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
◆◆1◆◆
“爸,哈佛算是最好的大学吗,在全世界?”
“算吧,至少也是最好的大学里的一个吧。”
“那考上哈佛,算不算成功了呢?”
“可以算吧,至少也算是成功了一半吧……”
“……”
“你将来要考哈佛吗?”
“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当成功人士。”
“那你想成为什么?”
“我只想当一个普通人,做点什么都行。”
“好吧。”
◆◆2◆◆
儿子12岁了。他3岁时,我到上海工作。直到他10岁,才把他接过来上学。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我其实没有什么概念,尽管每天晚上都会跟他通电话。当时他很胖,110斤了,这让我很忧虑。为了减肥,只好把他最怕的姥爷请到上海,严格按照计算好热量的食谱做三餐,每天晚饭后还要逼着他走上几公里。这种事只有他姥爷适合,我就不行,他只要说句:“不想去。”我就束手无策了。幸好,他后来迷上了篮球,才终于控制住了体重,逐渐恢复到相对正常的状态,而且个子长得很快,12岁就1.7米了。有时候,看着这个又高又壮的男孩站在面前,用开始变声的嗓音跟我说话,我真的会忽然有些不大习惯。他成长得太快了,层出不穷的变化,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还是那个看到任何一种小汽车模型就挪不动步,喜欢独自拿着小汽车在床边不声不响地推上半小时,并且一定要让自己的目光透过车前窗的4岁男孩,还是那个见到与恐龙有关的书或画册就要买,对恐龙世界迷恋得不得了的5岁男孩……长期不在一起生活,把他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固化了。
他还没有到上海的时候,我经常回想起来的是这样一些场景片段:有一年冬天,我请假回抚顺,离开的前一天,陪他在家里玩,他拿着恐龙书就在那里看。我说:“要是我们是恐龙,会是什么龙呢?”他说:“你是侏罗纪的雷龙,我呢……是白垩纪的霸王龙。”“为什么我们不在同一纪?”“因为我们见不到面啊。”
他7岁那年的夏天,在上海火车站的站台上,他拉着自己的绿色小拉箱,站在车厢门口,他妈妈催促他快点上车,她去提他的小拉箱,他忽然生气地甩开了她的手,大声说:“你干什么?!”上车之后,他就再也不说话,眼含着热泪。
还有他3岁时,他最喜欢我带他玩我发明的“拖死狗”游戏,就是他趴在地板上,我在后面抓着他的脚踝,从这个房间拖到另一个房间,他会笑个不停,他会大声说:“再来啊,爸。”那时候他很开朗,是个自己看动画片都会笑得满地打滚的男孩。
他4岁时,我给他取了绰号——大象。因为有一天晚上他看完恐龙书,就在地板上晃晃悠悠地走,像在模仿什么恐龙的姿态。我问他:“这是霸王龙吗?”他回过头来表情神秘地说:“是大象。”从那以后,我就管他叫“大象”了。他不喜欢这个绰号。过了好多年,我才终于明白,他当时之所以会模仿大象走路的样子,只是因为他想到我没几天就要走了,他要像成年象那样,自己走路。可我这个笨爸爸根本没有理解这些。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他知道大象是成群的,成年象是绝对不会让小象落单的。
◆◆3◆◆
可我还是喜欢叫他“大象”。我希望他能像大象那样强壮,无忧无虑,没有天敌。我的朋友们也喜欢叫他大象,这让他颇为不满,但也只好听之任之了。那时候他已经在上海了,会做出觉得别人无聊而自己只好无所谓的表情了。他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过于少言寡语的小男孩,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恢复了能言善辩的本色。他会跟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把我带到上海不满吗?因为你让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还要让我在这么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我一点都不喜欢上海。”我试图说服他,证明这是正确的选择:“在上海你会有更好的环境,可以有更好的学习条件,将来可以考更好的大学……”他反问道:“那又怎么样呢?你一定会说出一大堆理由来让我接受,我能不接受吗?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大象出生时,我就想,将来绝不能让他因为学习而受委屈,只要他过得开心就行。可是我食言了。我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为了他的成绩焦虑,冲他发脾气,训斥他不努力。这让他非常失望。
有时候,我不得不为了某句因为发脾气说出来的不得体的话而向他道歉。比如有一天,在跟他讨论“为什么请了家教却不能明显提高成绩”这个问题时,我说出了一句非常不理智的话,让他异常愤怒。我说:“任何陷入无法主动选择而只能被动地被选择的人都是愚蠢的!”他听完就跳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大声地反问我:“你凭什么就这样污辱那些陷入被动的人?难道你当初学习不好、不得不去工厂里当工人也是愚蠢的吗?你知道‘愚蠢这两个字有多么伤人吗?”好吧,我承认当初我也是个愚蠢的人,我道歉。
◆◆4◆◆
儿子有一回从同学家里回来,就问我:“爸,你为什么不买房子呢?”我说:“买不起。”“那你为什么要到上海来呢?”我说:“因为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你一定要到上海来才能看书写作吗?”“这里有美术馆。”“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反正我就是觉得你其实在哪里都能写东西。”显然,他是被同学家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刺激到了。我告诉他:“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比什么都重要。”他听着,摇了摇头:“反正理解不了你的想法。再说了,你写作能挣多少钱呢?你出一本书能挣多少钱呢?是不是只有出了名,才能挣很多的稿费?”
我试图通过耐心的解释,让他明白,能一直喜欢,比有没有钱重要得多。“可是我觉得你还是在乎钱的……”是,我确实是在乎的,我会在乎稿费的高低,会计算版税的多少,会在乎自己的薪水和年终奖的增长……后来他表示,他并不是要否定我喜欢写作读书这件事,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但仍然觉得我没有成功。
暑假里,他的同学有一半都跟父母出国旅行去了。不过他倒并不羡慕他们。他只想多一些时间打篮球。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去迈阿密,看一场热火队的季后赛。除此之外他都没兴趣。他觉得去国外玩也没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可看的呢?他说:“爸,你的理想是什么呢?就是当个作家?”我告诉他:“先得养这个家,然后才是其他。”“这很难吗?”他淡淡地说道:“我觉得这个你已经做到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怎么能成功的问题。”
◆◆5◆◆
他的理想是将来能去NBA打球。我说这很难。他觉得他将来完全可能靠打篮球活着。他从网上下载了NBA训练大纲,带着几个小伙伴按照大纲的要求训练,只是运动量减半。那个篮球场我去过,它在河边的一个社区公园里,是个围着铁丝网的露天球场。因为没有教练,他的很多动作都不够标准,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热情。他会通过看NBA比赛来纠正自己的失误动作。每次训练,他都练得很刻苦,以至于我会犹豫,到底要不要把他送到体校去打篮球?可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太不切实际了。我发现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保守。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考虑将来怎么活下去啊。
“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将来不会像你们这一代人这么累的。”他说,“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随便做点什么都能活……就算我上不了大学,也一样可以。”我已是一个保守主义者,而他呢,是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我对未来的忧虑在他看来,或许是莫名其妙的。而他的“成功”和“不需要成功”观念的自相矛盾,在我看来则是这个年纪男孩的基本特征。他真正在意的,其实是那种自由的感觉。
每次陪他练完篮球,我们都会走到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里吃冰激凌、喝水,主要是为了跟他聊一会儿。我们坐在大玻璃窗前,看着外面的马路。我早已习惯了话题由他来选择。他不大喜欢跟我聊NBA,他知道我现在基本不看了。如果一定要谈的话,他也会有意谈些关于乔丹、马龙、约翰逊和张伯伦这些老早年代球星的事儿,为的是照顾我,不至于冷场。他更愿意问我一些历史方面的问题,比如,甲午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美国会是超级大国?美国的南北战争为什么爆发?黑人为什么会被歧视?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的篮球明星?我们会不知不觉地待上一个多小时,然后才离开。其实我知道,他只是想多跟我待上那么一会儿,我也是。
◆◆6◆◆
“爸,明天你回来吗?”
“没什么事就会回来。”
“哦,那我告诉奶奶。”
“我再陪你走一会儿吧……”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
“我陪你过马路吧……”
“不用了,你不是还要赶着写东西吗?”
“没关系,过了马路,我可以去坐地铁。”
“你还是打车吧,节省点时间。”
(摘自作者豆瓣网主页)(责编 悬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