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修慧
上世纪50年代,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同仁合影,杨可扬(左三)赵家璧(右一)
今年在我的案头,多了一架金光闪闪的小镜框,框内是一张美丽的藏书票。这是一张由杨可扬伯伯在1984年制作的《赵家璧藏书》票。它色彩鲜艳,寓意深长,得来不易,让我一看到它,就会想起我最敬爱的两位前辈。
杨可扬伯伯是著名的版画家,是父亲赵家璧的老朋友、老同事,在家里我常能看到他的作品,我特别喜欢他那寓意深刻、笔调粗犷、色彩明亮、对比鲜明的风格。可惜,父亲在世时我没有机会与非常仰慕的杨伯伯谋面。父亲逝世后的第七年,我们姐弟为筹备父亲百年纪念活动,回顾父亲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的情况,在2006年1月16日一起去拜访了杨伯伯。此后,杨伯伯热心地帮助我们邀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老同志参加“回忆赵家璧在人美”的座谈会;参加上海电视台大师节目《赵家璧专集》的录制;主持会议纪念品的设计。在这些活动中,我为他热忱、踏实、默默奉献的高尚风格所感动;他也很喜欢我不怕自己学问浅薄、勇敢担当的精神。我们常有交往,成了忘年交的好朋友。我写了文章总要给他看看,他每到岁末都会将自己制作的贺年片寄给我。2008年,他将一本《可扬藏书票集》签上名送给了我,我打开新书,一页页翻看着,当翻到第13页时,“赵家璧藏书”五个醒目的黑色字体,让我眼前一亮,这是他第二张专为朋友制作的藏书票呀!只见画面上是一片广袤碧绿的农田,天上有一个红彤彤的太阳,浅浅的水田中也倒映着一个太阳。我看着两个太阳,知道杨伯伯是想以此表达他对爸爸的褒扬。因为,1931年爸爸二十三岁时,开始编辑他的第一部丛书《一角丛书》时,用了一幅农夫撒播种子的图案,作为他所编辑图书的出版标记,印在每一本书的里封上,意喻编辑工作者有如播洒文化种子的农夫。此后,在他编辑的《良友文学丛书》《中国新文学大系》《中篇创作新集》等书的里封、环衬和包封上,都印有这个标记。因而这个标记成了赵家璧所编辑书籍的代号。1986年杨伯伯创作此画时,爸爸已七十八岁了。经过这位农夫一生的耕耘,种子已经长成青翠的禾谷。他编辑出版的众多图书,也有如在地上的太阳,向周围传送着知识的光芒和热量。
《赵家璧藏书》票
但是,爸爸在世时,我没有看到过杨伯伯的这件作品;爸爸捐赠给鲁迅纪念馆的文物目录中也没有这幅藏书票的名录。所以,我一看到这张藏书票,心里就冒出“打电话去问杨伯伯要一张”的冲动,可是,才触到电话机,我的手马上就缩了回来。我真的非常需要这张由杨伯伯亲手制作的藏书票吗?杨伯伯曾应我的要求,把我带进他的工作室,拿出一大堆制作版画的工具,对我耐心地比划过制作版画的过程:首先得把自己创意的图形,分别用不同的色彩,刻制在不同的木块上,这些木板还得事先打磨光滑,再在每一块木板的特定部位涂上特定的颜色,然后把宣纸覆盖在木板上,用一种很特别的工具,轻轻地拍打、按摩,让宣纸着色,这个过程也是非常专业的,轻重缓急都很有讲究喔!他还对我说过:“现在年纪大了,大的版画做不动了,就做些小的藏书票玩玩。”我如果现在打电话去问他要,他是一定会给我一张的,但是,他手头会有多余的作品吗?如果没有,他又会怎么办呢?由他再为我去做一张吗?他已经九十四岁高龄了呀!像我这样一个不懂版画、不懂艺术的版画粉丝,看看画集就该满足了。我终于决定不向他老人家说起此事,并安慰自己:“杨伯伯已给了我好几张他亲自刻制的贺年卡。喜爱他的作品,更应该爱护他的身体,别去给老人添麻烦。”
《中国版画集》《苏联板画集》与《新中国版画集》
爸爸与可扬伯伯的友谊是基于对中国木刻事业的热爱与忠诚。受鲁迅先生的影响,爸爸热衷于版画的编辑与出版,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就先后编辑出版了麦绥莱勒作《木刻连环图画故事》四种和《苏联版画集》《英国版画集》等木刻书籍。1948年,中华全国木刻协会在上海举行“抗战八年木刻展”,爸爸观看后感到,我国的新兴木刻艺术已经成熟了,可以为它出一本我国自己的版画集了。通过木刻家野夫先生,他约见了负责木刻协会的可扬伯伯等木刻协会的领导人,请他们选编一本《中国版画集》,交由他所在的晨光出版公司出版,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认识与合作。此书的序言和《中国新兴木刻发展》都是出自可扬伯伯手笔,编辑装帧也由他负责;为了向国外发行,爸爸还出了一本《中国版画集》的英文版特装本,特装本的序言是请老舍先生在美国写成寄回国内的。这是中国版画史上第一本向国外发行的现代版画作品大全。
1949年7月,爸爸到北京参加解放后的第一届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会议期间全国艺术展览会也开幕了,他看到展出的美术作品中木刻占了三分之一还多,就想编辑出版一本《新中国版画集》,在可扬伯伯等木刻家的帮助下,他很快就取得了出版合同。同年9月1日,全国艺术展览移师上海大新公司(现上海第一百货公司)三楼画廊展出。此时,由爸爸主持的晨光出版公司印制的《新中国版画集》样本,也已在会场陈列并开始出售。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父亲就编辑出版了这样一本大画册,这种速度在中国出版史上是少见的,让许多朋友们为之惊讶,更得到了版画界朋友的赞扬。此后,爸爸主持晨光出版公司,陆续出版了五本大型的版画集,他们是:《英国版画集》《中国版画集》《苏联版画集》《新中国版画集》《日本人民版画集》,此外还有六种木刻连环图画故事。爸爸是一个热衷于版画出版的出版家。
1953年公私合营后,爸爸进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任副总编辑兼任摄影编辑室主任,成为可扬伯伯的同事。他工作积极,常有独到的创意,与同事们关系也很好,出版了许多受到群众欢迎的书籍。但在1958年,却因政治运动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以至精神受伤住院治疗。出院后他离开了美术出版社,但可扬伯伯对他仍怀着一颗敬爱之心。三十年过去后,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89年10月,《可扬版画集》出版了,杨伯伯亲自拿着书到我家赠送,在新书的扉页上他写道:
家璧同志:
你是我国新兴版画运动的有功之臣,在30年代,当她还是幼年时期,你就对她的成长和发展做出了影响深远的贡献,出版了《苏联版画集》。解放前夕,我们又进行了很好的合作,编印了《中国版画集》。前不久你又关心我的画集的出版,现在画集终于出来了,虽然印得还不够理想,但在出书难的今天,也很安慰了。特奉上一册,请作留念并请指教。
可扬1989年10月
那天恰巧是我的厂休,陪着爸爸外出了,没能与杨伯伯相遇,他只得留下一张便条回去了。我回家后,一遍又一遍地欣赏着杨伯伯的作品,爱不释手,竟要求爸爸把这本画册送给我。爸爸从小很宠爱我,只关照了一句“好好保存、不许送人”,就让我把书拿了回家。现在这本画册还在我的书橱中珍藏着呢!
去年8月21日,我参加杨可扬伯伯百年纪念活动,旅途中我结识了藏书票版画家王嵘先生,王先生说他珍藏有一枚杨伯伯创作的《赵家璧藏书票》,要求我回沪后在他的藏品上签一个名字。“让我在杨伯伯的作品上签名,这我可不敢当呀!”我把这事告诉了杨伯伯的爱女——以平女士,她说版画界是有这传统的。于是我答应了王先生的要求。在与以平的交谈中,我说出了赵氏家族还没有这张藏书票的实情。让我意料不到的是,回到上海不久,以平妹妹打电话告诉说:“我家中保存有两张爸爸亲自制作的《赵家璧藏书票》,愿意将其中的一张赠送于你。”第二天我就兴冲冲地奔赴苏州河畔那幢熟悉的高楼,房间的布局一点也没有改动,可是缺少了杨伯伯的声和形,我感到室内好像阴暗了许多,然而,那天室外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看来只是我的心里蒙上的一层阴云而已。
我们闲聊一会儿后,以平走进内室拿出两张用透明纸袋保护着的藏书票和一支铅笔,她说:“父亲的作品大部分都捐献了,留下给子女作纪念的极少。《赵家璧藏书票》只有两张,我们各留一张留念吧!请你在我留下的这一张上签个名,用以纪念我们两代人的情谊。”我看着日夜想念的珍品,拿在手里的铅笔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不敢落笔,在一旁的张子虎老师笑着鼓励我:“就写自己的名字,再熟悉不过了呀!”但我的手还是抖动不止,他拿起小刀交给我,让我把笔尖削了削,这样我才镇静了下来,在“可扬”和“'86”,两组文字的下方写下赵修慧三个字。我原来字就写不好,妈妈常说我“字写得像蟹爬一样”,现在心情紧张,就更写不像样了。以平说“再写一张,由我选一张吧。”这次我的手不抖动了,当然,字迹还是上不得台面的。她选了后一张,我高兴万分,拿着杨伯伯的遗作回家,把它放在写字台上最省目的地方,让我在学习工作之际,能不时抬头仰望和思念我最尊敬的两位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