻青脸肿地回到了莲花谷。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几天,赵见林的丑事就在莲花谷成为了一个常识。等着他年龄越来越大,爹娘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托亲戚靠朋友,四处跟赵见林说媒。可莲花谷都知道赵见林出门干活不挣钱,丢人都丢到了白塔镇。这号人物,谁家父母也不是拉磨的驴,敢把闺女嫁给他!到二十七八岁,实在没法子了,正好遇到有个人带着一个四川闺女来到村里。爹娘想了想,又找主要亲戚商量了一大番,决定花五千块给赵见林买一个。不想人家能留下,只想那四川闺女逃跑之前,给赵见林生个儿子,也算是赵见林这辈子来世上没白活,死的时候,还有个儿子披麻戴孝。
张安林当夜就起身了,包工头说,这黑天麻地的,哪有车?到咱家可是一百七八十里地呢?张安林说,■ 别管!说完就背上布包,甩着步子走到了马路上。包工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这倔驴,这时候步行回家,不怕半路上被鬼驾走了。这不算一句骂人话,是怕走夜路的人遇到邪祟,把神志迷了,采走灵魂。张安林走出一段后,发现天色越来越黑,黑得好像打脸一样。虽然气温还比较高,不觉得冷,但他知道,山西的天气一般都是这样,白天热得狗爬地,晚上一到十二点以后,就冷风刮头皮。
他之所以要这么急着回家,都在赵见林那一番话。就在刚才,他收拾了伙房,点了一支香烟,才往赵见林说的那个土圪梁上走。那个土圪梁不高,正好是砖厂和住地的分界。平时晚上热得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和伙房的伙计,还有包工头、会计几个在上面乘凉。全砖厂就他们这几个活儿轻,不用出大力流大汗,更不用刻意把自己当王八一样摆在太阳底下晒,身体上不怎么劳累。所以,乘凉不仅是他们的专利,而且是那些全靠体力劳动挣钱的人可望不可及的优雅事儿。
赵见林早在上面站着了,嘴里的香烟明明灭灭,远看就像一簇鬼火;黑的身影像一根烂木桩子。听到脚步声,赵见林尖着嗓子大声说,老张你蛋肿了,还是脚崴了,老子可在这儿等你半个小时了!张安林哼了一声说,狗日的你那嘴是用娘儿们的尿水洗过的呀,满嘴都是骚气!赵见林嘿嘿笑了一下,说,老张你快走几步!张安林想也没想就说,凭啥啊,你算老几?叫老子快走几步,你咋狗腿不动弹一下,来迎接老子呢?
张安林话还没说完,赵见林就迎了上来。两人找了两块砖坐下,又各自点了一根香烟。赵见林说,这事儿吧,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张安林说,有啥臭屁就放。放完了赶紧回去睡觉!赵见林叹了一口气,在黑夜中用小眼睛看了一会张安林的脸。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后才说,安林,你说女人最多能熬多少时间呢?张安林一听,身子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大声说,你狗日的把老子喊来就说这个啊,老子没空陪你闲鸡巴咧咧!一边说着,一边拍打屁股上的灰土,一边迈开脚步。赵见林嘿嘿笑了一声,说,你狗日的不听你别后悔!坐在原地依然不动。张安林心里犹豫了一下,语气变软说,咋回事,赶紧的说!赵见林嗯了一声。起身走到张安林身边,小声说,哥哥,这可是我听人说的,差了你可别拿棒子打我啊!
走到一个岔路口,张安林抬头看了一下路牌,扭身向东。山西和顺县和河北沙河市算是近邻,在莲花谷人的意识里,所谓的山西和河北,无非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直线距离的话,不过五十公里,可车不能像人腿脚那样,会沿着山坡爬上来溜下去,必然躲着山和沟壑走。路上倒是不断有车,拉煤的、没拉煤的、空着的、载重的,张安林也拦了几次,都没停。张安林虽然不会开车,可他也知道,司机一般开车走夜路不拉人,一则怕不是人,二来怕抢劫的,三怕流窜犯。
走到一个前没有村后没有店的荒野里,冷不丁地传来几声猫头鹰叫,呴呴的,把张安林弄得毛发直竖,浑身发冷。
本来张安林心就冷,还有一股怒气,再加上猫头鹰叫,愈发沮丧。想到伤心处,猛地跺了几下脚,又拼命似的向前狂奔了好一阵子,只把自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咳嗽才停下来。张安林一直在想,赵见林那小子肯定是在瞎扯!还想,要是回去没这回事,回来一定要把这小子剁吧剁吧扔进砖机里碾成砖块。
也难怪张安林不等天亮就上路要回家。
那晚,赵见林说,他回家那几天,偶然听到村人在议论张安林老婆曹秀花和村支书的事儿。张安林知道,要是凭长相,老婆曹秀花在村里不说数一起码得数二,腰比那个小卖店的老板娘的还好,大眼睛,长眉毛,厚嘴唇,再加上一对三十四五了还丝毫不向岁月缴械投降的乳房,自然会引得村里其他男人垂涎三尺再加七八寸长。支书名叫张安增,说起来,还和张安林是本家兄弟。张安增的爹和张安林的爹是亲叔伯兄弟,按道理,血缘还不算远。可自从当上了村支书,张安增在村里的花花事儿就风生水起,明的暗的少说也有十几个。那些娘儿们的男人,都是长年在外地下煤矿铁矿,或者和张安林一样到外地砖厂干活,娘儿们在家里带孩子种地,捎带着照看父母。
在这之前,张安林也想过,他张安增再杂种,再不要脸,母狗母猪一起上,也不会在他活人眼里下蛆虫。可没想到,他出来才三个多月,就听到自己老婆曹秀花和村支书张安增的风言风语。这简直是对张安林的一种羞辱,也是对张家祖宗的一个戏弄。一家人,还没出三代,就乱搞起来了。这叫他张安林的脸搁到茅坑里也还抓把草盖起来。
张安林也记得,他出来干活的时候,正是春天,帮着老婆往地里运了粪,翻了土,撒了种子以后,才打好行李卷的。那天晚上,他和曹秀花折腾了个够,从夜里十点到十二点,早上起来又来了一次。做那事的时候,趁着高兴,张安林还连着问了几遍说,我出去以后,秀花你会不会守不住,让村里别的狼狗公猪占了便宜?老婆曹秀花也在兴奋时候,连着说,这肥水肥地就是张安林的,哪个骚猪公狗也休想吃咱一片白菜叶子。你就放心吧!张安林听了更加兴奋,一阵强攻,把两人都弄到了神仙的鼻尖上去了。
可现在,他妈的,娘儿们的嘴不长毛就是不可靠!张安林骂了一句。甩开俩大脚,继续在黑夜的马路上狼奔兔蹿。抬头看,星星满天,还特别干净,每一颗都好像在笑。笑啥,笑我这个乌龟王八啊!张安林想到这里,猛地抬起手掌,在自己脸上使劲拍了一下,声音有点发闷,但脸蛋火辣辣地疼,然后发烧。他摸了摸,本来就粗的脸皮更粗了,扎手,心里忽然又一阵沮丧,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胃里、胸腔里来回奔腾,像要爆破一样。张安林又干嚎一声,声音像是黑夜里的狼叫。张安林想,要是自己不出来干活……要是干一个月就回去一次……要是自己是村支书……会计、主任……咋还能落得个这样的一个绿毛龟的下场?
你找啥呢,找啥呢,到底在找啥呢?!
一进门,张安林就在屋里面转了一大圈,连缝纫机底下也没放过,床底下当然是首当其冲。老婆曹秀花惺忪着双眼,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背心,晃着俩奶子,站在地上看着贼一样的张安林。翻遍了,啥也没有,张安林长出一口气,坐在床沿上,点了一根烟。
啊,你这个没主意的汉儿们!俺算是明白了,你那个耳朵是长给别人的,不是长给自己娘儿们的。老婆跳上床,又轰的一声卧倒,拉上毛巾被,盖在脑袋上,一边骂张安林,一边嘤嘤唧唧地哭了起来。
张安林抽着烟,看着屋顶,再看看屋子各处。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好像有点陌生,包括已经用旧了的写字台、梳妆台、立柜、碗橱、椅子等等,好像这些家具自己从来没见过,或者谁坐过用过似的。
这是咋了?张安林自己问自己说。他忽然觉得恍惚,一切都是那么虚幻,不真切,以前生活的那种实在,一下子就长满了绿茸茸的毛儿,还像是强行敷了一张纸,或者抹了一层透明但有点黏稠的漆。
你这个榆木疙瘩脑袋,听了哪个操他娘的×嘴乱喷的大粪了?
见张安林没吭声,曹秀花嘤嘤唧唧地哭了一阵子,忍不住又胳膊肘子支着上半身,看着张安林的背影说。
张安林哦了一声,看也没看曹秀花,径直起身,又在屋里转了一大圈。回转身往床边走的时候,说,我饿了,有吃的没?
喏,那边饭橱里有馒头,还有剩菜,暖瓶里有开水,凑合着吃点吧。曹秀花说。
张安林没吭声,走到饭橱跟前,拿了馒头和剩菜,吃了起来。
事实上,早上时候,张安林就在和顺县松烟镇搭上了班车,到邢台县路罗镇,就是下午三点多。那边往莲花谷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可张安林就是不坐。在市场上闲逛,想起自己的儿子,就买了一条牛仔裤,还有一个帆布书包;又给爹娘买了一些新鲜的蛋糕。提着走的时候,知道也该给老婆曹秀花买点啥。可一想赵见林说的那话,他就一肚子气,还沮丧得浑身发软,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走了几圈,要上车的时候,张安林又折转回去,在一家服装店,给老婆曹秀花买了一件吊带背心。
上了车,车子一晃一晃爬盘山道,张安林坐在后面,任凭身子跟着车摇。越是快到家的时候,心里的鼓槌越是擂得厉害。他和曹秀花结婚十年多了,虽然日子过得一般,但两口子之间没有过啥大的摩擦,起码不像其他两口子那样,三天两头打架弄锤,不是你脸上被猫抓了,就是她胳膊上涂了一大片墨汁。张安林也觉得,娶媳妇就是过日子的,打架、猜忌最伤人。可这一次,赵见林的话他虽然不怎么相信,但一旦有人说,不信也得信,特别是对于自己心里边最在乎的人。张安林觉得,电视电影里那些爱情都是人编出来的,人世间哪有那么多把人感动得眼泪鼻涕乱喷的爱情呢?在他看来,爱情就是两口子白天一锅饭,晚上一个花枕头;年轻时候齐心协力讨生活,老来一起靠着老墙晒太阳。
可现在,自己几个月不在家,曹秀花就成了村支书张安增那狗屎肚子下面的人。不是唯一,还是之一。一想到自己老婆曹秀花在张安增的大肚皮下面人欢马叫,骚情四溢,张安林就想拿脑袋撞石头,还想一拳把车窗打碎,再把脑袋伸出去,让对面来的车忽地一下像西瓜那样挤爆……离村还有五六里地,张安林就下车了,他想步行,走一会儿,到家差不多十点多的样子。
十点多,莲花谷只要是人,差不多都睡了,只有不是人的人,才会在这时候满村乱窜或者侵占别人的炕沿。
一直磨蹭到晚上十点半,张安林才贼一样靠近自己家。先是蹑手蹑脚走到窗户下听了半天,好像只有曹秀花磨牙干煸嘴的响声。听了十多分钟,只有风吹过屋檐,里面的小燕子唧唧了几声后一切都又空旷了。张安林弓着腰退到院子外面,然后整了整衣裳,又故意使劲干咳了几声,大踏步地走到门前,一边敲门板,一边喊秀花、秀花,我回来了……
五天后,张安林回到了砖厂。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包工头也四五天不见了。说是去收账,当天下午回来,可一连几天了,还是不见人。砖厂没了头,就没有主心骨,弄得人心惶惶。张安林听说以后,也吃惊好半天。心里说,早知道这样子,还不如在家多待几天呢!晚上遇到赵见林。赵见林一看到张安林,立马低了脑袋,朝工棚快步走去。张安林笑了笑。也回到了自己和伙计住的工棚。
砖厂会计是包工头的妹夫,大舅哥不在,他自然要做主。为了安抚人心,会计说,大家不要怕,俺哥说不定临时有事,出去几天;再说,即使他跑了,可庙还在这儿;太阳圪崂村还有他的老婆孩子加爹娘,怕啥?
尽管会计这么说,可工人们私下还是议论纷纷,一时间,各种猜测都出来了。有的说包工头去太原下了洗浴中心,搞小姐被公安局抓了;有的说,包工头看砖卖得好,又收了七八成的款,说不定卷着咱们的血汗钱跑哪个好地方买房子逍遥快活去了!张安林也有点心神不定,虽说在伙房做大师傅挣的钱没有从窑里拉砖的人多,可一天也是七十块,几个月下来,也是好几千呢!要是打了水漂,白干一年不说,老婆曹秀华和村支书张安增的事儿还扯不清,成了一桩无头悬案,赔钱无非赔工夫和力气,可人呢,要是老婆曹秀花真的和村支书有一腿,那可比割肉剜心还疼。
砖厂照常开工,一切有条不紊,只是工人的干劲减了一大半,一个个没精打采的,像蔫了的茄子。会计把张安林叫来,给了他三百大元,让他去村里买上几十斤肉回来,做一顿红烧肉给大家吃。张安林知道这是会计的一番良苦用心。咧嘴笑着说,放心吧,我这就去。说着就跨上了自行车。
买了肉,张安林又去了那家小卖店。上次那次撞见纯属偶然。那时候,天热,女店主想着没人来,就在床上缝拆洗的被子,太阳越升越高,她也越坐越热,就把裤子脱了,没想到有人来,却被张安林撞了个正着。怔住看了几秒钟。张安林扭头就奔出来了。也没在她店里买白糖,转到村中间的一家买上就回去了。
因此,张安林好些天没好意思再去这家小卖店。这次去,心也忐忑着,正在想要不要进去,脚就不争气地迈了进去。里面卖货的却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张安林笑了一下,说买两包太原牌香烟。老头拿烟的时候,张安林眼睛四处逡巡了一番,确信小卖店除了那个老人家以外,再没有别人。而且,屋里的空气也似乎少了一些味道。心里忽然黯淡了一下,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出门,正要跨上自行车回返,一台班车从阳泉方向哗啦啦地驶来。到小卖店前,嘎吱一声停下,下来一个人。张安林忽然看到,那个人,就是小卖店里女店主。
张安林赶紧回了头,骑上自行车就走。班车随后轰隆隆地超过了他。当他正在想这女店主去阳泉干啥的时候,忽然看到班车在二里地外的砖厂边上也停了,下来一个人,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包工头。
无故消失了六七天的包工头回来了,工人们一个个把心从嗓子眼放回了肚子里。
包工头看到托着一块猪肉回来的张安林,哈哈笑说,这猪肉好诱人啊,看来,我妹夫子知道我今儿回来,专门为我接风洗尘呢吧。
会计也哈哈笑说,还真是的。咱兄弟俩,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打饭的时候,赵见林低着脑袋,走到正在掌勺分发饭菜的张安林跟前。张安林撩起两只嘴角笑了一下,捞起几块烧得烂熟的猪肉块儿,放到赵见林碗里。赵见林猛一抬头,看了一下张安林的脸。张安林笑了笑,又舀了一勺,里面还有几块肉,旋即又加了多半勺肉汤,倒进赵见林的碗里。
霜降前一天,砖厂散了。回到家,老婆曹秀花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张安林还没缓过神来,曹秀花就把张安林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看着他说,安林,你不是还想再要一个闺女吗?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