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话剧”在中国话剧史上的地位和贡献

2015-06-15 17:00孟丹娜
上海戏剧 2015年6期
关键词:京味茶馆老舍

孟丹娜

“京味话剧”的含义和特征

在作为舶来品的中国话剧的一百多年发展史上,富有地域特色的话剧流派争奇斗艳层出不穷,其中的滥觞有“京味话剧”。

所谓“京味话剧”,一般指由著名戏剧家老舍的名作《茶馆》、《龙须沟》等剧所开创的、由其后继者苏叔阳、李龙云、何冀平等人的剧作所发扬光大的、以凝练的北京方言描写北京城和北京人的、具有浓厚北京情调、风味、文化意蕴等“北京味儿”的话剧作品,如《左邻右舍》、《旮旯胡同》、《北京大爷》、《古玩》、《小井胡同》、《天下第一楼》等。其特征一是大都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写北京城的老胡同、居民大院的普通人平凡生活;二是都对老北京的人情世故、老北京特有的风物和饮食等俗文化表现出浓厚兴趣;三是都着意于民情世相的揭示;四是都强调对北京方言的把握,并运用北京方言去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这些特征主要体现于老舍、苏叔阳、李龙云、何冀平等人的话剧创作中。

“京味话剧”的贡献

1.老舍的“京味话剧”

建国前,老舍已经以小说家的身份从事过话剧创作。1949年后,他带着“他的对于民族祖国的挚爱和热望,他的正义感,他的对于生活的严肃”1和深厚的艺术积累,开始了话剧创作新历程。

1951年发表的三幕剧《龙须沟》,以北京城有名的贫民窟龙须沟四户居民在修沟前后的生活境遇和精神面貌的变化,控诉了旧社会反动政府给劳动人民造成灾难的罪恶,歌颂了共产党关心人民疾苦的功绩。该剧的成功,一方面体现了老舍高昂的政治热情与他一贯的现实主义艺术精神相互“磨合”的成功,另一方面则在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塑造、鲜活精炼的人物语言锤炼方面体现出浓郁的“京味”特征,从而成为老舍话剧“京味”的源头。首先,“假若《龙须沟》剧本也有可取之处,那就必是因为它创造出了几个人物。”2这包括善良懦弱的程疯子、胆小怕事的王大妈、口恶心善的丁四嫂、勤苦耐劳的程娘子和刚直勇敢的赵老头等。该剧主要围绕不同人物与臭沟的关系,以及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两方面来展开。其中,程疯子的个性刻画最为成功。这个原本很有才能、凭本事吃饭的艺人,在旧社会因为“不肯低三下四伺候有势力的人”,惨遭恶霸毒打,被赶出天桥,忍气吞声栖居在龙须沟。如今,他身上还留有诸如讲究礼节、身份和穿着打扮等某些旧艺人气息,尽管现实处境窘迫,乃至到了要依赖老婆才能生存的地步,他依然流露出与众不同、甚至悲天悯人的精神优越感。这种独特的精神和心理状态,造成他所独有的与实际处境不相切合、自尊而又自卑的言行举止和性格特征。老舍不仅深刻揭示了程疯子的性格特点,而且写出了他性格上的变化。解放后,他一改“疯”的精神状态,焕发出新的生命活力。剧作通过程疯子的形象,生动而雄辩地说明了旧社会如何把穷人逼成“疯子”,如何扭曲了人的本性,新社会如何使“疯子”变成正常的人、真正的人。因此,程疯子这一形象同时具有审美和认识价值。该剧的“京味”语言主要体现在人物对话上。无论是主要人物(程疯子、程娘子、丁四嫂),还是次要人物(王大妈、赵老头),其对话都符合各自的身份、性格,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恰好印证了老舍的自叙:“我要求对话要随人而发,切合身份。我力求人物不为我说话,而我为人物说话。”他说,“对话是人物性格的‘声音,性格各殊死,谈吐亦异。”(《老舍的话剧艺术》)3

《茶馆》是以其深刻的主题和卓越的艺术标志着老舍戏剧创作的最高成就,它不仅是老舍戏剧的代表作,也是中国当代戏剧的经典之作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剧艺术的卓越代表。

《茶馆》的“京味”表现有三:一是“侧面透露法”的艺术构思。在主题与典型环境的关系上,老舍充分考虑了以小见大、以个别表现一般,他为了表现严肃深刻重大的思想主题——“葬送三个时代”,未选取某个特殊的家庭或地域,而别出心裁地选择了几十年前北京一个普通大茶馆。这首先是因为中国的茶馆虽然性质上接近于西方的酒吧和咖啡馆,但是它更富中国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更富有“京味”。其次是因为旧中国的茶馆是个五方杂处的地方,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可以在此自由出入,这就可以使老舍把当时中国社会各阶层的人物按他的意愿“集合”起来,使他们各自“亮相”,而且丝毫没有生硬、勉强之嫌。再次是正因为中国社会各阶层人物都在茶馆活动,所以各阶层及各政治派别力量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必然会在茶馆有所反映,各种政治讯息也常常会透露出来。如以庞太监为代表的封建统治阶级和以康六为代表的农民阶级的巨大反差,以秦仲义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和以庞太监为代表的封建顽固派的矛盾冲突。最后是因为茶馆除了真实性外,还有象征意味。小小的茶馆成了大中国的一个“窗口”,或是旧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

二是卓越精美的对话艺术。首先,《茶馆》的人物对话体现了精炼、简洁、富有含蓄性的艺术特征。如第一幕康顺子首次来茶馆的细节,人物从上场到落幕,按一般戏剧描写肯定有不少戏份,但老舍只让她说了三个“我”字就完成了。还有戏中人物之间大量的辩论、争论、讨论都言简意赅,往往只有三五句甚至一两句,就达到了“张口就来”、“开口就响”的效果,然后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如在买卖康顺子的争辩对话中,康六举出“一家大小一天吃不上一顿饭”的事实,表明卖女儿的无奈,刘麻子则用“全村找不出十两银子”找借口替自己的低价辩解,这样简洁的论据不仅具有说服力,而且富有时代色彩。第一幕结束前的最后一句“将!你完了!”是正在下棋的茶客甲的一句棋语,老舍借它作为清帝国几百年历史的终结,含蓄悠远,意味深长。其次,《茶馆》的对话体现了上口、悦耳、富有节奏感的艺术特征。老舍说“用一字,造一句,既要考虑文字的意向,又要照顾到声音之美”,“将文字的意、形、字三者联合运用,一齐考虑”。如《茶馆》结尾,沈处长的6句(共7个带洋味被读成阳平调的“好”字)就将特务头子的洋奴嘴脸和霸气揭露得淋漓尽致,舞台效果很好。再次是亦悲亦喜的艺术风格。如第二幕中,唐铁嘴对王立发说:“我该抽‘白面儿啦,你看,哈德门烟是又长又松,一顿便空出一大块,正好放‘白面儿。大英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伺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么?”帝国主义的侵略深入到国人日常生活各个角落,唐铁嘴对抽上外国“白面儿”津津乐道,这是何等的麻木和可悲。《茶馆》在这方面与《阿Q正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是含泪的笑,是喜剧中的悲剧。

以《龙须沟》尤其是《茶馆》为代表的老舍话剧,在中国话剧史上显示出卓尔不群的独特样式与浓重的“京味”风格。首先,“人物第一”是老舍“京味话剧”艺术的最鲜明特征。亚里士多德认为“情节第一”,而老舍“写戏主要是写人,而不是只写哪件事儿”,“写戏,不要只钻到故事里。有了人物,故事自然也就出来了” 。4老舍的“人物第一”戏剧观念和样式就别具特色。第二,是“以写小说的方式去述说”。作为一个擅长人物塑造的著名小说家,老舍习惯以小说的叙述性对话去刻画人物,揭示性格,这就为他的剧作形成和他的小说一样的“京味”创造了条件。第三,是剧情结构不“抱住一件事去发展”,而是打破了传统戏剧“一人一事,一线到底”的戏剧规则,采用“人像展览式”、“坐标式”来结构全剧。第四,是生动幽默的戏剧语言。老舍戏剧运用北京方言,俏皮、机趣,通俗易懂,精炼简约,意蕴丰富,往往三言两语就能描写出一个生动的人物,喜剧色彩浓郁,给人感觉“馅儿多而皮儿薄,一咬即破,而味道无穷”。5总之,老舍的这些“京味”话剧,将中国当代现实主义话剧创作推向一个全新高度,为中国话剧赢得了世界声誉,同时在中国话剧史上具有突出的典范意义,是剧坛“京味话剧”的开始。

2.苏叔阳、李龙云、何冀平的“京味话剧”

新时期剧作家中首先提出向老舍学习的是苏叔阳,他创作于1980年的三幕剧《左邻右舍》就是有意识地向老舍学习的结果。该剧选取1976、1977、1978年的三个国庆节,通过北京一个居民大院里几户人家日常生活的喜怒哀乐、命运的悲欢离合和被扭曲的邻里关系的描写,揭示出中国社会在噩梦初醒后发展前进的曲折艰难。该剧的“京味”主要表现在截取生活的横断面,以风俗画般的剧情结构展现生活的真实、两种思想和势力的交锋,以及对李振民、洪人杰等人物形象的塑造。厂党委书记兼厂长李振民在“文革”中遭受批斗而家破人散,“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又被批判为“唯生产力论”,被勒令在家“反省”。然而重新工作后,他没有更多顾及家庭,而是充满了现代化建设的紧迫感,要拼老命将生产搞上去,因此不可避免地触及了“文革”既得利益者的痛处,他们污蔑他政治上“管、卡、压”、“拉帮结伙”,在生产方面则是掐脖子扣原料。面对邪恶势力,李振民坚持原则,不卑不亢,向中央反映情况,提出建议,坚信时代潮流是任何势力也阻挡不住的。剧中作为和李振民对立的邪恶势力的代表是“文革怪胎”、占领了上层建筑的“工人阶级”洪人杰,这个满口“革命”、“斗争”的小混混视“革命”、“斗争”为“较劲儿,对着干”、“就是要乱”,他好浑水摸鱼。他势利自私,尖酸刻薄,落井下石,幸灾乐祸,在大院里看见谁高兴他就不痛快,在社会上对解放思想、“真理标准”的讨论满腹怨愤。这样的人在不正常的历史时期能够如鱼得水,并与其他同类纠结起来形成一股不小的社会势力,这体现出作者对“文革”的深沉思索。该剧标志着苏叔阳的创作在经历了长期的政治禁锢和艺术摧残后的复苏,并开始向着“人”的返现、恢复现实主义传统的努力。

然而,公认颇得老舍京味话剧神韵的,主要是李龙云的《小井胡同》和何冀平的《天下第一楼》。《小井胡同》被看作是“《茶馆》的续篇”,描写北京南城小井胡同几户人家从旧中国崩溃前夕到1980年夏天这三十多年的生活变迁,深刻表现了当代中国的历史发展和社会下层人民的思想性格、内心情感。首先,该剧从“某片乡土特定时代的风土人情”和“历史造成的特定时期的人的精神”6两方面强调了作品的历史感。前者,就是剧本在民俗风情的描写中体现出时代风云激荡。作者以散漫体戏剧的恢宏画面,将小井胡同的刘家祥、石掌柜、许六、陈九龄、小媳妇五户人家,以及滕奶奶等众多与小井有关系的老街坊们的富有民俗风情的生活,置于旧中国崩溃前夕、大跃进的1958年、“文革”初期、1976年秋天、1980年夏末等当代中国的历史转折点上去描写,从这些市井细民的日常生活中,深刻反映了1949年以来新中国的社会历史变迁。恰如小井胡同是北京城的“五脏六腑、七十二经络”中的“一根细筋”,小井胡同居民三十多年来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同样也与北京城乃至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休戚相关。“历史造成的特定时期的人的精神”,表现为对小井胡同居民的性格与心灵的真实刻画。作者将“普通人”、“小人物”看作是“中国的脊梁”,“在‘小人物身上写出人的伟大,在‘市井细民身上寄托对祖国的爱,从民俗画卷看历史风云”7因此,他一方面揭示了这些人心灵的美好与善良,另一方面又揭示出他们在遭受欺辱而忍无可忍时的倔强与坚韧。这种性格化特点在小井胡同的“历史的碑石”和“良心”的腾奶奶身上,表现得尤为生动感人。这个心地善良、疾恶如仇的老人对老街坊们极力爱护,对那些欺辱者、强暴者,她则像是愤怒的天神。剧中最传神地写出滕奶奶这一性格特征的,是她为刘家“呼号募捐”那场戏:刘家祥在地震中被砸断腿,刘女二妞为悼念周总理被抓,二妞之子小六九被吓出毛病,小媳妇还要当着众街坊的面斗争二妞。在这个节骨眼上,滕奶奶为刘家“呼号募捐”的嘶哑、急切、悲壮的呼唤声就像惊雷般炸响在胡同上空,代表了小井人民对苦难的同情与关爱,更体现出小井人民对黑暗势力英勇抗争的“底层人的尊严”。其次,该剧以工笔与写意相结合的笔法去写生活,而形成散漫体戏剧那种气度恢宏的大画面,以新鲜生动的细节去“堆”人物,往往三两笔就勾画出栩栩如生的老街坊形象。这体现出李龙云受《茶馆》的影响而做的独特创新:“从空间说,前者以茶馆为中心,三教九流、男女老少可以随时上下,通行无阻;后者是个大杂院,人们就难以进出自如了。从人物数量上说,两者也是众多。前者从各阶层里选择来的,各具典型;后者都是市井细民,要塑造出各个不同的典型,困难更多。再者,前者有许多人物是‘子承父业的,如刘麻子之有小刘麻子之类;后者大都三十年一贯制,从头写到尾。难度也更大了!”8

《天下第一楼》将民国初年京城烤鸭老字号“福聚德”的一段兴衰史搬上了舞台,不仅展示了北京烤鸭的美食文化和旧北京的民俗风情,而且以福聚德作为近代中国社会的缩影,其兴衰更是寓意着人生的沧桑与无奈,寄寓了作者对民族文化、民族性格的反思与批判。正如著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所说:“何冀平创作《天下第一楼》,走的正是老舍先生《茶馆》的路,但是她并不亦步亦趋地模仿《茶馆》,而是另辟蹊径。”9主题内涵上,它不像老舍从茶馆中折射出社会政治的风云变幻,而是将笔触伸向人的性格和心灵深处,去反思和揭示民族传统文化,分析国人深层的文化和心理结构;剧情结构上,《茶馆》是散漫、开放式的,《天下第一楼》则是集中、闭锁式的,围绕卢孟实写福聚德的兴衰和人生的苍凉。

“京味话剧”的地位

“京味话剧”虽然作家作品不多,但是名家迭出,名作频现。它作为中国话剧史上第一个成型的具有明显地域色彩的话剧创作流派,弘扬了严肃的现实主义精神,体现出独特的艺术构思特征,塑造了较为丰满的戏剧人物形象,表现出浓郁的民族戏剧风格,在剧坛上竖立起“京派”的大旗,与“京派”小说等其他“京派”文化产品遥相呼应,为中国话剧和北京文化的繁荣作出了突出贡献,在中国话剧史上占有重要位置。

(作者为燕山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讲师,本文为旅游兴市下河北舞蹈旅游资源的开发与应用课题,项目编号:201407037)

注释:

1.茅盾.光辉创作二十年的老舍先生[J].抗战文艺 第9卷第3、4期合刊,1944.

2.老舍.《龙须沟》的人物[J].文艺报 第3卷第9期,1951.

3.李赣 熊家良 蒋淑娟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A].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

4.老舍.人物、生活和语言[J].河北文学·戏剧增刊,1963(1).

5.老舍.戏剧语言[J].剧本,1962(4).

6.李龙云.学习·思索·追求[A].荒原与人[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449.

7.董健.从民俗画卷看历史风云[J].南京大学学报,1981(4).

8.陈白尘.重读《小井胡同》[J].钟山,1984(2).

9.史美令等.重振雄风——北京人艺人谈《天下第一楼》[N].光明日报,1988-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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