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耶非耶说萨福

2015-06-17 10:03刘晨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24期
关键词:莎草女诗人学者

神秘的古董藏家,身怀绝技的学者,天书般的文字,谜一样的女子,这组令人浮想联翩的关键词足以构成一部丹·布朗悬疑小说。三年前,“布朗”式传奇演绎出了现实版本。

2012新年伊始,某收藏家揣着一坨干黄破烂的莎草纸去拜访一位牛津教授,向其请教上面的文字。莎草纸的年头,不是一般的久远。这种用植物纤维制成的材料特别强韧,古地中海世界的人们用它来造船、结绳、纳鞋、织衣、装订书籍乃至打造木乃伊盒,生死编码尽在其中。由此而衍生了一门别致的学问——“莎草纸学”。破解莎草纸上的文字,远比侦探推理刺激,多少学者一入“莎”门便不知归路,如痴如醉,至死方休。

破译古文字得有学富五车的硬功夫,而破译之前的发掘似乎更依赖“眼缘”。考古学家刨出来的一块木乃伊盒残片,流转到佳士得拍卖行,被收藏家看上了,此中之妙,不可与外人道。拿回家,小心翼翼放进一种特制溶液里,莎草纸与木乃伊灰浆分离的刹那,千年岁月恍惚,密如黑蚁的希腊文字重见天日。疑问随之如洪水般涌来,细数当世奇人,也只有那位牛津的古典学者能参透个中玄机。他像一个玩惯拼图游戏的高手,说话间已熟练地将莎草纸碎片拼成巴掌大的一块,从上面的字体判断出是公元200年的材料。但是,细看那连成一片的文字,他渐渐读出一首诗,比这片莎草纸还要早800年的诗。它并不完整,不知从何而起,但语风、句式、格律如此独特,仿佛刚刚穿透时间迷雾的远古幽灵,用清澈如昔的嗓音对第一个认出她的人说:“我是萨福。”

至此,谜一样的女子终于出场。

收藏家来去无踪,像是跟萨福订了契约,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份。牛津学者德尔克·奥宾克(Dirk Obbink)的名号,在古典学界却已如雷贯耳。新发现的这首诗被命名为“兄弟”,连同2004年出土的“暮年”诗一起,算得上萨福所有存世诗作里最接近完整的。去年7月,剑桥大学出版社推出了萨福存世诗歌的第一部英文全译本:《Sappho:A New Translation of the Complete Works》,译者是黛安娜·雷泽(Diane J.Rayor)。而那片从木乃伊盒上抠下来的破莎草纸,也因其特殊身份成为媒体关注焦点,一夜之间传遍天下。古典学者们受宠若惊,要知道,“莎”门的考古发现一般是不会登上国际报刊头版头条的。

然而古地中海世界最伟大的女诗人的形象并未因此而更加完整。她的身世,她的作品,她的性取向,一如海上的蜃景,忽隐忽现,亦真亦幻。

萨福不是一般的女诗人。她居住在莱斯博斯岛(Lesbos),女同性恋“lesbian”一词就是这么来的,把她的芳名用作形容词“Sapphic”,既指她独创的诗歌形式“萨福体”,又喻指“女同性恋”,一语双关。她的诗经常直言不讳地表达对妙龄女子的爱慕,亦庄亦谐,令同性读了春心荡漾,异性读罢舒筋活血。萨福诗歌的接受史因此而格外纠结。古时的文艺批评家就已分成两派,一方大赞其诗风“高远”,另一方则讽其诗品“不端”。基督教早期,萨福诗作惨遭教会焚毁。传说一名小牧师偷偷誊抄萨福诗句,教会长老走过,见状勃然大怒,曰:“小娼妇欲火焚身,淫词秽语,尔等竟敢传阅,简直……”云云。千年之后,拜占庭的语言学家们开始为萨福诗歌的失传扼腕叹息。又过了7个世纪,宣扬禁欲的维多利亚学者编出各种故事掩盖萨福的性嗜好,与此同时,颓废派美学旗下的文艺青年却将萨福的艳诗当作灵感之源。随着现代女性自我意识的崛起,萨福又理所当然地被女性主义者尊为祖师娘,进而又成为男女同性恋的榜样。她的诗歌到底是在颂扬还是在颠覆爱情与婚姻的习俗?萨福“专家”们至今仍为此争论不休。

女诗人泉下有知,估计已经不耐烦了。“女性主义”、“同性恋”,这都是后来的多事之徒发明的标签,在萨福生活的年代,也就是人类文明的童年,这根本不是问题。萨福的情感直接、纯粹、一派天然,毫无矫饰,而故弄玄虚的标签党和精微复杂的考证派总是到山穷水尽才回头看见柳暗花明。

然而她的诗风又是如此细腻优美。有一天,雅典执政官索隆(Solon of Athens,萨福同时代人、古希腊七大圣贤之一)品着葡萄酒听外甥演唱萨福的诗,喜欢得不得了,遂令少年教他背诵。宾客问其由,答曰:“如此方可瞑目。”就连向来鄙视文学的柏拉图也对萨福青眼有加。他这么评价萨福:“有人说,缪斯共有九位,多么粗心啊!看,还有莱斯博斯岛的萨福,第十位缪斯。”当世诗人心目中,萨福的地位不逊于荷马,是亚历山大图书馆供奉的九大吟唱诗人中唯一的女性。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对其顶礼膜拜,擅写情诗的卡图卢斯则直呼萨福为“神”。

如今,萨福的诗作只剩下断章残句,有的甚至只留下一个单词。好比断臂的维纳斯,残缺本身就可以创造一种独特的审美。可是萨福的诗毕竟不是自传。譬如她在一首诗里说:“I have a beautiful child(pais)who looks like golden flowers,my darling Cleis……”她是在说自己的女儿吗?答案模棱两可,因为“pais”一词在古希腊语里既可指子女,又可泛指少年,甚至奴隶。最让学者头疼的是萨福到底“写”了多少诗。这就有趣了,她的诗与其说是“写”出来的,不如说是“唱”出来的,边弹边唱,是以有吟唱诗人之号。实际上萨福识不识字,会不会书写,真不得而知。

她独创的“萨福体”,每节四行,三行整句加一行断句,每个词的声调和音韵都有对应的用法,抑扬顿挫,在熟悉宋词的中国人看来,与“摊破浣溪沙”的词调可谓遥相呼应,连平仄都有了。与“吟唱”相关的另一疑问是萨福诗歌的“私密性”,西方学者总觉得,那么多令人脸红心跳的诗句怎么好意思让年轻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吟唱出来。可他们若了解中国的诗歌,这也不成问题,起初,那不都是男欢女爱的词儿当众唱成曲儿吗?

萨福的诗用的是古希腊语里一种罕见的方言,有音律之美,读罢齿颊留香。但这却给英译带来了极大困扰。基于重音的英文格律,几乎无法重建古希腊语长、短音交替的韵味。早期的译者干脆放弃格律,采用散文体。1922年洛布古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推出的J.M.Edmonds译本尝试了韵文体,而其后的几种译本都倾向于折中,散文体与韵文体混搭,读来味同嚼蜡。本世纪初,萨福诗的英译被学者垄断,逐字逐句的翻译加上浩浩荡荡的脚注,令人不忍卒读。去年剑桥版的全译本一改学究气,译风焕然不同,尽管仍无法还原公元前7世纪海岛晴空的琴歌之美,至少可手捧一卷,默默赏玩。况且,这一版中收录的两首最新“出土”的萨福诗,偏偏与世人熟知的萨福主题无关,“兄弟”诗里扑朔迷离的手足情,比同性之爱更难读懂,而“暮年”诗好比天问,直追生命的终极,且看这两句:“But me-my skin which once was soft is withered now/By age,my hair turned to white which once was black……”简直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的气质!萨福深知人的命运变化无常,熏风之后即是暴雨,可是她说:“Yet I love the finer things……this and passion/for the light of life have granted me brilliance and beauty.”对另一个世界的我们来说,这些情感难道真像女诗人生活的年代一样久远而陌生么?

(刘晨,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史博士,哈佛大学意大利文艺复兴研究中心安德鲁·梅隆基金学者)

黛安娜·雷泽翻译了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存世诗作的第一部英文全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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