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前的夏天

2015-06-10 11:47权蓉
文苑 2015年6期
关键词:五爷枇杷桃树

权蓉

日子么,就要自得其乐。像蚯蚓给自个儿截成九段,凑两桌打麻将的,还有一个端茶倒水的。

夏天这个嫩嫩的词,要与它匹配,必是不同层次的绿、不同调子的蓝、灿烂的阳光、蒙蒙的雨,以及跑不了的当季水果。妈妈在电话里说,哪里哪里的樱桃枇杷因为没人吃掉了一地,或是被鸟儿盘踞成了老巢。末了分析理由,说爱吃的孩子们不在,她都算我们那片儿的年轻人了,自然也就成了这样。隐隐的,听出了孤寂的味道。

她专门去树上为弟弟摘了一些放在冰箱里,说等他放暑假回去吃。我说那我呢?十足的争宠口吻。妈妈鄙视我,说有本事你自己回来吃呗。没想到爸爸病了,我还就回去了。

下火车后坐早上的班车回去,车空得算上司机也没有十人,跟车的大姐抱怨夏天的人流量少,生意难做。车过柳桥,一大片荷塘,粉粉的花苞在晨雾里站在低伏的一片绿上。早起的人三三两两在吊桥上走,河道的水流得不紧不慢,真是入了仙境,可动的却是凡心。

樱桃、枇杷都过了季,挨近公路的有果园的农家在路边摆卖的是油桃、李子和青苹果,看它们整齐地码在竹筛里,极具诱惑,可惜车却没停。后来回去问,说那年六月回去就有樱桃、枇杷,今年怎么就没了。奶奶说那年闰了四月,季节晚些。

季节,这是个回家才能强烈感受到的词,绿了草、红了花、起了露、落了霜,站那里一眼就收眼底,不像在城市,靠日历和实时温度来提醒,过了一个季节也没有什么留在心底。

爸爸病房隔壁的一个大爷竟和我们家是远亲,他应该算是整个楼层最活跃的人,不仅哪个病房的人的故事知道,还知道某些病人的亲戚的故事,仅只这些也就罢了,他连救护车拉来的为什么受伤、送来急诊的是谁,和谁谁谁有什么关系,都能一一道来。有时讲完,还要附赠给我两个故事——也许是未曾碰到过我这样一直听他讲话的人。

说某病房的小伙子,十八岁多一点,竟成了植物人。然后不说了,等我问“怎么了”,我问了,他才继续讲——打工,中午下了班,在转角处,有两个人抬了件东西,路窄,他往后退一步让路,脚踩空了。“一拃长个小坎,就摔成了植物人,你说说他这命。”

救护车送来一个大爷,说是去捡柴,走到公路中间,让辆轿车给撞了。还有一个大爷是帮亲戚翻屋顶上的瓦,从房顶上摔了下来,两家争执,都不愿意付钱。“你看这些人,老都老了还看不穿,遭些横祸。”他又评说。

爸爸出院后,医生嘱咐静养。因为无聊而被妈妈安排去给自己钓鱼熬汤。比起妈妈来,他技术一般,两根钓竿,也没几条上钩。妈妈气得鼻子都歪了,倒不是鱼少,而是原本就为打发时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爸爸却要弃竿,雄心勃勃地说要自己下水去大捞一场。

屋前有株没有管理的桃树结了六个桃子,没打药,上面有虫疤,样子不美,味道却很好。每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起床,穿过院子,走一小段路,在桃树下跳脚摘一个下来。有天我妈鄙夷我,说馋虫,那有什么好吃的,你五爷家的桃今年结得好,你上去摘。

说完她沉默了,五爷已经去世了。

夜晚站在院子里看得见那些星星在闪,我自己也懵了,说是星星在闪还是我眨眼了。妈妈说真是没出息了,小时候你不唱什么小星星,眨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吗?我认不出星座,也标不成银河,只是抬起头傻看,当然,还冒出些觉得自己活得真可怜的想法——上次看星星的时间,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们每天柴米油盐,偶尔相对闲坐时,就讲讲这半年村里新近发生的事,新近出生和离世的人。对,还有杨二,他来帮着收了麦子,还栽了一天秧。我们不讲时事,也不谈心灵,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世俗的我们只有世间的俗事。

割了韭菜,还没上台阶,被我妈拦住,说你爸最近抽烟吗?我说他最近都没抽烟,说一抽就觉得口里发苦。我妈跟侦探似的,他说你就信?我看见了一堆烟灰,这几天钓鱼你也没跟去,肯定出去就背着抽烟了。说着还要带我去看证据。

晚上自然是三堂会审,奶奶、妈妈、我坐一边,我爸坐一边。我妈申诉,老的怎么了小的怎么了别人怎么了你怎么了病怎么了没病怎么了,最后结束语,你自己的身体自己看着办,反正我管也白管。接着我们家奶奶高度概括了我妈的全局战略眼光,然后闭幕。

这期间,我爸一共申辩两句,我一句话没说。

弟弟放假回来,我的假期却快结束了,他越来越瘦越来越高,已经显出一个少年对社会的忧郁和憧憬。我们坐在一起玩低阶的游戏,说偶尔带有省视的话,我们亦不谈心灵,甚至回避掉现实,只是陪伴。

走时自然是弟弟送我,也自然是他一件件给我数着,什么什么有没有带。

他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夸他,说他长大比我有出息。

七月前的夏天,我回了趟家,明显没了上次的悠游,也许,这就是成长。

那株桃树今年结了六个桃,我一天摘一个,我走了,桃树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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