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师

2015-06-10 20:59夜子
十月 2015年6期
关键词:师傅

夜子

1

今天正好有场婚礼。空气中能闻到饱含果浆的梨子香甜的气息。

溪溪跟在韩师傅身后,细致打量。他身材不高,灰白相间的大背头一丝不苟拢向脑后。身穿瓦蓝粗布对襟衫,黑色棉布裤,一双手工布鞋,洁白的棉袜在他稳健的步履间时隐时现。古朴中透着一股卓然不凡的时尚。这种装束并不常见,大学艺术系学生偶尔有此穿着,但他们多少有些作态,全无眼前这人穿在身上的妥帖。

走进光线暗淡的大厅,虽然还和以前一样地寂静,但她立刻就感觉到氛围有了微妙的差异。里面有几排写着编号的冷柜,至少有四十多个。制冷设备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空气中像潜伏着巨大的冰川,散发着起伏不定的寒冷。紧邻它的就是几间分隔开的化妆室。

早有一个跟师傅年龄相仿的化妆师正按手中号码找柜子,他武装得只露两只眼睛。师傅微微侧头笑着对溪溪说,“他以前是抬寿材的,上这来,正好专业对口。”

师傅熟练地打开一个柜门,像医院里的护士那样,将遗体轻轻推到隔壁化妆间。他慢慢解开包裹遗体的蓝布,里面露出一位盖着红花被子的女子。

咣当一声不知碰到什么东西,她赶忙收住退缩的脚步朝身后看了看,是一个矮花架被碰倒了。她仓促去扶的间隙又把视线定在师傅那儿。师傅丝毫未受到惊扰,他对女子恭敬地深鞠一躬,缓缓抬起头,轻轻说了声“得罪”,便在她胸口柔韧地按压,以此判断女子体内状况,大概是没有发现腐败迹象,免去了用防腐药水动脉推注。师傅沉穩端坐,轻松自然地开始给女子化妆。

化妆间空荡而幽暗,一座老式空调使劲吹着冷风。铁柜里摆放着电吹风、药水、油彩、海绵块和大小不一各种型号的粉刷,这是化妆的工具。师傅没用铁柜里的化妆工具,而是拿出自己带来的化妆盒工具,先用棉花蘸上药水清洁女子面部,再用粉刷打底,涂上腮红、口红,最后用镊子轻轻夹住女子的嘴唇,谨慎地将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合拢。于是,这张没有生机的面容,在师傅的手下变得容光焕发,像是午睡休息片刻,马上去赴约喝下午茶的少女。

化妆间有二十平方米吧,物品很简单,有化妆箱、操作台,空旷而寂寥。可就是在这空旷和寂寥中,田溪溪硬是产生了逼仄的感觉。她痉挛地缩起双肩。

溪溪已经戴着师傅递给她的崭新口罩,也穿上了厚厚的蓝制服。但她依旧感到冷,仿佛柜门打开的一刹那,里面的冷气就已蔓延到她血液里和骨骼中。任凭她的心脏怎样跳动,都驱不走入骨的冷。她无助地朝师傅看去,师傅并不理会她。

溪溪感到越来越窒闷。她走向师傅,抿着嘴紧挨在他身旁,往四处里乱看。目光跳过师傅手下的那张脸,可那张脸像强光一样难以躲避。女子非常年轻,像她一样年轻。

溪溪故作镇静,朝师傅的手下又瞟了一眼,随即慌忙移开,却不知躲到哪里,于是又回过头来看。看过第一眼后,有了一个印象,再继续面对时,她的呼吸似乎比刚才顺畅多了。实际上,她这不是第一次看到遗体。六年前,她曾经近距离接触姥姥的遗体。当时姥姥的面容像熟睡一样安详,她还抚摸过姥姥尚有余温的身体,试图唤醒她。

师傅先把女子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以便侧过她的身子,梳理头发。不大一会儿,女子便被师傅打扮成一个时髦的新娘。他亲切地问新娘:“还满意吧?嗯,满意就好。”接着他温柔地将女子放平,把衣服抻得没有一点皱褶。

后来,当溪溪回忆这段经历时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很美。美得那么纯净那么安详。也许是因为脸上充满了对另一个世界的信任与憧憬并为之动容。

洁白的婚纱衬托着她温暖的脸庞。她静静躺着,淡紫色眼窝,睫毛排列得一丝不苟,仿佛睡得比任何时候都香甜。

从师傅为她打粉底、描眉线、抹腮红、涂唇彩等这些过程来看,他所全神贯注的对象俨然是个鲜活的少女。

溪溪刚想说什么,师傅没看她就好像知道似的轻轻嘱咐:“别说话。”

在师傅微妙的冷淡下,溪溪在接下来的茫然中找到了合理的情绪。也许是师傅猜透了她有逃离的念头,刻意磨砺她所需要的意志力。

给女子画唇线时,师傅举着唇线笔,把头撤开一点儿,意味深长地端详了一眼,然后淡淡勾勒几下,女子的嘴角就陡然生出了笑意。女子笑了,笑得那样端庄妩媚。这个陡然而生的微笑,突然让溪溪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亲切。

与此同时,溪溪猛地被一阵战栗袭击,这种战栗和刚才的恐惧有所区别。

女子化妆之后的真相令她吃惊,要说刚才没有认出此女子也在情理之中。的确化妆改变了同一个人,没有光彩的人干瘪瘦小;而化妆后的人不但有了光彩,同时也有了丰沛的水分,整个脸一下子丰满了一圈,有了勃勃生机才恢复到生前模样。

战栗像电流一样冲击之后便消失了。溪溪凑近一点加以验证。这次她也跟着女孩微笑起来。微笑使溪溪解除了盔甲。

至此一刻,再不用质疑,没错,她就是千兰。

不一会儿,工作人员领来几个亲属。他们虽尽力保持肃静,但依然能听见哭泣声被勉强压住。他们埋首站立,慢慢等待。在此之间流动的时间就像幽谷里的激流,跌宕起伏。

师傅化好妆站起来。

此时大院里的哀乐、哭泣、脚步、仪器开动、车辆运行等远远近近的声音,渐次传进这间小小的化妆室。生与死密集地在这里交汇。

师傅彬彬有礼地躬身向家属做了个“请”的姿势,家属上前细细观看女子。有一长辈可能是女子的父亲,他挂满泪痕的脸满意地冲女儿笑了一下,慢慢屈膝给师徒二人跪下,师傅忙搀起他。

短暂收拾一下,师傅将女子推到二号告别厅。溪溪紧随其后。

二号告别厅早有人等候。涌上来的几人中有一个西装革履胸佩红花的小伙子走上前来。他低声呼唤,“千兰,千兰……”一声比一声轻,似乎已经穿越了所有障碍,直达她的心灵。

他万般怜惜,用手轻触她绯红的脸颊。小心翼翼,像是触到会飞的翅膀。

小伙子颔首起身,冲师傅深鞠一躬,又冲溪溪深鞠一躬。当溪溪看清他模样时,心似乎比男子更为痛苦——这个人她认识。在溪溪看来,感情的结束也是一种死亡。在这个异常时刻,溪溪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回敬男子,于是她选择了避重就轻的职业微笑,学着师傅的样子弯下身回鞠了个躬。男子正沉陷爱怜之中,无暇顾及周围以及溪溪的复杂心绪。

“谢谢你们。千兰,她……”男子显然是为了控制情绪,顿了顿,“她今天……很漂亮。”

师傅对亲属说了声:“请节哀。”收拾起化妆盒,用眼神示意溪溪跟他一同离开。溪溪没像师傅那样迅速离去,而是走向那女子。

走近,俯身,握住她的手,用审慎的目光注视着那张依旧微笑的脸庞。

突然有一个想法窜进了她的大脑,她觉得躺在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天使。

是的,她承認,这个天使不是笼统的概念,她就是此刻的千兰。千兰的高贵已经翻越了忧伤的栅栏,一切障碍都不能阻拦她的滑翔。

一股安详的暖流充盈了溪溪的全身,她松开似乎逐渐温热的天使之手,蓦地离开了二号告别厅。

化妆间里留下其他工作人员跟家属继续下面的工作。

没想到师傅在等着她,她有些歉意地跑上几步,跟在师傅身后。

突然的安静,使师傅走起路来显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我们今天省了一道工序,”师傅一边走一边说,“小伙子为新娘穿的婚纱。”

师傅并不看她,自顾说道,“他们相恋三年,本计划元旦之前办婚事,可就在昨晚,女孩儿因突发性癫痫去世。小伙子悲痛万分,他决定给女孩儿一个完美的婚礼。”

“婚纱真漂亮。”

“听说,当时已是十点多了,但小伙子不顾女孩家人劝阻,自己跑到大街上去买婚纱。婚纱店大都关了门,他一直奔波到深夜,才通过熟人找到合适的婚纱。”

外面下起了似有若无的小雨。一切遁入梦幻。

2

师徒二人透过玻璃窗,远远观望银杏树下一场即将进行的动人婚礼。灿黄的树叶随着一阵风雨紧密地飘落。新郎身上已是几片金黄。

师傅转身坐下,嘴上哼着一首老歌,他从箱子里掏出一个半成品认真地捏塑。那是一个脑袋,一个男人的脑袋。

这时有人跑过来,是刚才在化妆间见过的一个亲属。他磕磕巴巴地说想请两位师傅赏个光,去参加婚礼。韩师傅站起身尊重地一边应着,一边小心翼翼将那个男人脑袋放进木箱。溪溪不经意间顺势看到里边排着好几个脑袋,很年轻,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清一色的小伙子。神态活灵活现。从神态看去不像是亡者的塑像。

后来的日子只要空闲,溪溪就会看到师傅打开那个木箱,对着那些脑袋津津有味地捏捏塑塑。有时会停下来想什么心事,有时又会微笑一下,更多时候是神情肃穆,仿佛进入了一个无人进入的领域。师傅对于她的好奇做了一个解释:“这是我对一个连长的允诺,他的连队在老山前线全部阵亡。那是些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当三人往外走时,师傅发现了溪溪的迟疑,他不知溪溪另有隐情,还以为她对自己化妆师的身份介意,笑着说:“我也是第一次被邀请参加婚礼。”

主婚人在乐曲中打开喜庆的场面,“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大家上午好!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时间像海浪一样推到今天。我们相聚在此,庆祝沈旭先生、陈千兰女士喜结良缘,请允许我代表二位新人以及他们的家人向各位的光临表示衷心感谢和热烈欢迎!”

虽然被欢快的乐曲包裹,但溪溪还是感到悲哀,像遭到了合理的绑架。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主婚人换作郑重的语气:“我要特意表示,对化妆师的真诚感谢。”

无所适从的溪溪看看师傅,见他微笑颔首,她也惟妙惟肖模仿。摄像师将镜头拉近,给了师徒一次简短的特写。镜头中的溪溪和师傅笑得如出一辙。

背景乐是奥斯卡开场管弦乐,尽管溪溪厌恶这类过于神经质的曲子,但此时此刻,她也不知哪种乐曲更为应景。也许只有众所周知的音乐才能贴切众所周知的心境。

“良辰已到,沈旭先生和陈千兰女士的新婚庆典仪式现在开始,请音响师奏响婚礼进行曲,有请我们的新郎,新娘!”

背景音乐转换为婚礼进行曲。沈旭身姿挺拔,缓缓走到新娘身边,脸上一直含着复杂的微笑,一种让人怯于响应的微笑。

“朋友们,让我们衷心地为他们祝福!在这非同寻常的婚礼上,是爱把两颗纯洁的心连在一起。我们的新郎,比任何时候更幸福,更英俊潇洒,而我们的新娘,比任何时候更温柔更美丽。”

田溪溪因后面这句话而生出无限感慨。

她跟千兰是同学不同系,出于对诗歌的热爱,她们走得很近,常聚在一起谈诗谈人生,认识沈旭是因他来学校找千兰。沈旭在他们大学所在的省城工作,是一名营销公司的置业顾问。

在溪溪印象里,千兰是一个惹人喜爱的女孩儿,她小巧玲珑,面容静美。她曾亲眼看到千兰发过两次病,那是令人绝望的癫痫发作。每次从病中恢复过来,一丝淡淡的忧伤就会像一道新的伤痕刻在她身上。即便以后她再怎么大肆欢笑,溪溪还是能够看到那忧伤的藤蔓。沈旭始终呵护千兰,对她关怀备至。三个人经常一起去爬山,埋锅造饭,看秋日黄叶。后来,不知从哪个环节开始,两个女孩儿关系越来越微妙,隔阂也由此产生,渐渐故意疏远起来。当然这里边有沈旭的因素,溪溪发现自己实际上暗恋上了沈旭。后来千兰和沈旭也都有所意识。羞耻心使溪溪悄悄消失在千兰和沈旭的视野中。那段时间,只有溪溪自己知道,是如何像征服僵尸一样把自己从绝望的暗恋中重新弄活。

今天,处于静态的陈千兰依旧惹人喜爱。

溪溪环视一下宽阔的院子,这里的土壤很肥沃,银杏树长得异常粗壮,不知在这已活了多久。金黄的叶片在风雨中急切碰撞,发出气势汹汹的轰鸣声。围绕树下的地面上已是厚厚的落叶层,柔软,润泽,凄美。原本肃穆的大院因为这棵银杏树的屹立而平添了一丝人间柔情。溪溪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心里顿觉明亮起来。

她完全被这场婚礼那难堪的惊讶之美触动了。

“此时此刻,我想最高兴的人除了新郎、新娘之外,莫过于父母。父母是生养我们的人,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爱。好的,下面就有请父母上场!”

千兰的父母依次坐下。显然,新郎父母并未在场。有个人悄悄问:“男方父母没来?”另一个轻声作答:“谁的父母会支持儿子这样的婚礼?”

新郎跟伴郎捧着的千兰照片一起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照片上的千兰笑意盈盈,眼睛亮亮的,一会儿望着这,一会儿望着那。

一瞬间,溪溪神情恍惚,不知置身何处。

“好的,下面请回答我的提问:沈旭先生,你愿意和陈千兰小姐结为夫妻,无论她健康与疾病,贫穷与富贵,都永远敬她,爱她,关心她,并与她携手相伴一生吗?”

人们顿时安静下来。

但在安静的背后,似乎涌动起更加激烈的暗流,浩浩荡荡地流动在人们的周围。

“我愿意!”

沈旭的声音听上去敞亮,贴心。

当“我愿意”这句话一出口,溪溪再也忍不住泪水,掩面而泣。她被这句话感动了。如果有一个人肯这样对她,长眠也一定很幸福。在这样的爱情面前,千兰会永远活着。

面带苦涩但幸福微笑的新郎,俯下整个身子去看身边水晶棺里的新娘。他的眼睛一寸寸安抚着那个美人儿,感受着一股内在的交流。然后新郎直起身子,微笑。看上去,他很淡定。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幸福。

溪溪依然听到一个声音在空旷的时空里清晰地反复出现:“沈旭,你愿意娶陈千兰为妻,并爱她一生吗?”

“我愿意。”

师傅见溪溪眼里噙着泪水,试图转移她的情绪,“我想主婚人可能是第一次主持这样的婚礼吧。”接着他又苦笑了一下,“当然,我也是第一次化新娘妆,第一次化两种妆容。”

在这个时刻,师徒二人都感受到了对方的默契,于是变得惺惺相惜,同时会心地一笑。

溪溪在这一笑里发现师父的眼角溢满了泪水。不知为什么,师傅的眼泪让溪溪心里一动。从师父的神情可以看出他被此情此景触动了。也许他想起了什么。

3

下午千兰的葬礼正在进行时,溪溪和师父正给一个八十九岁的老人接肢,他儿媳说,前几年做手术时,截下的那半截腿保存着了,但存了一段时间,无论怎么小心,腿还是腐烂了。老人坐轮椅这么多年了,一直不方便;这最后走时,还是用自己的腿吧,方便。

接上去的那条腿如不仔细分辨,几乎和另一条没有多大区别。儿媳握住他们俩的手连声道谢,哽咽着:“这下好了,是个完整的人了。老人家受了一辈子的罪。”

看上去,这是一个幸福的老人,面容保养得非常好,几乎像六十岁的人。

天色暗淡下来。一天终于结束了。

师傅在下班之前,把工资递给她。师傅也许已猜到,不知因什么具体原因,她大概为了高薪才来的。溪溪有些惊愕,但没说话,只略微迟疑了一下。“沒事,即便明天不来了,这个还是例行要付的。”她接过来。那暖暖的厚重感经过她的小手,一直传到心里,沉甸甸的满足。

门在傍晚的寒意中敞开了,溪溪刚一出来,就被骤然而至的凉风迎面噎了一口。她急忙用手掌捂住嘴,好让呼吸恢复正常,然后把帆布包斜挎肩上,两手插进衣兜。她穿过悠长的大院,走上漫长的马路。

路上行人稀少,衣衫单薄的都缩着脖子和手,早早穿上棉服的人像海龟一样走得悠闲。她觉得自己到底是个古怪的人,很怕冷,但又非常喜欢这种钻心的凛冽。虽然这种天气让她四肢冰凉,浑身抽缩,却使她的头脑更清醒。早早感到冷的尖锐,倒是契合她此刻的心情。

溪溪把缩紧的身子舒展开,与其畏缩,不如索性挺着。她一直有缩肩的习惯,母亲说是小时候没厚棉服冻的,但意识到这个毛病想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母亲前一阵被查出肺病——她像绕开障碍物一样,始终不愿提及那个可怖的字眼。时至今日,她仍觉得那病仿佛梦魇似的让人难以置信。溪溪家境不好,这些年父母为了供她念书早已债台高筑。母亲的病又使家里雪上加霜。

一天发生的事太多,身在其中时,倒没太多的想象空间。回到家后,死者的面容轮番出现。她不知干什么好,只一个劲地洗手。用了肥皂用香皂反复洗。洗完后,把水倒掉重新再洗。睡觉前,她把一盆兰花挪到床边。兰花在幽暗里散发出清香。

闭上眼进入无边的黑暗后,千兰出现了。睁开眼,千兰依旧在。这次,她觉得很亲切,好似呼吸顺其自然地进入了正常轨道。一种从未有过的像沐浴般的温暖舒适感遍及全身。

回想今早首次去上班时,虽早已储备了心情和勇气,但真正的感觉还是茫然。

穿过自家小胡同,走到大路上,伴随自己单调的脚步声,她朝刺向高空的银杏树看去,树冠硕大、丰盈、灿黄,美得令人难堪。凄凉中带着决绝,沿着马路两边一路灿黄下去。地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看着树上和树下这些与自己无关的叶片,她脚步迟缓,在衡量一个至关重要但又忐忑不安的决定。

一辆出租车在她身后响了搭讪似的两声,她确定是在招揽她,忙冲那司机摇了摇头,顿时小车扬长而去。何绿告诉她,坐六路公交车转三路公交车就能到达。

她想抻长走的时间,何况她觉得时间原本就很充裕。事实上她应该在报到之前,提前到那里并查看一番,尤其是对女孩子而言。也许是出于难以名状的举棋不定,她执意拒绝何绿的怂恿,坚持己见,努力把第一次的复杂情绪留给今天的第一次报到。她认为第一次报到关乎做人的姿态,必须郑重其事。同时这也是自绝后路的一种有趣尝试。所谓自绝后路不是说她打算长久做下去,仅仅只为今天报到的这一刻不留退路。

“从市区一直往北走。一直往北,一直往北,等看见房子就是了。”何绿告诉过她。

“往北,一直往北走就是了。”溪溪边走边对身体里另一个自己说道。

途中,一辆超长大货车驶过,巨大的车轮旋出一股暖烘烘的橡胶味,货物堆得高出车壁一大截,像一段被千年风雨剥蚀后的土城。驾驶室高得离奇,似乎得用梯子才能爬上去。司机一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面。她一看到大货车,尤其是红色的,心就感到温暖,目光也会关注一下。可是今天,她却逃避。可哪有那么巧给人开车的父亲就会出现在此车上。为此她窃笑自己的心虚。这时一辆轿车在身后连鸣数次,她没回头。当车靠过来时,她依旧若无其事。“喂,喂!”黑色轿车里探出一张生动的脸来。

“讨厌。”溪溪愣了一下,冲她笑骂。何绿用一贯飞快的神奇语速说:“你准以为遇见又帅又酷又温柔又霸道又花心又有思想的深刻大流氓了吧,心里激动得突突直跳。”

“你老爸的车?”

“跟老爸司机借的。”

“你驾照都拿下来了,很快会有自己的坐骑。”

何绿新烫了黄色的卷发,松松地编在耳后一边一个大辫子,天真中透着妩媚,刘海用一枚紫色小发卡斜卡在额头。溪溪从车内的镜子里看着何绿。何绿也挑眼看看溪溪。两人相视一笑,没再说话。溪溪玩着手中那片落叶。

“还是这段路好开。现在私家车太多了。市内开车比走着还慢。喂,溪溪,你说,那个黄色马自达A6怎么样?好看吧?”

“我又不懂牛五马六的。”

“就上次,在读者书店,我指给你看的那辆。”

“没在意,噢,好像有点印象。挺好看的。”溪溪想了一下,慢腾腾地说。“我对车的概念很肤浅。不过,我喜欢雪佛兰。单凭名字就很喜欢,诗一样。什么宝马、奔驰,名字都不如雪佛兰动听。”

很快她们再也不用努力寻找有趣的话题,因为前面出现了一片房子。她们望着那里。轿车缓缓滑行到门口,停下。她们在车里静静坐着。何绿转过头看溪溪。她指望溪溪皱巴巴的心思能被此刻的寂静熨平,溪溪具备这个能力。尽管只要溪溪一句话,她就会陪着进去。但她知道溪溪只想独自前往。

溪溪埋头看着手中的小黄叶,猛地转动几下,笑着对何绿说:“回去吧,别把我弄得跟上刑场似的。这可是人类的后花园。”她打开车门利索地下去,把脸贴窗说声拜拜。何绿把一句话咽了回去,她俩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因为何绿昨天说了好几次,“如果后悔,不去也罢。”

溪溪见她在这个时刻终归没说出来,内心反倒踏实了。而何绿调转车头猛踩油门潇洒地跑了。她们两个是河北大学艺术类的同学,经过几年校园生活,已从同窗进化成默契十足的闺蜜。

在门卫那里签上名字,并伴随门卫惯有的警惕视线走进大院深处。她谨慎地走着,唯恐惊扰了什么。

她在院里捡起一片黄叶,重叠在另一只手中的那片叶子上,比对着它俩的形状。就这样,她捏着两片树叶走进早已指定好的办公室。

身穿白色高领毛衣、绿色亚麻长裙和绿色长筒靴的溪溪站在门口时,正在整理文件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貌似漫不经心地朝她看去:“来了。”

“嗯。已站在你面前了。”

“有三个女孩儿没有站在我面前。”男子鼓着嘴吹了一下文件袋上的灰尘,然后反复端详着文件袋说:“在你之前,三个女孩儿来到大门口,却门都没进。”

溪溪笑了下。她不知自己为什么笑。更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这一笑会不会感到突兀。

敛住笑的同时,她忽然看到他将目光移到她手中转动的两片叶子上。这时,他竟然冲她笑了。

“你是个例外。跟我这边来。”他拎起化妆盒,带头走在前面。“你运气不错,今天正好有场婚礼。我叫韩正海。”

4

迷迷糊糊,一直到下半夜,溪溪才混混沌沌睡去。第二天,被铃声吵醒的脑袋像是灌进了泥沼一样,混沌无比,她起不来了。

突然的高烧不退,竟然一直持续了一周。

她知道自己胆小,但还不至于是吓的。后来听师傅说,有这样一个例子,他们科室中有一个叫楚中天的胆子特别小,第一次给死者化妆,吓得高烧一个星期。那时遇到一个高度破碎并腐败的遗体,浓烈的气味熏得他跑到卫生间剧烈呕吐几十分钟。后来干了一段时间感觉还是不适,他总觉得有许多魂儿跟着他,在夜里恐吓他。家人不得不想办法将他调走。据说调动工作花了他母亲五万块,到现在一家人还背着债务。他们科室每人每年拿出一点钱来帮他还债。师傅微笑着说其实如果真有哪些魂儿尾随,许是为了感谢他呢,可因他的误解而造成不必要的恐慌。这实际上是他自己吓唬自己。换一个心态看问题,或者换一个爱的心态面对同一个问题,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溪溪对师傅说,“我是有敬畏吧。”

“当你慢慢从敬畏变为敬重、平等,就会坦坦荡荡了。”

一周的高烧,倒是为溪溪增添了潜在的抵抗力,她坦然多了。当再次踏上路途时,内心对世界充满了关切。

市区倒闭的棉纺厂早已拆除,现在盖起了三十二层的高楼,建筑工人早早起来开工了,叮叮当当轰轰隆隆忙个不停。不只这里,还有多处,都正在盖高楼。新的楼房一波一波林立起来,楼房的价格也是一涨再涨。购房者多是拥有多套闲置房的人。

叮叮当当声不知是从高耸的哪个架子上发出来的,这样的响声在时下任意一个城市基本都能听到。

好像全世界都在盖楼,可是,很多人依然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据说还有希望,国家在调控房市。也许不久的将来,父母可以有新家。也许什么也不会改变。溪溪仰视伸长的摇臂,看它笨拙地移动。高楼上的工人显得那样微小,像昆虫一样行动缓慢。

出市区后,多是无人问津的土路。薄雾似乎浓了些。万物被笼罩在一場肃杀之中。麦苗带着明亮的绿色,默默地生机勃勃。田垄上有褐色蒿草将麦地分割开,露出美好的条条带带。蒿草似乎在用美好的姿势伫立着,不愿生命衰败而去,与天地间各种树木一道守卫着。

旷野的树木明显比市区多,树种也更丰富。它们以不再张扬的各种绿色呈现着。当然也有像她手中树叶的灿黄,还有篝火般的红色掺杂其中。

走进大院,还是那棵历史悠久的银杏树,树冠上的叶子已是寥寥无几。幸好,地上黄叶铺就的地毯没被扫去,依然柔软,润泽,凄美。溪溪又捡起一片小小黄叶。

每天早晨溪溪向师傅一样早到半小时。早上八点到九点是最忙的时候,一般要服务两个人,多的时候,甚至六七人。夭折的婴儿、遭遇车祸的恋人、手术失败的少女、连家人都不愿碰的艾滋病男子、104岁的老人、被杀的年轻市委书记,还有不堪重压而自杀的设计师。师傅根据不同情况化不同的妆,有一些是突破常规的妆。而溪溪要做的是聚精会神地帮师傅打下手。还有另外几个化妆师,都是男的,闲时会在一起打扑克。烧骨灰的一个傻小子经常过来玩,或者帮忙。他的眼镜布满了圈圈,厚厚的,像是啤酒瓶的瓶底。另外一个是来实习的大学生,专业学的就是这个。他告诉溪溪,他班上有一半是女生。这话让溪溪深感慰藉。原来可以有那么多的女化妆师,并且还是专业的。

这是阳光充沛的一天,也是溪溪小试牛刀的第一天。她要独立完成一个化妆。这是一个表情幽怨的老妇人,溪溪为她打防腐针,从发黑的脸色可以看出,老人是至少死亡一周才被发现的。虽然全身经过消毒和清洗,但残余的气味依然浓烈地散发出来。

溪溪像医生对患者一样,在老人脸上喷洒适量的消毒水,用棉花轻轻擦洗。为了把她的两腮弄得丰盈,只好往口腔里塞棉花。塞棉花看似很简单,实质上很考验人的心理活动。棉花的取量她控制得恰到好处,但刚弄了一点,就忍不住呕吐了。

当她从洗手间可怜巴巴返回后,师傅并没任何关心的表示。她继续塞棉花。一边塞,一边默默地一点点克服涌上来的恶心感。

溪溪努力忍住了呕吐,塞完棉花,又按照师傅平日所教指法,按摩老人眼睛、鼻子、嘴巴。当僵硬数日五官变形的老人,眼睛鼻子嘴巴渐渐归位时,她兴奋了,像考了好成绩的中学生。

化妆完毕,令她惶惑的是,陪同亲属引领遗体的人中有一个是溪溪母亲的同学,她叫她刘阿姨。刘阿姨用惊异的眼神传达出她的惊疑。溪溪冲她笑了下,叫了声“刘阿姨”。刘阿姨将有点尴尬的问题连续抛出来:“你妈不是说你在民政局上班吗?不是说你同学爸爸给找的工作吗?”溪溪冲刘阿姨一耷拉舌头。

真相暴露带来的尴尬和不悦,待亲属一再鞠躬和发自内心的感谢后,就消除了一半。无论怎样,溪溪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成就感。

回家途中,她又看到刚走进超市的刘阿姨背影,刘阿姨的小侄女站在门口,小手艰难地拧瓶盖,脸憋红了也拧不开,她焦急地抬眼求助,恰巧看见了溪溪。她奶声奶气地说:“姐姐帮我拧。”溪溪接过白色奶瓶,替她打开。这次得回避一下刘阿姨,她跟小女孩说了声拜拜,拔腿就走。走出几步,她又担心小女孩一个人在门口不安全,不知大人出来了没有,往回看去。这时刘阿姨已站在那儿,她不顾侄女的哭闹,一把夺过牛奶瓶,扔进垃圾桶。小侄女哇哇直哭:“我还没喝呢……”溪溪赶忙拔腿离去。刘阿姨刺痛了她。她在低声说:“我不是垃圾。不是!”

小时候,刘阿姨很喜爱她,只要一见面,准会慈爱地抚摸她的小脸,搂在怀里:“溪溪真干净,真可爱喔。”而此时此刻,溪溪却是刘阿姨嫌弃的人。

也许只有遭到挫折,才能领悟一些事。溪溪终于明白彬彬有礼的师傅为何从不跟人主动握手;逢节放假也不怎么走亲访友;并且很少在别人家做客用饭。但为什么师傅又有一种即便是野人见了也会敬重的尊严呢?溪溪想,大概是他的内心从不惊慌失措,强大到可以让周围的人也心平气和,淡定从容。

5

每当有人问起秀丽端庄的溪溪做什么工作时,她总是莞尔一笑,不做解答。如果执意再问,她依然莞尔一笑:化妆师。听的人,也不多想,就说怪不得。言外之意,这么漂亮的人,肯定做漂亮的工作。溪溪便不多言,微笑别过。

一天晚上,溪溪被何绿拉进舞厅。当灯光扑朔迷离音乐响起时,何绿就被盯住她的白马王子邀进舞池。也有人走过来邀请溪溪,她婉拒道:“对不起,我不会。”那人丝毫不介意,仍伸着手:“我教你。”架不住那人的热情,她就站起来,跳了几步。那人笑了,“步子比我还熟,还说不会?”这时灯光稳定下来,视线不再飘忽,他们都欣喜地认出了对方。

“一直想向你表示感谢,都没机会。谢谢你。那天没来得及说话。”溪溪知道他是指千兰的婚礼和葬礼那天。还没等再多说话,一支曲子就结束了。

归位后,何绿说,“刚才那个男的,可各色了。”“怎么个各色?”“他来了就在角落一坐,从不跟人跳。有好几次,我转到他跟前看到他一直闭目养神。”“噢。”“有一次,那个女的,就穿红舞裙红舞鞋的那个,去邀他,他心思不知在哪里了,眼睛睁着,却没觉察到站在跟前的人,那女的气得骂他神经病。”

“你猜他是谁?”

“谁?”何绿来了兴致。

“沈旭。”

“噢,就你说的举行婚礼的那个情种?”

“我也才看出来。”

舒缓柔情的慢四一起,何绿又被一个舞姿优美的成熟男人邀走。何绿在舞厅里是性感迷人的尤物。

溪溪心想,沈旭可能还会过来邀请,她在听慢四的节奏,以便一上去就能跟上拍子。可是眼前却过来另一个人,细高个,三十几岁的男子,他礼貌地伸过一只手,闪烁的五彩灯光偶尔打在他清秀的面容上。

“第一次来?”男的都爱没话找话。

“看来你是常客?”

“你是做什么的?”她莞尔一笑,不做回答。男子执意又问,她说:“化妆师。”

接下来,一曲接一曲,她成了一个无法落座的舞伴。

再后来,去过几次,都没有遇见沈旭。她和何绿一样成为备受欢迎的舞伴。大约隔了十多天,也就是第五次再去,情形與此前不一样了。何绿总是跟人翩翩起舞,她却坐在灯光都不光顾的舞厅深处。原先与她共舞的人像接到密旨似的,谁都无视她的存在。

何绿见她被冷落,实在看不下去,离开舞池,坐到她旁边,有人再来邀时,就欠欠身子说:“对不起,我累了,休息会儿。”

“你没来的那些天,总有人神秘地问你是干什么的。还有人说在哪里看见过你,包括那个细高个男的,也问过我。”何绿指着舞池另一端的座位区,就是上次和溪溪跳舞的清秀男子。

今晚备受冷落的原因在此。她对何绿没心没肝地笑了笑:“如果他们再问,你就用话筒直接大声宣布:她是给死人化妆的。他们一定会拥抱我,并且送上鲜花。信不信?我们的国民素质高着呢。”

“他们都跑了才好呢,等于咱俩清场了。”何绿也跟着乐,“现在撤吗?”

“是清场,也是包场。再玩会儿。万一还有人来问呢,这就告诉他。给他们个机会。”

说话间,不知何时走进舞厅的沈旭,溜着一边走过来。何绿鼓励似的对溪溪挤了挤眼:“来了个勇士。”

溪溪忍不住捶了她一下。

“打扰一下,说什么呢?这么开心?”沈旭礼貌地冲溪溪伸出手来。

“我们一致认为你是勇士。”

“为什么?”

“他们大概知道了本小姐是做什么的。”

“说实在的。我很佩服你。”沈旭收起脸上刚才好奇的微笑,认真地说。

这一刻,她想,他一定想起了千兰。接下来一句话肯定了她的猜测。因为他发出了一个邀请,而这个邀请,就是因为只有她才能分享他与千兰的故事,他们是千兰共同的朋友。“有时间吗?约个时间,去喝茶。”

有个问题出现了,这是溪溪从未想到的事情。

她突然出现了异味。

一开始,她并没发觉这个变化。至于从哪一天真正开始,她不知道。就在某一天,像做梦一样,她站在一个荒凉的土岗上,被大风呼呼吹着,使劲吹着。她不知为什么,恨不得让那大风更猛烈些,更凛冽些。莫名其妙地一直吹到黄昏。夕阳下,她冒着风沙慢慢往家走去。一只流浪的小黑狗摇着尾巴在她左右跟着跑。

就在晚饭后脱衣睡觉时,套头衫褪到脑袋的那个节骨眼上,她忽然闻到一股异味。

脑袋蒙着衣服,愣了一会儿,重又在衣服上闻了一下。

没错,有一股异味,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不像粪便的臭味,也不像三伏天的汗馊和半年不洗澡的身体酸臭,更不像动物的腥膻味……可是,完全排除后,你又觉得不对,应该把它们混在一起。对,就是它们的混合味。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刺鼻的那种,而是在你还没注意时慢慢侵过来的。让你一开始没一点感觉,甚至没一点前兆,然后出其不意地让你突然闻到,但,只是一点儿。在你突然盯紧它时,又忽地消失了。你已感到了不对劲,免不了又去闻,就在你全神贯注去闻时,又很难一下闻到。于是你忍不住要去捕捉,等真的捕捉到,你才发现呼吸系统已经失控。那种味道如同饱含力度的液体,无孔不入。你的鼻子和眼睛,嘴巴和咽喉里,还有耳道深处,全部被它充满了,它就像细胞一样长进你的身体。这时你会严重失态,继而挣扎般地躲开。与此同时,那发出异味的人,也会敏感地感觉到这一切的发生过程。

她急忙脱掉套头衫,像扔掉一团火,扔到远处地板上。一段时间以来,凡知她工作的人,几乎都或多或少的不适应,虽有理解,但也有嫌弃,嫌弃这词好像也不太准确,应该说是一种复杂的感觉。这些都没把她击败。

甚至,她与最在乎的男朋友高哲因此事而发生矛盾时,也没能击败她。反而增添了一股执拗。高哲得知此事,开始并无异议,后劝她换个工作,理由是担心他父母不接受。她心里原本没计划干多久,也许只是暂时的,可听他这么一说,像是受到侮辱,心里突然蹿出一股火气,憋了半天才说:“这事,我干定了。”

最终,她那以善解人意著称的男朋友高哲被父母所迫提出分手。溪溪经历一段时间的心灵疗伤后,依旧泰然自若。

可是,现在这股异味却使她无法泰然自若。

她蜷缩着,抱紧双肩,愣怔着坐在床边。她叹息了一声。在叹息的刹那,她又吸到了那股异味。她疑心裙子和里边的毛裤。于是,她不顾寒冷,迅速脱下并扔到套头衫上。

这时的她,全身赤裸,恐惧地看着那堆衣物。一会儿,她跑过去抱起来,想从窗口扔出去。可是,她又犹豫了,也许她会因此没衣服替换。于是慌忙跑进卫生间,拧开水管子,哗哗地冲着衣物,使劲撒洗衣粉。超出比平时洗衣双倍的时间和洗衣粉,终于将衣物洗完晾在阳台上。她的母亲,在那屋使劲咳嗽着。

当她发现真正的问题不是出在衣物上,而是出在身上时,仿佛又被重物锤击得战栗起来。她赤身裸体从床上跳下来。不知所措。

那股异味来自于自己的身体。她绝望地软下身子,坐在地上。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跑进卫生间。

这时母亲被哗哗的水声吵到,她喊着:“都几点了,还不睡,又洗澡。一天洗几次?小心一会儿停水冻着。”果然,肥皂沫还没冲净,水龙头就停止了喧嘩。她多么希望水龙头不要停止,永远喧哗下去。

关掉灯,抱住头,像失宠的小猫儿缩在床上。回忆使她感到寒冷。那段时间遭遇的疏离与嫌弃就像高楼的碎玻璃纷纷落下,发出尖锐响声。

6

自从师傅告诉溪溪一个月有四天假期后,她还没休过假。上班已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像一年似的过得拖拖沓沓。她腼腆地跟师傅请了一天假。师傅温和地告诉她,目前还是人手紧,休假时单位如有必须配合的任务,要做好随叫随到的准备。

郁郁寡欢的溪溪,被今天正好休周末的何绿拽去逛商场。何绿在电视台做实习主持。今天正闲得没事。一路上,何绿跟溪溪聊单位的人和事。她跟着记者下去采访了三次,倒是挺好玩的。车接车送,管吃管喝,接待方鞍前马后,挺风光的,每次出去采访,都是一个帅哥一个靓女,一般都是男摄像,女文字。她最清闲,只管吃喝玩,目的是熟悉一下套路。说到这里,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电视台的女主播很忌妒我,从她们的神态上看得出来。嘿嘿,这是好事,证明她们有了危机感。”

“又来劲,就你这个自信劲,谁也比不了。”

“你怎么样?后悔了吧?”见溪溪郁闷的样子,她趁热打铁:“那就撤吧。再找个好点的工作,我让老爸给问问。”

“我在想师傅第一天说的话,当时,我没在意,不大理解,心想他那么缺人手却对我说:‘我劝你还是别干这个。”

“就是嘛,一个漂亮女孩子,可惜了。你男友最近怎样?”

“说说你吧。”

“说实话,我不喜欢他做警察,可他家已在公安局办妥了,花了她爸妈半辈子的积蓄。你瞧上了大学又怎样,回来还得花钱找关系,白白多花几万的学费。”

这是市里规模最大的商场,人多得可以挤成动漫片。闲逛着一些穿戴豪华但无个性的中年妇女,她们面部幽怨地看看这看看那,或在收银台毫不犹豫地刷卡,属于靠购物打发时间的群体;也有眉飞色舞者,两个女人走在溪溪她们身边,其中一个说,“两个女孩不挺好?还生干吗?”“他和他妈都待见男孩,我永远忘不了,刚生下老二时,我说:‘妈,给孩子起个名吧。她抱起孩子举着说:‘叫不争气吧。”“那你就等他回来,再要个,省得跟王彬似的在外偷着养小男孩。”

何绿冲溪溪挤眼笑一下,拽着她,逃离似的走开。

一件漂亮的羊绒毛衣就会令何绿欣喜若狂,边试衣服边和溪溪打趣。“你失恋了?魂不守舍的样子。”溪溪怕影响何绿的心情,假装忽然来了兴致,热情地给她当参谋。

等转到香水柜台,溪溪的确真来了兴致。黑色货架上摆满了精致的小瓶子。之前,她没用过这玩意儿,但现在她必须买一瓶。驻足细看,暗暗比较了一番价格,对有选择意向的几款闻了闻,决定买一款合适点的。何绿何其聪敏,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悄悄拉了溪溪就走,边走边不经意地说:“我有香水,法国货,不花钱的。有人给老爸抬轿抬到我这儿了。”

回去的公交车上,溪溪和何绿并排坐着,顺势看窗外的行人。人们穿着臃肿的棉衣,有的吃力地蹬着逆风中的自行车,有的骑着电动自行车,上了年纪的多是骑着电动三轮车,拉着老伴,当然更多的是拉着小孙子孙女,孩子大冷的天手里拿着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猛然间她看见远处的公园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树下。即便这样远远望去,也能看见他的身影被失落忧伤笼罩着,男友高哲正在那里埋头吸烟。她多么想跑过去抱住他。

但是,她做了化妆师。一切都会过去。她的心立刻沉重起来,悄悄把身体离开点何绿,以往何绿喜欢挎着她的胳膊,可后来发生了变化。就在此刻,她忽然又发现了一个变化,何绿已经彻底改掉了买零食吃零嘴的习惯。这有些耐人寻味。

茶楼里的背景音乐是古琴《高山流水》。

溪溪坐在沈旭的对面。

她知道人和人之间需要的不仅仅是姿势,如果有一种声音需要倾听,那么就不要去打断。它需要的是安静,能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内心的尊重。她相信人与人之间可以在无言的关爱中再现世界的欢腾。

“第一次向千兰表白时,她就告诉我她小时候发烧没及时治疗,留下了癫痫的病根,医生说不适宜谈恋爱。在我再三坚持下,她劝我慎重考虑。我说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你,这是无法改变的。于是她强制我跟她到医院去咨询。她在医院外面等候。记得那天从医院出来,我跟她说,大夫说了只要按时吃药,不会有事的。再说,有了病正好我照顾你嘛。她依然很忧郁,说,你得再考虑考虑。我劝她放下思想包袱接受我,她却说她不想成为我的包袱。和千兰交往的时间越长,越觉得离不开她。她在我面前是轻松的,我感觉到了。”

听着沈旭这些无比渴望往外生长的话语,溪溪似乎跟他一起站在了同一片茂盛的记忆丛林之中。

善解的溪溪会在恰当的时候说上句:“我们行动的目的,也许是为了使自己的行为更值得回忆吧。”“对待人生,对待情感,尤其是对待灾难和痛苦,人性中的道德感是义务,是向灵魂付出美感。”

沈旭的倾诉像春天的播种,是自然的一种本能。他专注于这份本能之中,并不推敲溪溪所说的话。溪溪觉得这种氛围很舒坦,两颗本能的种子都需要合适的春天。不知是因为心情还是其他的什么,她感觉跟沈旭在一起就没那种异味,这似乎有点微妙。她来的时候并没有涂抹香水。她不知道真实到底是怎样的,但她相信感觉真实就是真实的。

7

天色渐暮,小雪骤然加大,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皑皑白雪中,溪溪顶着清冷的雪花走出家门。溪溪因异味厌恶自己,厌恶接触人,厌恶走进人群。只有师傅是她可以想到能够去说说话的人。去之前,她在身上涂了点香水。

这是她第一次突然来访。师傅没有丝毫惊讶。

小屋简单而整洁。一个暖炉把屋子烘烤得很温暖。书架上排满了历史、文学书籍。书桌上跟单位一样放着厚厚一摞医学、整容、防腐、美术、雕塑等方面的专业书。书桌上放着一个几岁女孩儿的照片,跟他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

师傅一个人正在泡茶看书。小屋流淌着令人安静的古琴乐。

茶台上,摆满了溪溪没有亲手接觸过的漂亮小茶具。她欣喜地拿起来,把玩手中,不停地赞美。

师徒都没说话,溪溪看着师傅在那里用小镊子夹着茶杯冲洗。桌上放上她的一套小杯子。师傅面含微笑,神态稳重,就连手起手落都那么踏踏实实。溪溪也安安静静地把坐姿放踏实。这小屋的氛围,溪溪拿不准该说成安逸还是宁静。

倒是师傅接下来的话,为她做了个界定。

“别看这小小的茶台,可是让我获得了宁静。”师傅说,“第一次这样喝茶吧?刚才我自己喝的是普洱。现在咱改成喝铁观音。”

师傅一一告诉溪溪,那个漏水的竹盘为什么叫茶海?它像大海一样容纳百川。大海为什么能容纳百川?因为它放低了自己的胸怀。有着镂花的类似钵的叫茶洗。漂亮地带着雅致印花的叫茶赏。最有意思的是细高的闻香杯。以此类推,茶夹、茶巾、茶匙溪溪自己就能叫出名字了。

学着师傅的样子一一观赏茶叶、闻香、品茗。一股淡淡的茶香沁入她的心脾。

在接下来的随意交流中,师傅像一个洞悉一切的智者,很自然地顺势谈到多日来一直困惑溪溪的问题。

他说,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一个气场。这个气场到底是什么?大致上是由自己的经验、阅历、思想形成的个人环境。如果一个人要不被别的气场闯乱污染,就要使自己的气场强大,这个强大不是指面积体积,而是坚韧。那么如何做到?只有一点点积累,不动声色地积攒,这主要取决于保持住自己内心的安静。你的,尤其是你内心的,永远是你的。无论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东西都不能毁掉你。

安静。是呀。可怎样才能安静。她知道安静带来的好处,强大的内心力量往往来自于安静的心灵。她记得曾经看过一句话:“我可以让石头睁开眼睛,我可以安睡在深渊之上。”安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这个感觉。身体上的味道也许因为你浮躁、紧张,就会处于不良状态。比如最表层的肌肤,毛孔会不会收缩或张开,处于紊乱状态,因此易被外界干扰。你恐惧,它就恐惧,你慌乱,它就慌乱,你被吞噬,它就被吞噬。当然这里边不排除哪怕是一种气味的侵入。这样一想,溪溪就为自己的异味找到一个分析点,心里像是隧道中见到一束温暖的光芒。她已找到了办法,虽然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办法,毕竟有了方向,有了方向就有了希望。

“什么也不用担心,记住一句话:心存正念,诸邪退避。”

她的脸上因心中获得喜悦而泛出美好的光泽。

“谢谢师傅。”

这么久,从没说过谢谢师傅的话,无论从心里是多么感激师傅;而这次忍不住了,话一出口,倒并不觉得羞涩,尽管她不善于直面言谢。

“说实话,以前,我年轻气盛,实际也是出于自卑,而本能地自我保护,事事都想压着别人,心里一直想着嘴上的输赢。后来发生了一些矛盾,再后来朋友都一个个疏远我了。女儿出事后,我就改行做了这个。做了这个之后,我才看到自己以前的很多缺点。”

“以前,你做什么?”溪溪其实很想问女儿是怎么回事,家庭是怎样的,但出口的不是。

“卖瓷器。”

溪溪起身,凑到一幅一进门就看到的巨幅画像前。

凝视良久。

师傅不用回身就感觉到了溪溪的凝视。“那是你师母。”

师傅自顾泡茶自顾说:“我们的女儿,五岁那年,出了车祸。我被一名给女儿化妆的师傅感动了。你知道,车祸的孩子,脸部身体全部毁掉的孩子,他居然给弄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可想而知,我选了做这个是多么理所应当。”

“那师母呢?她很漂亮。很优雅。”

“她疯了。”

说到这里,师傅就停住了。屋子里有些沉寂。

溪溪将目光离开师母挪到书架上,并顺手在书架上拿起几本书翻了翻。当她翻到一首穆旦的诗时,忍不住被吸引,默读起来。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知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看了这段文字,她心里有一种轻柔的跃动,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被一股暗自涌动的溪流浇灌,得到润泽。

师傅在她拿走这本书时说:“也许,好的文字,还有好的音乐,绘画,哪一种都会提供给我们另一种现实。这个现实可以让生活在现实中的我们,适当地与生活拉开一点距离。获得了这两种现实,可能就是获得安静气场的秘密。”

8

何绿送给溪溪的的确是好香水,法国名牌。但是抹在溪溪身上,非但遮不住那种初始的异味,之后的混合味更是令人尴尬。此后她不再为香水所动。

母亲病情加重,住进医院,拍了CT,没等输完一天液,非要出院。溪溪知道母亲是心疼钱,就告诉她:“咱现在不愁钱,再说万一不够了,单位上还可以预支。你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抽胸腔积液。抽了以后,就不咳嗽了。乖,听话。”

刘阿姨像往常一样过来看望母亲。溪溪趁此机会回家给母亲取衣物。

两人在拥挤的病房中小声说着贴心贴肝的话。刘阿姨悄悄掏出500块钱塞枕头底下。母亲忙把钱掏出来还给刘阿姨,“这回不借你的了,溪溪挣钱了。再说,他们单位真好,还可以照顾预支。”

本来母亲说得正自豪,忽见刘阿姨表情变得有点异样,就忍不住多想了一下,“你说,奇怪不,我女儿下班后,有时接个电话后,说走就走。走就走吧,还拎着个化妆盒。”

刘阿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帮她做按摩,按摩她的胳膊,按摩她的腿。

“你没听到什么吧?我女儿能挣到这么多钱,是不是学坏了?”母亲显然被这刚萌发的念头吓了一跳。她紧张地拽着刘阿姨的胳膊。

“溪溪哪是那样的孩子,看你想到哪儿

去了。”

“我知道溪溪是个好孩子。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还不知道。可是,就怕我家这个生活压力太大了,把孩子给压得无计可施。”

“就是嘛,溪溪是我看着长大的。不会。即便她再怎么吃苦也不会变坏的。放心。”

“那你说,她出去带化妆盒干吗,我偷看过那个盒子,是全的。口红、胭脂、哎呀,对了,可怕的是还有剃须刀,男的用的,她这是做什么呀。不行,我得问问她。”

她越说越害怕越生气。一阵猛烈的咳嗽使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刘阿姨迟疑着把手挪到她的手上,轻轻安慰着。

溪溪为了给母亲调剂情绪,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舒舒适适。还特意买了加湿器,净化空气。收拾利落,哼着小曲儿准备给刚出院回家的母亲洗发。

她打来一盆热水放在床头的凳子上,“妈,你躺着别动,只不过要麻烦你老人家把头伸出点来,伸出床外一点。”母亲没有反应。

“别怕,我用手托住你的头。”母亲还是没有反应。

“这样洗,很轻松的。”

没想到,一向配合的母亲说:“不用。”

溪溪就嬉笑着慢慢拉她的头,“乖,洗洗多舒服。”母亲绷着劲对抗。对抗了一会儿,怕是没力气了。但又有点气不过,就赌气似的大声说:“你别碰我!”

“啊?”

“晦气!”

“晦气?”

“你用摸死人的手给我洗头?”

“死人怎么啦?死人也是人。”她頂撞了一句,声音里试图带着微笑。

“天天摸死人,你说脏不脏?”

“恐怕你不是嫌脏吧!”溪溪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恶毒,“刘阿姨、他、还有你,你们对我的厌恶,实际上,就是对死亡的恐惧和逃避。问题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这个人让你们联想到死。”

对于母亲,尤其是患病后的母亲,无论处于何种情况,她始终要求自己要尽一万倍的努力哄母亲开心。可是,今天她不能控制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坏情绪,如果这个坏情绪再继续下去,会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为了把这股急风暴雨刹住,溪溪果断地走出房间。

神情恍惚的溪溪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她沮丧地走进深深的胡同,地上的砖缝里长着顽强的绿色小植物,她叫不上名字来。

即将走到胡同口时不巧遇见了高哲。两个人惊讶地面对面对视了片刻。

一个非常时尚的女孩并不知情地微笑着挎着他的胳膊,专心等待介绍。

溪溪故作镇静地冲他们礼貌地点点头,擦身走开。

那女孩小声问:“她是谁呀?好漂亮。”

低低的声音回答:“一个同学。”

溪溪忍不住潸然泪下。加快了步伐。

她在心里数着无聊的阿拉伯数字,从一数到了六十,心情还是没有平静下来。不过,她突然想起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几句话,意思是说变是本质,不变是迷思。爱是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死亡是真实的,而且是毫无预警地降临。晚上溪溪打开电视,打开电视纯粹是为了陪母亲看那冗长的电视剧。她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去修复与母亲的这点隔阂。的确溪溪不喜欢看电视,她对当今的电视节目充满了审视。娱乐节目崇尚一夜出名;热播的几个电视剧教给人怎样争斗,家庭斗,宫廷斗。能把人看得小脑萎缩,心胸狭隘。母亲喜欢看的电视剧还没到点,正是当地新闻时间。地方台的新闻很矫饰,甚至很虚假,令人可笑。人们知道虚假但已麻木到一笑而过,习以为常。

可是,这一条新闻,是真的!

这条新闻里面提到了何绿的名字!屏幕上也随之出现了何绿那美丽的容貌,娇美的神采,可爱的笑脸,那是她平时工作时的画面。微笑是一个女人的王牌,何绿的笑是鬼精灵的笑,能感染到很多人,跟她在一起,总会很愉悦。

新闻大概意思是说,本台一个叫何绿的女播音和警察身份的男友被挟持一夜之后一起遇害。

不可能,不可能,何绿!五天前还和她在一起。

“不会吧?何绿?唉,这孩子。”母亲已泪流满面,可怜她老人家一眼认出了何绿。她抱住已经呆傻了的女儿,使劲摇晃,把女儿眼窝里深埋的泪珠儿摇出来。

传统习俗,丧礼一般都选在农历单数日子。这天又是单数日,上午刚一上班殡仪馆的化妆间就很繁忙。同时有四组化妆师在化妆。一些围观的近亲进进出出。师傅精心为一位老年女性逝者化妆,这是一位报社记者,她家前一位逝者就是师傅化的妆,老记者当时很满意,于是约定,在她死后,也要由他来化妆。

化完妆,师傅到底是能洞察别人心思的人,他似乎漫不经心地对溪溪说:“压力大了,就放了自己吧。”

溪溪对着师傅苦笑了一下。俯身看了看那位报社记者,答非所问地说:“这位阿姨,气质真好。”

下午是为何绿化妆。

溪溪默默地做着细活。

脑海中回忆起何绿的某一句话,某一次调皮的笑脸。每想到情深之处,就忘了手中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何绿。

何绿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表情,又似乎凝聚了更丰富的表情,神秘而高贵,使人无法靠近又使人无限靠近。垂落的睫毛幽长地覆盖了她此时的内心世界。

因为了解,因为爱,因为留恋,因为珍惜,溪溪用尽了所有的感情,将何绿的身体一点点擦洗干净。从头到脚的肌肤,每一寸每一寸地去清洗。擦到颈部的伤痕时,她非常轻,非常慢。然后,一点点推移。

擦净后的身体弥漫着雨后蓓蕾的清新。溪溪放松地舒了一口气,满意地为她洁净的全身涂上抑菌滋润的汁液;熟练地换上何绿父母抱来的新衣服。衣服是古典而妩媚的娇俏衣裙,很适合她。特别是挺拔的高领,恰到好处地藏住她脖子上的勒痕。

何绿的父母刚才把女儿交给溪溪后,用感激和信任的目光做了一个彼此息息相通的简单交流。为了不打扰溪溪和何绿,父亲搀着母亲挪到休息室去等候。

化妆间里,只有她们两个。师傅真是善解人意,他也悄悄地离开了,把这最后的美好空间留给她们两个。

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风格,知道她喜欢什么的妆容,溪溪大胆地为她化了稍微浓烈但又不失大气的妆容。

“美丽的绿绿,谁还能跟你媲美呢。”

溪溪默默地坐着。她其实很希望,何绿能跟警察男友一起举行一个千兰那样的幸福婚礼,然后合葬。可是,听何绿母亲说,男方的母亲不同意,说是找人看了,人家说这样死去的两个人结合会影响到生者的好运。

溪溪想到这里,心里像是有块巨石堵着,严严实实,透不过气来。

不过,她又劝慰自己,两个年轻人一定会找到对方。他们早已不被世间羁绊所困扰,又何需一个仪式。

“绿绿,你那么冰雪聪明,就不用我支招了吧。别犹豫,再把他弄到手。在那边让他当个真正的警察,做好你的护花使者。

“在那里一定会遇见,”溪溪忽然微笑了一下,模仿何绿一贯飞快的神奇语速说,“你准以为遇见又帅又酷又温柔又霸道又花心又有思想的深刻大流氓了吧,心里激动得突突直跳。”

化妆间里寂静得像个空洞。外面的嘈杂溪溪一点也没听到。

师傅轻轻推门进来看了看,没打扰她,又轻轻走了。

她直起身,亲切地把化好妆的何绿推到二号告别厅。

黄昏时分,没有任何人。溪溪一个人在告别大厅后面的角角落落里游荡。

走过一间间摆放着花环的小厅,走过存放棺木的仓库,走过停放遗体的一个个冷库的铁柜门,最后来到空荡荡的化妆间。

此時,她与一个临时停放在这里的逝者不期而遇。

她将目光一动不动地对准他,他默默无语地躺在那里。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在这生者与死者共处的寂静空间里,一个问题涌上心头:什么才是人的生命。

一个尸体看来是静态的,但却散发着绵绵密密的生命之光,它令人思考,悟道平常的生活和平常的生命。

溪溪一夜辗转无眠。

今天的雾凇比昨天的还要多。

阳光很快出来了,在它的照耀下,顶着雾凇的树木,在远方有了层次分明的格局。越是远处的树木,轮廓越清晰,那样浓郁的白,透着远山的韵致。万物仿佛才刚刚醒过来,彼此打量张望。

走进树林,她忽然听到雾凇一阵洒落的声音,沙沙,每一阵只那么一小会儿。如果你不仔细倾听,就会忽略了它们存在的过程。也是仅有的那一会儿,心已跟着它们洒落了,洒落到一个踏踏实实的地方去。屏住呼吸再迎来下一次的洒落。沙沙,沙沙,溪溪又听到了雾凇的声音。这里的树木品种很多,不是经过人工规划种植的,它们长得参差不齐。外形也各显自己的风格。

林间似乎飘荡着何绿那开朗的笑声,她们两个曾经一起在这里看雾凇,两手冻得绯红,拿着相机摆出各种姿势拍个不停,然后晚上传到博客,写下一些心中盛开的文字。

冬天的枝丫一致地光秃秃。因为突然而降的雾凇,它们终于秃得不一样了。此时枝丫是骨骼,雾凇彰显了它们骨骼那微妙的不同。同是骨骼,看似相同,但绝对是不同的。有的细致如小草颈项,有的粗实如钢丝。雾凇在它们身上雕刻出一小条一小条的脊梁。即便是羸弱的小草,也凸显了它们的脊梁。喜鹊在此间飞来飞去,好像遇到更快乐的喜事。她把它们的姿势留在心里。雾凇不断洒落,但并不见少。它们的确是在一点点洒落,洒落在软软的落叶间,洒落在潮湿的泥土里。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知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在树林里仰头转了许久,快接近上班的时间了。

她似乎在犹豫。

约有那么肃静的一刻钟,她伸出一只手,像孩子一样摇落一片雾凇,然后又像孩子一样在洁白的洒落中笑着跑开了。

9

对于溪溪的到来,师傅没有感到意外。

师徒二人一起走进化妆间。

“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有做化妆师的精神特质。老天会赐给你大爱和幸福。”

接下来的日子,她跟师傅学缝合、学防腐、学塑像。为了帮助溪溪的学习。师傅把一摞书搬给她读,还有日记,图片对比。

在日记中,溪溪看到师傅哪天哪一次,给谁谁,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做了什么样的化妆。日记里多是记载了难度较大的。有被火烧焦的、无头的,还有头部粉碎的。只要家属拿来相片,他就可以迅速恢复本人的容貌。印象最深的是师傅曾一夜把四个头部烧得只剩下骨头的人,按相片全部恢复容貌。另外还给一个在水泥厂掉进石头粉碎机被打成一堆肉酱的人恢复容貌,使家属不知他的惨状。每次塑像,他都会把本人的原有碎末都充满尊重地融进去,这是本人的特有元素,一点都不能丢失。

在后来的日子,溪溪亲眼见证了师傅将一个溺水而亡的人恢复原貌,那人被河水使了魔法,头部巨大,眼睛突出眼眶,嘴像喇叭一样翻着,舌头拖出唇外。

无论难度多么大,只要给师傅三个小时,最多十二个小时,他就会化腐朽为神奇,恢复原有正常容貌,让他们漂漂亮亮地走。

有个意味深长的事情,一个五保户老太太被两个不太近的邻居照看,结果有一天,他们去看时发现她没气了,便放进棺材,算了个好日子,打算给老人下葬。村干部觉得要维护好村子的形象,于是请了师傅去给化妆。化妆时,他们都去忙别的事务,等回来时,他们看到师傅正给老太太做饭吃。原来老太太在师傅的化妆按摩中竟然意外地苏醒了。她狼吞虎咽,嘴里含着米饭,囫囵不清地埋怨自己睡得太死。溪溪看到这里,哑然失笑。

还有一段文字,深深吸引了溪溪的目光。师傅肯定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是这样写的:

关于人的死亡和存在,我无法提供标准答案,但可以试着这样分析一下:世界就像一棵苹果树,人就是枝上的苹果,你抽芽、开花、结果,最后被命运之手摘离果树。你是二年的苹果,摘了你,苹果树照样存在,二一年、二一二年会有新的苹果诞生。

这个事实谁都明白,可有的人的固执在于只见“我”,不见“大我”,即唯心主义所谓“我即世界,世界即我”。不妨尝试丢弃“我”,进入无我状态思考问题。存在的本质不是世界与“我”的关系,而是世界与无数个“我”的关系。只有作为二年的苹果的“我”消失了,才会有二一年、二一二年的新苹果的诞生。

在思考“我”的存在和死亡与世界的关系的时候,其他人也一样在思考这个问题,结果是谁也不能独占这个世界。人之所以痛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想获得长生或者永生。放棄这样的打算,在有生之年与他人共享这个世界,此外,不作非分之想,这样痛苦就能大大减轻。当然也就不惧怕死亡了。最起码接受死亡。

在逝者中,有自杀的犯罪嫌疑人,有被处死刑的犯人。师傅对他们充满平等的敬意。“上帝会对一切进行裁判,而我只做一个普通化妆师应尽的职责。当他们躺在我面前时,就是一个平等的人。我无权过问上帝要过问的事情。”

时间很快,又到了下雨的季节。这场雨下起来时,溪溪正在下班路上。她撑伞慢慢地走。希望家再远一点,再远一点。雨越来越大。

雨越大,心里越宁静。她不急不慢地看着行人缩着肩膀,步伐急骤。很多人钻进出租车去。这时,一辆出租车放慢了车速,司机摁响了喇叭,她摇头。出租车像猫一样消失在雨中。

慢慢地,闲闲地。她的牛仔裤湿了大半截。兜子抱在胸前,生怕淋湿了里面的那本《西藏生死之书》。

回家后洗了个澡,浑身立刻散发出菊花的幽香。穿上碎花睡衣,舒舒服服地靠在床上,伴着悦耳的雨声读起书来。

院子里二月兰的小苗长得正好可人,像三岁孩子的光景。天暗暗地贴心贴肝。日子更幽静了。

夜幕降临,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溪溪靠在床头灯下,被师傅写在书扉页的话吸引住。

这是师傅送给她的《西藏生死之书》。这本书后来成了她的宝贝。扉页上师傅的字体有些随意,歪斜得像是孩子龙飞凤舞的手足,又像是被秋风吹拂的落叶,潇潇洒洒,放荡不羁。

嗡啊熱巴扎那帝

给:溪溪

有幸,我们成为一个每天面对死亡的人。学习怎么死亡、面对死亡,才会珍爱生命,才会学会怎么不做奴隶。所是的一切知期而至,思猜永恒状态。特别是在诗性的世界中,死亡是最后的永恒幻化方式,那是终极的希冀灵光。而在此,死亡只不过是你无数个生命的开启,另一种生存方式在通过自己亲手推开无数层印着岁月烙印紧挨的门。像打开一页页书一样紧凑而又关键。在你一开始行动时,就已“佛光普照,法喜随缘”,并不再需要永恒。因你早就经历无数次幻化,不是人,而是你尘世上恋不清尘埃的心。这颗不醉不醒的心,会让我们圆融的,从生命最笨的表现方式,即:人生、穿过、飞翔。如是说,死亡是生命在飞的羽!

后来溪溪从师傅口中得知,师母先是疯了,后来通过治疗又恢复了。但自从恢复那天之后,突然陷入失忆。师傅说这样也好,免得万一恢复记忆认出他来再陷入疯狂。他离开她,以便让她开始新的生活。

“没有人比我更爱她。不过看得出来失忆后的她是快乐的。我无数次悄悄尾随过。”

“你非常爱她?”

“嗯。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她疯狂时的痛苦,如果不是为了她能活得好,就算是疯子傻子跟着我我也喜欢,只要是她就好。”他像个羞涩的少年一样低下头,“事实上,我也努力尝试过忘记她,但不能,以致这么多年都不能接受任何除她之外的女人。我们俩都是孤儿,从十八九岁认识的,一认识就好上了。”

“她现在在哪儿?”

“新华小学。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数学老师。”

“她真的一直没有恢复记忆?”

“很难说。”师傅的眼睛捉摸不定,“也许她一直没有恢复。但也许,她早就恢复了,但采取了逃避。”

“二者哪个更多些?”

“也许是后者。因为,她的头发有一米多长。自从孩子没了之后,她一直没有剪过头发。”

“为什么?这头发跟恢复不恢复记忆有什么关系?”

师傅沉默一下,接着说:“她去剪发那天,孩子跟着一起去,路上出的事。”

溪溪不知说什么好。突然问了一句自己觉得都很愚蠢的话:“你好像没后悔的事?不想从头再活一次?”

“后悔的都是小事,比如下雨后悔没带雨伞之类。大事没有一样值得后悔的。人生如戏,生旦净末丑都可以成为名角的,没有必要换个角色再演一回。”

溪溪后来一直记得说这些话时,他们站在殡仪馆的银杏树下。在刚刚升起的太阳照耀下,树上的叶子绿绿地泛着生命之光。

10

市区的西边新建了一个清净的图书馆。图书馆在八楼,半月形的阳台在走廊的尽头。每当溪溪和沈旭站在半月形的阳台上,豁然开朗的苍绿就会一下子钻进心里来。没错,是苍绿。

他们不知是从哪天开始,常常选完各需的书之后,就站在半月形的阳台伸开双臂,像是心里的某种渴望伸了出来。溪溪甚至觉得,他们的感情似乎有一个背后的力量在推动。也许是善良的千兰。那个让他们一起都爱过的女孩儿,一个曾饱受癫痫折磨过的女孩儿。她用更深的爱,在某一个地方鼓励着这两个人越走越近。很少有更多的话要说了,也许要说的已说尽了。也许一切都用不着要说了。反正,越来越爱用微笑。一笑,万事万物似风而过。

可是今天的溪溪好像心事很重。

“难得你今天休班。”

“你不知道,我们那里送来一个特殊的人。”

“嗯?”

“头发有一米多长。”

“这也算特殊?”

溪溪似乎并不理会沈旭,像是自言自语:“也许师傅是想自己安静地和她待会儿。”

“谁?”沈旭听糊涂了。

“可见她临终前是疯狂状态。她把自己的长发一缕一缕,生生地揪下来。想想就让人难过。”

“我越听越不知怎么回事了。”

“师傅竟然呵斥我赶快离开。”

“你好像被吓着了,魂跑了。师傅许是担心这个人的样子吓到你。”

“可是,不知怎么,我有些担心。心里惶惶的。因为师傅当时的眼神令我担忧。他从来没有这样过。曾经那么镇定自若的一个人。”

“什么人啊到底?”

“从他惊心动魄的眼神里,我就知道,那是谁了。”溪溪轻轻地说,“还能有谁,唯有他的爱人。”

沈旭曾听说过师傅和他疯妻的故事,一下子也跟着紧张起来,“那咱去看看吧。”

“我去过了。”溪溪看着沈旭,比刚才集中了一点精神。“我看到师傅是如何抑制住痛苦一根一根为她植发,用的是原发,没有剩下一根。那一刻,我似乎看到她的头上长满了黑色的森林。”

“黑色的森林,这个感觉好,就像黑色的希望。”

“师傅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用尽全部心思为她化妆,直到夜幕降临,终于完成了。几乎看不到一点她自己抓破的伤口,遗容非常安详,非常漂亮。也许他也被自己的精心打理惊呆了,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这个漂亮的爱人,一动不动。足足有一个小时。他开始有了反应。我看见他,慢慢地,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唇边。然后……”溪溪停住说话,深深地闭上了双眼。

“怎么啦?”

“然后……”溪溪没有睁开双眼。像是下了狠心一样才吐出几个字,但是声音很低。“然后,他轻轻地脱掉她的衣服,将她抱在怀里。脸上挂着泪珠。”

沈旭有些发蒙。

他拍着她瘦削的肩膀。“我想,这个,虽然很那个什么,但我觉得,我能理解。”

“他是太爱她了。”溪溪抬起头看着沈旭,“可是,这事不幸被单位那个外号叫百度的人发现了。也难怪,就当时那个状况,师傅已全然不顾了,他显然进入了一个别人无法进入的世界,不可能会观察周围的环境。如果他稍微不那么投入,就会警觉到我们。”

“就是那个姓张的吧?”

“嗯,没他不知道的事。比百度还百度。”溪溪略作停顿,“这事传得很快,那个小学教师知道了,闹到单位去。师傅被开除了。”

“这么几天不见,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可是,就是这么几天的时间,我的记忆就开始模糊。我似乎什么都记得又好像什么也不真切。”

“是呀,面对时间,人的回忆要穿越许多模糊的影像,它们不是现实世界的真相。当然即便重返现场,它们也不是。时间不可能被全部复制。”

溪溪喃喃自语,语气低缓:“有时你以为看见的那些人和事就是现实的真相。可没那么简单。完全不是。往往一串事实,或者一件事实就更改了事情的真相。”

“溪溪,我想,获得自由和真相,需要摆脱虚荣和道德强加给人的牢笼。还有功利心,羞耻心。好吧,那就怀着这种可能性的表述,咱们在心里为师傅留个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近處的绿意伸手可触,远处朦胧的树木像是茂盛的山丘。伸伸胳膊一动之间,将他们的视线拉近,玻璃上出现溪溪的花影子,有点哈哈镜的效果,花裙子叠影在广阔的一片原野之上。是沈旭喜欢的那种油画般的红红绿绿。艳丽的素净。

溪溪看着着远处的森林:“你看那一望无际的忧伤。没有尽头。”

“溪溪,放松下。深呼吸。”沈旭握住她的手。“你的手好凉。”

塔的外面,正有一个建筑队。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坐在黄色吊车上,长长的摇臂起起落落。溪溪说:“我曾在新浪看过一个博客,有一个作家,就是干这活。他一边操作笨重的机械,一边写最敏感的最人性的好小说。内心怎么会不孤独。”

在沈旭听来,溪溪正处于自言自语的状态。

“都说喜欢旅游的人,写作的人,画画的人,内心是孤独的。可我一直猜不透,什么样的人才是不孤独的。”

眨了一下忧伤的眼睛,落下去的睫毛完全覆盖了她的视线,声音在低沉中泛起看不见的波澜:“有些人喜欢说自己孤独,有些人从来不说。可是只要你看看对方的眼睛,马上就知道了。也许孤独是一种在任何情况下眼睛都不会露怯的气质。静默的韧性已经成了孤独者的血脉。”溪溪一连气说到这里,自嘲似的对着耐心倾听的沈旭笑了,“怎么我说出的话变得这么拽,像是书面报告。去看看师傅吧。让他泡茶给我们喝。”

绵延的春风一下子吹醒了世上一切正在崭露头角的生命。各种鸟鸣忽然奔涌而至,像起伏的波浪。溪溪特意去超市买了一袋师傅爱吃的茶点。在上午姣好的阳光中,他们向师傅家走去。

责任编辑 宗永平

猜你喜欢
师傅
你有病吗
雨天路滑
师傅开快点儿/你笑起来真好看
某师傅一年要杀多少头牛?
装宽带的人
师傅等一下
一个师傅,三个徒弟
只会一种
只会一种
我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