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6-10 04:10叶雪松
鹿鸣 2015年6期
关键词:线板婶子双鞋

叶雪松

凌晨,竟然梦见了她。

一段尘封二十二年的往事,尤如一场久违的老电影,倏然在梦境的银幕上被拉开。

我看得清清楚楚,她那张美丽忧郁的脸,和她手中紧握的那双鞋。那是一双“千层底”。一双密密麻麻的针脚,里边垫着绣有戏水鸳鸯图案的鞋垫的“千层底”呀!

二十二年前,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曾亲手为我做了这双鞋。那一年,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对情爱之事尚处在懵懂的阶段,可媒人突然上门提亲了。

在辽西的农村,姑娘小伙大都早婚。小伙子过了二十五、六岁,在城里,或许还是小青年,可在乡下那就是“过了防”,这般年龄的人的婚事都会让父母愁破了脑袋。媒人,就是希望,媒人登门,父母自然喜滋滋拿出十分的热情招待人家。

几口热茶落肚,媒人婶子拉开了话匣子。婶子说,女方属猴,二十二岁,长相漂亮,姊妹六人,她在姐妹里排行老三。婶子又说,这姑娘心灵手巧,炕上

地下,家里家外,样样是把好手。这样的好姑娘,十里八村,打着灯笼也难找哩!

婶子说完这话,点燃了一根香烟,看了看我父母说,可这姑娘,家是建昌县的,你看,你家老大也不小了,我是看上你们家诚实好办事才给你们牵这条红丝线的。言外之意,像我这样条件的小伙子只能娶个外地来的姑娘。

我们这个地方,虽然不十分富裕,但比起大山深处的建昌县来说,就是人间天堂了。当时,很多建昌大山深处的姑娘纷纷外嫁,想到山外寻找一份幸福的生活。她,就是我这个婶子媒人的小婶儿(小叔子的媳妇)舅家的表妹。

婶子很会说,父母一听就动了心思。什么远近的,只要人好,能干,就成,庄稼院就缺这样的姑娘过门。我当时年纪小,没什么主意,父母这么一说,我也就跟着点头。我当时心里也有稍许的不如意,青春的朦胧情感也在我心底发芽,刚刚结束了一段苦涩的恋情,心情正在低落之时,于是,她就走进了我的世界。

她人长得很耐看,大眼睛,高挑身,荷叶头,穿着有些土气,年龄比我大一岁。我有些不情愿,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外地的长我一岁的女孩子成亲呢?难道,冥冥中,是前世早就安排好了的?婶子看出了我的心事,劝我说,这人好不好和远近没关系,过日子,处的是心情。我听了婶子的。

果如婶子所说,姑娘人品好,心灵手巧,很快,她就打开了我的心结。

我自小就有一个绮丽的作家梦。我知道,作家写稿可能挣稿费,记得我们本家大伯的“连襟”就是一个作家,每篇稿子可以挣不少钱呢!这个从未谋面的人给了我动力,我当时就想,别人能干成的事儿我为什么就不能干成?我何不从自己的爱好出发做一个作家呢?

于是,读书写作就成了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是到地里头锄草,我也忘不了揣上一本书来读。为了给我娶媳妇,家里头给我买了一座房子,每天晚上,别的同龄人出去看电影或是谈恋爱的时候,我就在小屋里那昏暗的灯光下看书写作。父母不理解,我的举动甚至受到了许多屯里人的嘲笑,以至于我的婚恋为此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这时候,她走进了我的世界里。我跟她说起了我的理想,原以为她和许多人一样,对我抱以不屑的一笑,没想到,她却对我说,男人就要做梦,有了梦,才有出息。你好好写,结婚后,家里的活儿有我呢!

轻柔的话语,在我心里却洒下了一米阳光。许是因为这句话,我就诚心诚意和她接触起来。丑姑爷总得见丈母娘。接触一段时间后,我就跟她去了几百里外的建昌老家。那一年的春节刚过,我走进了这个叫汤神庙乡的一个叫松树良子的小山村。下了三轮,我望着皑皑雪野上横卧着的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心里竟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楚。我怎么会找这么远的媳妇呀!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冲着我温柔地一笑,拉着我的手悄声说,明天,我领你爬山去!

她家人对我很热情,不过,我隐隐觉察到了一丝来自丈母娘疑惑的目光。

在乡下,姑娘找对象除了先观察好了男方的人品之外,就是看他的身材强健不强健,用一句乡下的土话来说,就是能不能养活一家人;而要养活一家人,身体的强健程度是关键。她的母亲当时就曾经看过我的手对媒人说,这姑爷的手这么小,能攥住锄头把儿?虽然丈母娘没当着我的面儿说,可还是被我听见了。

我是个外表看起来羸弱其实自尊心很強的人,我的心当时一颤,尽管当时她没说什么,最后我还是决意放弃了这门婚事。或许我伤了她的心,可在当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我嫌女方太远,只有在当地不好订婚的小伙子才想方设法找个外地姑娘,我不想加入这个行列。在父母和亲朋的眼睛里,我都到了去外地找媳妇的份儿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再加上这位丈母娘嫌我长得单薄终于使我痛下决心。

这时,我的耳边传来一声轻柔的声音,我不没说你什么吗?只要我愿意,别人的话就当耳旁风。说着,将头轻轻依偎在我的胸前。就这样,我带着一丝温暖和些许遗憾,回到了家。

思念的草在心底蔓延。

这期间,我们鸿雁传书,在书信中,她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到了约定的日子,我去她家接她。久别的亲近过后,她当着我的面哭了起来。我大惑不解,刚刚还是笑容满面,怎么这会儿就泪水涟涟了呢?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说没什么,并让我闭上眼睛。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将一双早就做好的“千层底”递到了我手里,含情脉脉看着我,问,喜欢吗?

把鞋捧在手里,我震惊了。

这双鞋出自一个年轻姑娘手吗?看着我惊讶的眼神,她又轻柔地问,不喜欢?我摇了摇头,将鞋放在胸口,细细感受着来自鞋的温暖。这密密麻麻的针脚里,不知蕴藏了姑娘的多少爱意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盼呀!

她见我特喜欢这双鞋,这才对我说,知道我为什么哭吗?我不解地看着她。她说,我们俩的婚事成不了。我问为什么,她将一只羊骨做的线板递到我手里说,给你做这双鞋的时候,线板子掉到地下,摔裂了。我拿起线板一看,果然,在中间,有一条细细的裂痕。我说这是迷信,她却说,羊骨是有灵性的。这只线板,在我们家传了好几代,为什么偏偏我给你做鞋的时候摔裂了?不吉利呀!

她对我说,做鞋,是以前未出嫁的姑娘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的订情之物。他们村里,虽然也有给未婚男人做鞋的习俗,但现在的姑娘们已经没有人亲手做了。可她说,鞋,还是自己亲手做的好。

我当时并不理解女子送鞋给她心爱的男人的含义。

二十二年后,也就是2010年的金秋,我在辽宁文学院全省中青年作家高研班上听辽宁大学教授杨太先生讲《民俗与文学》,其中就讲到了鞋的民俗,我才知道,鞋,其实,是代表女人的。她将鞋送给心爱的男人,就是将她自己的身心托付给了她的情郎。

这样说来,她送给我的岂止只是一双鞋,而是一个姑娘的身心呀!

可我却负了她。

那次,离开建昌不久,因为另外一份爱情的介入,我离开了她。我托人将鞋退还给了她。我想像得出她当时伤心的样子,但在另外一份浪漫的爱情面前,我选择了后者。

时间如流水,转眼,过了二十多年,我已从当年的毛头小子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这期间,在感情上我经历了颇多的风雨,但我却收获甚微,甚至伤痕累累。有时候一个人回想起自己以前走过的路,真想,和她在一起过着平凡实在的日子,和她一起下地干活,守望着膝前活泼可爱的儿女。我在想,那个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吧!本来,那个男人应当是我,可我,却因为不慎永久地失去了本应属于我的幸福。现在,听说她生了一儿一女,过得很好,我很是欣慰。

最近几年,每当我回到老家路过一个大坝口,总会想起当年她在这里用手焐着我的脸含情脉脉柔声问我冷吗给我系围巾的情形。如今,坝口仍在,景物如昨,却早已物是人非。这些年来,她一直没能走进我的梦境,昨夜突如其来的梦境,莫非暗示了我什么?躺在床上,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重又涌现在我的眼前。那个善良淳朴的大眼睛姑娘哟,其实,一直在我心里占据着一块很大的地方。

经历过大半生的我才明白,那看起来最平淡的生活才是生活,那最平凡的爱才是真正的爱呀!

可这些,也只能作为永久的追忆了,唯有时光,不能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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