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洪军+于苏军
建昌位于辽西边陲,界邻河北省青龙。新中国成立前,建昌称凌南,属热河省东部区,因此,发生在1933年初的“建昌抗战”又称“凌南抗战”。此战是张学良将军亲自部署并指挥的,也是东北军与日军在东北战场唯一一次正面交锋。
日军进犯热河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军于数月内占领了东北三省。辽西锦西、兴城、绥中三县相继沦陷不久,与之相邻的建昌县即遭日寇屡屡讨伐,只因境内“义勇蜂起,悍民奋死力拒”而未得手。经过一年准备,日本认为时机成熟,遂于1933年2月17日纠集日伪军十万余,分北(由通辽攻开鲁)、中(由锦州攻朝阳)、南(由绥中攻建昌)三路,向热河大举进攻。
此时,在全国人民抗日怒潮的推动下,南京国民政府一改“不抵抗”的消极态度,响应全国人民“武装保卫热河”呼声,做出“积极抗战”姿态,指派行政院长宋子文,会同北平军分会司令张学良,到热河前线视察并部署防务。
由于日军在北线云集大量兵力,且大造战争声势,宋子文、汤玉麟(热河省主席)等认为北路是日军主攻方向。因为开鲁一带地处辽河平原,利于施展坦克战车等重型武器,而南路、中路处于热东山区,不利大兵团作战,日军急于攻取热河,必得出动大批机械化部队进攻北路,所以他们将防御重点布列开鲁至朝阳一线。
但张学良却认为南路建昌必是日军主攻目标,因为建昌地处热、辽、冀三省结合部,攻取建昌即可直入热河腹地,为下一步进攻华北争得时间。所以张学良适时调整防务计划,从自己任总指挥的第一集团军调拨八旅(旅长丁喜春)、十六旅(旅长繆征鎏)、十九旅(旅长孙德荃)即刻开赴建昌充实防务。张学良的分析切中日军阴谋,日军在北路大造声势果是疑兵之计,主攻方向其实就是南路建昌。为了一举攻取建昌,日军调集第八师团、第十四混成旅团,以及伪满洲国军丁强所部,合计兵力4.5万人,携坦克、装甲车、汽车百余辆,各型重炮200门,运送弹药、给养的马车500余辆,出动飞机12架。在少将旅团长服部指挥下,于1933年2月26日,从绥中出发气势汹汹杀奔建昌。
当时,建昌与绥中仅一道相通,名谓“凌绥大道”,是一条仅能通行马车的简易公路。位于建昌县杨树湾子乡的纱帽山,扼于“凌绥大道”之凌绥县边。率先进入建昌的东北军十九旅,在纱帽山一带抢筑阵地枕戈待敌。
血战纱帽山
2月26日傍晚,日伪军陆续集结于兴城县三道沟乡梨树沟门。梨树沟门是清代“柳条边”上的一道边门,时为建昌、兴城两县边界,亦是辽宁、热河两省边界,距离东北军设防的纱帽山阵地尚有十里之遥。
2月27日拂晓,六股河谷生起浓雾。日军攻热南路总指挥服部旅团长心中大喜,命先头部队顷刻出发,企图跨越六股河直入建昌。熟料东北军早有防备,将纱帽山上下十几里河段上所有桥梁悉数炸毁,并将沿途冰面炸开。日军不得不沿岸溯流而上,逼近纱帽山。因有浓雾掩护,日军先头部队登上纱帽山斜对面大石门山梁时,才被经此巡逻的东北军骑兵发现,旋即鸣枪报警,战斗正式打响。
日军先头部队狂妄至极,架起重炮也不伪装,便向纱帽山上东北军阵地开炮攻击。守卫纱帽山的东北军仅一营官兵,因营长姓赵,人们即以“赵营”称呼。赵营长指挥机炮连瞄准日军炮阵地,只发3弹即炸毁敌炮4门。日军不敢再攻击,就地隐蔽待援。
上午10时,日军大队人马赶至纱帽山下,稍事部署即向纱帽山东北军阵地大展攻伐。先以6架飞机在东北军阵地上空侦查轰炸,继而以20门重炮齐发火力。纱帽山顷刻碎石乱飞气浪翻腾。紧接着,日军大队人马在坦克、战车掩护下,沿纱帽山下毛道河(六股河支流)岸边的“凌绥大道”朝岭上继续推进,企图把这股东北军甩在身后,向建昌县城直接进击。日军阴谋被东北军当即识破,赵营长亲自架炮阻击。因其居高临下,且又“枪法”精良,不消数弹即将日军3辆坦克掀翻,日军前锋受阻只得折回。日酋服部旅团长大怒,改变小股部队正面吸引掩护,大队人马侧面越岭西进策略,决计拿下纱帽山再挥师西进。
下午2时许,日军增派飞机4架,增调重炮10门,朝纱帽山上狂轰乱炸。东北军的掩体工事尽被毁坏,只得钻进一个唤作“天门洞”的天然洞穴里暂避锋芒。炮火稍停,数百日军步兵旋即发起集团冲锋。东北军连长赵连会率百余士兵死守阵地,连续打退日军3次冲锋。日军复以炮火轰炸,东北军即发炮还击。混战中炸毁日军重炮1门,炮手死伤多名,迫使日军将炮阵地退后5里,移至卡路营子村头设防。
下午3时,日军改变战法,派两个中队约二百余步兵,由一大队长率领,从卡路营子西沟过梁,企图从背后偷袭纱帽山上的东北军。不料刚爬上山梁,即遭在此设防的一排东北军猛烈阻击。日军猝不及防,扔下二十几具尸体退下山梁。东北军赵营长派一连援兵及时赶到,双方激战一小时,日军弃尸五十余具再番败退。
下午4时,日酋又生诡计,派两支小股部队各约五十余人,由二中队长分别率领,潜至前营子后坡和小冰沟岭,企图从东、北两侧偷袭纱帽山东岬子东北军阵地。东北军杨连长率部在此待敌多时,即刻与日军展开激战,连退日军两次冲锋。日军见偷袭不成,急派大队人马增援,致该部东北军腹背受敌。日军中队长玉川战得兴起,扔掉钢盔,脱去上衣,赤膊上阵。东北军杨连长身负重伤,拉响手榴弹与日军玉川中队长同归于尽。东北军赵营长派兵来救,然为时已晚,只将杨连长所部残兵接回西岬子阵地,东岬子被日军占领。时已天黑夜暗,两军暂熄战火。
2月28日凌晨,东北军八旅“陈营”(营长姓陈)奉命来到纱帽山接防。八旅原驻平西(北平西部),士兵多为青年学生,抗日热情高昂。接到张学良守卫建昌命令,急行军7日赶来这里。“陈营”连日奔波人困马乏,且只有一个先头连随陈营长接防阵地,其他诸连尚在运动之中没能到位。斯时,日军拉开决战架势,集中一个联队和一团伪满洲国军两千余兵力,分东、南、北三面会攻纱帽山。见日军攻势凶猛,前来接防的东北军八旅“陈营”又没能全部到位,十九旅赵营长建议八旅陈营长:“贵部长途奔走人困马乏,暂去歇息进食,我们再顶一阵,将贵部重炮求借一用,我部炮小射程短,够不着敌军炮阵地”。但陈营长却答:“你们十九旅能打,我们八旅也能打,我们的炮我们自己会使。”赵营长只得传令撤防。
日军正待发起进攻,忽听东北军十九旅的撤退号声,趁机猛攻抢占山头。后续的八旅“陈营”士兵正在吃饭,扔下饭碗跑步进入阵地,但只跑到半山腰,阵地即让日军抢先占领。两军相距不过几十米,日军踞高临下转攻为守,向东北军猛烈射击。光秃秃的山坡上无处可依,八旅陈营官兵只得败退下山。好在天门洞已被“陈营”先头部队占据,轻重机枪一齐扫射,日军攻势方得减缓。日军集中炮火猛轰天门洞,洞口石砬棚子被炸塌,附近工事亦被摧毁,困守天门洞的“陈营”官兵悉数阵亡。随后日军集中兵力转攻纱帽山西岬子东北军阵地,八旅李连长号令全连官兵“誓与阵地共存亡”,百余官兵跳出掩体在山梁上列成一排向日军猛烈反击,终将日军压下山坡。关键时刻,占领东岬子的日军绕到西岬子背后,占领纱帽山的日军也从侧面攻击西岬子,所有日军炮火全向西岬子集中。八旅“李连”坚守不退,炮弹落在身边也不躲避,倒下一排再上一排,激战两小时余,日军始终未得靠近山梁一步。当地人刘雨山(时年13岁)跟逃难人群走散,回家途中趴在草棵子里看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直到晚年还时常向人提起:“炮弹那个密,跟家雀儿飞似的,一群一群的往山上落,中国兵真有种,倒下一片又起来一片,守在山头上就是不退,小鬼子跟死猪烂狗似的东倒西歪,血把石头砬子都染红了。”一番血战,日军战车最终冲过纱帽山岭,西岬子上的东北军八旅“李连”前后受敌,只得挥泪撤退。上午8时,纱帽山防线失守。
“纱帽山血战”历时一昼夜,击毙日军230余名,东北军阵亡123人。山上草木尽成焦土,只剩光秃石壁,至今不得恢复。
坤都营子争夺战
纱帽山失守后,日军锋芒直逼建昌县城。由于东北军八旅设防不力,从纱帽山到建昌县城70里途中,日军没有遇到有效抵抗。3月1日上午,日军顺利侵入建昌县城,旋即西进,企图经由喇嘛洞(建昌县喇嘛洞镇)向北进入凌源,会合中路日军再转而向西直扑热河省会承德。
3月2日,东北军十六旅旅长繆征鎏按张学良命令,拨出一个团又一个炮兵营赶至喇嘛洞一带设防,接应失利的八旅撤退,拖延日军攻热步伐,给友邻部队布防赢得时间。
3月4日,日军沿大凌河谷溯流而上。东北军原以为日军会沿着“凌青大道”(建昌至青龙)向西推进,故在大道两侧设防,忽略了大凌河谷的防御,只在三家子布置一个骑兵连。日军炮火甚烈,稍经交火骑兵连即告败退,肖台子、三家子等制高点皆被日军占领。
消息传到喇嘛洞,东北军匆忙调整防御方案。十六旅一团胡营长主动请战,将所部4连兵马从“凌青大道”边上的古迹营子移至战场重心,大凌河西岸的下五家子,喇嘛洞北山根,两处各置一个步兵连,一个炮兵连。余下两连胡营长亲自率领,赶往肖台子布阵设防。熟料行至肖台子后梁山腰,突然遭到已经抢占该高地的300余日军的阻击。胡营长率50人敢死队向前冲锋,余部就地掩护呼应,意想一举攻取这块高地。怎奈日军火力甚猛,敢死队仅仅冲上百余米便所剩无几,胡营长亦身负重伤。别处日军闻风而动,纷纷赶来支援,山腰上的150名东北军投入战斗两面应敌。该部东北军携有一门迫击炮,但只有3发炮弹。见敌兵来势凶猛,即架炮开火。两炮落在日军阵地,炸死日军十余人,一炮击中山下赶来增援的日军汽车。胡营长忍着伤痛,从身边战死的士兵手里拖起机枪,向蜂拥前来的日军咬牙扫射,直至血尽而死。见营长阵亡,且敌势甚强,山腰上百余名东北军奋力破围而走。日军冲上东北军阵地,将受伤的东北军概以刺刀挑死,然后向坤都营子方向集结。
与此同时,距肖台子五里之遥的元宝山亦发生激战。东北军十六旅一团苏营(营长苏金聚)率部与数倍于己的日军苦战9小时,见日军3架飞机来炸,料知硬撑无益,拼死突围退守坤都营子。
坤都营子是蒙古族群众聚居村落,因3月4日这天是农历二月初二,当地民俗家家烀猪头,以应年俗龙抬头,正要吃晚饭,东北军一队一队开进村子,告诉百姓这里就要打仗,快出去躲一躲。建昌县退休干部霍宝章老人当时6岁,知道消息时,日军已发起进攻,一家人慌忙钻进菜窖。坤都营子及村边的双龙山,为东北军最后阵地,十六旅旅长繆征鎏传达总指挥张学良的命令,必须坚守48小时,战至一兵一卒也不可提前撤退。
东北军十六旅一团“胡营”(营长姓胡,已牺牲在肖台子)九连进驻坤都营子不久,日军便尾随而至。东北军仓促应战,以民房院墙做掩体工事,与日军展开一房一屋一堵墙的激烈争夺。日军施以猛烈炮火轰击村北民宅,一举攻占坤都营子北半部,占领当地豪绅霍玉廷家护院炮台。东北军退守坤都营子南半部,隔着霍洪瑞家院墙和霍家家庙与日军对峙抵抗。这时东北军两支炮队匆忙赶来助战,一支在坤都营子村西树林里,一支在喇嘛洞街,分别架炮轰击坤都营子日军。日军在霍玉廷家炮台上刚刚支起炮架,就被东北军一炮炸毁炮台。日军又在村民刘长清家屋顶,以及村中菩南寺大殿台阶上支起炮架,没待调好角度即被东北军炮火击中摧毁,致日军炮队失去战斗力。
入夜,一名日军小队长领着几个日本兵前来东北军阵地“偷营”。此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走到霍家家庙门前大榆树下东北军一个哨位时,恰与前来查哨的东北军王连长走个对面。日军小队长以为王连长是他带来的士兵,低声命令他快往前走。王连长见对面是个日本鬼子,一声不吭拔刀便砍,日军小队长跃身大榆树后,亦舞刀相拼。大榆树下两个东北军哨兵闻声参战,与相继赶来的日本兵展开肉搏,一时间刀枪相撞火星迸射。日军小队长和东北军王连长绕树搏斗,一刀一刀树干上遍落伤痕。日军小队长用刀过猛,刀砍在树上拔不下来。东北军王连长趁机挥刀,把日军小队长的脑袋砍下半拉,顺手把日军小队长的战刀夺在手中。两个日军扑了过来,分别刺中王连长,两个东北军哨兵亦已伤重阵亡。翌日,天蒙蒙亮,霍宝章和爷爷出来看情况,把身负重伤的王连长弄回自家菜窖里包扎伤口。王连长后将他缴获来的那把日军战刀留给霍老爷子作纪念,霍宝章珍存至今。
这时,大队日军赶到,配合占领坤都营子北半部的日军,从东、西、北三面向固守坤都营子南半部的东北军发起围攻。激战两小时,东北军增援部队方才赶来。此时,那一连东北军130多人,仅剩6人,余皆战死。这6名东北军士兵固守在村民霍洪祥家的3间房里,忍着伤痛坚持还击。日军纵火烧房,6名东北军誓死不屈全被烧死。赶来救援的东北军见坤都营子业已失守,只得退踞村边双龙山。日军稍事部署,即会攻双龙山。战至下午3时,东北军因弹药接济不上,且伤亡惨重,被迫撤出阵地。
下午4时,东北军调集各式火炮四十余门,对占据双龙山的日军施以猛烈轰击。一小时后,山上日军死伤大半,余者一部退却下山,一部钻进山腰一个天然洞穴躲避炮火。东北军一鼓作气冲上山顶,将洞穴里的顽抗日军悉数炸死,双龙山重被东北军夺回。
3月6日拂晓,日军调集两个大队步兵,在炮火掩护下,向双龙山上疯狂反扑。东北军击毙一日军中队长加藤万四郎,日军不但不退反而攻势更猛。双方激战6小时,东北军力竭而退,双龙山复被日军占领。东北军复以密集炮火轰击,日军大部败退,但仍有近百名日军藏身在石崖缝、石砬棚、石岩洞里坚守不退。东北军一排工兵上山搜寻,遭遇日军突然阻击,仅4人生还。
东北军十六旅一团团长气恨不休,亲自挑选身强力壮者28人,组成敢死队,每人配大刀一把,短枪一支,由团部副官(姓齐)率领,发誓不拿下双龙山誓不生还。时值半夜,敢死队喝下团长亲手敬的壮行酒,从东、西两面摸上双龙山。待日军发觉,敢死队已经到了对面,两军随即展开肉搏。敢死队个个人高马大膂力过人,抡起大刀片朝着日军脑袋砍瓜切菜般落下。敢死队队长齐副官一气砍死7个日军,就要去砍第八个时,被一日军头目开枪击中。齐副官身边一个敢死队员,投军前是东北大学一个副教授,因身怀武艺主动报名参加敢死队。见齐副官中弹倒地,“副教授”跃身过来手起刀落,日军头目的脑袋连着一只胳膊被砍掉在地,剩下半截身子在那立着久久不倒。一场恶战,近百名日军全被消灭,敢死队仅齐副官等两人牺牲,双龙山阵地又被东北军夺回。“副教授”还活捉一个日军,敢死队员们多主张弄死他,“副教授”不同意,押回团部交给团长处理。非常时期随军携带俘虏不方便,团长下令将其释放。士兵们上来将日军俘虏一顿痛打,日军俘虏鼻青脸肿地回了营地。
拂晓时分,东北军向坤都营子发起全线反击,日酋尚鲇江联队长见所部伤亡逾半,有战斗力者不足150人,特别听了那个被释放回来的俘虏报告,说中国军来了很多增援部队,再与交战恐有全军覆没之虞,遂弃阵北逃30里,撤至建昌县城附近章京营子,后听到服部旅团长“不准再撤”的命令,方才拢住残兵扎营歇息。
东北军十六旅如期完成坚守任务,3月7日晨6时奉命撤离坤都营子,经龟石岭向长城方向集结。
当日上午10时,3架日机飞临坤都营子上空,发现东北军确已撤走,日军这才重返坤都营子,将阵亡的日军尸体收敛一处,用刀斧卸成碎块,一具尸体盛进一个麻袋,装上汽车运走。五十多个日军整整砍了一天死尸,足足装了十几辆汽车。
日军撤走后,当地百姓将两百多具东北军烈士的尸骨统一安葬在坤都营子河西。1940年夏,大凌河源爆发山洪,河水改道,安葬东北军烈士的墓地成了河身,两百多名英勇战死的东北军从此尸骨无存。
建昌抗战是一次没能载入中国抗战史籍的惨烈战斗,只在日本陆军省出版的《热河讨伐经过扼要》一书中有详细记载,另外就是当地百姓的历史口述。那些为国死战的东北军官兵,没有留下姓名,也没有墓碑,但他们的爱国情操永存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