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穿鞋记（下）

王露露

学习

岁月真是把杀猪刀。随着时空的迁移，我的中国情结被剁得七零八落，片甲没留下几块。我在荷兰不但爱上了三公分窄跟紧脚皮鞋，而且得寸进尺，对跳舞也从反感到着迷了，几个月不去跳，脚跟就发痒，便包里揣着高跟鞋，到舞会门口换上。先是六公分跟的，后来发展到八公分的，还不过瘾，最后低于十公分的免谈。我恋上了走高跷的感觉，尤其是身穿虎皮裙脚踩地雷爆炸的节奏跳舞时，缺了高跟鞋，我的身材就不能显得凹凸有致，中段就不能貌似杨柳细腰。多亏十公分高跟，我这个瘦了吧唧的地出溜，突然个头“见长”，前挺后撅的，煞有介事。

说到前挺后撅，我是东方人体型，上身不能说一马平川，最多也就是两个黄土坡。我站在茹毛饮血喝白奶食红肉、胸峰高耸臀部高翘的欧洲女人旁边，只有相形见绌的份儿。因此我决定弄虚作假，跑到商店买特殊加衬文胸，把我上身的局部地区支撑得高耸入云。听是听说过，文胸的海绵填料时间久了，可能对健康有害，但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如果有人说我要美不要命，我则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变迁

苏三在变，我在变，我的祖国也在变。中国经济腾跃以后，到荷兰旅游的同胞日渐增多，一些名牌商品的专卖店还特地雇用了荷籍华人当促销员，以方便和吸引来自祖国的阔老阔太、款哥款姐。我由于工作关系常去阿姆斯特丹。那里中国游客云集，尤其是在高档商店和红灯区。每每远远看到他们，我便立马改道行驶。他们虽然横扫我连看都不敢看的名表、价格像电话号码似的衣服和化妆品，但那装束令我心跳不已。有的大款身穿高档西装，戴绅士领带，可脚上却是运动鞋。耐克球鞋价格再昂贵，在荷兰也只能用于健身房和运动场。运动鞋配西装领带，张冠李戴。女士也令我坐立不安。再不内行，我也看得出她们中不少人把中国古典美人的丹凤眼切成了欧式牛眼。精巧的东方面孔冷不丁地嵌入欧式牛眼，脸盘被霸占了一半，比例失调，牵强附会，不伦不类。

也是由于工作关系，我常在电视实况脱口秀中与荷兰名人同桌，一起接受采访。随后我们按这里人的习惯，到演播室楼下的咖啡馆小饮几杯意思意思，或者大喝特喝一醉方休，大家随意。虽然心照不宣，但我们目的明确，即联络感情，编织关系网。每次一块儿喝酒或喝饮料（我几十年如一日，不改初衷，只喝热茶），我都收获匪浅，满载而归。

有一天我去排电视节目，过后在咖啡馆看到众人咬耳朵。我向来做贼心虚，缺乏自信，生怕他们是在议论我，说我荷兰文有汉语口音还到电视上胡咧咧，丢人现眼，所以没脸没皮地凑上去听个究竟。原来他们是在悼念一位话剧演员兼电视明星，她还不到40岁就医治无效香销玉殒了，而其病因早在数月前就被媒体长篇累牍地分析报道过了。我绞尽脑汁，仔细回忆那些文章。乳腺癌。我记得一本杂志上刊登了一张外科医生提供的彩色照片。隆胸用的硅胶本来是透明的，但植入胸脯时间长了以后，也许是因为里面有杂质，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那材料发霉变质了，硅胶袋子内出现黑点点。这样一来，乳腺癌的温床就铺垫好了。

审美

生与死，即使是与我不相识人的生与死，有如警世钟，一下子敲醒了我。我突然发现，入乡随俗把我给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还说别人不伦不类四不像呢， 我就是这种人的鼻祖。20多年前，我认为荷兰年轻人自虐，放着平跟厚底宽松鞋不穿，专找三公分窄跟鞋禁锢自己，还称其为漂亮潇洒。20年后，我迷上了十公分高跟。不仅如此，当祖国的同胞穿着宽松舒适的运动鞋在阿姆斯特丹逛名牌商店时，我竟然向荷兰人看齐，为这种穿戴面红耳赤。我一方面使用填满海绵的文胸，对欧洲女性用硅胶隆胸习以为常， 不管不顾其对健康的潜在危害，一方面不能想象自己的女性同胞拉眼角切双眼皮。同样是对父母给予我们的血肉之躯进行改造，同样是不利于人体健康，我却潜移默化地认同了欧洲人的价值观，认为改造眼型不可思议，多此一举;而改造乳房情有可原，尚可商议。

说起改造，我又想起20多年前和苏三的争论。她批评中国过去裹小脚的陋习，但荷兰妇女现在干啥？跟胸脯干上了，把局部隆得山高水长。两种做法时隔一百余年，距离一万多公里，伤害身体的部位一上一下，可本质有啥区别？再说现代西方的高跟鞋，它与裹小脚虽然也时隔一百多年，汤是换了，但药换了吗？ 穿小鞋断脚趾头，穿高跟鞋挤脚趾头，轻重缓急确有不同，但出发点难道不是一样吗？自千百年前到如今，地球上的女性重复着跟自己的天体较真，一如既往地切割扭曲自己，以为这样就能取悦男性。从这一点来看，东西方有啥区别？

20余年前，我从中国人的视角看待荷兰人的衣着习惯和审美价值;20多年后，我从荷兰人的视角看待自己同胞的衣着习惯和审美价值，结果一样，均使我品头论足，满腹牢骚，优越感泛滥。认识到这一点以后，我停止了作为东方人评判西方人的做法，也不再作为西化的东方人对自己的同胞指手画脚。难道这就是我20多年来在文化冲击中挣扎搏斗，纠结沉浮所注定要达到的彼岸？难道这就是我20余年来迷茫徘徊于东西方的最终意义？

贯通

渐渐地，我意识到，评判东西方审美观属于无效劳动，就像评价东西方的生活观也属于浪费青春。脱离了环境谈审美和价值，只能导致不解、不满、迷茫、讽刺和嘲笑。但是，如果我们因此就放弃比较东西方，我们会失去互相借鉴的良机。正是由于环境的不同，东西方能够帮助对方发现，自己本来认为天经地义、不可置疑的真理其实是相对的。要是把它放在处于另一个历史发展阶段的遥远国度里，它兴许会显得荒唐至极。

中国过去的三寸金莲，在当今欧洲人的眼里令人费解，惨无人道。而对好不容易摆脱了三寸金莲的中国妇女来说，现代欧洲的十公分高跟鞋照样是跟妇女的天足过意不去，没事找事。当代中国人闹不懂欧洲妇女为啥把好端端的胸脯切开塞进去一袋橡胶，给乳腺癌以乘虚而入的机会，而欧洲人觉得中国人切双眼皮画蛇添足，有自残倾向。

可见，东西方如果比较得不得当，会伤了和气甚至伤害民族感情，后果不堪设想。但要是比较得恰到好处，则能帮助彼此少走段弯路。这好处不是桃花源记，虚无缥缈，而是指日可待，触手可及。但其前提是深入虎穴，了解对方，不加任何评判地了解对方，自我感觉良好可以，但排斥异类则不可取。这样便能在虎穴中得到名为正见的虎子，并以此正见重新审视自己文化的优缺点，在心中达到东西合璧，天地合一，在行动中促进东西和谐，世界和平。如此以往，当初对彼此的偏见会结出相互理解和欣赏的硕果。而虎子呢，照样可以留在虎穴，生活在深山老林，在母虎的羽翼下茁壮成长。东西方呢，照样可以保留自己悠久的文化传统，又不影响汲取对方的长处。这样双方便能如虎添翼，博采众长，成为屹立于世界的强国之一、之二。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