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作家应当是想像与思辩并举的”

2015-06-19 00:02毕飞宇张莉
上海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毕飞宇知青小说

毕飞宇 张莉

张  莉:童年经历对一个作家特别重要。我们先谈一下你小时候性格的形成和生活环境。

毕飞宇:说起性格就不能不谈父母,这是很现实的一个事情。我的父亲有点特殊,身世很迷离,他至今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究竟姓什么也不知道,很年轻的时候又受到了政治上的打击,这样的人你不能指望他柔和,他几乎就不说话。父亲是家里的压力,所以我很少在家里。除了辅导我学习,我们之间真正的对话并不多。我们可以很好地交流已经是我做了父亲之后的事了。我的父亲对我很放任,除了学习,别的就什么都不管了。他做事情很知识分子气,其实就是书呆子气,很笑人的。有一次,我做了出格的事,打了人,他让我写了一份检查,站到人家的家门口去朗诵,还贴在人家的家门口,这件事给我极其深刻的记忆。父亲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的母亲是一个标准的乡村教师,师范学校毕业的,在那个时代的乡村,属于“高级知识分子”了。师范学校的学科很杂,但主要是音乐、体育、美术,什么都学,什么都会那么一点点,什么也不太好。她能说会道,能唱会跳。我母亲很漂亮,性格外向,很活泼,还会打篮球,这在乡村女性中间是很罕见的。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出身,我估计她是不会嫁给我父亲的。对我们这个家来说,母亲是重要的,如果没有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能不能活到“文革”结束都是一个问题。我的父亲和我都很感谢我的母亲。

张  莉:你觉得自己像父亲还是像母亲。

毕飞宇:我一直觉得我和我的父母都有点像,有些分裂。你很难说我像父亲或者说我像母亲。不过,我热爱运动一定是从母亲那里遗传过来的,从会走路到现在,我没有离开过运动。这么说吧,在人堆里头,我有点像母亲,到了独处的时候,我父亲的那一面就出来了。在工作的时候,我可以很长时间不说话,好几天不说话都是很正常的,一个人,闷在那里,好像和谁闹别扭了,其实,和谁都没有别扭,我就这样。

张  莉:你就在父母下放的地方出生的?

毕飞宇:我们家不是下放的,是父亲出了严重问题,送到乡下去的。我就在乡下出生了,一生下来环境就很好,农民哪有那么复杂?不管政治的。我的母亲是教师,你帮着人家的孩子识字、识数,人家就对你好,乡下人的逻辑就是这样简单。在村子里,我的父母很受人尊敬,他们把对我父母的尊敬转移到我的身上来了,他们对我格外宽容。因为这个宽容,我也养成了一些坏毛病,身上有骄横的东西。孩子其实很势利,不是他胆子大,是因为他知道,你做了什么都不会有严重的后果。在外面打架了,一看是陈老师家的儿子,算了。在乡下,大多数乡亲不是看在我父亲的脸面上,而是我母亲。我母亲的人缘极好,我犯错了,人家哪里好意思到“陈老师”那里去告状。

张  莉:那特别出格的事,或者特别骄横的事是什么?

毕飞宇:主要是过了十岁之后,打人家的母鸡。我的弹弓主要是打鸟的,可是,鸟太小,不过瘾,后来就打鸡。鸡可是农民的命根子,人家靠鸡蛋生活呢。但我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还不是打母鸡,是打玻璃,我们学校的玻璃都是被我打碎的,用弹弓打玻璃是一件十分刺激的事,很恐怖,主要是玻璃的破碎声很恐怖。回过头来说,人在少年时代是有犯罪心理的,就喜欢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那时候我就喜欢听玻璃被击碎的声音。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白夜》,写了一个坏孩子,用弹弓把一个学校所有的玻璃都打碎了,那个其实是我自己干的。我的父母哪里能想到是我呢,夜里头我躺在床上,听他们在叹气,我非常紧张,怕,但是也得意。

张  莉:你这样说,我想起《平原》,那里的很多乡间儿童生活应该就是亲身经历。也就是些孩子做的坏事。

毕飞宇: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大坏事的呢?就是村子里有了知青之后,开始干大坏事了。十多岁吧,反正有知青了,我们一起偷东西。偷吃的东西。我一般不是主犯,主要是跟着。你也知道,我是教师家庭出来的,道德观比较强,我第一次偷东西的时候非常害怕,得手之后几乎就是狂奔。可是,知青偷了东西之后特别镇定,严格地说,不像偷,更像拿,脚步很慢,一点都不慌。这个给了我极深的印象,我很崇拜他们。

张  莉:为什么知青们偷了东西没人找呢,村里人为什么不去找?

毕飞宇:怎么找?知青偷了东西之后当晚就吃了,你找谁去?只有不点名地骂,心照不宣罢了,一般来说,我的工作是放哨,都是从电影上学的。回过头来想想,知青选择我放哨是对的,我是教师的孩子嘛,形象很好,也就是所谓的好学生,怀疑谁也怀疑不到我的头上来。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贴在一棵树上,手里拿一块小砖头,一旦有情况,扔出去。有了动静,一线的作案人员就不动了,就那样站在夜色里头,谁也看不见。开一个玩笑,我和知青的关系就是汉奸和鬼子的关系。

话说到这里我特别想说电影或者艺术,我们看到的电影都是宣传“好人好事”的,可是,帮助我们成长的,却是那些坏人和坏事。这很有意思。——艺术到底拓宽了善还是拓宽了恶,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话题。

张  莉:两种拓宽肯定都存在。我对知青的理解大部分来自知青文学。现在想想,大部分也都是由知青写的。你刚才说的这个知青生活和我们在文本所读到的知青生活有差距。

畢飞宇: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所有的知青文学都是知青写的,这是一个问题。我的《平原》为什么一定要写知青,原因也在这里。对我个人来说,知青是重要的,他们在我的精神史上起到过特别重要的作用,但是,知青文学不该只有一个作者,还有一个作者是不能缺席的,那就是土生土长的村子里的人。知青文学面对的其实是两样东西,一、反思“文革”,二、大地书写。同样是这两个问题,村子里的人和他们真的有区别。知青贡献了一个侧面,我只是想说,另一个侧面不该忽略。我觉得有一件事知青文学做得不够,那就是他们和农民的关系。知青和农民是有交叉点的,文化补充、利益分配、性。

张  莉:《小芳》那个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是知青回城后写的,现在看那里面的情感比较复杂,是不是骗了人家姑娘就回城了,然后一去不回杳无音信?没有人知道。一旦故事变成了歌曲,就浪漫化了,反而遮蔽了其中的残酷。毕飞宇:是,这里头必然存在一个立场问题。是此岸还是彼岸,是树上还是树下。在春天,一些动物会发疯,狗、猪、牛都有可能发疯,发了疯的牛是极可怕的。万一管理不善,这些发了疯的牛就会跑出来。疯牛过来了,会爬树的人会爬到树上去,站在树上看,那些不会爬树的呢,只能在大地上跑。一旦你在树上,你也会害怕,但是,这害怕和没有上树的是不一样的。在我看来,在许多问题上,知青是树上的人,而真正的农民一直在树下。这是完全不一样的。说起来很简单,屁股决定脑袋,但是书写的时候,这个细微的区别是巨大的。

张  莉:直觉告诉我,你童年的阅读经验很重要。

毕飞宇:童年我已经读了一些长篇,记忆深的一个是《剑》,是抗美援朝的军事题材,当时觉得好得不得了,后来读中文系,大学课本上也没见到介绍,我很奇怪。《高玉宝》、《欧阳海之歌》当然读过。还有一本书更不能不提,那就是《闪闪的红星》。这本书的影响巨大,因为电影。虽然那时候还很小,但是,我要说,小说更吸引我,我记得小说似乎是第一人称的,在潘冬子的母亲死后,小说里头一直缠绕着伤感的情绪。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伤感”,但是,看得“难过”,这个感觉有。因为“难过”,那就放不下了。我至今还记得阅读《闪闪的红星》的场景,放寒假了,整个学校全空了,就在一所空校园里,我挑了一间空教室,一个人在里头读书。后来我的母亲叫我回家吃饭,我明明听见了,却不理她,她站在操场上大叫我的名字,我就站在窗户的旁边,很有乐趣。

张  莉:属于少年的乐趣。《闪闪的红星》我看的是电影,看得很开心。

毕飞宇:对了,我想告诉你,我从小很害怕寒暑假,因为我的家在学校里,一到寒暑假,全空了,所有的教室都是空的,全是桌椅,门窗上贴着封条,感觉很不对的,它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感,天天盼着开学。谁不害怕孤独呢?尤其在童年和少年的时代。因为寒暑假,我的童年和少年非常孤独,不知道如何才能打发时间。我的同班同學有很繁重的劳动,他们哪里有时间和我玩呢。孩子读书有孩子的经验,先看插图,如果插图里有战争的场面,那就是好书,如果插图是一个老人在油灯底下读《毛选》,这样的书就不看了。像《创业史》这种不打仗的书我是不可能看的。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亲几乎不读当代文学作品。关于他的阅读,我唯一的记忆是古典诗歌。但是讲老实话,这也不是吹嘘自己的早慧早觉,真正对我内心起作用的还是唐诗。

张  莉:唐诗是父母让你背的?

毕飞宇:不是,当时家里没有一本唐诗宋词的书。可父亲毕竟是读过私塾的人,底子很好的,夜里头,他喜欢默写他读过的诗。对了,叶兆言也是这样的,只要一开会,他就在那里写,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在做笔记,其实他是在默写唐诗。父亲有一本手写本,全是他手写的。我并不知道那些就叫“唐诗”,我在《小崔说事》里和崔永元聊过,我父亲的字写得极漂亮,我那时候还小,也不知道“漂亮”的标准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但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字就知道了,他的字是漂亮的。在我五岁的那一年,父亲用红墨水的钢笔给我写了字帖,我就描。到了初中毕业那个阶段,我的手写体几乎和我父亲的一模一样,后来到县城去读书,我的老师看到这个乡下孩子的字那么漂亮,就在全班传阅,我可得意了。我的字是后来写小说写坏掉的,越写越烂,烂到自己都不认识的地步。那时候我的女朋友帮我誊写手稿,她认识,我反而不认识。

因为父亲的字好,没事的时候,我就把他的手抄本拿过来,一看就是好长时间。慢慢地,我对唐诗有了一些认识。这些认识和大学的课堂没法比,但是,我个人认为,这些认识比大学的课堂还重要。老师的讲解太正确了,没有误解,也没有心照不宣,更没有自然而然的韵律,我说的是唐诗的语感与节奏。许多东西,如果你在童年或少年时代当作玩具玩过,它就会成为你的肌肤。我不太赞成早期教育,那个是没用的。但是,我相信早期的陪伴,还有玩耍,在你的童年,只要是陪伴过你的,或者说,你当玩具玩过的,那你就很难摆脱它的影响。应当说,我对语言美感的建立是比较早的。

张  莉:你有过一篇文章,写你对周扒皮故事的理解。读那个东西的时候,我想到,你的这种质疑肯定来自于你的童年阅读经验,这个故事给你的刺激太深,使你成年后不断回想,发现破绽,不断要指出它的问题。问题是,你什么时候觉得这个故事逻辑不通的?

毕飞宇:谢谢你问这个问题。有一次,我父亲辅导我写作文,我不记得是三年级还是四年级了,他让我把一首诗改写成一篇记叙文,是地主欺压小孩子的故事。我还记得,什么“大雪纷飞”、“寒风呼啸”这些词都用上了,这些词在一个乡下孩子那里已经是很高级的词了。我写道,孩子的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我父亲说,怎么可能“一件衣服都没有”呢,我就说,地主剥削农民,农民很穷,哪里有钱买衣服呢?父亲说,再怎么样也不能“一件衣服都没有”,孩子会冻死的。我嘴上不敢说,心里头很不服气。我父亲修改作文的时候极其霸道,作为一个语文老师,他的上衣口袋里永远有一支红墨水的钢笔,他红色的笔迹不停地在我的作业本上划拉,其实就是删。一篇作文几乎都被他划光了,全删了,连“寒风呼啸、大雪纷飞”都删了。我非常生气,都想咬他。

张  莉:但是,这样的删掉多重要,逼迫一个孩子正面面对事实。

毕飞宇:长大以后,我已经是一个职业作家了,我依然会经常碰到这样的问题,我的工作就是虚构,但是,有一个东西我必须面对,那就是基本事实。这个基本的事实可以分两头来说,一个是现实的基本真实,一个是逻辑上的基本真实。就虚构而言,逻辑的基本真实是可以突破现实的基本真实的,但是,依然有它的边界。什么是“真”,这是一个哲学范畴里头的事情,但是,作为一个小说家,你永远也不能回避这个问题。从更大的范围里头来说,“真”的问题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和哲学家不同,对于我们这些写作的人来说,“真”的问题又是一个实践的问题。有一点我想补充一下,我们中国人在对待“真”这个问题上其实是特殊的,西方人注重客体,也就是“真”本身;而中国人呢,强调的是主观感受,最终成了一个抒情性的东西。在这个问题上,东西方文化是有差异的。汉语其实是一种偏于抒情的语言,而不是逻辑。

张  莉:我发现你会反复说读“伤痕文学”的经验,你会不断地跟你最初遇到的那个作品斗争,反刍,回顾,反省。

毕飞宇:说到“伤痕文学”,我要告诉你的是,进城之后,我让父亲为我办到了一张图书馆的读书证,这个是很关键的。一有空我就去图书馆的期刊室。我阅读王蒙、丛维熙这一代右派作家作品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因为父亲是右派,我对这些作家有亲近感,很多作品印象很深,但也发现问题了。那时候许多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五分之四的时候,或者说,六分之五的时候,“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了‘四人帮”。然后,一切都好了。这也不能算是多大的问题,可是,读得多了,我自然有疑问,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任何东西重复到一定的量就可笑了。十四五岁的孩子都是自作聪明的,当时我想,我要来写,会变一变的。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写小说了。我要感谢王蒙,他那个时候有一本书,叫《当你拿起笔》,我读过许多遍,这本书可以看作我的第一本“写作指南”。对我来说,王蒙还有一个重大的意义,在“新时期”,他引进西方的小说修辞是最早的,他那个时候也很有争议。在今天,许多人在谈起先锋小说的时候很容易疏忽王蒙,这个是不对的,没有王蒙,就没有后来的先锋小说。在我读高中的时候,王蒙开始“意识流”了。我第一次看到“意识流”这三个字的时候有点懵,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对一个乡村孩子来说,要理解“意识流”的确有点困难,但是,不理解也无所谓,我就模仿,那模仿不是自觉的,举一个例子,王蒙在《夜的眼》写道,“咣当”一声,夜黑了。这样的叙述很吸引我,可是,当我把类似的句子用到作文里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就不满意。可我在心里是不服的,还骄傲,觉得他们老土,用今天的话来说,他们out了。年轻人都有这样的阶段,突然觉得自己的老师“跟不上”自己了,内心狂傲得不行,可是,外人一点也看不出来。都是孩子的心思。

张  莉:王蒙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文学史里是走在前面的,他的作品和思考具有前沿性,他其实是嗅觉极灵敏的作家。我知道你不是第一年就考上大学的,你爸爸对你很失望。你高中的时候已经开始投稿了吗,主要写什么?

毕飞宇:第一次投稿是1979年。主要是模仿“伤痕文学”和早期的“改革文学”。学“伤痕文学”我就把自己弄得很凄苦,学“改革文学”我就把自己弄得很激愤。我第一次读蒋子龙小说的时候就被他迷住了,他的文字不是哭哭啼啼的,他的语言男人气重,气场大。突然读到蒋子龙,我特别高兴。蒋子龙对我很有意义,那时候,小说人物的性格大多是雷同的,可是,乔光朴这个厂长很不一样,作为一个中学生,我读完了《乔厂长上任记》就不停地给同学讲,可是,没有人对我的话感兴趣。另外,蒋子龙的北方语言也吸引我,工厂叫“厂子”,二氧化碳叫“碳气”,这些都是我不敢想像的。

张  莉:当时铁凝有一个《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安然,也是个有性格的人。你知道我是河北保定人,她是我们那儿的骄傲,所以,虽然那时候我小,但她的新作家里人也都读的。

毕飞宇:那时候我还没注意铁凝,对我来讲,一个孩子,是不可能知道“生活”的,也不可能对“生活”感兴趣。作为那个时代的中学生,我感兴趣的只能是“山河人民”,只有和“国家”有关的主题才引起我的注意。现在回过头来想,铁凝那个时候写《没有钮扣的红衬衫》是匪夷所思的。

张  莉:那时候你也有你的文学趣味了吧。比如你开始认为只有“山河人民”那样的小说才是好小说。

毕飞宇:是的,必须是“山河人民”的。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样,在我们使用语言的时候,它的立意必须是“从小到大”的,要不然就没有意义。我在中学阶段的每一篇作文都是这样的,和其他同学唯一不同的是,我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仿写王蒙和蒋子龙了。我模仿王蒙老师没有发现,但是,模仿蒋子龙却被老师看出来了。我觉得自己很厉害,可是作文本发下来,老师给了我一个评语:模仿的痕迹太重。——原来他也在读蒋子龙。我非常羞愧,整整一堂课都抬不起头来,这件事我到死也忘不了。多年之前,我第一次见到了蒋子龙,本能就是想躲,不好意思,后来一想,嗨,他又不知道,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呢。

张  莉:扬州师范学院对你来说是特别重要的。

毕飞宇:我是1983年9月15日报到的,那是一个阴雨天。我拿到“通知书”的时候是在小巷子里,就我一个人,极度失望。扬州不够远。年轻人就是这样,希望远一点。虽然我的普通话很不好,可是,1983年9月15日之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过兴化方言。放寒假的时候,大家都回家了,同學们又开始说方言了,可我坚持不说,为此,差一点被我的同学群殴。他们不喜欢我这样,可我绝不退让。他们就说我“甩”。最可怕的还是在家里,我对我的父母也用普通话,在他们和我对话的时候,他们几乎都不会说话了,很陌生,两边的语言对不上,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也没有退让。不说方言可以保证我“在远方”了。——这重要么?我也不知道,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就是这样的。

张  莉:不说方言这事儿太有意思了,我知道男生改变家乡话是特别漫长和艰难的过程,而你是个案,我能理解你身边人的反应。扬州师范学院在我印象中很了不得,有王小盾、汪晖、葛兆光等杰出校友。那时候汪晖老师还在那儿读书吗?

毕飞宇:是,其实这一切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文革”之中,苏北逗留了一批高校老师,大部分都是政治原因,他们发配到这里来了。“文革”结束之后,“扬师院”把他们挖了过来。任仲敏教授是这么来的,曾华鹏教授也是这么来的。你想啊,在我读本科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80年代前期,我们“扬师院”都有博士点了,这是很不容易的。任老可是泰斗级的人物,脾气很大,手里有棍子,在路上看到学生的不良习惯,要打人的,是真的打,不和你闹着玩。曾老师给我们上过课,德高望重。可以这么说,在上个世纪的80年代,“扬师院”的中文系是它的高峰期。那时候汪晖已经毕业去北京了,他的母亲教我们英国文学。不过,葛兆光在。他在历史系任教。没课的时候,我远远地在教室的外面望着他,我很崇敬他。

张  莉:我在清华大学读研时,当时葛老师也在社会学系,我选过他一门课。

毕飞宇:真的么?我其实并不了解他,只是读过他的论文。葛兆光的上午第四节课很有特点,为了让学生早一点吃午饭,他往往要提早十五分钟下课。校长找他,他说:“我的课我说了算。”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反正大学就是这样,学生喜欢谁,就会有谁的传说。他很年轻。不过,在我的眼里,再年轻他也是大人物。

张  莉:曾华鹏先生是你的老师。他教你们现代文学?

毕飞宇:曾华鹏真是父亲一样的人,他是我一生的老师。对曾老师我很恭敬,在他面前我从不放肆,我很拘谨。严格地说,他是给我们讲专题,就是鲁迅。我对曾老师这样尊敬是有原因的,在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曾老师给我送来了“五四”的精神和启蒙的意义,我是一个写小说的,曾老师对我的意义有多大,不需要说了。我想说,权威是重要的,精英也是重要的。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当年讲授鲁迅的不是曾老师,而是曾老师留下来的一个研究生,也许他们的讲稿没有太大区别,但是,效果一定有区别。人文学科就是这样,学问重要,教授的人格魅力一样重要,学生的态度会很不一样。

张  莉:想起来,你说过,你上大学时也读王富仁先生。

毕飞宇:当然,像我这样的中文本科生怎么能错过王富仁呢,他是一个思路宽阔的学者,他很少是从文学到文学。他是独特的。

张  莉:这个评价很准确。他跟我们聊天时也是这样的。他也说文学,但总是还会从文学荡开去,历史、现实、当下,非常开阔,非常有激情,四五个小时地聊天,真的是。从这样的聊天里,能深刻体会到那一代知识分子身上深厚的人文情怀,他们是有情怀的一代人。

毕飞宇:这么一说就要回到1980年代了,那时候,在学术上,很少跨界。王富仁给我的阅读记忆就是跨界了,很厉害。当然了,让我来谈论王富仁有些不恭了,那时候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本科生,能懂多少?很有限的。我第一次知道你是王富仁学生的时候,我很高兴,虽然我至今都没有见过王富仁,但是,能和他的弟子聊聊,也很好了。我很羡慕你,能有这样一位开阔的老师。

张  莉:谢谢你这么说。我很荣幸做他的学生。现在回想起来,扬州师范学院对你来说特别重要。

毕飞宇:最重要的是两件事情,因为在校的学习是系统的,这个系统帮助我建立了一个粗略的坐标系,有了一个文化史、文学史、哲学史和美学史的大框架,你对本科教育也不能抱有太大的希望,能把这个坐标系粗略地建立起来,可以了。再怎么说,这个坐标系是重要的,无论面对什么,你可以用这个坐标加以比较。第二件事情就是开始了诗歌的创作,我在中学阶段主要是读小说,到了大学,那个时候很有趣,大家都写诗。事实上,在我的大学四年里头,我没怎么读中国当代文学的作品。

张  莉:还能记得你写的诗吗,当时是什么契机让你开始写诗?

毕飞宇:记不得了。记得我也不告诉你,很丑。当时主要是氛围,那个时代的诗歌氛围太浓郁了,每个人都在谈论诗歌,我估计盛唐也不过就是这样,我觉得比盛唐还要厉害,盛唐写诗可以做官,我们那个时候写诗完全是出于热爱。一进中文系,想写诗歌的欲望自然而然就起来了。对,没有契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那时候到处都是大学生诗社,最著名的大概要数华东师范大学的“夏雨诗社”和西南师范大学的“非非”了。虽然没有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但是,我至今认为,“夏雨”和“非非”诞生了许多杰出的诗人,许多名字我都不清晰了,有把握的是华东师大的张小波,他的诗歌超出了我们那个时代。

张  莉:上大学的时候,你也应该开始读小说吧。

毕飞宇:这个时候读小说主要是读西方小说了,我们中文系的学生有一个特点,读小说其实是家庭作业,老师布置的,你必须读,读不过来,老师就组织我们看资料电影,就是那些由世界名著改编的电影。到了大三,我不写诗了,慢慢地想研究诗歌,这样一来就开始接触美学,没多久,就拐到哲学上去了。我的阅读拐到哲学上还要归功于诗歌评论,诗歌评论里有许多小圈圈,也就是注释。最著名的就是“三个崛起”,围绕着“三个崛起”,产生了许多诗歌上的话题。

张  莉:谢冕、孙绍振、徐敬亚。

毕飞宇:对呀。和谢冕、孙绍振比较起来,徐敬亚的评论气场更大,轰隆隆的,很适合年轻人的口味,是观念大于论证的。对于那个时代来说,尤其是对于我那个年纪的大学生来说,观念比论证重要,徐敬亚的文章让我无法入睡,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喜欢读这些也有背景,我高中阶段就订阅《文学评论》了,我估计全中国没有几个中学生会订阅这个。我订《文学评论》也有原因,有一天,大概是高二,我在看一部小说,父亲拿过去,翻了翻,说,写序的人比写小说的人有水平。这句话吓了我一跳,我就记住了,写评论的人是“有水平”的。这句话我到现在都同意,许多时候,出版社给我寄过来一本书,小说真不怎么样,可是,序言写得十分漂亮。

张  莉:看得出你一直爱阅读,也读得很认真。

毕飞宇:我的阅读拐了许多次弯,到了大三,已经拐到哲学那里去了,我是大三开始阅读康德和黑格尔的。我必须老老实实承认,那时候我根本不懂,直到现在我阅读康德都是很吃力的。我一直不懂得一个常识,文学可以自学,哲学是不可以的。可我那个时候不懂这个,经常为哲学里的概念伤脑筋。是盲目的自信让我阅读康德和黑格尔的,浪费了许多时间,几乎没有收获。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这个阶段,不可理喻的。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要经历人生的三个时代,第一,童年时代的艺术时代;第二,青春期之后的哲学时代;第三,中年之后的史学时代。你可以不做艺术家、哲学家、史学家,但是,在精神上,人其实是要从这些地方经过的。童年时代你要模仿这个世界,青春期你要思索这个世界,中年之后你要印證这个世界,这些都是人的本能。所以,说来说去,在大学阶段,我在哲学上浪费那么多时间也不算冤枉。

张  莉:我想到了你小说一上手就“形而上”的原因,可能跟很早就读康德有关。

毕飞宇:我读康德完全是和自己较劲,有一本书上说,读康德十五页就会发疯,我被这句话害苦了,它刺激了我,那时候我多自信啊,二十岁前后哪有不自信的?哪有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啊,一头就扎进去了。每天夜里,我就在过道的路灯下面读康德,确实读不进去,很苦闷。为了入门,我把蒋孔阳先生的书找来了,这就是著名的《德国古典哲学》,其实是科普性的,这本书我读了差不多一年。读完了,回过头来,又开始读《判断力批判》,还是不行。我没有发疯,但是,自卑是真的。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阅读朱光潜了,我觉得朱光潜很了不起,严格地说,他是翻译家,不是原创性的哲学家,可是,他的书有一个特点,深入浅出。他的书我可以读懂。《西方美学史》我选择的就是朱光潜先生的那个版本。对于像我这样的读者来说,我们太需要朱光潜这样的学者了,功力深厚,语风极好,从不故弄玄虚,从不以己昏昏使人昭昭。邓晓芒先生也有这个特点,读他们的作品你会相信,哲学虽然深邃,但是,毕竟是人类的思想,不是占卜,也不是星盘,我们这些没有特异功能的普通人也可以享受哲学的美。

想起来,我的这些兴趣可能还是和我的父亲有关,那时候还在乡下呢,在1970年代后期,他突然迷上了逻辑学,我指的是形式逻辑,后来,他就给我开讲。一个孩子哪里能懂什么逻辑学呢?什么概念、大前提小前提、概念的周延不周延,头都大了。现在回忆起来,我的父亲在苏北的乡村实在是个搞笑的人,很喜感的,他带着儿子,一天到晚在那里画逻辑方阵,都在弄些什么?简直就是一对神经病。

张  莉:我觉得这并不搞笑。我想到了你那篇《地球上的王家庄》,里面的父亲很令人尊敬。

毕飞宇:你没有摊上,你摊上了你就不这样说了。不过,我很喜欢我们家的夜晚,那时候,一般的家庭用的是小油灯,可是,因为母亲要批改作业,必须用罩子灯,父亲要学习,也要用罩子灯。两盏罩子灯放在桌子的对角,很亮。他们的身影分别映在两面不同的墙上,这让我很安宁。我父亲很少说话,但是,在晚上,看书看高兴了,他也有心情好的时候,我们就聊一聊。之所以和我聊,是因为没有人和他聊,他聊天的内容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他喜欢抽象的东西,其实,我也喜欢抽象,抽象是很美的,很高级。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两个桃子,再加两个桃子,等于四个桃子,这有意思么?一点意思都没有,可是,2+2=4,这就不一样了。这里的2和4就因为不代表任何事物,却可以涵盖所有的事物,它拥有了理性的正当性、合理性,很铁血,你必须服从,它构成了全人类的思维秩序。两个桃子再加上两个桃子,猴子会高兴,也可能会打架。2+2=4呢,可了不得了,全人类都找到了共通的路径。抽象是重要的,不及物的精神活动才能构成所谓的精神活动。

张  莉:我觉得你对哲学的热爱非常影响你写小说,让你的小说和其他人的气质不一样,一开始就不一样。

毕飞宇:无论我们怎样谈论小说,写小说毕竟是一个很高级的思维活动,想像是高级的,抽象思维也一样高级。但是,在谈论小说的时候,我们会抓住想像,肆意的发挥,有意无意地回避抽象思维。作为一个写小说的,我从来不会低估想像对于小说的意义,当我强调其他东西的时候,采取的是“不用多说”的姿态。人物的形象、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的确需要我们运用想像,可是,人物性格的走向,人物内部的逻辑,这些都是抽象的,想像力并不能穷尽。我始终认为好的作家应当是想像与思辩并举的。

张  莉:我很同意,抽象能力或者对世界的整体认知能力对一位优秀小说家非常宝贵。你真该庆幸父亲为你打下的这个基础。

说到你和父亲的关系,从《写字》到《地球上的王家庄》,你写的父子关系,有一个变化轨迹,你的年纪越大,父亲形象在你小说里就越来越重要。

毕飞宇:这里头有一个特殊情况,我要描写“文革”,可我自己是1964年生的人,所以,父辈在我的写作里一直是重要的。写着写着,我就要写到父辈那里去,和我父亲的关系倒也不是特别地大。

张  莉:这只是作家的一家之言。你不能否认,你父亲给你奠定了一个基础,你认识世界或者理解世界的基础。

毕飞宇:这个也难说,我意识到父亲对我的重要是三十岁之后的事,在此之前,我们的交流其实也不多。我想还是我喜欢读书对我的帮助更大。在我们那个时代,我的阅读是一件特别有趣的事情,我的书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根本不知道,简直就是老天爷送来的。那个时候乱哪,有时候,垃圾堆上就有几本书,有的干干凈净,有的又脏又破,有时候呢,就丢在小巷子里,也没人去捡。那时候我有一个习惯,遇上垃圾堆,总要停留一下,遇到书了,就拿起来看一看。如果喜欢,就在屁股上拍几下,带走了。我十七岁那一年阅读卢卡契就是这样的,那么厚,每天读一点。读书给人的心理暗示是很奇怪的,如果我读了一本很冷僻的书,走在大街上你会有一种没有来路的自信心,心里头想,他们没读过,我读过了,就会高兴起来,像占了什么便宜。内心的骄傲就是这么产生的。这是很标准的少年的心。

张  莉:内心的骄傲,说得很准确。而且你从垃圾堆里捡书看的经验很奇特,这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

毕飞宇:父亲对我的作用是规整,并不是有意识的,但是,他在规整我。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76年夏天,在中堡中心小学的梧桐树荫底下,聚集了很多乘凉的人,我和一个小伙伴在那儿吵一件什么事情,我们的声音比较大。父亲突然走了过来,说,你刚才那些话有没有逻辑性?这句话让我觉得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父亲对我的思维品质有要求,这个不是一般的家庭可以做到的。如果我对他说一件事,说得生动,有层次,也会得到表扬的。如果我用了一个比喻,他也会说,这个比喻好。

张  莉:这就是启蒙。早前一些研究者总会从你的文本中发现激烈的父子对抗的东西,相关文章也很多。但其实父亲也是你成长的基石,你站在他的肩膀上。

毕飞宇:我父亲这个人真是有意思的,哪怕在吃饭,他也处在一个批改作文的状态里头。他对日常生活几乎可以说毫无兴趣。他就是这样,领导讲话念了错别字,他一定要纠正过来。他是右派,必须的。但是有一点我是占了父亲的便宜的,他对思维品质一直都有很高的要求,他在无意识地给我提要求,他非常在意一个人的思维模式。在我看来,天才是存在的,天才又是不存在的。为什么这么说呢?所谓天才,其实就是你的思维模式适应了一样东西,比方说,数学,比方说,诗歌。这种适应可以有两种途径,一种是巧遇,一种是训练。每个人的思维模式都有可能适应一样东西,也可能排斥另外的一样东西。我的思维模式就很不适应数字的运算,即使是加减,到了两位数我就需要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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