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长庆]
没阴阳脸带路,妈妈不会让三岁的一个小人儿奔往小河沿西边奶奶家的。娜佳再笨,也能想到这一点。当她第一次独自站在奶奶和小婶子面前,骄傲地喊:“我自己来的!”当真吓了她们一大跳!以后习惯了,一天往返三趟也不会让人觉得新鲜。
娜佳谨记叮嘱:走大木桥,虽然绕远点,但安全。要等到个头高过小木桥的护栏,才能像妈妈那样从小木桥直接地走到奶奶家;将来,腿像小婶子的腿一样长的时候,这条看似漫长的道路,五百步就迈到了。
别列契是个距农庄最远的偏僻村子,很小,稀稀落落的十几户庄稼人。过了大桥,要穿过苗圃一角和铁栅残缺的老墓地——除了井楼子,那是村里唯一的公共设施。娜佳虽然还不知墓地是什么,但路过时,也怀有某种天然的恐惧,她紧紧地揪住阴阳脸的长毛尾巴,一声不响地往前赶。阴阳脸在娜佳家和奶奶家两头兼顾地跑,这边待一天,那头住一宿,它是条从不会对人逞凶的温和老狗,贼来了也只会舔人家的手指头,一点儿都不厉害。
从青草萌芽到花儿开放,娜佳觉得在这条没什么人光顾的老路上整天来来往往的,算是个老油子了。墓地里长着茎干比大人都高的黄色的硕大花朵,娜佳整整问了妈妈五遍,但向日葵这个咬舌头的名字怎么也记不牢靠,每每走至近前,就发现又给忘到脑后边去了。娜佳蹙紧额头,懊恼自己的记性,快步往前赶。她惦记着她的鱼儿们,心一直很急。尽管反复跟妈妈、奶奶和小婶子声明了无数遍,可大人们固执地断定,那是由一只叫青蛙的粗心妈妈在马车轱辘轧成的水洼里生的一群倒霉的蝌蚪,娜佳却始终坚持它们是鱼儿。在水里跟鱼儿一样地游呀游呀,还跟鱼儿一样一口口不停地喝水,不是鱼儿是什么啊?真是的,至少也该叫它们蝌蚪鱼儿!娜佳总想请妈妈亲自去鉴别一下她的鱼儿,可妈妈没工夫为这件事特意绕个大弯子,即便要带她去奶奶那里,也是抱着娜佳大步流星地从小木桥上径直地往来。男人们在前线,妇女承担了一切,日子也都照样过。
水洼被太阳无情蒸发,越来越小;鱼儿们却一天一个样,越长越胖。挨近时,像是走近了沸腾的锅,它们脑袋顶着脑袋,在一个狭窄且有限的空间里没命地拥挤、争相舞蹈。这怎么行啊,挨到明天,水会干枯,我的鱼儿们都会死掉的!娜佳终于理解了妈妈为什么老是说不能耽搁、不能耽搁的话了,现在必须尽快取个容器,往水洼里添水。不能耽搁!娜佳主意已定,转头往家返,木桶拿不动,盆子倒是拿得动,但盛水就不行了。娜佳再笨,也能想到这一点。对了,奶奶家有个叔叔装鱼饵的小铁罐,一直被娜佳当玩具拎东西来着,一点儿都不沉!娜佳后悔自己又多走了一段冤枉路,恨不得把耽搁的时间抢过来。
奶奶家的房子隔道边的蒿草翘首可见了,但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也可谓路途遥远。正待加紧步伐,猛听到身后一声断喝,“驾!”吓了娜佳一大跳。被奶奶称为独眼老鬼的倔老头儿,赶着黑色的大挽马,得意地顺道颠了过来。这条山道只通草场,过些日子才是打草的时节,可独眼老鬼干什么都偏要抢在女人们的前面。“别轧了我的鱼儿啊!”娜佳再笨,也能想到这一点。她乱蹦两下,迎头飞跑过去。她以为自己跑得很快,其实很慢,隔着弯道边的一层花骨朵,眼瞅马车到了水洼,右边的前轱辘在鱼儿的聚集地毫不介意地逛了一下,过去了!后轱辘也紧撵着满不在乎地颠了一下!娜佳绝望地往前一扑,要不是阴阳脸在头里给垫一下,鼻子恐怕保不住了。即便是这样,膝盖也磕去一层嫩皮儿。娜佳挣扎着爬起来,拐过来的独眼老鬼终于看见了大地上的小人儿。“哈!小娜佳,上车吧,一鞭子就到奶奶家啦!”
娜佳恨得忘了妈妈一直给她纠正的坏毛病,再次把大手指头塞进了嘴里,摇头狠瞪着倔老头儿和他的牲口,不嫌疼地使劲咬。她拒绝了马车。
娜佳蹲在那道被车轮轧过两趟的水洼边,哀伤不已。轧扁了的、漏肠子的,娜佳的鱼儿们惨不忍睹。
没时间取铁罐了,她担心再有马车沿辙轧来,鱼儿们又得遭殃。娜佳再笨,也能想到这一点。汗洇洇的小手儿伸进了被日头晒得热乎乎的腥腻水洼,捧走了第一拨儿惊慌错乱的鱼儿。鱼儿滑溜溜、肉嘟嘟的,娜佳的手儿也滑溜溜、肉嘟嘟的,捧起来轻不得重不得,相当不容易。况且,每次只能捧十条,娜佳还不会数个位以上的数,只能数到十。捧到第三个十的时候,娜佳惊奇地发现,最大个儿的鱼儿竟然长出了两条怪怪的后腿儿,能从指缝里顽强地钻出来。也许妈妈没猜错,它们真的不该叫鱼。掉在地上的鱼儿滚得浑身是土,娜佳干着急也腾不出手,只得先将这拨儿送入池塘后,再拼命地回身抢救。阴阳脸紧蹭她的裙子,一趟趟地随她往返于水洼与池塘间,乐此不疲。第七个十捧完了,娜佳的胳膊又酸又累,很想歇一下,但不敢离水洼太远,以防再有车沿途经过。蹲在道边很久,只有希维达的姥姥,拖拽着她们家那头爱顶架的白牛,从草场那边缓缓走来。“娜佳,你怎么弄得这么脏?”希维达的姥姥话语里夹带着囔囔的鼻音,绷着脸问,仿佛她已然不是个好孩子了。娜佳羞答答地低下头去,眼睛却也没忘了盯紧牛蹄子,生怕它们践踏无辜。
池塘很大,放入的鱼儿们一旦散去,即刻了无踪影。娜佳干得相当卖力。数到了第十个十,返程的时候犯起愁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数了,好在水洼里的鱼儿剩不下几条了,娜佳格外小心。“一二三、四、五六,七!”最后的七条鱼儿被捧进了池塘!娜佳心细,担心有落下的,在水洼旁留意很久,灰色的泥淖逐渐沉淀,一会儿,底下浮上来一股股黑烟似的脏水,一条小尾巴尖儿在晃动,娜佳断定是漏网的一个,一拢手儿就逮住了。它是条仅有其他的鱼儿一半大的小不点儿,肚子底下还有些破损,真可怜哪。娜佳沉甸甸地把它捧进了池塘,它向深水游了游,又掉头冲向水面,似在履行某种礼仪摇头摆尾,一欠嘴儿,吐给娜佳一个小水泡儿,扭身不见了。
娜佳浑身泥巴,裙子开了线,头发湿漉漉的,趿落着断了带子的新鞋,腿上尽是被草叶划破的小口,迎着落山的太阳,狼狈地走进了奶奶的院子。
嚯!一个胸前坠满了勋章的小伙子正帮奶奶收敛烟叶,娜佳一眼就认出他是爸爸的弟弟——自己的叔叔。虽然都未曾见过面,但爸爸是近卫军上尉,叔叔穿的正该是这套水兵衣裳!娜佳再笨,也能想到这一点。“娜佳,我们的娜佳啊!”叔叔撂下烟叶,大步奔向她。娜佳觉得自己邋遢得无处藏身,万分羞怯。是的,一切都太叫人措手不及了!这可不光是丢自己一个人的体面,娜佳觉得更丢了奶奶、妈妈、小婶子和所有照料着自己的人们的脸。相距不到三步的时候,叔叔站住了,端详着娜佳,似乎等待娜佳也表现出喜出望外的情感。娜佳犹豫了,本想叫对方一声“雅萨叔叔”或“苏维埃英雄”,却担心倘若再暴露出说话爱咬小字眼儿的缺陷,更会叫人抹不开!娜佳把自己憋住了。脏兮兮的阴阳脸把长尾巴摇得满地刮风,还狎昵地在叔叔的亮皮鞋上舔个没够,一点儿都不嫌害臊。可眼下,无论怎样,娜佳也不该是一个不懂礼貌的姑娘啊!
“您好……”娜佳再笨,也能想到这一点。
叔叔把她揽入怀中的那一刻,委屈的小娜佳不好意思地哭了起来。
漫长的夏天过去了,天空一直阴着,秋雨连绵的季节逼近了一九四四年波澜壮阔的俄罗斯大地。娜佳虽然早已克服了吮手指头和说话爱咬小字眼儿的习惯,但被叔叔亲脸硬给亲得多了个顺嘴角淌哈拉子的怪毛病,直到雅萨重返前线,才稍有好转。那天,又是娜佳一个人待在家里,唱了些歌,从一流利地数到一百,实在没意思了,该到奶奶那边去玩啦,顺便吃午饭。推开门没等落脚,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挡住了娜佳的去路,它大大的、圆圆的,眼睛鼓鼓的吓人,雨塔边的木梯上也有两个。“呱、呱!”天哪!叫得可真难听!腮两边还一胀一胀的,这都是些什么呀?好可怕!娜佳慌忙掩紧了门,没敢再出屋。
门外的几只青蛙很快就蹦走了。它们是真正的青蛙,要赶在冬眠之前,做一些事情。娜佳再聪明,也想不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