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曰春
开头
马家庄村前有条河,叫鱼鸟河。
马小刚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在河坝上行走,踩着自己的影子,倾听阳光的声音。刚开始,乡亲们对他孤独的身影充满好奇,他们用自己的思想琢磨这个形单影只的少年。那些个有关他的议论,总是最先在河水里荡漾开来。女人们喜欢到河边淘米、洗衣、择菜,聊聊村里所有跟她们有关或者无关的话题。
马四家那个小子太邪性,成天家闷着头不说话,准是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被鬼神附体了吧。
他那个瞎眼奶奶黑夜里成宿成宿地敲木鱼呢。
也是呢,怪可怜的,你瞅马四那个倒霉样子,真不知道哪辈子能熬到头。
女人们把手里的衣服扔到水里,涮两下抻出来甩一甩,嘴里的唉声叹气也就随着水珠飘洒出去。这些话对马大嫂来说,不可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冒,它们总是会过滤沉淀,像河床里的细沙一样越积越多。
一、奔跑的老棉袄
一般的人惧怕黑夜,马小刚却怕月亮。月光如水的夜晚,马小刚的心里会感觉特别不踏实,甚至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说起来你或许不信,但这是事实。
那年秋上,马小刚上了村子里的小学。有一天课后,老师让下午带一块钱的学杂费。吃过午饭,爹说,跟你老师说一声,先缓一缓。马小刚把爹的话传给老师的时候,有几个同学在座位上“哧哧”地偷笑,声音不大,却刺痛了马小刚的耳膜,马小刚的心里第一次有了自卑的感觉。
长大以后,马小刚曾经回忆过,但他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小小的年纪就会有那么强的自尊心。当然,在那个年纪,马小刚还不知道什么叫自尊,他满脑子想的就是,人家笑话咱咧,连老师都跟平常不一样啦,在黑板上写几个字,就会扭过身来瞟他一眼。马小刚干脆把头埋在了课桌上,偏偏老师又点名让他回答问题。马小刚憋得脸红脖子粗,磨蹭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马小刚就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干等着下课。那堂课,马小刚坐在那里很不是滋味儿,一会儿扭扭屁股,一会儿晃晃身子,只看见老师的嘴跟鱼鸟河里的鱼一样,一张一合,就差吐泡泡了。
下课铃一响,马小刚就偷偷地溜出学校,跑回了家。也是凑巧,马小刚他爹那天没去上班,他压根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敢逃学。他操起一根竹条就抽在马小刚的身上:滚回去上课。马小刚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挪身,梗了梗脖子就不吱声了。马小刚他爹一看就恼了,拿着竹条劈头盖脸地抽了一顿,一边抽还一边骂:你个兔崽子,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马小刚被他爹用竹条一步一步地抽回了学校。马小刚听到娘在骂,你个老不死的,朝孩子使劲儿算什么本事。马小刚还听到路上有乡亲在说,这个马四发什么神经,对自己的孩子咋这么狠心,好好的孩子还不得打傻喽。
马小刚被马四用竹条抽回了学校,心却早就飞出了教室。虽然马小刚年纪不大,但他的心思却挺重,谁说不是呢?自己的爹在乡里的供销社工作,在马家庄人眼里,这可是肥差,月月都往家里领工资。人家都是在田里干上一整年,卖上一季粮食手头才会充裕一点。可他爹马四却那么抠门,偏偏不肯拿这一块钱的学杂费,还让自己在庄里和学校里都丢尽了脸。马小刚的脑袋里忽然间冒出个想法,我是马四的亲生儿子吗?这个念头让马小刚打了个冷战,紧接着就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真正让马小刚冒出一身冷汗的,还是在这天晚上,确切地说是第二天的清晨。
马小刚被马四用小竹棍敲到了山顶上,马小刚看到天边的红晕浸透了远处的山,那红色的夕阳张开了血盆大口,马小刚被马四猛地推下山崖,耳边的风“呼呼”在响,倒灌进嘴里,让他几乎窒息。马小刚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红晕,是血的颜色。马小刚想,飞吧,飞起来吧,让自己的血把夕阳染得更红。马小刚猛然间醒了过来,是一场噩梦。
马小刚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耳边真传来了“呼呼”的风声,风儿在窗外像撒起了野,把破烂的小窗摔得“乒乒乓乓”一个劲儿乱响。马小刚抻了抻脖颈朝窗外看,月光洒在院子里,一片惨白,马小刚只看了一眼就“娘啊”一声晕了过去,两腿间冒出了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像打开了的阀门一样冲到了棉被上。
马小刚醒来的时候,太阳真的到了西山坡上,夕阳的余光压进逼仄的房间,让马小刚感觉眼前是一片血红。
醒过来的马小刚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嘴里胡言乱语说不出一句正经话。他目光呆滞地看着炕边上坐着的奶奶,奶奶正在“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我的孙子哦,你这是冲撞了哪路神仙,中的哪门子邪哦。
马小刚一下子掉进了药缸子里。刚开始,奶奶把黄芩跟鸡蛋煮了,让他先吃鸡蛋再喝汤。后来,奶奶又把生姜、葱白和白萝卜加红糖煮了,也让他喝掉。到最后,奶奶又找来些稀奇古怪的药引子,煮出了一锅又一锅苦得让他头皮发麻的药汤子。这些民间偏方让马小刚闻到就想吐,气得马四直骂娘:操,一看就是没病装病,真要是病了,再苦的药,哪怕是砒霜也能喝得下。
听了这话,马小刚的奶奶就操起了笤帚疙瘩,劈头盖脸地抽马四:你个鳖羔子,俺孙子真有个三长两短,俺拼了老命也要跟你算账!
马小刚的娘马大嫂坐不住了,她把庄子里的赤脚医生请回了家,医生撂下几包退烧药,让他们抓紧去乡医院。
送什么医院?让苍蝇蹬了一脚就穷哼唧。这是马四的话。如果光马四这么说,马大嫂也不会哭哭啼啼,关键是马小刚的奶奶也不让送医院。老太太说了,医院里那些洋人传来的针管子,扎进孩子身上,就会吸走孙子的精髓,那宝贝孙子也变成洋鬼子了。
马大嫂知道,作为儿媳自己在这个家中没地位,但她也有自己的办法,她坐在门槛上不吃不喝哭起来没完。马四被这不高不低的哭声惹急了,摔烂一个碗就走出房门,头也不回地骑上自行车走了。
马四骑着家里最值钱的家当去乡里上班了。他一路上都在骂自己的婆娘,每一句都是他词汇里最腌臜的,等到他头顶冒出一缕青雾时,他止住了骂声。马四一撂腿下了车,把车子支好就站在路边,拿出烟荷包,颤抖着手把烟丝倒在细长的纸上。
马四被烟呛得冒出了眼泪,他翻着白眼瞅着面前的自行车。他爱惜地抚摸着,像新婚之夜抚摸自己女人的身体一样,让自己粗糙的手游走在车梁和车座之间。马四一直把这辆二八大永久当作新婚之夜的马大嫂,不单单因为这车子是拿自己的退伍费买来的,更因为是这辆车子把马大嫂驮回了马家庄,成了他的女人。可现在,马四决定把这辆心爱的二八大永久卖了,换钱给儿子治病。马四有了这个想法心里就踏实了,谁让自己生了五个儿女,又摊上了一个瞎眼的娘呢。
马四的娘可不是恶婆婆,老太太虽然眼瞎了,但心里跟明镜似的,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这个家,所以,当她听到马大嫂的哭声时,心都快碎了。事儿是明摆着的,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能添乱,她要劝儿媳妇吃饭,不吃饭哪儿行啊,人是铁饭是钢。马大嫂不听婆婆的,说破了天,她也不吃不喝,她得逼着婆婆同意把马小刚送到乡医院。可婆婆有婆婆的想法,她托邻居从别村请来了神婆,给孙子跳大神。
就在神婆舞舞扎扎的时候,马四回来了。马四从一把钞票里抽出一张崭新的一元钱,放在马小刚的枕头旁,他瓮声瓮气地说,兔崽子,抓紧好起来,拿着钱去上学!
没想到的是,神婆的呼唤也没起作用,那一块钱也没什么效果,马小刚依然是高烧不退,这让马四一家炸了锅。谁也想不到,马小刚这一闹腾,给一家子带来了灾难,在别人眼里,这或许根本算不上啥事儿,但马四就是迈不过这个坎儿。
马四卖了自己的二八大永久,就在他最后一次骑着车子,兴冲冲地回家送钱的时候,他还在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自豪。真是人倒霉喝水也塞牙缝啊,第二天一大早,马四把车子骑回乡里,一转身儿没多大工夫,车子就丢了。马四彻底傻眼了,收了人家的钱,车子却拿不出来,马四可丢不起这个人。
不就是刚花掉一块钱吗?马四完全可以再凑上一块钱,把钱还给别人。但马四根本没这么想,一来是他需要钱给马小刚治病,二来他觉得自己必须讲诚信,老话不是说了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更何况自己的名字又叫马四。马四决定找回自行车,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回自行车。
马四跟买主商量,请求宽容几天再把自行车送去,因为马四想,乡驻地巴掌大这么个地方,想藏住点东西比登天还难,再者说,自行车不是别的,你总不能把它扔到角落里当废铁吧?
马四请了假,开始在乡驻地转悠,他的脑子跟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他在想,自己的这辆二八大永久是功臣,当初刚买回家的时候,车屁股后边跟着一群孩子,孩子们喊啊叫啊的,兴奋地不得了,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岂止是孩子们没见过,就是见多识广的大人也顶多是在电影上见过。嗯,如果没有这辆二八大永久,那就驮不回现在的女人,马四说不定还在打着光棍;如果没有这辆二八大永久,那就驮不回接生婆,女人说不定早就难产死了,更别说生养马小刚这个小兔崽子了。
现在必须找回自行车。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是有点难。马四在乡驻地转了一上午,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这么说很牵强,马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正午的阳光把他的影子硬生生地摔到了地上,只有马小刚身子那么长的一块,马四犹豫再三还是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回了供销社。
整整一个下午,马四都打不起精神,本来吧,不管谁进到乡供销社那四间瓦房,都会瞪大了眼睛好大一阵子才能适应,适应里边昏暗的光线,可马四却总觉得眼前明晃晃的,还有那么一个黑影一直在眼前晃悠。直到下班他才想起来,那黑影是自己的身影,跟儿子马小刚一般长的那么一个影子。
马四觉得自己有些狼狈,他等供销社主任走了以后才恶狠狠地摔上门,把油盐酱醋和农药复合肥的混合气味锁进了屋子里。马四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发泄不满,他实在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被一辆自行车折腾得心神不宁,可他又确实没别的办法,但凡有半点法子,他也不会朝公家的东西撒气,毕竟当兵的时候有过那么一段经历,他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动共产党的一分一厘。但马四现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那辆已经卖给别人的二八大永久丢了,他曾经想过是谁着急办事情骑走了自行车,可这都一整天了,难道真是被人偷走了?这个念头一闪就被马四认准了,肯定是哪个该死的家伙长了三只手,日他祖宗,让我逮着了,非敲碎他的龟脑壳,折断他的狗爪子。马四刚当兵时的那些豪气一下子冲到了脑门上,娘了个腚的三只手,千万别碰到我手上。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马四嘴里嘀咕着朝马家庄的方向走去,刚走出没几步,马四的眼睛就变绿了。不,真实的情况是,还没等喘口气的工夫,马四的眼睛就变红了,一片猩红,因为马四看到了他的自行车,没错,就是自己的那辆二八大永久。
你个鳖孙子,滚下来!马四一把揪下了骑车的人。
大叔,这车我……
滚!别喊大叔,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三只手,走,跟我去派出所!马四愤怒地扯过了对方的耳朵。
骑车的人的确是个孩子,他只是略微把身子向后缩了缩,就踉跄着跟着马四无可奈何地往前走。
大叔,你饶了我吧,我确实……
别废话,你跟谁学的?你爹娘教你偷?你爹娘都叫啥?你把他们叫过来,我一块儿收拾!孩子的哭声惊起了一路的狗叫。
说不清为什么,马四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感觉心里很痛快,真正把孩子送到了派出所,马四又有些后悔了,他看到了孩子可怜巴巴的眼神,还看到了孩子扭曲变形的脸,那脸上不仅是恐惧,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委屈。
这天晚上,马四辗转难眠。天还没亮,马四就顶着月光浇在身上的寒气,起身到院子里扛起了铁锨,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儿子马小刚,马小刚趴在窗户上,探出了小脑袋,呆头呆脑地说:爹,是你!
马四黑着个脸没言语,他把铁锨又撂在了墙角,他赶出自行车,头也没回地就骑出了马家庄。马四一路上把自己的二八大永久蹬得飞快。我得马上去派出所,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马四恨不得给自己的二八大永久插上翅膀,飞到派出所,让那个偷车贼,不,是让那个骑过自己车子的孩子回家,是人哪儿有不犯错的,哪儿能因为这么一丁点事儿,就坏了孩子一辈子的名声,毁了孩子一辈子的前途。
马四在派出所里没有看到那个孩子,马四看到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供销社主任。
马四记不清自己怎么回到了马家庄,但马小刚却清清楚楚地记得,爹回到马家庄的时候,天才刚亮,他套上自己的老棉袄,朝着瞎眼的奶奶咕哝了一句:娘,霜降了,二十四节气今儿个是霜降,该进山套兔子了。
打这天起,马四开始穿着那身老棉袄在马家庄的山坡上奔跑,因为他失去了供销社的工作,谁让他把乡长的儿子郑伟给送进了派出所呢?
但,就打这天起,马小刚的病一下子就好了,因为他终于知道,奔跑的老棉袄不是妖魔鬼怪,是自己的亲爹马四。
对,也就是打这天起,马四一家子早早地套上了老棉袄,因为那年的冬天来得有点早,有些猛,而且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
二、秋虫祭
马四被供销社开除之后,就回到了鱼鸟河畔的马家庄。很多人认为,马四做惯了售货员,干不了田里的庄稼活儿。事实上,对马四这种从土坷垃里打着滚儿长大的人来说,一天摸不着锄头铁锨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就像马四口袋里的烟荷包,过上半个时辰不拿出来,捏出点烟丝卷成烟卷叼在嘴上,他心里就会没着没落。现在马四烟不离嘴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对他来说只有一个感觉最真实,嘴巴里边苦,而且喉咙里像是堵了痰,即便是咳嗽半天,憋得面红耳赤也无济于事。
对自己男人马四的变化,马大嫂心里有数,这事儿压在马大嫂的胸口,让她呼吸困难。这不,马四又一骨碌爬起来,骑在了她的身上,正在哺乳期的马大嫂胸前溢出了温润的奶水,马四的脑袋拱了过去,嘴巴贪婪地吮吸着,马大嫂的胸上、身上,乃至下腹,片刻就涂满了乳胶一样的口水。但这前奏总是短暂的,马大嫂还没顾得上把身体舒展开来,马四就没头没脑地闯了进去,疼得她龇牙咧嘴,忍不住喊出了声儿,惊得隔壁瞎眼婆婆干咳了几声。
那些天,马四总是在半夜里折腾,这让马大嫂胸闷的感觉与日俱增,虽然搞不清男人为什么拿自己的身体撒气,但她毕竟是个明事理的农村女人,她知道贤惠的婆娘不能说话。
供销社的主任到家里来的时候,马大嫂也没说话,她把主任让进屋,忙活着烧开水泡茶叶。
没多会儿,供销社主任就坐不住了,因为他看见马小刚咬着手指头,流着口水,扑闪着大眼睛盯着他提来的网兜,那里边还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只有四斤桃酥、两瓶蜜橘罐头和两斤苹果。
供销社主任摸了摸马小刚的脑袋,问:孩子,想吃桃酥、罐头,还是苹果?马小刚怯怯地看了主任一眼,又直勾勾地瞅着网兜出神儿。
孩子,想吃什么?马小刚把手从嘴里拿出来,指了指罐头,又指了指苹果,主任摸出一个苹果塞到马小刚的手里,马小刚捧着大苹果愣了愣,又双手递了回来。
孩子,吃吧,还多着呢。
马小刚咽了咽口水,终究没有抵住苹果的诱惑,他捧着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香甜的汁水流出了嘴角。马小刚伸出舌头舔了舔,又把苹果装进了兜里。
孩子,吃啊。
不,留给我奶吃。供销社主任这才知道,马小刚是要把吃了一口的苹果留给瞎眼的奶奶。
供销社主任掂了掂网兜,说:孩子真懂事,这还多着呢,都给你奶。
马小刚终于从兜里掏出了苹果,小口小口地品尝着,一边吃还一边怯生生地冲着供销社主任笑。
供销社主任心里有些酸,但又有些甜,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他爱怜地把瘦小的马小刚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捏了捏马小刚的鼻子,问:孩子,好吃吗?
马小刚点点头。
供销社主任又说,喊爸爸,喊爸爸我把这些东西全给你。
马小刚嘴里嚼着苹果,含含糊糊地刚喊了声“爸爸”,就听见屋外炸雷般的声音响了起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马小刚被马四扯着耳朵拽到了地上,手里的苹果也被马四夺了去,带着明亮的弧线飞了出去,在地上蹦蹦跳跳打了好几个滚儿才停了下来。
那天晚上,供销社主任在马四家里喝醉了,他瞪着一双醉眼,用手里的筷子冲马四比画:马四,我得给你撂个话儿,打明儿起,你不准再打我侄子,你再对孩子吹胡子瞪眼,我就把孩子抱走,给我当儿子去。
马四挂长了脸,瓮声瓮气地说:你别拿着筷子乱指划……
供销社主任又把搁在桌子上的筷子拾了起来,几乎点到了马四的鼻尖上:就是说你,你再对孩子不客气,我抱回去当儿子养。
滚,你给老子滚!马四从炕上蹦到了地上。
领导啊,他喝多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滚一边去,女人家叽歪什么?想打圆场的马大嫂被马四推了个趔趄。供销社主任摆了摆手,摇摇晃晃地走了。
马四这天晚上还真没喝多,他望着月光下供销社主任远去的背影,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子,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浓痰,他吧嗒吧嗒嘴,感觉嘴里的苦味淡了许多,他这才明白,心里这口痰终于吐出去了,嘴里的苦也跟着心里的苦一块儿淡了下去。
那天晚上,马小刚搞清楚了一个事儿,那就是不能随便冲着别的男人喊爸爸,对,是瞎眼的奶奶告诉他的:孙子哎,往后可不能喊别人爸爸,爸爸就是爹,你只有一个爹,你再胡乱喊,小心你爹打断你的狗腿。
马小刚很听话,他点了点头,畏惧地朝瞎眼奶奶怀里拱了拱,他在心里重复奶奶的话——爸爸就是爹,爹只有一个,再乱喊爹会打断自己的狗腿。可没等马小刚再犯类似错误,就让他爹马四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马小刚对这顿揍刻骨铭心,但长大以后,他经常想,这顿揍完全是自找的,不管挨得值不值,都不能怨马四。
马小刚对供销社主任带来的蜜橘罐头产生了浓厚兴趣,那瓶子里装着的,月牙形、黄澄澄的东西他只吃过一次,是爹的战友来做客的时候带的,只那么一小瓣,凉沁沁、酸滋滋、甜兮兮的,就让他再也无法忘记。马小刚当然不会忘记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不过,那种感觉在这会儿已经完全变味了,变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马小刚哼哼唧唧地对瞎眼奶奶说:奶,吃罐头。
孙子,天亮了再吃。有了瞎眼奶奶这句话,马小刚躺在炕上怎么也合不上眼了,他盼着天亮,天亮就能吃罐头了,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天亮呢?马小刚把眼睛瞪得圆圆的,等待着天亮。
马小刚支棱起两只耳朵,留意起所有的声响,可除了马四此起彼伏的鼾声,他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马小刚有点魔怔了。深秋时节夜幕笼罩下的马家庄,有天籁般的鸟啁虫鸣,蛐蛐儿在茂密的草丛里欢叫着,觅食的野鸡扑腾着翅膀在田地里撒欢儿,更有几声狗叫穿过广袤的原野,可马小刚现在只能听到他爹的呼噜声。
马小刚在心里想,爹咋还不到山里逮兔子呢?只要爹一出门,那天就该亮了。马小刚他叹了口气,又想,爹这会儿睡得咋跟死猪一样呢?马小刚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知道这句话是娘平日里骂人的话,他心虚地坐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确认自己的想法不会被爹发现以后,才安心地又躺在了炕上。
马小刚终于听到了蛐蛐儿的叫声,那时断时续、时长时短、时高时低的音频把他的心思引到了窗外,也把他的身影引到了窗外。马小刚找出手电筒,蹲在草丛边上,开始寻找这些会鸣叫的虫子。马小刚不但发现了蛐蛐儿的藏身之地,他还发现个头大的蛐蛐儿比个头小的蛐蛐儿叫得慢,马小刚兴奋地手舞足蹈,他得意地笑了起来,他决定逮几只蛐蛐儿,跟小伙伴们分享自己的新发现。马小刚把两只不大的小手拢在一起,捕捉这些黑色的虫儿,终于抓到了一只。该把他们放哪儿呢?马小刚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开始进屋寻找盛蛐蛐儿的家什儿。
马小刚的手电筒一下子照到了马四的杯子上,他把手里的蛐蛐儿放进了杯子里。马小刚专心致志地抓起了蛐蛐儿,没多大工夫,杯子底儿就聚满了黑压压的虫儿。马小刚打量着自己的成果,他猛然想起这个杯子就是吃完罐头留下的瓶子,马小刚的肚子“咕噜”一声叫了起来,而且跟草丛里的蛐蛐儿一样叫个不停。马小刚在蛐蛐儿的叫声中又想起了那两瓶蜜橘罐头,他猛地一拍脑门咧嘴笑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公鸡打鸣就是天亮了,对,天亮我就可以吃罐头了。
咯咯咯咯哒,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马小刚唱完童谣,就学着“咯咯咯咯哒”地叫了起来,只学了一遍,马小刚又撅起了小嘴“呴——呴——呴——”地叫了起来。
孙子,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啊?瞎眼的奶奶从窗户里探出了脑袋。
奶,鸡叫天就亮了,天亮我就能吃罐头了。马小刚侧了侧脸又“呴——呴——呴——”地叫了起来。
小祖宗哎,快闭嘴,把你爹吵醒了,还不打断你的狗腿?瞎眼奶奶的这句话十分管用,好像一下子勾起了马小刚的一种欲望,他不但没闭嘴,反倒真的跟小公鸡一样梗起了脖子。马小刚觉得自己的声音跟公鸡的啼叫像极了,他有些兴奋又有些欢快地叫了起来。
马四终于被吵醒了,他一把扯起马小刚的耳朵,把嘴里残留的酒气怒气喷到了儿子的脸上:你个小兔崽子,深更半夜不睡觉,作死啊。
我要吃罐头,奶说了,天亮了让我吃罐头。
吃,我让你吃!马四一巴掌扇到了马小刚的脸上。
马小刚跟中了邪一样,咽了口唾沫,倔强地说:我就是要吃罐头,奶说了,天亮了就让我吃罐头。
马小刚的话惹恼了马四,他疯了一样劈头盖脸地把马小刚揍了一通,就坐在了门槛上。他在娘和女人的责骂声中点上了烟卷,打骂没有吓着马小刚,剧烈的咳嗽却吓着了马小刚。马小刚在一明一灭的烟火里隐约看到,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
第二天晌午,马小刚发现,瓶子里的蛐蛐儿居然都折了腿,死了一大半。马小刚对着瓶子“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把马四的女人马大嫂吓了一跳,她一把揽过马小刚,捂住了儿子的嘴。马大嫂虽然捂住了马小刚的嘴,但儿子的抽泣声还是从指头缝里传了出来,马大嫂惊恐地看着男人,生怕儿子再惹恼了马四。但马大嫂没想到的是,马四没发火儿却笑了,笑得莫名其妙。
马四闷着头吃完晌饭,才开了腔:小兔崽子,打今儿起,你放了学就去逮秋虫。
秋虫是什么?马小刚糊涂了。
秋虫就是蛐蛐儿。
唔。马小刚含含糊糊地答应了。
唔什么唔?到底行不行?马四猛然间发现马小刚总是喜欢在回答别人时用“唔”来表达。
唔。对马小刚的回答,马四没发火儿,他反倒哼起了在山东当兵时学的吕剧——马大宝喝醉了酒,忙把家来还,只觉得天也转来那个地也转……
马大嫂清楚,男人只要哼这段戏,肯定是碰到了开心事儿,但她搞不明白,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还能在这穷开心?
也就是两三天的光景吧,马大嫂发现马四真该乐呵,可不是嘛,谁能想到拿蛐蛐儿去换钱?但自己的男人马四想到了,而且他不但把儿子抓来的蛐蛐儿拿到城里卖了,还自己动手编了一堆装蛐蛐儿的小笼子。你别说,五大三粗的这么个老爷们,干起这细致活儿还真叫人佩服。
这看着不起眼的小虫子能换来钱,马大嫂自然不会忘了自己的儿子,她专门到乡里食品站买了一斤肉,专门犒劳马小刚。当然,这样的事儿,马大嫂一个人做不了主,她得经过男人的同意,男人同意了,附加了一个条件,买五花肉。这不废话吗?必须是五花肉啊,五花肉还能炼油,瘦肉多不值得。
饭桌上的荤腥让马小刚知道了事实真相,他没想到爹会把他抓来的蛐蛐儿卖了,而且是供人家斗来斗去地取乐。马小刚想起罐头瓶子里那些断腿的蛐蛐儿,就“啪”地一声摔下了筷子,从炕上蹦到了地上,拿起先前逮来的蛐蛐儿,头也没回地跑了出去。
马小刚一口气跑到了鱼鸟河的河坝上,他把这些被他爹叫作“秋虫”的小生命撒在了面前的黄土上,他看着这些黑色的虫子扑棱着翅膀,蹦蹦跶跶地全都散了开去,才把死去的那些蛐蛐儿全都埋了起来。马小刚静静地坐在小小的土包前,他坐了半晌,也想了半晌。当娘的呼唤声拉直了庄里的炊烟时,马小刚终于站了起来,他折了一段树枝,在土包前的黄土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大字:“秋虫之墓”。
夕阳终于耷拉下了眼皮子,黑暗不声不响地吞噬了马家庄,谁都没在意什么时候马小刚小小的身影已经从河坝上消失了。
三、东北方
那一年马小刚只有十岁,他带着对马四的恨离开了马家庄。马小刚不是一个调皮的孩子,这一点在马家庄显得特别另类,可他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偏偏不受爹的待见。其实,马小刚在那个年龄里根本不懂什么是恨,他的想法很朴素,他怀疑自己不是马四的亲生儿子,这跟娘对爹的恨完全不是一码事儿。马大嫂对自己的男人,除了爱惜就是失望,不,说到底应该是绝望。一个男人家咋就那么没出息?在外边工作受了气,回家拿孩子撒气,也多亏其他几个孩子都上了中学,如果都在身边围着,恐怕得挨个地收拾一遍。马大嫂能不恨吗?有工作的时候这样,丢了工作更是变本加厉,有本事去找供销社主任理论啊,又不是孩子惹的事儿。现在倒好,让孩子滚蛋,孩子真不见影儿了,看你还能跟谁耀武扬威?
马四当然不会去找供销社主任,如果能的话他早都去了,他一心一意地扮演着老实人的角色,用马家庄人的话说,他是那种摔到墙上也不响的尿泥。这是地地道道的贬义词,大家伙心里亮堂着呢,马四白当了那么多年的兵,从头到尾就是个谁都敢捏上一把的软柿子。可这个软柿子却养了个不听话的儿子,屁大点儿孩子居然说跑就跑了。所以,当街坊邻居帮马大嫂找儿子的时候,仅有的一点儿同情都被不屑代替了。大家伙儿都说,马四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可惜喽,弄个儿子也丢人现眼,平常日子病歪歪的不说,当爹的打两下骂几句就跑没影儿了。很显然,这些庄稼人不会可怜马四一家子,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道理他们也懂。
马家庄的乡亲们在背地后嘲笑马四一家的时候,马小刚已经走出了很远。
马小刚的出走是漫无目的的,他从河坝出发,顺着鱼鸟河走走停停,他的行走是缓慢的,跟河里的流水一样,从容不迫而且悄无声息。有好一阵子马小刚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那被阳光漂白了的河床,是啊,太阳怎么还不出来呢?马小刚歪着小脑袋,摇摇晃晃地向太阳升起的东方走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马小刚的步履开始蹒跚了,他没觉得累,只是觉得肚子里咕咕在叫,马小刚朝田野里四处张望,他影影绰绰地看到洼地上一片白霜,他猛地打了个寒战,身上也跟着起了鸡皮疙瘩。深秋的清晨让马小刚恢复了意识,他开始思考如何继续走下去,让自己走得更远。马小刚的想法很简单,无论如何都要离开马家庄,而且是越远越好。不过,马小刚并不傻,他知道要实现这个目标,现在必须解决的问题是填饱肚子,如果是半个月前,这根本不是事儿,田地里有大片的庄稼,可现在田野里已经是光秃秃的一片。那就去讨饭,有了这个想法,马小刚的心里涌出一阵暖意,他似乎看到了热腾腾的饭菜。但这个念头也只是闪了一下,因为马小刚忽然觉得这个决定不太光彩,讨饭多丢人啊,让别人知道了,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为了这份跟自己年纪不相符的尊严,马小刚第一次面对两难的抉择。
原本已经透出一丝光亮的天边也暗了下去,夜一下子变得漫长了,马小刚终于停下了步子,但他决不会回马家庄,因为马四会打断他的狗腿。是的,马四这会儿正在家里吹胡子瞪眼,他瞪着猩红的双眼对自己的女人咆哮,因为马大嫂正在扯着嗓门嚎叫。儿子走后,马大嫂原本是一个人在院子里低声哭泣的,但看热闹的村民们似乎激起了她的欲望,她开始模仿马家庄女人们的方式,用号啕大哭发泄自己的不满,这种发泄是夸张的,以至于没有一滴泪水。也正是这种发泄让马四恼怒了,他脱下自己的鞋子,一下狠似一下地抽打在马大嫂身上。围观的人群唏嘘不已,这让马四变成了一条疯狗,他一边抽打一边谩骂,恨不得用鞋底子抽死这个给自己生了五个儿女的女人。只有一个人不会看他们的笑话,那就是马小刚的奶奶,那个瞎了眼的老太太。
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一样,她没有加入这场乱糟糟的闹剧,只是坐在门槛上一个劲儿地念叨:伤天理呦,小心遭雷劈哦。没人知道这个瞎眼老人在骂谁,其实骂谁根本不重要,马家庄的人需要的是这种场面,让他们心生快感的一种状态。是的,不管谁家发生点儿事儿,哪怕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们都巴不得闹个鸡飞狗跳,更何况碰上了马四打女人这样的事儿。对,他们谁都没有想到马四会打自己的女人,他们更没想到,马大嫂能够默默地忍受着男人的抽打。马四打孩子在马家庄是出了名的,可打女人真的是开天辟地头一次。不说别的,就凭马大嫂结实的身板,庄子里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会跟马四一样,不会靠武力解决问题,这像是给围观的男人们打了兴奋剂。但比男人们更加亢奋的是庄子里的女人们,她们死都不会相信马四会对自己的女人动手,庄子里的女人谁不嫉妒马大嫂?那可真是被马四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主儿,可现在马四的的确确打了自己的女人,可笑的是,完全有反抗能力的马大嫂偏偏没有还手。
马四终于累了,他把鞋子扔到地上,腾出手来掏出了烟荷包,马大嫂才安静下来。马大嫂抹了把脸,把散开了的头发拢在一起,径直走到锅台前做起了早饭。那些等待精彩的人们带着一丝遗憾散去了,在他们的眼里,马大嫂的表现十分别扭,乏味极了。
马四家的烟囱冒出第一缕炊烟的时候,马小刚也看到了炊烟。在马小刚看到炊烟的那一刹那,他缩紧了鼻翼,似乎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马小刚有些恍惚地朝炊烟升起的地方走去,他想自己应该去找一户人家,跟他们要点什么吃食儿,这应该算不上是讨饭,没有力气怎么能走得更远呢?
马小刚加快了步子离开了鱼鸟河的河坝,他恨不得一步迈过别人的门槛,告诉人家自己肚子饿了,想到这儿的时候,马小刚的肚子配合着发出了一连串的声响,这一连串的声音又让马小刚犹豫了。他们一定会问我打哪儿来,他们如果知道我是从马家庄来,会告诉爹和娘吗?如果告诉了他们,我一定会被逮回去,说不定真会被打断了狗腿。这把马小刚吓了一跳,他彻底打消了刚刚冒出的念头。马小刚开始在田野间的小路上行走,他回避跟所有人见面的机会,生怕别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早饭端到饭桌上的时候,只有马四一个人盘腿坐在了炕头上,马大嫂摔打着锅碗瓢盆,宣泄着自己的不满。这些刺耳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了马四的耳膜,他一摔筷子蹦到了地上:熊娘们,摔摔打打作死啊。
我看你是想让我死啊,你打跑了孙子,又打自己的娘们,真能啊,嫌我瞎眼老太太碍事,是不是?我成全你。这句话一下子让马四定在了那里,愣了半天没说话。还是马大嫂上前搀住了老太太,老太太哆嗦着双手推开了儿媳妇:都别管我,你们眼里如果还有我,就把我孙子找回来!
婆婆的态度一明确,马大嫂心里就有准了,跟马四怄什么气,先把孩子找回来才是正事儿。
马小刚总算是找到了吃的东西,他发现了一片菜地,马小刚飞一样跑到菜地里,拔下一棵萝卜,连泥也没顾得擦就塞进了嘴里。脆生生的萝卜在马小刚的嘴里“咯吱咯吱”的响,马小刚一下子想起了瞎眼奶奶教的儿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我不开……可是我不是兔子,我不乖,爹都不要我了。马小刚终于把憋了一整夜的泪水流了出来,他和着泪水啃完了萝卜,才想起这不是自家的菜园。马小刚又想起娘的话,小时候偷针偷线,长大了偷金偷银。我现在成小偷了,我是坏蛋了。马小刚被风干的脸上又挂满了泪水。
这一天注定是马家庄最忙活的一天,马大嫂挨家挨户发动街坊邻居。别说,头天晚上还唯恐天下不乱的乡亲们全都出发了,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去寻找走失的马小刚。
这孩子能去哪儿呢?马家庄的人七嘴八舌地分析了种种可能,有的觉得孩子应该是去哪个亲戚家了,还有的说是去找在城里上学的哥哥姐姐了。可所有人都扑了个空,马小刚好像一夜之间在这个世上消失了。
乡亲们少不了安慰马四一家,这点儿也别觉得奇怪,他们只是喜欢看个热闹,平静而又无奇的生活太需要出点啥动静了,但真摊上了事儿,他们又于心不忍。在战争年代,他们庄里人可是老少齐动员,推着小车支援前线的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能够这么迅速地行动起来,还是仰仗着马大嫂,这个朴实而又美丽的女人,在马家庄是有口皆碑的。可马四和马大嫂两口子咋就生养了那么瘦弱的儿子呢?大脑袋架在细细的脖颈上,跟个萝卜头没什么区别。还是有好事儿的婆娘在被窝里嘀咕:这孩子是马四亲生的吗?咋打起孩子来手底下没个轻重呢?
放屁,扯你娘的蛋!说来也怪,这些婆娘的话几乎都被自己男人用这句话堵了回去,不是他们词汇匮乏,而是这话在马家庄比现在的网络流行语还有市场。
这天晚上,马小刚的奶奶吩咐马四,让把前街王半仙请来。王半仙算了一卦,说孩子走不远,就在东北方向,不出半个月,肯定有人给你们送回来。
马小刚也不是漫无目的,累的时候,他会唱歌给自己打气鼓劲,唱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马小刚想起来了,他爹马四说过,北京就在东北方向。
此时的马家庄没人再去拿马四一家的遭遇嚼舌头,他们更多的是同情,他们要做的就是帮这家人找到孩子。马小刚偏偏跟他们捉起了迷藏。
马小刚想不到自己的出走会惊动那么多人,虽然他想到走大路可能会被人发现,但他还是走了一次大路,因为他在菜园里被人发现了,他被人家带回了家里。
马小刚惊恐地看着把自己带回家的这个大男孩,什么话也不说。那个叫郑伟的男孩把他当成了哑巴。
马小刚曾经想过离开郑伟的家,但他必须承认这家人对自己太好了,还有,马小刚发现这个家里有很多很多的书,这些都可以让他暂时放弃要离开的想法。
但这只是马小刚一厢情愿的想法。郑伟的父亲回家了,他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毫无心理准备,等他了解到情况以后,发了一通火儿,让把他送到民政局。
那天晚上,马小刚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离开这里,但郑伟偏偏拉着他聊个没完。初冬的夜晚显得特别漫长,早饭的时候,马小刚终于找到了机会,但他一出门就碰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供销社的孙主任,爹的老领导。
孙主任看到马小刚显得特别兴奋,他把马小刚领回了家里,
孙主任拿出一大堆好吃的东西,让马小刚喊爸爸。是的,孙主任两口子没孩子。可马小刚死活不开口,不但不开口喊爸爸,而且滴水不沾。他心想肯定要被送回马家庄,我不吃不喝看你能把我怎么办。
马小刚被找到的口信当天就被捎到了马家庄,马四在炕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朝马大嫂摆了摆手,说:让那个小兔崽子在老孙那儿吧,他们两口子稀罕。
放屁,扯你娘的蛋!马大嫂终于用马家庄最惯用的这句话发泄了自己的不满。
尽管马小刚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但他还是被马大嫂领回了家,当他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他看到了很多人的笑脸,有瞎眼奶奶的,有王半仙的,也有很多乡亲的。
马小刚回到家的这天傍晚,马大嫂在家里张罗了一桌子酒席,供销社的孙主任两口子来了,郑伟娘俩来了,但庄里的人除了王半仙谁都不肯来。
马小刚还记得,这天晚上,他爹马四让他挨个给客人敬酒,不知怎么的,马四那天没喝上几盅酒就醉了,他扒拉着自己的赤脚板子说:老孙,我马四再动这小兔崽子一指头,你就打断我的狗腿。
听到这话,一屋子的人都笑了,郑伟的母亲笑出了眼泪,她摸了摸马小刚的脑袋,说:大男人说话要算数,要再打孩子,就让孙主任两口子领回去,给他们当儿子。
不行,不行,我日弄出的孩子怎么能给别人当儿子。不打了,以后再也不打兔崽子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别忘了,老子就叫马四……
马家庄的人这天晚上睡得很早,而且都睡得很踏实。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王半仙。
王半仙剔完了牙,打着酒嗝对自己的婆娘说:怎么样,我这卦算得准吧?我说了,马四家那小兔崽子走不远,就在东北方向,不出半个月就有人给送回来。
真是胡咧咧,那孩子是马大嫂自己领回来的。
放屁,扯你娘的蛋!他就是人家送回来的……这话刚说了一半,王半仙就打了一连串酒嗝,翻过身去打起了呼噜。
夜色再次笼罩了马家庄,马小刚依偎在奶奶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瞎眼奶奶拍打着马小刚的身子,嘴里哼着: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开开,我要回来……
四、木鱼声声
自打马小刚离家出走以后,马四对五个儿女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谁不盼着自己的儿女有出息?更何况像马四这样在外边当过兵的。不说别的,就说他给几个孩子起的名字吧,马小文、马小强、马小惠、马小刚、马小丽,哪一个都有他美好的愿望。
话是这么说的,那是意识层面的东西,说白了,马四有些理想主义。为什么呢?道理很简单,马四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纵使他把汗珠子摔八瓣也挣不回几个儿女的学杂费。可马四这个人有些认死理,管他多苦多难,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们念书。
砸锅卖铁当然用不着,马四有得是力气。他春天夏天去山里采药材,秋天冬天到山里逮野味,零零碎碎换来的钱,加上家里养的猪啊羊啊什么的,倒也将就着把几个孩子送进了学校。苦是苦了点儿,但马四过得挺乐呵,因为孩子们还算争气,学习成绩都在前几名。
其实马四也不至于这么辛苦,他的老领导供销社孙主任时不时地会接济他,可马四心里不乐意,把人家给的钱啊东西啊全都还了回去。马四倒是不怪孙主任把他从供销社的位置上开除了,相反他还打心里感激人家,如果还趴在供销社那三尺柜台前,就凭那点死工资,全家都得去喝西北风。马四之所以拒绝孙主任,是因为他总觉得孙主任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对啊,没儿没女的孙主任哪次到家里来,都对几个孩子嘘寒问暖,这本是人之常情,但马四偏偏不这么想。
马四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只要自己勤快点儿,怎么着都能供养起几个孩子。这不,马小刚的妹妹马小丽刚一提出自己的要求,马四就爽快地答应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马小刚在心里都嫉妒着自己的妹妹。别的不说,就说穿的衣服吧,都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马小刚从记事儿那天起,穿的都是哥哥姐姐留下的补丁衣服,可马小丽不一样,她穿的都是新的。按理说,男孩子不该跟女孩子比穿的,但马小刚就是觉得爹有点偏心眼。这不,马小丽说学校里排舞蹈,什么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要穿白裙子。马四嘴上骂学校的老师胡折腾,农村孩子演什么洋娃娃,可心里的喜悦早就流到了嘴角。
马小刚估摸着爹肯定会给妹妹置办白裙子,就把自己心里的不屑全都写到了脸上,那么丁点大的个孩子咋就那么臭美呢?马小刚的态度绝对不会干扰马四的决定。马四算了笔账,一条白裙子需要几尺布,一尺布需要多少钱,多少草药能换来这些钱,多少天能采来这些草药。马四在心里打着算盘的时候,人已经进了山,他要进山采草药,换钱给最小的女儿买白裙子。
穿上白裙子的那一天,马小丽还真就像小天使一样在院子里跳起了舞,而且边跳边唱: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啊,跳呀跳呀一二一。
马四咧开大嘴“哈哈”笑了起来,马小丽歪起小脑袋问:爹,我跳得不好吗?
好,好,好。马四连说了三个好,他乐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马小丽跟前,抱起了女儿,硬硬的胡茬扎在了女儿水嫩的脸上,逗得女儿“咯咯”直笑,也把马大嫂乐得笑出了眼泪。
爹,幼儿园的老师说了,洋娃娃还要戴头饰,就是那种粉红色的蝴蝶结。马小丽在马四的怀里嘟起了小嘴撒娇。
行,爹给你买,爹上山采药,给闺女买。这天伦之乐似乎融化了马四的心,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谁都没想到,马四出事儿了。
马四满载而归的时候,脚底下一滑就滚进了山谷里。
日子过得刚刚有点起色的马四一下子回到了旧社会,马大嫂感觉自己像是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马大嫂最受不了的是,小女儿马小丽跟没事人一样,还穿着白裙子在镜子前穷蹦跶,什么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熊丫头片子,你倒是有那个命。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这不争气的玩意儿还在照镜子瞎臭美。马大嫂真想甩起膀子抽上几巴掌解解气,可她知道这也只能显得自己没本事。
日子再苦终究要一天一天地过,马大嫂恨不得把每一天都劈成两半。要给男人端屎端尿,要饲养那些鸡鸭猪羊,还要侍弄几亩自留地,这些对马大嫂来说都算不上什么,马大嫂现在愁的是,没钱给男人看病。
马大嫂想把男人送到乡医院,但马四不同意,他说腿断了,绑上两块木板就能长好。马大嫂终究拗不过男人,只能请来马家庄的赤脚医生。马大嫂把兜里最后几张钞票给了医生,她寻思着从哪儿弄钱伺候自己的男人。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着也得买点骨头炖汤给男人补一补吧。家养的那些鸡鸭是不能卖的,还指望它们下蛋换油盐酱醋的,更不能打栏里猪羊的主意,那可是一大笔收入,年根上几个孩子的学费全得靠它。
马大嫂把整个屋子的东西想了一遭,没有一样能解决燃眉之急,她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无可奈何地去了邻居家里。
那些天,马四躺在炕上吃不下东西,他知道女人是借了钱买的骨头给他炖汤,可那汤再好也难以下咽。马大嫂安慰自己的男人:人是铁饭是钢,你吃饱了喝足了才能养好病。
马四苦咧咧地说,我愁啊,这地里的麦子眼看着就要收了,你一个人忙活不过来。
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咱马家庄的人谁不知道,我马大嫂怕过什么?
孩儿他娘,你别再去借钱了,几个孩子还得上学,拉一屁股饥荒可咋还呐?
这都不是你琢磨的事儿,你安生的养病,来,趁热喝点骨头汤,身子骨早点好起来,咱一块挣钱还饥荒。
马四那天“呼呼啦啦”地喝了一大碗骨头汤,喝出了满头大汗,也喝出了眼泪。马四抹了把脸,颤悠悠地举起空碗,有些哽咽地对女人说:他娘,有点烫,还、还有点咸。
马大嫂知道男人是想掩饰自己变了调的声音,她心里一酸,放下碗筷应承着:瞧我这破脑子,糊里糊涂搁了两次盐……
天气渐渐变热了,田里的麦子由青变黄,转眼到了成熟的季节,马四躺在炕上都能闻到麦香。马四天天哭丧着脸盯着窗外,生怕变天下雨,自己的女人忙活不过来。马大嫂可没想那么多,因为在外上学的几个孩子放麦假了,这农村学校特有的假期,让她有了帮手。
随着麦收进度的加快,马四的情绪也跟着糟糕起来,他躺在炕上心里慌啊,恨不得马上能到田里帮把手,可这根本不可能,这份不可能到了马四这里就憋出了一肚子的火儿,他看什么都不顺眼,甚至听到一点声响都想发脾气。
马小刚对爹的训斥没有作声。这一年,马小刚已经十五岁了,他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变得坚强。
那天傍晚,他们收完了山顶上的最后一片麦子,把麦子捆好装到了小推车上。马小刚给一家人分了工,娘和二姐马小惠推一辆车,大哥马小强自己推一辆车,自己和大姐马小文推一辆车。就在他们下山的时候,天边一个亮闪紧接着就响起了雷声,天说变就变了。马大嫂在电闪雷鸣中打了个哆嗦说:糟了,家里的麦子要泡汤了!
最先对这场雨有感应的是马四,他觉得自己的断腿隐隐作痛,就爬到了窗户前朝窗外看了看,难道要变天?不像啊,万里无云。他又颓然躺了下来,片刻之后,他的腿又是一阵刺痛,心里也跟着不安起来。
马四一想,都说六月的天娃娃的脸,不行,麦子就要干利索了,管它下不下雨,先收起来再说。马四躺不住了,他扶着墙坐起来,咬着牙穿上了鞋。
马四一步一挪地到了大街上,还没等他喘口气,头顶上就响起了隆隆的雷声。马四把手里的拐棍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用簸箕一点一点地收拢麦粒。
又是一个炸雷之后,闪电终于扯开了昏暗的雨幕,断腿的阵阵剧痛让马四昏眩过去,痛苦扭曲的脸上淌着的不只是雨水,更多的是汗水……
这天夜里,马四高烧不退,到天亮的时候,已经被烧得说起了胡话。马大嫂给男人烧了一锅中药汤,蒙上被子闷了一身汗,症状才稍微减轻。马大嫂刚想喘口气,她发现男人的腿已经肿得不像样了,拆开布条一看,伤口已经溃烂流脓,发出恶臭。
马大嫂铁定了心也要给男人做手术,她才不管马四怎么着,马大嫂知道家里边没钱,而且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她都腆着脸借了一遍,庄稼人谁的手头都不充裕。马大嫂甚至想到了卖房子,可那两间破房子谁稀罕?
马大嫂在医院的走廊上来回走动,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有啥招呢?卖血,对,去卖血。马大嫂听别人说过,县城里有人做这生意。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有盼头了。好不容易进了县城,找到了人家,她才知道自己只能卖400CC,什么叫CC她不懂,她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你们抽,尽管抽,能抽多少抽多少,就我这身子板,吃上一块窝窝头,喝两碗凉水,血就咕咚咕咚冒出来了。
马大嫂以为自己的身子是山里的泉眼,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她刚走上大街就被明晃晃的阳光撂倒了,县医院的医生说,你这人胆子可真不小,来例假了还敢去卖血,真是不要命了。
马大嫂这会儿真想一头把自己撞死得了,卖血给马四换来的手术费,全被自己折腾没了。钱呐,钱呐,到哪儿去找钱呢?不能偷,不能抢,总不能卖儿卖女吧?马大嫂冷不丁想起一个人,她溜出了县医院,回到了乡里。
马大嫂去了乡供销社,她相信孙主任能够帮自己渡过难关,但她没想到的是,孙主任回老家给老人祝寿去了,马大嫂给人家留了话,就恍恍惚惚地走了。在马大嫂经过乡里唯一的发廊时,玻璃窗内抹着血红嘴唇的女人冲她一笑,似乎在笑她没本事。你瞧人家,扒光衣服就能赚钱,可我马大嫂居然这么惨,连卖血都白费了蜡烛,真是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缝啊。如果跟那女人一样,把自己的身子卖了,那肯定也能换来钱。这个念头一闪,马大嫂就连连朝地上“呸呸呸”地吐了几口,那些唾沫都砸在了自己的影子上,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飘了起来,在阳光下散了开来。马大嫂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烫手,过了一会儿又有些冰凉,她知道不该有这个腌臜的想法。很多年以后,马四变成了酒鬼,甚至在酒后撕扯着她的头发往死里打,马大嫂也都认了,谁让自己曾经有过这个肮脏的念头呢。
马大嫂总算是盼来了救星,作为男人的老领导,供销社的孙主任张嘴就骂:真是胡闹!到这个时辰想起我,早干嘛去了?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以后的日子咋过?
马四在病床上疼得龇牙咧嘴,他还是哼哼唧唧地冲着马大嫂发脾气,马大嫂张张嘴却没吱声,她装聋作哑的架势让男人很没面子,如果不是腿断了,马四肯定会蹦起来好好教训女人一顿。可现在马四只能指桑骂槐,他希望孙主任能知趣,别在这里假慈悲。
马四还没来得及搞明白是不是假慈悲,就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不幸中的万幸是,马四的腿保住了。
马四出院一回到家,就给自己灌了整整一瓶半地瓜干酒,他只想喝醉,因为只有醉了才能忘记所有烦恼和痛苦。
那天晚上,马四真的醉了,只不过跟以前不一样,他没有在炕上跟死猪一样打呼噜,而是顺着马家庄歪歪曲曲的小路,挨家挨户地敲开了门,他把嘴里的酒气喷到了墨色的夜里:小丽,你在哪儿,快跟爹回家。丫头,跟爹回家!
马小刚记得,马大嫂让他去把爹领回家。在白兮兮的月光下,他看见爹还在敲门,还在庄子里喊妹妹回家,只不过,娘的哭声盖过了爹弄出的动静,刺破了马家庄的静寂。
只有马小刚瞎眼的奶奶在微笑,她整夜整夜地敲着木鱼,嘴里念叨:走吧,走吧,丫头去别人家过好日子了,丫头这名字哦,小丽,小丽,能养得住,不离开家吗?
五、风干的河床
女人们依然喜欢在河边议论马小刚,这些话传到马大嫂耳朵的时候,她总是尴尬地笑笑,她知道马家庄的人虽然爱嚼舌头,但终究不会有什么坏心。乡下的光景,谁家过得都不轻松。当然,这些话对马大嫂来说,不可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冒,它们总是会过滤沉淀,像河床里的细沙一样越积越多。马大嫂为这事儿头疼过,但她得咬紧了牙,像没事人一样料理家务,没办法,肚子里有再多的苦水也得咽下去,即便跟自己的男人马四也不能提。也就是马大嫂吧,换了村里任何一个女人,早就被压弯了腰,男人虽然身强力壮,但终是有条腿不利索,四个儿女在读书,那些叫不上名堂的费用压得她喘不上气。还好,儿女们把书念得风生水起,成绩最好的就是不爱说话的马小刚,马大嫂就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言语的孩子将来有出息。是啊,老辈儿的人说了,多嘴多舌的孩子惹人烦,说不定还能给家里招来灾。
马大嫂也问过马小刚,但马小刚眨巴一下眼就垂下了眼帘,他会用脚去踢地上的小石子,就算是地上没石头子儿,他也会用这种方式回答母亲。马四总是在这个时候张嘴骂,那小兔崽子一百脚也踹不出个屁,你跟他费什么鸡巴话。哪个爹娘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活蹦乱跳呢,这让马大嫂时不时地陷入一种巨大的压力中,就像鏊子上摊开的煎饼,火烧火燎,而且有些莫名其妙。
没有人能了解马小刚,更没有人能进入他的内心世界,因为连他自己都搞不清这是为什么。马小刚会在河坝上盯着小河,静静地聆听阳光的声音——正午的阳光给小河穿上了金黄的衣裳,河水在她的怀里撒着欢儿打滚,傍晚的阳光又给小河涂抹了橙红的胭脂,河水又在她的怀中低声呢喃。马小刚总是在阳光的声音里跟草木虫鸟聊天,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只是自己还找不到跟这些生命沟通的方式。
马小刚也不是什么都不肯跟爹娘交流,他在听过广播上田连元播讲的评书《水浒传》之后,就问过马大嫂,梁山好汉为什么是一百单八将,而不是一百一十八或者一百二十八。孙二娘、扈三娘、顾大嫂是女人,婆娘怎么能叫好汉,好汉不是汉子吗?马小刚还会问梁山和吕梁山在一起吗,梁山好汉去过吕梁山吗?总之,马小刚的问题稀奇古怪,马大嫂只能用摇头的方式来回答。
马小刚对这些事情的兴趣,不亚于乡亲们对他的好奇,他就是带着这些同龄人不可能有的求知欲望,从马家庄的小学升入了犁沟乡中学。他在地理课上知道了梁山跟吕梁山风马牛不相及,他在语文课上知道了风马牛不相及这个词儿,知道了婆娘也可以做好汉,等他弄明白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把好汉这个名词安到了娘的身上。可不是嘛,马大嫂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多大点事儿,在马家庄咱怕过啥?
马大嫂干起活来能顶上一个壮劳力,庄稼活干得有鼻子有眼,几亩薄田侍弄得让人嫉妒,家务活也是手到擒来,栏里的禽畜总能换回比别人更多的钞票,这些在马家庄的女人里是首屈一指的。最关键的是,马大嫂也会从电线杆上扯出来一根线,让家里灯火通明电表上却几乎不走字。说马大嫂“也会”是有原因的,因为家家户户无一例外,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大家把所有的智慧用在了这种小小的投机倒把上,即使他们知道事情不光彩,也会凭着勤俭持家这份传统美德,一下子变得理直气壮了。日子难过啊,但凡好过,谁也不会稀罕这仨瓜俩枣儿。不论怎么说,从电线杆上扯电线的事儿,在别人家都是男人的营生,这么一来,马大嫂在村里人眼里就非同一般了。村里的老少爷们也都说,多亏了马大嫂能干,光靠瘸腿的马四,这个家早就喝西北风了,哪儿还供得起几个孩子念书?马家庄的男人们总是拿马大嫂教育自己的女人,他们觉得马大嫂跟别的女人是有区别的。这一点,马小刚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在他眼里,娘跟别人不一样,她不养鸡鸭只养鹅,这也是让他困惑的问题。
这个问题,马小刚在河坝上看到母亲放鹅的时候想过,在课堂里听老师讲王羲之写鹅的时候想过,在做所有跟鹅产生关联的事情时都想过,但他想不明白,就像同学们想不明白他一样。同学们对马小刚的疑惑远远超过了马家庄的人。在他们看来,马小刚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特别到任何人都想把他捉弄一番。
马小刚注定会成为同学里的另类,这一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对别人送给他的绰号毫无反应,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跟自己无关,让为他取绰号的郑大讨了个没趣。
郑大对马小刚没有什么恶意,或者说,他是出于一番好心,因为哥哥郑伟跟他说过,要关心弱者。马小刚成天吃咸菜疙瘩,这是他取绰号的依据,更是他决定拉马小刚一把的缘由。
事实上,对于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完全没必要按成年人的思维去揣摩他们的心理,这会让有些事情变得复杂而无奈。就算是郑大这样的干部子弟,也不会有那么深的城府。郑大只是想让马小刚跟同学们玩儿到一块,他想了很多方法,无一奏效。
转过年的春天来得有点早,而且雨水特别多,整个犁沟乡都罩在蒙蒙细雨中。这场雨先是把马家庄的人都淋醒了,他们把从乡里买来的尿素化肥倒进篓子里,又把腾出来的空袋子做成简易雨衣,顶在头顶上遮挡雨水,他们不约而同地带着篓子出了家门,把深深浅浅的脚印留在了麦田里。马家庄的人知道春雨贵如油的道理,他们施肥盼望着有个好收成,但他们的愿望很快就被雨水浇灭了。他们开始骂娘,什么鬼天气,还让不让播种,这雨下得跟小孩尿尿一样,没完没了,真是腌臜人。他们的骂声里带着几分惘然,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农民终究是要靠天吃饭。马四对这场雨反应最为强烈,他把老天爷的十八辈祖宗都骂了个遍。马大嫂知道,男人是在跟自己的瘸腿较劲,阴天下雨对他来说就是鬼门关。
马小刚是个例外,他很喜欢阴雨天。每逢下雨,他就会跑到河坝上,捡起一片树叶放在嘴边,鼓起腮帮子吹出长长短短的声音,叶子上的雨水湿润了双唇,也让他发现了鱼鸟河里的秘密。马小刚从日益丰腴的柳枝下穿过河岸,枝条上的雨水拂过面颊和脖颈,凉爽而怡人,他欢快地在河边逡巡,寻找和捕捉逆水而上的鱼儿。夜晚,鲜美的鱼香溢满了马四的小屋,马小刚看着爹喝下乳白色的鱼汤,开心地笑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马小刚是懂事的孩子,大人们都这么说。
整个学校里真的只有马小刚一个人啃窝头就咸疙瘩,为马小刚打了几次饭菜被拒绝之后,郑大心里也跟着恼火了,那食堂里的饭菜是下了老鼠药还是怎么着,吃上一口能死人?郑大决定搞个恶作剧,让马小刚接受点教训。
犁沟乡中学的管理是严格的。老师为了让孩子们跳离农门,超乎想象地忠于职守,所以当班主任看完字条之后,想都没想就冲进了教室,他把马小刚桌洞里的《鹿鼎记》掏了出来,“啪啪”地抽到了马小刚的脸上。马小刚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明白,这本课外书似乎跟自己有关,他梗直了脖子分辩,但班主任已经下了通牒,让他马上回家叫家长。
马四没想到儿子会这么不争气,成天闷着头不声不响,咋就整出这么档子事儿来?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生了这么个讨债鬼,真是养了个祖宗啊。马四拿自己的瘸腿踢了一脚院子里的大鹅。
马大嫂拉了一把男人,说,你冲着不会说话的畜生使什么劲儿?
马四甩开了马大嫂,恶狠狠地嚷:滚你妈逼的,我这就去拿菜刀,劈了那个兔崽子……
小刚,你傻站着干啥,快跑啊。马大嫂又扯了一把男人,马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马小刚愣了一会儿才走出家门,他听见背后传来了爹困兽一般的哭声,声音不大却凄惨无比。
马小刚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河坝上,他看到河岸变得墨绿了,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把小河挤得逼仄而弯曲,像羊肠子一样纠结着。
日子还是要过的,书还是要念的。
马小刚依然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时不时地在课堂上走神,去想雨中的河坝,还有愈来愈窄的小河。哦,马小刚想起来了,自打入夏以来,天上一个雨点儿也没落。就在马小刚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的时候,郑大计划着让自己做点什么。
一眨眼,一个学期又过去了,马小刚在这个暑假里走遍了马家庄周围的所有山峦,他跟马四刚失去工作的时候一样,在山里挖药材给自己筹学费。
终于开学了,马小刚拍拍手里提着的小布袋,里边装了浸满自己汗水的学费和窝头咸疙瘩,他在假期里想明白一个事儿,必须专心听讲,不能再让爹娘操心了。马小刚第一次带着笑容进了学校,郑大也是第一次看到了马小刚的笑容。
很多年以后,郑大都不肯原谅自己,因为他看到马小刚那张笑脸时,忽然之间冒出了个想法。他趁马小刚不备,将他的布袋子甩到了校院外。
午饭的时候,马小刚照例要吃自己的窝头和咸疙瘩,但他发现那个伴随他一整年的布袋没了,他想一定是有人跟自己开玩笑。马小刚偷偷笑了,这些同学真是吃饱了撑的,闹什么啊。没错,经历了一个暑假,马小刚彻头彻尾地变了,他没有能力去思考为什么,但他却有足够的耐心去寻找自己的布袋。
马小刚第一次主动开口跟同学们说话,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布袋去哪儿了。同学们一窝蜂似的涌出了教室,都是些半大小子,每天上午的最后半节课,他们肚子里的咕噜声,向来都是跟老师讲课的声音遥相呼应的。郑大磨磨蹭蹭地留在了教室,等他听到马小刚的问话时,撇撇嘴扔给马小刚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先跟我去吃饭,吃过饭再找。
马小刚没有接受郑大的邀请,他饿着肚子在教室里寻找自己的布袋。同学们回到教室的时候,马小刚眯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这让马小刚开始怀念春天的那场雨,得多久没下雨了呢,天气已经干燥得让鱼发疯。小河里的水越来越少,一眼就能瞅到河床了,那些鱼因为缺氧,争抢着挤到岸边。马小刚眨巴了一下眼睛想,先找到学费,放学后就去河里逮鱼,拿回家给爹做鲫鱼汤。这个念头让马小刚的脸上再次绽放了笑容,他的嘴角微微上翘,喜悦早已从心底流到了嘴角。
下午最后一节课,班主任收学费的时候,马小刚还没找到学费,他低着头请班主任宽限一天,班主任哼了一声就默许了,他早已经习惯了农村孩子的不易。但接下来的事情,班主任却大发雷霆了,因为班里有其他同学丢了学费。
班主任讲了一通道理,看着班主任一张一合的嘴巴,马小刚又笑了,他想到了河里的鱼,那群张着嘴缺氧的鱼。
放学回家的路上,马小刚再次经过河坝的时候,起风了。马小刚让目光穿过随风起舞的柳梢,落在了七拐八弯的鱼鸟河上,河水已经瘦成了一根线,线的旁边点缀着不成形的图形,白花花的一片,在灰蒙蒙的天气里特别扎眼。马小刚钻过岸边的荆棘,看到一群鱼翻着肚皮在水坑里扑棱着,他欢喜地想,可以把鱼捞回去给爹熬鱼汤了。
马小刚拿鱼孝敬马四,显然不是为了伸手要学费,但,马四还是把事儿跟学费扯到了一块。这兔崽子居然跟我耍起了心眼,指不定把钱花哪儿去了,竟然敢撒谎,说什么钱丢了。马四心里这么想,但还是没发火,他只是说找不回学费就别念书了。
第二天,马小刚因为没找到学费,就在河坝上晃荡了一整天。谁让马小刚没去学校呢,这让丢钱的同学,还有他们的班主任想到了很多细节。马小刚的脸上为什么忽然之间有了笑容?马小刚在午饭时间一个人在教室里干了什么?马小刚为什么不敢上学?是的,等马小刚隔了一天再去学校的时候,他看到了同学们异样的目光。
马小刚失学了。确切地说,是马小刚被开除了。
马小刚离开学校的那一天,刮了几天的风忽然停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经过了那个走过几百几千遍的河坝,在那个河坝上,马小刚发现,被风干的河床裸露着身子,快要枯竭的水坑,像是身上的几个疤瘌明晃晃的,有些耀眼。
事已至此,所有当事人都没必要再解释什么了,即使真要解释,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现在,马小刚已经回到了马家庄。回家之后,马小刚有事没事儿总是喜欢去河坝,在那个很多次驻足的地方,他发现,柳叶已经打了卷儿,河水被风干了,露出了白花花黄兮兮的河床。
对了,还有一个事情。
马小刚终于搞明白,家里为什么要养大鹅。马大嫂说了,鹅蛋比鸡蛋和鸭蛋都好卖,还有啊,马小刚最爱吃的就是咸鹅蛋,腌好的咸鹅蛋,轻轻咬下去,吮一口蛋黄,满嘴是油,唇齿留香,这比世上任何美味都要可口。
只是,家里的鹅全都死去了,这一年,马家庄先是大涝,后是大旱,这一年,河床被风干了。
结尾
马小刚仍旧喜欢一个人在鱼鸟河的河坝上行走,马家庄的女人们还是爱在河边聊些家长里短,她们已经习惯了马小刚孤独单薄的身影。
马小刚总是在河坝上徘徊,想要聆听阳光的声音。可是,不知道从哪天起,马小刚再也听不到阳光的声音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童年就像村前的鱼鸟河,猛地拐了个弯儿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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