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再见
别人的发室墙上贴的是明星,阿道的发室贴的是海明威。
偶尔,比如来剪头的是个熟客,或者是附近二中的老师,他们会问阿道:“喂,这外国佬是谁啊?”阿道总是抿抿嘴,慢条斯理地说:“海明威。”听语气,海明威就和刘德华一样,妇孺皆知,竟然还有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奇了怪。阿道有时还会补充一句——“你不知道啊?”一般问的是个老师,不是老师阿道才懒得补充,他觉得一个老师是应该知道海明威的。阿道作为一个理发师,不是也知道了。那老师脸干干的,说:“海明威肯定知道,就是没见过他的人。”阿道在一边弹着黑色的围布,扑哧笑了起来——“谁见过海明威啦?人家是美国佬,再说人家也死翘翘了,1961年就自杀了,你不知道啊?”这么说时,阿道感觉墙上那个满脸络腮白胡穿着高领毛衣的名叫海明威的老头肯定正一脸赞许地看着他。
因为阿道经常这样,二中的老师便有了意见,能不光顾就尽量不光顾。阿道的生意越来越冷清,大多时候,他就搬个凳子,坐在发室的门口,看着街上的人,看阳光是怎么一点点越过骑马楼落在石街上,又是怎么一点点滑过街心,爬上对面的墙角,只留下一街阴森森的黑影……实在无聊了,他也会到对面的小店买包五块钱的一品梅,店主的小女儿刚好叫少梅,趁店主不在,阿道看着少梅说,哥今天又抽你了。这话说了无数遍,几乎每见一次少梅就说一遍,少梅也烦了他,刚开始会拿个东西掷过来,后来就直接白个眼,如今,她连看都不看阿道一眼了。阿道无趣,觉得烟白买了。但还是得抽,抽完一根,他就在心里想一句诗歌,默念,然后记住。他要等烟抽完了,再把诗歌写在烟纸上。阿道喜欢干这样的事,跟个小孩似的。实际上阿道已经三十岁了,在石街上开发室已经一年多了,怎么说也应该像个大人那样了,可阿道老觉得自己长不大似的,他不会和顾客说客气话,也不会笑着跟女孩说悦耳的话,他甚至都不好意思跟来剪头的人要钱。一年了,他给人剪个头还是十块钱,隔壁街的发廊听说已经涨到二十了。尽管如此,阿道的生意还是越做越冷清,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阿道便养了一只小猫,取了个很怪的名字,叫“外星人哇咔咔”,因为这只猫喜欢在无聊的时候张大嘴巴,沐浴在小街的阳光里发出“哇咔咔”类似外星人的声音——究竟什么是外星人的声音,阿道哪里知道,他觉得那不是地球人能发出的,所以它就来自外星球了。更重要的是,阿道觉得外星人哇咔咔无聊的时候和他无聊的时候蛮像的,相处久了,竟越来越像,像是一对兄弟,共同看管一个发室。最后,阿道无聊的时候,也习惯张大嘴巴,打个呵欠,伸伸僵硬的腰身,但他不发出声响,他怕跟猫太像了,太像了就真成兄弟了。
书上说海明威也喜欢猫,在他那临海的家里(阿道不知道海明威的家是否临海,但一般来说应该是吧,他不是写《老人与海》吗?他就是那个老头),养了50只六趾猫,每天中午,阳光懒洋洋的,猫们也懒洋洋的,纷纷爬上海明威满胸是毛的身体……阿道不知道六趾猫是什么样子的,至少也是怪猫吧,和外星人哇咔咔一样。这么说来,阿道应该也像海明威那样,躺在街边懒洋洋的阳光里,让猫睡着自己的肚皮上。但阿道的身上没毛,都三十岁的人了,也不长胡须,他瘦弱得很,目光也不坚毅,和人对视时,永远是他先把目光移开,害怕也好,害羞也罢,他甚至都想强迫自己往一个东西专注地看上一会儿。没成功,他的眼神是漂移的。从这点看,阿道不如海明威。阿道很想写写海明威的眼睛,他每天都会抬头看看海明威的眼睛,与他的眼神对视,竟然还能持续一些时间,有时正给顾客理发呢,阿道都会停下来,看看墙上,再继续低头理发。就写一个散文吧。阿道想,然后投给市报,副刊,有个好听的栏目,叫品清湖。阿道觉得他在与海明威的眼神对视时,也类似于是在品清湖。好吧,等有时间了就写,如果真发出来了,那么阿道就会第一时间看到的,他订了全年的市报,每天一大早,那个长得跟个杀猪似的邮递员便会粗暴地把报纸往发室的门缝里塞。阿道都在门口钉了个盒子当信箱了,可邮递员没把阿道的努力当回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转眼就秋天了,阿道的文章还没写,他几乎都忘了这回事了。有一天,一个女孩来发室里洗头发。阿道说,你自己洗吧,我可不帮你洗。女孩笑了笑,看着阿道。阿道便把目光移开了,去看他的外星人哇咔咔,它正在阳光里逗一团纸玩呢。女孩说,我才不要你洗呢,你待会儿帮我好好修修刘海吧。阿道没说话,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女孩洗好头。这期间,外星人哇咔咔已经玩腻了纸团,它来到阿道身边,阿道弯身抱起了它。他们一起看着街市,来往的人和摩托车,还有对面的店铺,自然也看见了少梅家的烟酒店。再往外就是海了,少梅就是海里的一点红帆……他这么想。少梅那天刚好穿一身红色裙子。于是阿道又想起了海明威。几乎是同时的,发室里的女孩说:“咦,你墙上贴个海明威的照片做什么?”阿道吓一跳,他回头看女孩。女孩已经洗好头,正拿着一条白毛巾在擦拭,也就是在一甩头的瞬间,她与墙上的海明威对视上了。她竟然知道海明威。
那就谈谈吧。阿道开始给女孩修刘海。他看清了这个女孩的脸,说实话,长得真不怎么样,至少没少梅好看。但这张脸分明又让阿道逐渐敬畏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因为她知道海明威。以前见过她吗?似乎没有,她第一次来他的发室。这个小城的人虽不多,能认识也只是寥寥几个。阿道看看街上,就满眼皆是陌生人。那么她是谁呢?
“一朵。一朵花的一朵。客家人。刚来这里,请多关照哦。”
她说请多关照时,竟像极了台湾人。阿道看过几部台湾电影,《海角七号》,还有《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如果她长得漂亮点,便可以当里面的女主角了。不过,一朵,确实是个奇怪的名字,相比之下,阿道就显得很平常,很俗气了。
后来阿道听一朵说,她是二中新分配来的老师,教语文,还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呢。这样一来,知道海明威也就不值得惊讶了。阿道还知道,一朵是隔壁梅城人,她说是客家,却能说一口地道的福佬话。这其实就对了,梅城的人,客家与潮汕混居,两种话其实都会讲。但阿道不会讲客家话,如果一朵也不会讲福佬话,那么他们之间就只能用普通话交流了。阿道总觉得在这个小地方说普通话是一件怪怪的事情。好多二中的老师都喜欢那样,在学校当然得说,到了街上,进了阿道的发室,他们还在说,甚至跟阿道也说,阿道实在是懒得回,他很反感,他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一样,便会闷不吭声起来。这样一来,大家都会觉得阿道这人不好相处,整天阴着个脸,难怪生意越做越坏。
坏就坏吧,像外星人哇咔咔一到春天就要爬上隔壁房屋的板顶喵喵喵叫春一样,在阿道看来,都属于是没办法的事。好在有一朵。一朵基本半个月来一次,来了也不做别的,就自己洗个头,然后要阿道帮忙修下刘海。她给的是一个头的钱,不亏阿道的洗发水。她的头发长得蛮快的,具体是刘海长得蛮快,而她也是个固执的人,竟不让刘海的任何一根毛发越过她的眉毛,就仿佛她的眉毛有多好看,生怕被遮住似的。她都有点强迫症了。然而阿道不会说她,阿道拿剪刀的修长的手指仿佛就等着一朵半个月来那么一次,他恨不得她的头发再长得快一些,好一个礼拜来一次。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道一直在盼望着一朵的出现。这个不怎么美的女孩,却让阿道产生了依恋。他细细回味着这种依恋,是少梅所无法比拟的,和一朵比起来,他甚至觉得当初对少梅的调戏,简直成了一个笑话,都不好意思想起来了。好吧。阿道喜欢上一朵了。为什么呢?因为一朵是个不一样的女孩,至少跟街上的女孩不一样,她知道海明威,不但知道海明威,她还知道福克纳,她说海明威和福克纳都是当时美国最牛逼的作家,可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面,甚至相互讨厌和嫉妒,彼此还写文章挖苦,像是一对妇人隔着门楼高声吵架,却不愿意出来看对方一眼……阿道真是领教了,他自愧不如,在一朵面前,他成了一个小学生,不再是一个整天可以自命不凡的人。他的自信心受到了打击,同时却又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支柱,这支柱,无疑,便是一朵了。更让阿道死心塌地的是,不久,他便在日报的副刊版上看见了一朵的文章,文章写的便是海明威与福克纳的故事。阿道认认真真看了,他从没有那么一字一句看过一篇文章,仿佛那不是在看文章,而是在一寸一寸琢磨着一朵的身体和皮肤。可是,看完之后,他又把文章给藏了起来,他不想让一朵知道他看了她的文章。他突然有个想法,如果有一天,让一朵也看见他发在上面的文章——这似乎才是他应该努力去做的事。
秋天本来是阿道比较喜欢的季节,在秋天里,阳光不强烈,也不羸弱,刚好搬个凳子在发室门口晒太阳。晒太阳是一件美好的事。阿道也才三十岁,却已经这么喜欢晒太阳了,跟小城里那些供销社的退休老头似的。尽管街上的人颇有微词,但阿道不以为然。他们说阿道虽然开了个发室,如果这么懒下去,生意这么清淡下去,关门也是迟早的事,一年,一年半,最多两年。如果那样……阿道想要找个女孩结婚,都是困难的,何况他已经三十岁了,何况他长得跟一根晾衣物的竹竿似的。阿道同样是不在意的,他觉得爱情啊,也是美好的东西,他总会来的,就像每个顾客走进发室,洗个头,修个刘海,推个平头,或者只是刮个胡须,剪个鼻毛……总之,只有到该来的时候他们才来,他们才不会闲着没事就来发室吹牛,或者看看阿道每天都在干些什么,除非他们是外星人哇咔咔。所以,爱情,同样,也是该来的时候就会来的。阿道不知道他是不是来了?应该是来了吧。阿道在阳光下想,他叫了一声猫咪,心里却如同在叫一朵。啊,原来爱情就是这么美妙,即使他抬一下手,为剃刀捻去一根毛发,即使他叹口气,即使他吞口口水……他心里想的还是一朵。一朵。一朵。好吧,阿道的心里已经被一朵占满了,就如同一片草地上在转眼的瞬间开满了耀眼的小黄花。于是,这个秋天,阿道便过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做不到长时间的发呆,总是突然想站起来,弯出身子去看看街道的一端,那里来人有时拥挤有时稀疏,那里刚好通往二中。他甚至想干脆关了发室,去二中看看吧,找他的一朵,看他的一朵如何在教室里上课,如何用她那博学的口才把一脸茫然的学生们说得目瞪口呆。更为要命的是,他开始把外星人哇咔咔叫成一朵了,而他竟然也不知觉,难怪猫咪再也不理他,经常爬上隔壁屋顶去玩耍,它持之以恒地叫春终于为它找到了伴侣。
二中的老师倒是陆续来着,却一直不见一朵。应该有两个月了吧。这两个月,对于阿道而言,却仿似有两年之久。好吧,阿道开始放下身段,对二中老师表现得不太一样。咦,怎么啦,这小子,好像变了,变得会做生意了,嘴巴也甜了,竟然也知道说一些让人心里舒坦的话了。是不是知道生意不好,为了挽救发室?肯定是的,谁不知道阿道啊,这小子闷声不吭,但城里人谁都觉得自己看透了他,他能做出什么来呢,即使一肚子奇思异想,充其量不就半个傻子呗。就算这样,他们也乐意,来发室消费的次数便多了起来,毕竟便宜,比隔壁街要少花一半的钱。毕竟,当老师的,在这城里还都是穷酸鬼。他们开始从阿道口中听说一朵。阿道也不是明目张胆地打听,他就假装那么一说:“嗨,你们二中是不是来个新老师,叫一朵?”“一朵?姓什么?”“不知道。”阿道真不知道,他嘿嘿笑着,故意去捻剃刀上的毛,又忙碌着为镜子前的顾客的下巴喷些水,剃起来不至于痛——实际上他已经喷过了。忙完这些,阿道终于又说:“没事,我也是随便说说,我一个侄子在二中读书,跟我说来了个新老师,隔壁梅城的,客家人。”“你还有一个侄子在我们那读书啊?你家不是三代单传吗?出了三代理发师,前两代都是挑个担子走街串户,到了你这一代,还像模像样开了个发室,是挺能耐了,光宗耀祖的,阿道。”那人回身拍了拍阿道的大腿,害阿道手里的剃刀都差点掉地上了。阿道说:“就一外亲,算堂亲吧。”阿道便不敢再说了,再编下去,迟早露馅,这个小城的人比他还了解阿道的家世,谁叫阿道摊上那么满城区到处跑口水的爷俩呢?说来也怪,到了阿道这一代,竟然就一句话都不想说了,仿佛上辈的人把这个家族的话给说得差不多了,没留下多少话给子孙。阿道有时挺反感父亲和爷爷,虽然他们在他年少时就相继去世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没那爷俩,阿道也学不来这一手剃头的功夫,如果那样,眼下便不知道做什么好了。有一身手艺和没一身手艺,还是不一样的。
这个秋天阿道过得实在漫长,又没好好晒过几天太阳,他的猫,那只叫外星人哇咔咔的猫也在秋天的最后几天彻底走失了,或者说离家出走了,与一只母猫私奔了。总之,阿道养了半年的一只猫突然离开了阿道,离开了阿道的发室。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值得伤心的事,至少是失落的吧,尤其是阿道都已经把它叫做一朵了,仿佛它改了名。然而,阿道却显得很平常,没什么似的,或者说,就是因为猫咪的出走,倒说明了猫咪是猫咪,一朵是一朵。一朵不会跟一个人离家出走,她是那么懂得一切的女孩,懂得一切的女孩绝不会做出任何傻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没办法的事。阿道也打算再养一只猫咪,或者一条小狗,算了。他竟然想着把墙上的海明威也撕下来吧,跟以前一样,折叠起来,夹进那本叫《太阳照常升起》的书里。早在两年前,阿道就把书读完了。什么时候,他想着再读一遍,他都快把书里的故事给忘得干干净净了。他的记忆力一直就不怎么好。阿道终究还是没撕。万一一朵来了呢?一朵来了,如果找不到海明威的图像,应该会失望吧。这么犹豫着,阿道已经穿上长袖的衣服了,小城下了一场雨,夜里过风,第二天到街道一站,就已经是冬天的况味了。是的,冬天来了。阿道开始穿两条裤子,套三件上衣,他怕冷,他每天得把发室的门关上,不漏进一点寒风,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整个冬天都会待在发室里,就那样隔着一层上面爬满茶渍水痕的玻璃,看街上的人一个个缩头缩脑,往二中的方向,或者往东宫码头的方向。没什么事干,就喝茶,看看报纸,那个叫品清湖的副刊,当然还在继续,一周一期,跟一朵的人一样,阿道同样很久没见到她的文章了。可是,就在这一天,阿道又看到了一朵的名字。阿道几乎是跳起来的,茶壶的茶溅了他一裤子。确实,作者是一朵。阿道一字一句往下看,看完一段,又重新看一遍。还是海明威的故事。一朵的肚子里装的都是海明威的故事。这故事有意思,阿道还是第一次听到,说的是二战结束,海明威去巴黎拜访艺术家达利,离开时,感觉没送艺术家什么东西,挺不好意思的,便从车上搬下一个箱子,交给了达利的管家,管家感觉箱子很沉,便打开来看,结果傻了眼,海明威送的竟是一箱手榴弹……阿道看到最后笑了。他一个人在发室里朗声笑了起来,如果猫咪还在,肯定会被他吓一跳。阿道觉得海明威看样子恶狠狠的,其实也蛮可爱。他抬头又望了一眼海明威的图像,下了决心,不撕了。这老头帅极了。阿道接着又下了另一个决心——去二中找一朵。
阿道从外面锁起了发室的玻璃门,这让他着实费了一把劲,长时间没用,那把锁的锁眼已经长了黄锈。为了锁上门,阿道把手都弄红了。大冬天的。他们说,二中快放寒假了。阿道把发有一朵文章的报纸折叠成方块,放在外套的口袋里,像是捂着一块温暖的宝贝。他走上街道,好久没上街了,竟显得十分陌生,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么一个寒冷的小城。他慢慢往二中的方向走,对面走来的路人仿佛都不认识阿道了,纷纷朝他看。阿道没抬头,他埋着眼睛看干翘翘的石街面。阿道越走越快了。
“阿道,做么?今天发室不开门?”
“阿道,别走那么快,当心摔倒。”
“阿道,我正想去刮个胡子呢?”
……
阿道觉得满街的人都在和他说话了,他突然耳鸣起来,什么都听不清楚,像是隔着一盆水在听人说话。最后,阿道听到一个小孩说:“阿道,你去二中干吗?读书啊?”阿道突然觉得这个小孩洞悉了他的一切秘密。
二中对于阿道来说是陌生的,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否来过,路过肯定是有的,可能还真没进去过,那个水泥大门,丑陋得跟个烂尾楼似的。这个学校给阿道的印象一直就不怎么好,包括这里的老师。当然了,现在不一样了,阿道甚至都希望自己曾在这里读过书,认识几个老师,于是他的到访便显得顺理成章。阿道是一中的学生。这个地方人不多,派别倒是分得很清楚,比如一中的人看不起二中,二中的自然也看不起一中。
正是上课时间,有些安静,走进大门时,有保安看了一下,见是阿道,招了下手,问:“阿道,怎么到这里来了,有事?”阿道懒得回答,他点点头,便径直走了进去。他不知道去哪儿才能找到一朵,是不是得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挨个找。显然是笨办法,显然又是行得通的好办法。阿道便顺着绿化带,来到教学楼,他站在楼下发了一会儿呆,好像被眼前这三栋三层高的楼房给吓住了。实际上他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突然倔强了起来,有一股悲壮之气在心间。他得像海明威那样,勇敢地去做一件事。他开始从左到右,一个教室一个教室看过去,他从窗户外看,走几步,还特意站到门口,弯头,再仔细看。老师如果在讲台上,倒是清清楚楚,讲台上如果没有老师,他还得在教室里那些骚动的人头里寻找——仿佛一朵就像一朵小花,躲藏在一堆杂草丛中。如果真是那样,阿道自信能把她找出来。他走过的教室,无不热闹起来,学生们齐刷刷往外看,老师也疑惑,怎么,那人不是阿道吗?干什么?找谁呢?阿道也不回答,自始自终,一声不吭,他看完了一楼,看二楼,看完二楼,再看三楼,看完一栋,再看另一栋,看完另一栋,接着看最后一栋……课都没法上了,学生和老师们都涌到走廊上,闹哄哄地看阿道,有人甚至还一路跟着,想知道阿道找谁,干什么来了;有人猜,是不是有老师剃头赊账不还阿道上门来讨了?或者是不是谁得罪了阿道,他看样子像是要打人了?“阿道寻仇来了。”他们说,“阿道打人来了。”他们又说……
事情的最后,阿道被请进了校长室。校长是个肥胖的中年人,校长咬着烟,校长又抽出一根给阿道——“说说,怎么回事?”阿道忘了带火,他翻遍身上的口袋,只翻出几张折叠成方块的报纸,阿道便问校长借了个火。阿道说:“二中是不是来了一个新老师,叫一朵,隔壁梅城,客家人?”校长托着头看阿道:“你找人啊,找人跟我说嘛,弄得我们都没法上课了。”阿道尴尬一笑,“我又没让他们不上课。”阿道又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新老师叫一朵。”校长想了一会,摇摇头,“没有这个人。长什么样呢?”阿道还真描绘不了一朵是长什么样的,她真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普通到没法用任何特别的词汇形容,只能说,很普通。阿道把报纸翻出来给校长看,“喏,这是她写的文章。”校长还是摇摇头,他显然对文章不感兴趣,他说:“这一看,就是个笔名,写文章的人都文绉绉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呗。”阿道觉得和校长没有交流下去的必要了,他不喜欢眼前这个一身油腻的男人。他起身要走。
“等等,你要找的不会是杜老师的女儿杜婉琴吧?”
杜婉琴。是的,这是个全新的名字。阿道后来一直缓不过劲来,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法把一朵和杜婉琴这么一个平常的姓名联系在一起。但,她们确实是同一个人。阿道终于还是找到了。阿道实际上还是没找到,因为他找到的是杜婉琴,不是一朵。真不是一朵。至少阿道坚持这么认为。
这个叫杜婉琴的女孩并不是二中的老师。她是二中一个老师的女儿,随家人一起住在学校。确实是隔壁梅城人,客家,这些都不假。他们一家随父亲来到本城。关键是,杜婉琴是个病人。他们说的,抑郁症。这个病阿道还是第一次听说,但也是老师们才这么叫,放在街上,街上人就都会说,什么抑郁症啊,就是精神有点问题。人倒是个才女,听说读书成绩很好,一年前参加高考,没考上,想多了,便开始失眠,有时会说些不着边的话,父母怕在家乡影响不好,便把她带到身边,看管着,一般不让她外出,但她有时也偷着出去逛逛。至于报纸上的文章,也不是她写的,她倒是喜欢文学,熟知国外一大帮作家,但自己写不了东西,或者说写了发表不了,一朵是她喜欢的作家,其实也不能叫作家,就是本地一个普通作者。可她喜欢一朵的文章,于是,在陌生人那里,她有时就成了一朵。没错,阿道就是她面对的那个陌生人。
“不好意思,我骗了你,但我也没说报纸里的一朵就是我。我可以是另一个一朵。”杜婉琴对阿道说。阿道觉得她说得一点没错。她从没说过。如果他愿意,他还是可以把她当作一朵,一个写文章的一朵,一个活生生的杜婉琴,她们可以在阿道的心里合为一体。
但她真不是那个写文章的一朵,她叫杜婉琴。
由此,阿道有些痛苦。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眼前这两个自己都喜欢的女孩。
校长倒是乐意促成此事——“蛮合适的,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杜婉琴挺好的。我帮你跟杜老师说说。”
阿道应该说什么呢?他竟然也跟着校长去了她家。后来他一个人也去过几次,每次都聊得挺好。她家就在二中的宿舍楼,一楼一个稍大的庭院,学校算蛮照顾的了。杜老师,她的父亲,面对阿道,竟然也是欢喜的,他还来过阿道的发室,阿道给他推了个平头,又刮了下胡须。父亲也同意女儿继续来阿道的发室洗头修刘海了。这个不叫一朵的一朵,一个陌生的杜婉琴,一个抑郁症女孩……阿道有时真不知道该把她当成哪一个。好吧,这个冬天出奇的冷。过年前,阿道的发室开始热闹起来,小城的人还都习惯理个发过年,那些家庭妇女,也过来找阿道烫个头,修剪一下发梢什么的。她们都听说了阿道和杜婉琴的事,挺好的,她们说,蛮合适的,错过了就没了。这话听着就不太合适,好像除了她,阿道就真娶不到老婆似的;又好像杜婉琴已经答应嫁给阿道做老婆似的。她们还替阿道展望了一下未来:你们结了婚,你理发,她洗头,发室的生意会越做越好,钱就赚得越来越多,到那时候啊,你们就开个发廊,生一对儿女,儿子还学理发,女儿还学洗头,等他们大了,在隔壁街再开一间发廊,两间发廊一起赚钱,不用多久就可以在开发区买套房子了……
“听我说,过年前,就去提亲,买条烟,红双喜的,一包铁观音,再去东宫码头提两条马鲛鱼,直接就去二中找杜老师提亲。杜老师等着哩。你不赶紧,人家放寒假要回去了。回去了又过来,人心可能就变了。”
阿道不说话,他微微笑着,继续给说话的妇人烫头发。
阿道心里想啊,就算真的要娶杜婉琴,他也不会让她在发室里洗头,凭什么,自己的老婆要帮别的男人洗头呢?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