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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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总有人告诉我,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也不要太难过,这只是来让你历练的,成长了就好。可是看到故事中的人甜蜜却终究要分离的情节,往往要感伤好一会儿。就像是看到身边人的分离一样的痛楚。如果可以是一场梦,醒来你依旧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时隔经年,我辗转到了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终于看到那座慕名已久的佩姬湾灯塔。
彼時宋西楼早已下落不明,没有任何音讯。
冰川切削形成的海岸线上,白身红顶的灯塔映衬着浩瀚无边的海洋。我不止一次梦见过,宋西楼背靠礁石坐着,被风吹乱了衣角,目光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头顶星空斑斓。
我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就会转过头来,脸上有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说,林尚遥,你怎么这么吵?
我从梦里醒过来,抱着被子愣了好久,才想明白自己如今身在异国他乡,借住在佩姬湾渔村的一户农家里。
而那个沉默安静的少年,住在时光和回忆里。
我们之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天涯海角和物是人非,任日后山高水长,却再也回不去了。
初遇,像一场黑色幽默。
高三那年,宋西楼三个字突然之间火遍京林私立。这所学校的学生大多张扬,带点倨傲的个性,很少会对一个人持续地高度关注。但那段时间,无论走到哪里,总能听见有人在议论宋西楼如何如何。
我起初并没有在意,直到一天傍晚放学后,八卦小女王苏宜问:“林尚遥,你听说了吧,隔壁137班来了个很拽的转学生。”
我那天值日,正埋头跟楼梯间扶手上的牛皮癣较劲,漫不经心地回她:“你说哪个?”
“宋西楼啊!”苏宜激动。
我敷衍:“不认识。”
“听说他是个天才诶,从小学什么会什么,关键是帅得让人词穷……他父母好像都是国内外很出名的艺术家……”
手底下的一小块广告纸硬是撕不下来,我心里正烦。
我心里一烦,嘴巴就毒:“呵,宋西楼?那他是不是还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叫宋南枝?‘自挂东南枝的南枝……”
苏宜瞪大了眼睛,怒指我:“你、你!”
“你”了两声之后,她突然不说话了,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不,准确地说是视线越过我,看着我身后。
没来得及想,我几乎条件反射般回过头去,面前兀然站着一个人影,黑的发,白的脸庞,黑的眸,白的唇色,黑的衣,白的手臂,臂弯里夹着黑的画板,画板上是笔触凌乱的白的灯塔。
他说:“借过。”
些微鼻音,嗓子沙哑,似乎是感冒了。
楼梯口窄,我和苏宜挡那儿他没法过去。
苏宜红着一张脸闪得飞快,我后知后觉,往墙壁上靠了靠,尽量让出路。
只是这位同学颇为高冷,始终面无表情。连踩在楼梯上的脚步也显得冷寂,一下一下,回荡在放学后格外安静的空气里。
我默默盯着他的背影移不开眼,没想到他定了一定,转过身来低头望着我。
突然四目相对,多少有点尴尬。
尴尬了好几秒,我听见他平淡的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我没有弟弟,也没有妹妹,我们家没有谁叫宋南枝。”他又顿了好几秒,“‘自挂东南枝的南枝。”
我结结巴巴:“你、你是……”
他说:“我叫宋西楼。”
我内心咆哮。
这下完了,背后说人坏话被当事人当场逮住,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为今之计,只好先道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于是我仰着头,诚恳地说:“宋同学,刚刚那些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声猝然打断我,是他白的弯曲的指,松开,手中那一把长短不一的笔蓦然散落一地,有几只顺着台阶一路轱辘到我脚边。
我吓了一跳,心想你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然后又是一声,画板砸到地上。
再接着是他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后倒……
我彻底吓蒙了。
后来回想,我始终记得那天傍晚夕阳的颜色。半扛半拖着宋西楼去医务室的路上,头顶上方的天空像被浸泡在橘子汽水里,云朵在发酵,晚风在膨胀,耳边是他滚烫的呼吸,灼热的好似七八月栖息在香樟树隙间的阳光。
白胡子老校医说:“重感冒发烧,再加上可能没休息好,才会暂时晕过去。他这样子是病了有好几天了,你怎么当人家女朋友的?”
我无辜:“您别瞎说!学校禁止早恋的!”
老校医一脸“我懂的,你无须解释”的表情,我望着躺在病床上输液的宋西楼,竟百口莫辩。
在宋西楼醒过来之前,我顶着老校医冷森森的质疑的目光溜回了出租屋。
柳央正蓬头垢面地窝在沙发里修图,听见我开门进去头也没抬:“林尚遥,帮我去楼下买一份炒面,不要葱,多点辣椒。一碗海带排骨汤,不要排骨,多点海带。”
我想脱了鞋直接往她脸上招呼,还是忍下了,看在房租她出七我出三的份上。
柳央是个顶神秘的人物,我们合租快三年了,关系好到借钱不用还,但我至今只知道她大我五岁,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谈过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仅此而已。
“央央,”我凑过去打听,“你有没有听说过A城有一对姓宋的夫妻?两人都是艺术家,和你也算半个同行。”
她想了想:“你说宋沅夫妇?”
我补充:“据说他们还有个天才儿子,叫宋西楼。”
“那准没错了。”她满眼戏谑,嘴角一勾,开玩笑说:“怎么个意思?你这是看上人家了?”
“随便问问,就随便问问。”
“是嘛,”她翻乱了茶几上的一堆杂志和文件,从底下摸出一张黑底烫金绘有几簇繁枝点缀的卡片,冲我扬了扬,“正好这个周末有场画展是宋家办的,给我发了邀请函,你同我一块儿过去。”
于是柳央促成了我和宋西楼的第二次见面。
枫山会馆地理位置绝佳,坐落在夜明湖中央的一座长叶型小岛上,四季景色宜人。远眺是空濛山色,近处湖光潋滟,四周绿水环绕。宋家把举办画展的地点选定在这里,可见花了一番心思。
我在馆内的玻璃长廊里,脚挪不动了。
前方有块半封闭的独立展区,没有展出任何画作,只有一个人。
他在扮演《灰色守护者》画中的主人公。
人是静止不动的,身后一块巨大的暗色画布替他做了背景。一身破烂的灰衣,脸上是浓烟熏过后的乌黑痕迹,还有几处被火烧伤的疮口。头上斜戴着一个深紫色的鸢尾花环,在脸庞落下淡淡的阴影。闭了眼睛,斜靠在椅背上,像睡着了。
传闻《灰色守护者》一画值千金,可惜已寻不到真迹。
柳央说:“现在市面上流传的都是赝品,没想到宋沅棋高一着,请来真人扮演,倒是更加出彩了。演的人还挺不错,神韵到了,只是……原画里的人,应该没有他那么高才对。”
我仔细打量:“这人好眼熟啊。”
“颜好自然就眼熟,”柳央兴致很高,一把把我推过去,“赶紧站好了,我给你俩合影,趁着现在人还不多。”
我看着旁边雕塑一样的少年,怕他会突然睁开眼睛,劝柳央:“这样不太好吧,太张扬了。”
她说:“没事儿,我低调点儿照。你靠近点,摆个优美点的pose,就搂着人家的肩膀好了,不要害羞,机会难得。”
说着托起单反咔嚓咔嚓,响亮地按下快门。
我:“……”
十分钟前下过一场大雨,空气里湿漉漉的。白湖水面雾气蒸腾,如有万缕云烟缭绕,放眼望去仿若仙境。
柳央还有事要办,我蹲在会馆前的一棵大柳树下等她。
左前方展览大厅的玻璃门旋转一圈,门后有人出来,朝着这边的方向。
我眯起眼睛看,是方才那人,灰色守护者。
他衣服没换,妆没卸,破旧褶皱的长袖挽起三两圈,露出的手腕上挂着鸢尾花环,随着脚下的步子,那抹紫色在清浅的日光下跳跃,一晃一晃。
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在面前站定了。
他一开口,是偏低偏冷的声线:“林尚遥。”
我诧异,扶着树干直起腰,犹豫着问:“好汉,咱们认识?”
一瞬间似乎听到了咬牙切齿的声音。他手指往涂满浅褐色油彩的脸上一抹,顿时出现五道白印子,勉强露出了原来模样。
我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宋、宋同学,真巧啊……”
“不巧,”宋西楼说,不像是好商量的语气:“刚才你朋友拍的合照,洗出来给我一份。”
我愣:“什么合照?有吗?”
他淡淡道:“枫山会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在馆内拍照是要罚款的,要不要我让人去把十分钟前的监控调出来?”
“明天给你!”我急忙向他保证:“不就是咱们俩的合照嘛,明天周一,我到学校就给你!”
他点点头,终于满意了,眼中似乎浮起一闪而过的笑意。脸部的轮廓冷峻精致,近看也无瑕。
“咳咳,”我没话找话:“那个,你感冒好了吧?”
“嗯,谢谢。”
“什么?”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那天送我去医务室,谢谢。”他重复了一遍,倏然抬起手,鸢尾花环稳稳当当地戴到了我头上。
头顶青翠的柳条上凝着晶莹的水滴,风一吹,摔碎进泥土里。
水洼中倒影出婆娑树影,影子里有海市蜃楼,里头住着那样一个少年。衣衫破旧,不喜笑,若笑了,叫人如何舍得忘掉。
柳央适时从树后面冒出来,“你这呆瓜,怎么一个人又走神了?”
我虚心向她请教什么是爱情。
她拿出俨如苏格拉底般的智慧,扶额沉思,作势摸了一把压根不存在的胡子,“爱情就是你不经意间在心里埋下的种子,等它有一天破土而出,发了绿芽,不可抑制地长成参天大树开出花来,会占满你整个胸腔。”
“不对啊,林尚遥,你头上的花环哪来的?”
“有个小姑娘拎着一篮子在这儿卖,我顺手买的,你没看见?”
她朝四周张望,摇头:“没看见。”
我答应了星期一给宋西楼照片,却忘了京林召开家长会暨高考动员大会也是在这一天。
照例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去说明情况,父母皆不在,外婆年迈不宜出门,家中怕是没人能到场了。这样的说辞复述三年,班主任也习以为常了。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怜悯,拍了拍我的肩膀。
楼下的操场里排满了车,楼道里挤满了家长,云层遮住太阳,阴了天,我决定去天台躲躲这么热烈的气氛。
“林尚遥……”宋西楼在背后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硬着头皮转过身,他今天中规中矩地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身形挺拔,臂弯被一个女人挽着。女人大约三四十来岁,化了淡妆,一头长发闲散地盘起,墨绿纱裙愈发衬得气质出众。
我当即想逃,可惜来不及了。
那是宋西楼的妈妈,A城里少有的风华绝代的女子,把我误当成宋西楼在学校仅有的好朋友,拉着我的手笑,“西楼是个闷葫芦,在学校没有亲近的人,阿姨第一次见他和同学打招呼,真的很高兴……”
等她再提议说:“今天家长会,不如介绍你爸爸妈妈给阿姨认识一下如何?”
我手心濕透,全是汗,凉意从心底泛起,笑得僵硬:“抱歉阿姨,我家里人有事,今天没人来。”
“你是不是不舒服?”宋西楼出声问。
“可能昨晚没睡好,被立体几何难哭了,梦里也在想怎么添辅助线。”我瞎掰。
铃声适时响起,班主任催促学生和家长进教室,我逃似的溜出了宋家母子的视线。
外婆压在皮箱底下的旧报纸我曾经一字不漏地读过,读完了,又按原样折好,给她放回去,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但实际上,我明明早就知道,要远离宋家。
谁想风平浪静这些年,平白冒出个宋西楼,闯入眼中,让那颗悄然埋下的种子发了芽,开了花,占满整个胸腔。
时间进入五月中旬,教室墙上的倒计时牌一页页撕下,越来越薄。
各科试卷铺天盖地而来,空气里永远充斥着不散的粉尘味,埋头做题的时候听到窗外的知了声,我一阵恍惚,时间过得真快。
偶尔在走廊上碰到宋西楼,他多半是拿着画板和小小的木质灯塔模型,像刚从外头取景回来的样子,脸上看不到紧张的神色。
苏宜悄悄说,宋西楼是被内定保送E大的,别人羡慕不来。
E大是A城最好的大学,不知多少人想挤进去,我也想。
六月七、八号很快就到了,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楼下的教室里传来一声仰天长啸,解放了!紧接着课本试卷满天飞,鬼哭狼嚎阵阵。
我慢吞吞在教室里收拾东西,抬头才发现门口的宋西楼,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了。
“我们俩的合照呢?”他径直走过来,拎起我手上的书包,“你一早答应给我的。”
喂,第一句话不应该是礼貌地问你考得怎么样吗?
我努力适应他这种太过直接的思维方式,“我以为你忘了,就、就……”
“明晚各班班级聚会,你拿过来给我。”他一锤定音,没有多余的废话,“不然书包就别想要了。”
我瞬间凌乱,原来你帮我拿书包是这个意思!果然人心险恶。
第二天晚上八点,最后一餐散伙饭,一桌子的人紅了眼眶。饭后K歌,摇滚也煽情,眼泪浇灌舌根,含糊了唱词,女生哭倒一大片,边哭边抢着话筒吼,男生靠边坐着喝啤酒不说话。
彩灯摇曳,我捏着口袋里的照片,紧张得说不出话,宋西楼悄无声息地混进来了,就坐在对面的位置上。
他伸出手,灯光变幻成金黄色,像阳光洒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他说:“照……片……”
太吵了,我勉强从唇形辨认出这两个字。
还真是死心眼啊,我也冲他喊:“书……包……”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照片甩过去,书包扔过来。
他借着光看照片,微微偏过头,额前细碎的头发遮住墨色的眸。
硕大的液晶屏幕正在播放萧敬腾的《王妃》,黑白系MV,冷调的疏离感扑面而来,霸道喧嚣的唱腔在整个包厢里翻滚。我却想起在楼梯口的那次初见,黑白色调的宋西楼,冷清如一幅写意山水画。
“还差一张。”宋西楼说。
我不敢置信,他竟然知道?
那组相片柳央一共拍了六张。中途我听她怂恿,犯了傻,鬼使神差偷偷摸摸地虚吻了一下少年的头发,被抓拍下来。
可当时宋西楼作为模特,是全程闭着眼睛的。
我以为能糊弄过去,特地把那张照片从中抽了出来,没想到会被发现。
“没有了,全在你手上了。”我继续扯着嗓子喊,死不承认。
“你撒谎。”
“本姑娘不打妄语!”
“林尚遥,你故意把那张藏起来,是不是暗恋我?”
“才不是!我讨厌你啊!”
“可是怎么办,我喜欢你。”
音乐戛然而止,刹那间,世界一片安静。
我和宋西楼隔空喊话,比平常提高一倍不止的分贝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如同宣誓,如同承诺,他说,可是怎么办,我喜欢你。
我脑袋空白,罪魁祸首苏宜不好意思地笑:“我看你们俩那样说话太辛苦了,特别不忍心,手一滑,就按了静音键。”
音响被关掉,画面还在继续,我透过影影绰绰的光线看到宋西楼的脸。
同学的起哄声里,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林尚遥,我们在一起吧。”
我一定是被他的眼睛蛊惑了。
我说:“好啊,如果最后我们都留在了A城的话。”
这阵子连续下暴雨。
柳央接了几单活,跑去首都摄影,一两个星期内不会回来。我一个人待在屋里,忽然时间富余,有了闲暇,找了份兼职在餐馆当收银员。
远远看见街道对面的宋西楼,撑一把大黑伞站在几个稀疏的路人当中,一边过人行道一边打电话。
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我接听,听见他在那头说:“高考成绩出来了,你超出E大的分数线五十多分,我们都可以留在A城。”
门口的鱼骨风铃叮叮当当响,他走进店里,手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人已近在咫尺,“既然这样,按照你先前的说法,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是男女朋友了?”
我想了一下:“似乎是的。”
他说:“那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约会?”
我回忆了一下电影里的各种情节:“按大众的经验来讲,是的。”
长桐街拐角有个浮生书店,我去过很多次,却没发现书店后的巷子里居然有一家小型的私人电影院,取名为“流光·1979”。宋西楼带着我轻车熟路地进去,里面整洁安静,顾客不多,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依偎着坐在前排。
放的是一个老片子,《楚门的世界》。
我以前独自看过,零碎地记得其中一句台词,“假如再也碰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手里的一大桶爆米花到散场的时候也没吃完,嘴巴甜到发苦。字幕滚动,片尾曲渐渐唱完,灯光湮灭,宋西楼坐在黑暗里没有动。放映室里,只剩下我们。
我闻到淡淡的松香味道,干净温和,伸手触碰到他的掌心。
这天,向来不怎么说话的宋西楼,开口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曾经出过一次车祸,在那段时间里看不见任何东西,睁眼就是深夜,世界没有光。
他说,他其实有一个哥哥,热爱海上摄影如生命,却有一天走失在海上,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说,他想要建不计其数的灯塔,照亮海上的路,献给所有迷路的灵魂。
宋西楼没有弟弟或是妹妹叫宋南枝,却有个哥哥,叫宋霖。
一个自小光芒万丈,一个被忽略如阴影,父母失了偏颇,把无尽期望和荣耀寄托在幺子身上。宋霖离家出走的前一晚,曾若无其事地拥抱过弟弟,笑意温柔,“西楼,宋家本来就只要有你一个儿子就够了啊。”
不久后传来宋霖出海遇难的消息,宋西楼才知道那晚已是生死告别,兄长带着悲伤的叹息犹如不醒的梦魇,让他从此仿佛背负上罪孽。
我只能听他说,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走出电影院时雨停了,蔚蓝的天空下飘浮着流云,成群结队的飞鸟掠过,眨眼间消失不见。十字路口,我做了一分钟的心理建设,说:“宋西楼,我们暂时忘了那些事,好好在一起吧。”
柳央这个过来人告诉我,好好在一起的意思是指,在能够彼此陪伴的岁月里,珍惜,感恩,心怀善念,一起扶持着长大。
九月份E大开学我才知道,自己所在的文学院和宋西楼就读的建筑工程学院分别所属于东、西两个校区,几乎隔了大半座城市。
要找到对方,就得经历一次不长不短的跋涉。其中闹过不少笑话,我给他打电话:“赶紧下来接驾。”
他问:“你在哪儿?”
我说:“当然是西校区,你宿舍楼下。”
他沉默了下:“我刚下车,才到东校区门口,看来你比我积极。”
我:“……”
“你先找个地方坐会儿,我马上赶回来。”
这样的错过时有发生,刻意制造的惊喜顷刻泡汤,却不禁捂嘴笑出声。泰戈尔有句诗来应景,“你静静居住在我心里,如同满月居于夜。”
这些时光,我想我会记得很久很久,直到年邁,记忆褪了颜色,再想不起年少时的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我遇到过这样一个人,眸子灿若星辰。
大学毕业前夕,老家托熟人捎来口信,说外婆在菜地里摔了一跤。
听口气,能猜到情况很糟糕,我向辅导员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柳央不放心,陪我一同回南遥小镇。
走之前,我没有告诉宋西楼。
医院雪白的病床上,年近八十的老人插着氧气管,我透过狭小的窗口看着她。
“怎么不进去?”柳央问。
我苦笑:“她以前说不让我再回去,老太太脾气臭得很,见我进去指不定会从床上跳起来骂人。”
柳央摸我的头:“破小孩这么惹人嫌?”
“我没有爸爸,妈妈倒是见过几次,有些印象,我是外婆带大的。”
柳央疑惑:“那怎么会?你们应该感情很好才是。”
我靠在柳央身上,冬天了,真的很冷。宋西楼的号码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熄灭了,又亮起来。
“央央,外婆有个秘密,在她藏着的那张报纸里。这个故事很长,得从宋霖海上遇难说起……”
宋霖海上遇难,宋西楼接到消息去浅水码头,路上出了车祸。头部受到撞击,全身多处骨折,更严重的是他的眼睛被车窗玻璃刺伤,彻底失明。宋家父母在昏天暗地中接到眼角膜捐赠的消息,对方是一位胃癌晚期患者。
“那是我妈妈,她一生为慈善事业奔波,爱天底下所有孤苦伶仃的孩子,唯独不爱我。即便生命走到尽头,也不忘做出贡献。外婆不知怎么听说了这事,气疯了,手术那天她大闹医院,向宋家索要一笔巨款。”
当时的宋西楼还躺在手术台上,再出些差错,或许就永远与光明绝缘。
宋家父母妥协了,媒体大肆报道,老太太拿着钱灰溜溜地回了南遥,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出门见人。我半夜听见她坐在床头哭,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后来她拿出那笔钱,说这是我妈寄回来的,让我去念A城最好的京林私立。
她还说,出去了就别回来了,你这孩子看着让人烦。
缚在每个人身上沉重的壳,何时能摘下?宋西楼对宋霖的死始终放不下,外婆这些年愧疚于他,也不得解脱。
当年的报道虽采用的是匿名,而我对号入座,也能猜到里面说的宋家是指哪户人家。我知道一切,却选择把什么都埋在心里,和宋西楼谈一场梦寐以求的恋爱,又提心吊胆害怕下一刻往事被揭开,旧伤疤暴露在日光下。
日夜欢喜,不得安宁,不知何时就分开。
我把一直保持着通话状态的手机放到耳边,问那边的人:“宋西楼,你都听到了吧?”
只有沉默的呼吸声和遥远的汽笛回应,我能想象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蹙眉的样子,瞳中映着流转的霓虹,炫然如烟火,却很快灰暗。
四年陪伴,如命运慈悲施舍。我和他一起在山顶看日出的清晨,一起在浮生书店度过的午后,一起牵手散步的日暮黄昏,我模仿他的笔迹在稿纸上画灯塔,偷拍他在树下睡觉的样子,记下他每次面瘫着一张脸讲的笑话,每天认真地说早安、午安、晚安。
可现在,只能到这里了。
“我们分手吧。”
离佩姬湾不远的小镇上,有一家华人开的清吧。
老板娘叫陈小离,是柳央相熟的人,我便心安理得地在这儿蹭吃蹭喝,越发赖着不想走,大部分时间待在吧台前看小离花式调酒,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她愤愤不平:“听柳央说你现在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人民教师都像你这么闲吗?”
我笑:“姐姐,现在国内放暑假。”
笑后也不由感慨,转眼就是好几年,自己竟成了讲台上的一员。
小离谈起店里的中国常客,对其中一个人印象深刻,“他貌似很喜欢佩姬湾的灯塔,周末的时候会特地从市中心开车过来,偶尔来店里坐坐。”
“可惜不喜欢说话,只有喝醉了才松口,为此我灌过他不少回。”
“他也是A城人,大学毕业后就出了国,留在加拿大一直没有回去,几个白人女孩说他一定是为情所伤,被中国女朋友甩了。我觉得不像,横看竖看,也只有他甩别人的份啊。都说年少轻狂,谁身上没有一段故事呢?”
午后的日光慵懒地洒在玻璃窗上,一旁的瓷盆里栀子开了几朵洁白的花,店里零星坐着几位客人,老式的留声机里悠悠在唱一曲《蝶恋花》,“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有人推门进来,小离指给我看,“喏,刚说的就是他了。”
我仿佛只是打了个盹,趴在教室的课桌上揉着眼睛醒来,宋西楼穿着白衣站在窗外的大树下叫我的名字。
——林尚遥。
——林尚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