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华
偷偷地从母亲的钱匣子里拿了钱,然后跑到三四里地外的镇子上去买小人书,这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十一岁。
那些年月,家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P3P4,小人书就成了孩子们唯一的珍爱。每次到镇上去,总要在商店的玻璃柜台前徘徊许久,那里边摆放着一行行的小人书,像是有一种巨大的魔力,深深地吸引着我。但摸摸口袋,却是空空的,最后只能无奈地走开。那时候,家境好的同伴们都会有三五本小人书,且常常带到学校去,一有时间便在人前显示一番。偶尔趁人家高兴也借来看看,但在游戏时一切需听他们指挥才行。如若不然,就会被断然拒绝的。倘若再有些儿时的不睦,那就更是求之无望了。即便是在人家看书时,你无意中把头凑过去一些,也必然会遭到一顿白眼,“去、去、去,你家没有啊,偷看别人的,不害臊!”要是你再赖着不走的话,他们会拿着书跑到别处去,单单把你晾在一边。每当此时,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失落与苦涩。经过几次这样的冷遇,便更加渴望能有自己的小人书。甚至在晚上睡觉时,常常做起小人书的梦来。
然而,渴望也只能是渴望而已。想有属于自己的小人书,又谈何容易。想想父亲的严厉,想想母亲近乎苛刻的节俭,就是每次过年给两个成年的姐姐扯几尺花布,母亲都要思量再三,狠上几回心才能办的。而今,我想要钱去买小人书,岂不是在白日做梦吗?说出来是不是会受到父亲一顿责骂,也未曾可知。
钱就藏在母亲的柜子里,严严地裹着一个黑布包,用个小黑木匣盛着。每次有急用时,母亲总把我们兄弟几个支走,才拿出钥匙把柜子打开,取出匣子,背过身去,从布包里摸出些钱来。之后,便迅速包好,塞进匣子,压入柜底,象鼻大锁扣得紧紧的。一向精细的母亲常常加着十万分的小心,从不见有过大意。但这一切我都偷偷看在眼里,而且知道钥匙就掖在柜子下。很多次,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便按耐不住想把柜子打开的冲动。每当伸过手去,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 脑海里浮现出父亲那严厉的面孔,心像是装着几只兔子似的,嘣嘣地跳得难受。最后只得把钥匙又放回原处,没敢轻举妄动。但我却一直惦记着母亲的钱匣子,惦记着布包里的钱。
终于,——机会来了。
那天放学回家,父母还未收工回来,祖母已在灶间忙着做饭了。我进正房放下了书包,下意识地去打量母亲的柜子,竟然发现那只象鼻锁只是挂在那儿,没有锁死。这一瞬间,心陡然狂跳起来。回头听了听,灶间里的风箱呼嗒呼嗒地响得起劲,我知道祖母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来。再也顾不上别的,我迅速去掉锁将柜子打开,找到了母亲的钱匣子,飞快地拿出布包,从里边掏出一些零钱。大概有七八毛钱吧,已顾不上细数。然后迅速将布包包好,放回匣子里,又将匣子物归原处。整个过程,心在狂跳着,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拿东西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着。刚把柜子盖上,就听到了老祖母在喊我,叫去抱些柴来。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把锁挂上锁好,跳下炕来,赶紧跑到门外去,抱了些柴,慌慌张张进了灶房。钱就藏在贴身衣兜里。
“看叮叮当当的,碰着没?”祖母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关切地问。
“没、没有。”我低着头回答,眼睛却总是躲着祖母的目光,生怕被发现什么破绽。放下柴不敢久留,借口到同伴家拿书,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不敢把钱带在身上,只好埋在门外的乱砖堆里。每天匆匆地吃完饭,趁人不注意就悄悄地溜出家门。时不时地还要把钱挖出来看看,随后就又重新埋好。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些时日,见没什么动静,心才慢慢放下来。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揣上钱,叫了一位最可靠的伙伴,跑到几里外的小镇上,一下子买了五六本小人书。
开始,自然不敢把这些书拿出去,只是一个人躲在草垛后面偷偷地看。过了几日才悄悄把书带到了学校里去,后来竟禁不住在人前也炫耀起来。那些平日里拿本破小人书,还躲躲藏藏当宝贝的家伙们,如今也来讨好我,主动与我换着看。我提出两本旧的换一本新的看。即使如此,他们也会欣然同意。于是乎课上课下,便沉醉于那些小人书的故事里,还号令同伴做着图画中的游戏,真的是不亦乐乎。前几日的那种忧虑和担心一时抛到了脑后。但这些小人书无论如何是不敢拿回家的,只能藏在邻居家的伙伴那里。我们拉过了勾,他答应永远也不会说出去的。自然,那些小人书他是可以随便看的。
吃饭、上学、看小人书、和同伴们一起游戏……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静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好景不长,父亲的那根青柳枝就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
那天中午回家,一进门我就发现有些不对头。父亲坐在冲门的椅子上,冷着黑黑的面孔。母亲坐在炕沿上也没有好脸色。老祖母在炕上盘膝而坐,依然那么慈祥,只是往日看到儿孙的那种高兴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几个兄弟姐妹默然站在一边,似有些惊恐又有些怨恨。我预感到情况不妙,低着头在众人冷冷的目光下慢慢走过,大气不敢喘一声。当转脸看到桌子上放着的那几本小人书时,心一下子就缩紧了。再看看父亲面无表情的样子,腿有些微微打颤。在小人书一边放着那根一尺多长的青柳枝。显然,是父亲特意准备好的。我正在疑惑那些小书是怎样落到父亲手里的时候,听到父亲在叫我,声音阴沉沉的让人不寒而栗。我的双脚像踩在棉花团上一样感到两腿无力。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向他走过去,头低着不敢看任何人。
“这书哪来的?”我知道,父亲压着心中的怒气。
“买、买的……”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钱呢,钱哪来的?”父亲紧紧地追问。
“捡的,在……”我没有认账,还想着能蒙混过去。
还没等把话说完,我就感到小腿上火烧火燎的尖疼,父亲的青柳枝已经狠狠地打下来。
“捡的,叫你捡的……!”屋子里震响着他的怒骂声。啪、啪、啪……那根青柳枝接二连三抽打着,屁股上小腿处究竟挨了多少下,早已分不清楚。
我哇哇地大哭着,终于说了实话。
啪、啪、啪……父亲依然没有停手的意思。
“算啦,孩子认了……”是老祖母的声音,听得出她的心疼。
“打得轻……。”母亲也狠狠在责骂,声音倒是有些哽咽。
最后,还是老祖母喊两个姐姐拉住了父亲,我才趁机逃脱,哭着跑出家门。姐姐和哥哥追了出来,要拉我回去。我坐在门口哭着,说死也不敢回去,祖母来过也没有用。最后,还是父亲出来,那根青柳枝依然拿在手里,只是没有再打下来。
“给我回去!”父亲的口气是那样不可抗拒。我没敢再固执,只能乖乖地回去,但依然是哭,腿和屁股依然火辣辣的疼……
“记住,谁都不能偷,在家不能,在外边更不能!”父亲坐在椅子上,依然怒气未消,晃着手里的青柳枝大声吼叫着,冲着我,也冲着其他的兄弟。语气是那样坚决,没有丝毫更改的余地。
我呜呜地哭了一个中午。饭菜端上来,一家人谁都没能吃好。
随后几天,那些小书和那根青柳枝一直静静地放在椅子后边的长条几上。每次走过桌前,我只能偷眼瞧瞧,却不敢擅自去动。见到父亲也只是低着头默默走开。父亲也发现了这些情况,每次看到我,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就这样又过了四五天的时间,在一次吃晚饭时,父亲又把我叫到面前。我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一下子便悬了起来。只见父亲回身把那些小人书拿了过来,放在我的面前,“拿去吧。”他的口气很缓和,“记住了,不能随便在家拿钱,更不能拿别人家的。”话说得坚决而肯定。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几分高兴,几分苦涩,还有几分担心与迷惑。我拿着小人书,规规矩矩地站在父亲面前,认认真真地听他把话说完,牢牢地记在心上。就是直到现在也不曾忘记。
父亲把小人书还给我,那根青柳枝在椅子后面的条几上却放了很多日子……
事情过去了大约半个来月,一次中午回家,进门便发现桌子上放着本新小人书。我眼前顿时一亮,拿起小人书就跑进灶间,向老祖母去问个究竟。
“猜猜,看谁买的。”祖母一边做饭,一边给我卖起关子来。我不加思索地说是她买的,她却笑着摇摇头。是母亲?是哥哥姐姐?我实在想不出。
“你爹买的。”祖母见我实在猜不出,便说了实情。
若不是祖母亲口讲给我听,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前不久,还因为小人书的事换过父亲的青柳枝。然而小人书是真的,就在自己的手上。我一口气翻了好几遍,真的是爱不释手。
父亲收工回来,我很快跑到水缸边给打了洗手水,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去做的,往常都是母亲支使了才会去干。父亲显得也很高兴,一边洗手一边问我那小人书是否好看。我笑着点点头。
“可不能光看画,上边有字,要好好地认,要学会念。”父亲擦过脸,收起了笑容,又神情严肃地叮嘱着。
我点头答应了父亲,而且真的这样做了。从那以后,再看小人书就不只是看看画,多半时间来认上边的字。不认识的就记在本子上去问老师。就这样,字学了不老少。有一次吃过饭,父亲拿了本小人书来考我。上边的字我十之八九都能读出来,甚至许多难字也能写得出。父亲高兴起了,说以后赶集再买小人书给我。但是父亲没能做到。
随着慢慢长大,我渐渐理解了父亲的难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能解决八口之家的温饱问题,已是竭尽全力了。我心里不再怪父亲,就自己想办法从同伴那里借书来看。常常不怕辛苦,动手抄下故事的内容,从中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好好地识字。”我时时记着父亲的话,学习上很是用功。中学毕业,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这在当时村民们的眼里,在不识几个大字的父亲的心目中,绝对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出了秀才了。”父亲高兴地合不拢嘴,但凡在人多的地方,便千方百计提及此事,好叫别人羡慕一番。然而,父亲这种欢乐的心境又一次被我打破了。
在上大学的第二年,我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眼病,跑了省城几家大医院,所有的医生看了都直摇头。一个月下来,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性子急的父亲嘴上烧起了很多燎泡,人消瘦了许多,一次剧烈地咳嗽,咳出来红红的血丝。祖母掉了眼泪,一家人都哭了。父亲没有听天由命,第二天一大早,就又带着我踏上了求医之路。去的是邻省的一家医院,是父亲的一位朋友引荐去的。到那后,第一次会诊大多数医生都建议进行角膜移植,但一时无法得到眼角膜。得知此事,一生倔强的父亲毅然提出取他的角膜,他说只要能把我的眼睛治好就行。在场的医生们都沉默了,望着这位从农村来的庄稼人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位六十多岁的老眼科主任看着我的父亲,他点点头,随之又摇了摇头说,“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那样做的,代价太大。”最终,他建议先采用常规疗法,用他研制的一种新药液,再配上常用药物,试一试再说。
我被安置下来住了院。那位老主任每两天就来给我做一次检查。一个疗程下来,他高兴地告诉父亲我的眼病已得到了控制,视力有望恢复。听到这样的消息,父亲竟激动地流下了眼泪。他紧紧地抓住老医生的手,就像是抓住了生的希望,连声说着谢谢、谢谢……
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我的眼睛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视力。父亲特地回老家一趟,从几百里以外的家乡背来不少土特产,来感谢那位老主任医师。是父亲诚挚且固执地坚持,老医生才不得不收下。父亲才算是了去了一桩心愿。
两个月后,父亲终于可以带我回家了。临别时,那位老大夫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知道吧,小伙子,如果当时真的需要手术,有一个人会把眼睛给你的,他就是你的父亲。”老人指了指站在一边的父亲,然后竖起大拇指对我说,“他呀——需要你好好地回报才行啊!”
我向老人点点头,牢牢地记下他的话。我知道,如果需要,父亲一定会的,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眼前的光明给了我,即便他独处黑暗也甘心情愿。这就是父亲——我的父亲。
终于看到了村口,看到了村口的大柳树。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欢快地在枝间跳来跳去,长长的柳丝在微风中慢慢地摇曳着……
柳树、柳枝,——这使我不禁想起儿时从母亲的匣子里拿钱挨打的事,想起父亲的那根青柳枝来。回忆父亲几个月来的苦苦奔波,望着他已现花白的鬓发和褶皱的脸颊,我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平生第一次拥抱了父亲。当提及儿时的那次经历,父亲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爽朗……
我真的需要好好地回报父亲,然而上天却没有给我这种机会。就在我参加工作的那年冬天,父亲因为一次车祸匆匆地离我而去,留给我的是永远的怀念,还有那一生都无法消去的遗憾。
若有来世,但盼还在父亲的膝下做子。需要时,愿他再高高地举起那根青柳枝,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一、二、三……——甘心去承受那阵阵的疼,甘愿去接受他深深的爱。
(责编/方红艳 插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