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颂
候车室外。老藤垂下白花像
未剪的长发
正好覆盖了
轮椅上的老妇人
覆盖她瘪下去的嘴巴,
奶子,
眼眶,
她干净、老练的绣花鞋
和这场无人打扰的假寐
而我正沦为除我之外,所有人的牺牲品。
玻璃那一侧
旅行者拖着笨重的行李行走
有人焦躁地在看钟表
我想,他们绝不会认为玻璃这一侧奇异的安宁
这一侧我肢解语言的某种动力,
我对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两个词(譬如雪花和扇子)
之间神秘关系不断追索的癖好
来源于他们。
来源于我与他们之间的隔离。
他们把这老妇人像一张轮椅
那样
制造出来,
他们把她虚构出来。
在这里。弥漫着纯白的安宁
在所有白花中她是
局部的白花耀眼,
一如当年我
在徐渭画下的老藤上
为两颗硕大的葡萄取名为“善有善报”和
“恶有恶报”时,觉得
一切终是那么分明
该干的事都干掉了
而这些该死的语言经验一无所用。
她罕见的苍白,她罕见的安宁
像几缕微风
吹拂着
葡萄中“含糖的神性”。
如果此刻她醒来,我会告诉她
我来源于你
我来源于你们
箜篌颂
在旋转的光束上,在他们的舞步里
从我脑中一闪而去的是些什么
是我们久居的语言的宫殿?还是
别的什么,我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我记得旧时的箜篌。年轻时
也曾以邀舞之名获得一两次仓促的性爱
而我至今不会跳舞,不会唱歌
我知道她们多么需要这样的瞬间
她们的美貌需要恒定的读者,她们的舞步
需要与之契合的缄默——
而此刻。除了记忆
除了勃拉姆斯像扎入眼球的粗大砂粒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不,不。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个唱和听已经割裂的时代
只有听,还依然需要一颗仁心
我多么喜欢这听的缄默
香樟树下,我远古的舌头只用来告别
夜间的一切
我时常觉得自己枯竭了。正如此刻
一家人围着桌子分食的菠萝——
菠萝转眼就消失了。
而我们的嘴唇仍在半空中,吮吸着
母亲就坐在桌子那边。父亲死后她几近失明
在夜里,点燃灰白的头撞着墙壁
我们从不同的世界伸出舌头。但我永不知道
菠萝在她牙齿上裂出什么样的味道
就像幼时的游戏中我们永不知她藏身何处。
在柜子里找她
在钟摆上找她
在淅淅沥沥滴着雨的葵叶的背面找她
事实上,她藏在一支旧钢笔中等着我们前去拧开。
没人知道,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夜间的一切尽可删除
包括白炽灯下这场对饮
我们像菠萝一样被切开,离去
像杯子一样深深地碰上
嗅着对方,又被走廊尽头什么东西撞着墙壁的
“咚、咚、咚”的声音永恒地隔开
稀粥颂
多年来我每日一顿稀粥。在它的清淡与
嶙峋之间,在若有若无的餐中低语之间
我埋头坐在桌边。听雨点击打玻璃和桉叶
这只是一个习惯。是的,一个漫无目的的习惯
小时候在稀粥中我们滚铁环
看飞转的陀螺发呆,躲避旷野的闷雷
我们冒雨在荒冈筑起
父亲的坟头,我们继承他的习惯又
重回这餐桌边。像溪水提在桶中
已无当年之怒——是的,我们为这种清淡而发抖。
这里面再无秘诀可言了?我听到雨点
击打到桉叶之前,一些东西正起身离去
它映着我碗中的宽袍大袖,和
渐已灰白的双鬓。我的脸。我们的脸
在裂帛中在晚霞下弥漫着的
偏街和小巷。我坐在这里。这清淡远在拒绝之先
活埋颂
早晨写一封信。
我写道,我们应当对绝望
表达深深的谢意————
譬如雨中骑自行车的女中学生
应当对她们寂静的肢体
青笋般的胸部
表达深深谢意
作为旁观者,我们能看到些什么?
又譬如观鱼。
觉醒来自被雨点打翻的荷叶
游来游去的小鱼儿
转眼就不见了
我们应当对看不见的东西表达谢意。
这么多年,惟有
这鱼儿知道
惟有这荷叶知道
我一直怀着被活埋的渴望
在不安的自行车渐从耳畔消失之际。
在我们不断出出入入却
从未真正占据过的世界的两端
秋鹮颂
暮色——在街角修鞋的老头那里。
旧鞋在他手中,正化作燃烧的向日葵
谁认得这变化中良知的张惶?在暮光遮蔽之下
街巷正步入一个旁观者的口袋——
他站立很久了。偶尔抬一抬头
听着从树冠深处传来三两声鸟鸣
在工具箱的倾覆中找到我们
溃烂的膝盖。这漫长而乌有的行走
——谁?谁还记得?
他忽然想起一种鸟的名字:秋鹦。
谁见过它真正的面目
谁见过能装下它的任何一种容器
像那些炙热的旧作。
一片接一片在晚风中卷曲的房顶。
惟这三两声如此清越。在那不存在的
走廊里。在观看焚烧而无人讲话的密集的人群之上
卷柏颂
当一群古柏蜷曲,摹写我们的终老。
懂得它的人驻扎在它昨天的垂直里,呼吸仍急促
短裙黑履的蝴蝶在叶上打盹。
仿佛我们曾年轻的歌喉正由云入泥
仅仅一小会儿。在这阴翳旁结中我们站立;
在这清流灌耳中我们站立——
而一边的寺顶倒映在我们脚底水洼里。
我们蹚过它:这永难填平的匮乏本身。
仅仅占据它一小会儿。从它的蜷曲中擦干
我们嘈杂生活里不可思议的泪水
没人知道真正的不幸来自哪里。仍恍在昨日,
当我们指着不远处说:瞧!
那在坝上一字排开,油锅鼎腾的小吃摊多美妙。
嘴里塞着橙子,两脚泥巴的孩子们,多么美妙
捂腹奔赴自我的晚餐
让我们设想在每一条河中
在不同的时代跃出水面的鱼
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而将它在平底锅上烤焦
是多么乏味的事啊。
这光洁的瓷盘中,我们曾烧死过布鲁诺
让我们设想这条鱼游弋在我的每一首诗里。
写独裁者的诗
写寂静的边境修道院的诗
写一个黑人女歌手午夜穿过小巷被扼住喉咙的诗
写我父亲癌症手术后
踉跄着去小便的诗
写雨中的老花园的诗
我往它切开的腹中撒下盐
和古怪的花椒。
不再是一小把、一小把的泥土和噼噼啪啪的泡沫
而将剖开我腹部像扒开河面夺路而去的
又是怎样一个神经质的、
疲倦不堪的孩子?
我说过死神也不能让我丧失语言。
谁能真正猜到一条
鱼在那火中的回忆——
它油腻腻的皮肉是本时代的文学,却不是我的。
我有一份破釜沉舟的晚餐:
正如此刻在沙发下打盹的猫
和任何一片干涸的河床
曾经拒绝的那样
注①:(ciordano Bruno,1548-1600),意大利人,殉道者。
因批判经院哲学和反对地心说,1592年被捕入狱,最后被宗教裁判所判为异端烧死在罗马广场。
麻雀金黄
给蓝角、李三林
我嘴中含着一个即将爆破的国度。
谁的轻风?在吹着
这城市的偏街小巷
早晨的人们,冲掉马桶就来围着这一炉大火
又是谁的神秘配方
扒开胸膛后将一群群麻雀投入油锅
油锅果然是一首最古老的诗
没有什么能在它的酸液中复活
除了麻雀。它在沸腾的锅中将目睹一个新世界
在那里
官吏是金黄的,制度是金黄的,赤脚是金黄的。
老麻雀们被撒上盐仍忘不了说声谢谢
柳堤是金黄的
旷野是金黄的
小时候,我纵身跃上穿堂而过的电线
跟麻雀们呆呆地蹲在一起。
暴雨来了也不知躲闪。
我们默默数着油锅中噼噼啪啪的未来的词句
那些看不起病的麻雀。
煤气灯下通宵扎着鞋底的麻雀。
为了女儿上学,夜里去镇上卖血的麻雀。
被打断了腿在公园兜售气球的麻雀。
烤山芋的麻雀。
青筋凸起的养老金的麻雀。
每晚给不懂事的弟弟写信的妓女的麻雀。
霓虹灯下旋转的麻雀。
现在是一个国家的早晨了。
在油锅中仍紧紧捂着这封信的麻雀。
谁的轻风?吹着这一切。谁的静脉?。
邮差是金黄的。忘不了的一声谢谢是金黄的。早餐是金黄的
注①:斯洛文尼亚诗人阿莱西-希德戈的句子。
滑轮颂
我有个从未谋面的姑姑
不到八岁就死掉了
她毕生站在别人的门槛外唱歌,乞讨。
这毕生不足八岁,是啊,她那么小
那么爱笑
她毕生没穿过一双鞋子。
我见过那个时代的遗照:钢青色远空下,货架空空如也。
人们在地下嘴叼着手电筒,挖掘出狱的通道。
而她在地面上
那么小,又那么爱笑
死的时候吃饱了松树下潮湿的黏土
一双小手捂着脸
我也有双深藏多年的手
我也有一副长眠的喉咙:
在那个时代从未完工的通道里
在低低的,有金刚怒目的门槛上
在我体内的她能否从这人世的松树下
再次找到她自己?哦。她那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