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生
儿时,大约有10余年是在京城胡同里度过的。每当四合院的梨花纷然飘落时,常会听到一种奇异的鸟鸣。这种鸟每次鸣叫为4声,时有起落、忽现忽无,我经常在睡梦中被这种略带凄楚音感的鸟鸣惊醒,于是,起身隔窗向外张望,春雾迷离的院落里,海棠初醒,垂花门下的猫儿欢快地嬉戏,起早的老邻居在四合院里轻轻扫着一夜梦痕。当我那迷惘的目光投向上空时,母亲总能看出我的心思,说:“那是布谷鸟,是提醒你别睡懒觉的。”
每听到这话,我会用超常的速度起身下床,到院中练一套父亲传授的“炮锤”,直到热流传遍通身。仰头一听,那种鸟鸣渐渐远了,回首一望,父亲上班的背影也消失了,于是,淡淡失落感便油然而生。
少年时期,有一次参加学校组织的春游,我在京郊原野里又听到了这种鸟鸣,好奇地问正在耕作的庄户人家:“布谷鸟到底在叫什么?”农家笑说:“那是在催我们下地种田的。”当时我不止一次傻傻的自问:春耕早已大面积展开,布谷鸟却为何依然在断断续续地啼叫?
青春期,再一次听到它的啼鸣,是在与首个女友相见湖畔时。为我俩搭鹊桥的邻居大婶看我朝着天上望,笑着“破译”鸟语:“它在叫‘光棍好苦。你们成双成对,别盯它们了。”
岁月不会似早春的溪流那般柔顺舒缓。我的青壮年,如梦如幻地随着世间的风风雨雨连同自身坎坷经历划向了中年的港湾,那曾使我魂牵梦萦的京城四合院已变作了洋溢着现代气息的高层建筑,机动车引擎的轰鸣、市场此起彼伏的喧嚣早已淹没了明清城楼上的鸽哨,吞噬了深巷里风格迥异的叫卖声,我直到两鬓染霜,再也没有听到布谷鸟那殷切的呼唤。
人过中年,一个仲春,我随国家旅游局工农业旅游示范点验收组到皖南验收挂牌,途经安徽石台县的一座山乡,刚下车,便听到绵延向远的翠峦上方一阵凄厉的鸟鸣,时断时续,时大时小,韵节清晰空远。瞬间,儿时听到的那种鸟鸣又重泛心底,“布谷鸟!”我指着那些穿越秀谷、滑翔往复的鸟儿说。
山里人笑了:“我们叫它杜鹃鸟,这鸟叫得起劲的时候,恰是杜鹃花开满山的时候。”
我开始留意到嫩绿色的谷崖间,一片片红红的杜鹃花怒放着,像碧波间起伏的灿霞。
当夜,我在静如止水的山村里失眠了,耳际间似乎总有“咕、咕、咕、咕……的四节一顿的凄鸣声。天刚破晓,我便披衣而起,漫行在曙色迷蒙的山路上,任随弥散清香的茶田在我的步履下向天际伸延、伸延……茶绿花红时节,边走边悄悄追忆着古书中有关杜鹃鸟的情节。
杜鹃鸟别名繁多,大多与一个“情”字相关。譬如“杜宇”源于一个凄美的传说。当年杨雄在《蜀王本纪》中写到这段情节时,不禁“泪眼朦胧,笔端微颤”。原文文意约略是这样的:在长江之畔,有一修练而成的鳖精,名鳖灵。在漫漫春夜中,常与出没于江源之井里的“朱利”幽会。一日,他听说西海水灾泛滥,便沿江游到蜀国,被号称望帝的蜀王杜宇封相,前往西海治水。那日,望帝出猎,在林野中邂逅赶到蜀国寻觅鳖灵的“朱利”,因贪其美色而带入宫内为妃。“朱利”不知鳖灵的下落,也不好探问,一直郁郁寡欢地度日。终于有一天,鳖灵治水归来,在望帝的庆功宴上与朱利相遇,二人再次幽会于深宫,相拥痛哭,互诉别情。望帝闻说此事,百感交集,悔愧不已,索性留一道禅让帝位于鳖灵的诏书,潜入深山独享寂寞。不久,望帝杜宇因思念“朱利”郁闷而死,灵魂化作杜鹃鸟,悲啼着飞回蜀国。
杜鹃的啼鸣,在古诗人眼里往往寄托的是离情别绪或孤寂时的惆怅。他们对此鸟的称呼有别,李白曾称它为子规。唐代,一个仲春,扬花纷然飘落,诗人忽闻好友王之涣被贬到湖南,恰在此时,杜鹃的叫声也让他揪心,不自觉地就吟出了“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冷西。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的诗句。白居易则很认真地称它为杜鹃。在那个“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浔阳江畔,诗人望着满腹幽怨的琵琶女,联想到自己坎坷的命运,唱出了:“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相比之下,称此鸟为杜宇的东坡居士便显得很超脱,他在独游湖北浠水时,偶见那里的兰溪水一反向东流的常态,潺潺缓缓地向西流,由此他联想到,人生如果精神永驻、诗情常在,也可“再返年少”。所以尽管山路清寂,暮雨溪横,老人家仍能兴致勃勃地哼出“上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的飘逸之句。然而,这时暮色已沉,斜雨飘摇,杜鹃哀婉的叫声令人心寒,于是,诗人压抑在心底的怅惘又泛上来,终于叹出了一句“萧萧暮雨子规啼”。
想到这里,忽见绿键般的茶田上方掠过了几只杜鹃鸟,我也想做几句诗,寄托春暮时的一份情愫,于是,想起那美丽而忧伤的传说与近年听到的鸟类专家叙述杜鹃鸟的习性,竟使我恍惚悟到了几许因果:当年,杜宇让位后,鳖灵继位称“丛帝”,江山与美人一样不少地归为己有,杜宇却家国俱失。令今人有所触动的是,后来的杜鹃鸟,从不营巢,生育时,在莺巢里产卵。莺便成了杜鹃的“免费保姆”,为其孵卵哺雏。由于鹃比莺大且暴戾,每在杜鹃长大后,就把莺排挤在巢外,一任莺饥寒而涕。沫若先生一提到这些,便叹道:“杜鹃这种鸟大可作为欺世盗名者的标本了……人的智慧和莺也相差不远,全凭主观意向而不顾实际,这样的例证多的是。因此,过去常有无数的‘人面杜鹃被人哺育着。将来会怎样?莺虽不能解答,人是应该解答和能够解答的。”
思绪再次回到当下。天已大亮,我还要随团沿着皖南山路的溪流而进,为自己的“巢”能够丰满而奔忙。至于杜鹃鸟的啼鸣是否与思乡、与思恋有关的遐想,随着一阵突来的风雨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