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舟卉]
在德里机场转机的时候,我旁边咖啡座上也曾有过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样子,不停地冲我笑,露出又萌又乖的表情。但我出于羞怯和矜持,虽然很想过去和她打个招呼,但终究还是被自己初到异地的陌生感克制。所以,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位子上,抛给孩子一个疲惫但绝对真诚的微笑。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我从德里起飞降落到乌代普尔。这是一个被称为“白色之城”的北方小城,绝大部分房子漆成了白颜色。城中央是一个平静蓝色的皮丘拉湖,而湖心则是一座美丽的白色皇宫。乌代普尔是印度最浪漫的城市,还有一个别名叫“印度的巴黎”。这儿比印度其他任何一个城市都干净,甚至让人感觉不到是在印度。我下榻的酒店叫科斯酒店,就在皮丘拉湖边上。酒店老板据说是乌代普尔的王室成员。印度历史上曾经有过很多的邦国,这些邦国虽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陆续归附中央政权,但王室后裔延续了祖先的荣耀,依然拥有王宫和领土的部分产权,甚至依然像从前那样获得当地居民的崇敬。他们把祖宗的产业租赁出去,那些华丽的宫殿或城堡就成为全球知名酒店的分店,而王室后裔们也得以从租金中获利,维持他们庞大的开销和体面的尊严。我住的酒店并非王室建筑,而是后建的,只是模仿成这样,极具乌代普尔风格,纯白,雕窗,顶层还有一个偌大的游泳池和乌代普尔最浪漫的屋顶餐厅。花园里草木葱郁,走廊里精致的摆设和墙上那一幅幅贵族成员的照片,透露了这家酒店不同寻常的历史和故事。
我是在酒店附近遇到这个大眼睛男孩的。
酒店门口是一条小街,窄得只允许一辆小汽车通过。
小街的两边是一些手工艺店,有卖首饰的,卖衣服的,卖皮具的,卖石雕的,卖乌代普尔精细画的。当我路过的时候,有些店主继续在柜台后面埋头做着手艺活,有的走出店门跟我打招呼。大概中国游客很少到乌代普尔来,所以见着我这样的黄种人面孔,他们多半还有点好奇和新鲜感,用蹩脚的英语问我是否从日本来。我说:“No,I am a Chinese.”他们脸上呈现出更惊喜的神情,问:“Shanghai?”中国的城市中,似乎在这里,上海比首都北京更出名。我还没有心思购物,所以谢绝了他们的搭讪和好意,匆匆飘过了各色手艺店。我脖子上挂着的相机,似乎对建筑、庙宇、沧桑的废墟更感兴趣。离酒店门口大概五十米的地方,我看到一座破败的庙宇。说它是庙宇,其实我是猜出来的。因为它跟周围的民居建筑显然有些区别,没有窗,墙壁斑驳,门廊高高的,上面有一个雕塑。我好奇地走过去。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穿着破旧的沙丽,站在门口。当我拿着相机拍照的时候,老妇人伸出手挡了一下,意思是不能拍照。我和她打招呼,她表情漠然。然后从庙里走出一个年轻男人,他告诉我,这是一座庙。庙的规模不大,更像是家门口的那种庙,有一帮虔诚的本地信徒,大家凑份子供养菩萨,保佑他们平安吉祥。尽管我很想进去参观,但我不是信徒,在分清它是印度教还是耆那教之前,我不敢妄动,否则哪怕一个很小的动作都可能是亵渎的行为。在印度这样几乎全民信教的国度,任何的不当言行都有可能犯了大忌。从庙门口往前,就是皮丘拉湖了。小城的倒影晃荡在画面中,庙宇沧桑的檐角伸到湖面上,墙边斜伸出一棵苍老的树,树上栖着一群喜鹊。喜鹊飞起,盘旋在湖面上,然后又飞回来,轻轻地落到树枝上。
我站在庙前的小巷里,望着眼前的一幕,仿佛时光凝滞。我知道,一百年前,五百年前,甚至更久远之前,这个角落的景致差不多从未变过。这一刹那,我仿佛回到了乌代普尔的古时,仿佛看到了中世纪时居民、信徒和商人在这个城市里出没,他们从这个街角走到那个街角,从湖这面穿过桥走向对岸……就在我陷入幻想的时候,一个小男孩朝我走来。他比我更为羞涩,更为拘谨,更为胆怯。他大概是从庙里走出来的。后来我分辨清楚了,是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带着小男孩和他幼小的妹妹,来庙里朝拜。小男孩显然对我这个异国游客产生了很大的好奇,但他没敢停在我面前,而是走到湖面,然后转过身来,隔着一段距离看我。他穿着黄色的T恤,大大的眼睛,微微自来卷的头发。他的眼睛像黑色的宝石一样明亮,又像他身后的皮丘拉湖一样清澈。我显然被这样一个腼腆而害羞的小男孩吸引了。从他胆怯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他多么渴望跟我交流,但天生的敏感又让他望而却步。我冲他笑。他想笑,却没敢笑。他的拘谨和不安感染了我。如果我此时扭头就走,或者当成没看见他一样继续拍我的风景照,在他幼小的心灵或在他眼里,我也许只是个怪异的“闯入者”。
我蹲下来,放下镜头,隔了一段的距离,朝他露出了一个友好而真诚的微笑。我希望能和他交朋友。从我在机场落地到现在,除了和酒店经理有过几句交谈,我还没有和一个印度本地人交过朋友。而这个孩子大大的眼睛,告诉我他是一个多么羞涩和单纯的孩子。我想有这样的朋友。孩子不会说英语,所以在前半段,他基本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是他爸爸的介入,也就是刚才告诉我这是庙宇的年轻人,充当了我们的翻译,我和小男孩之间才有了“对话”。
我用微笑和手语告诉孩子,我想帮他拍几张照片。孩子没有拒绝。他拘谨地站在那里,并按我的手势,靠近树边站过去,他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想努力克服拘谨表现出自然,可是他呈现出来的状态反而是更加紧张。我拍了几张,然后招呼孩子过来,让他看相机上的浏览。孩子在一刹那几乎惊呆了,他眼睛瞪得从未有过的大,然后指指照片中的他,又指指自己,似乎不敢相信。他睁着一双惊愕的眼睛望着我。我突然间明白了,也许这个孩子以前从未拍过照片。从孩子一家的穿着中,我可以判断出他们家并不富有,或许从未有过拍照的经历。孩子的妈妈抱着小妹妹也从庙里出来,他跑向妈妈,用印度土语跟妈妈说着话,然后拉妈妈一起过来。我给年轻的妈妈展示我拍的照片,看到儿子的照片时,她脸上露出了欢欣的笑容。于是,我提议,给她和孩子们照张相。这个时候,小男孩已经对照相很熟稔了,他站到母亲的身边,并且抬起头比划着告诉妈妈该怎么站。小男孩渴望地看着我的镜头。我知道,他已经不害怕乌黑的镜头了,因为他明白了那里头可以产生魔术般的效果。我刚照完,他就迫不及待地走过来,想看照片。我蹲下,一张张给他展示。当看到他的小妹妹和妈妈时,他露出笑容,指指照片,又指指妹妹和妈妈。他还高兴地拉过他妈妈一起来看。 这个时候,突然下雨了。之前天空中已经滚过雷声,但我不相信那么晴朗明亮的天空会下雨。结果,雨点就直接砸了下来。小男孩拉我赶紧躲到旁边的亭子里。他已经把我当朋友了。孩子的心如此纯真。他拉着我,走到旁边的一座石庐前,用印度土语说着什么。尽管我什么也听不懂,但我知道,他在试图跟我讲解有关这座庙宇的故事。后来他爸爸走过来,用不那么熟练的英语告诉我,那是为了纪念某位神祇而造的。突然,一只鸟儿在石庐后面的树丛里叫着,小男孩比划着,指着那个方向让我看,告诉我那儿有一只鸟,鸟儿被淋湿了,想躲起来,但细细的树叶遮挡不了雨滴,所以它又飞走了。这是我猜的意思。
小男孩的家人向我展示了印度平民的友好。这是我第一次和一户印度人家交流。尽管言语不通,但通过他们的笑容,我能体会到他们的真诚和友好。年轻的妈妈抱着妹妹一直笑着。虽然她也好奇着我的出现,但她用善意掩盖了她的好奇。当我拿着相机,请她帮我和小男孩合张影时,她认真的态度让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她大概怕自己拍不好,叫来了孩子的爸爸,用土语告诉他,我想和他们的孩子拍张照片。我抱起了孩子。小男孩已经会微笑了。他冲镜头笑着。虽然因为光线,照片出来效果并不好,但我在一张昏暗的照片上清晰地看到了孩子的笑容。这让我内心里划过一丝温暖。
我很想送小男孩什么礼物。可我身上,除了相机和房间钥匙,什么都没带。看着雨还没彻底停,我想孩子和家人应该不会那么快走,于是匆匆地道了别,往酒店走。我没跟他们说请他们等一会儿,因为我怕说出来太过于刻意,并且回想起国内,人们一般不会接受陌生人的东西,所以我也担心他们拒绝。我匆匆跑回酒店,打开房门,在行李袋里找着能给孩子的合适的礼物,只有巧克力和饼干。我攥了两袋就往外跑。结果,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湖边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人,绝对的安静,绝对的空荡荡。一刹那,我愣了。我就愣在庙门口的小巷里,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湖面上的树杈,树杈上一排安静的喜鹊。仿佛回到了最初我站在这里望向湖面的景致。孩子和他的家人,都消失了。只有空气中滴落树叶上凝聚的雨滴,“噗嘟”滴在了我脚前的石板上。
庙门口,刚才那位老妇人依然倚在墙边。我问她,孩子去哪了。她茫然地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和回答。她不会说英语,听不懂我说的话。
我在庙宇附近和湖边找着,可已经没有那一家人的身影。我劝慰自己,也许接下来两天,我会在乌代普尔的某个街角再遇到他们,到时,我会毫无拘谨地给孩子一个大大拥抱,并送给他一袋巧克力。可这个拥抱,只出现在我的想象中。后来的两天我再也没有看到这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