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冰的女人
傍晚,一位送冰的女人推开地下室的门
搬来新鲜的冰块,和落雪的消息。
她言语利索,像一个正在执勤的传令兵。
她一路来连门牌都不曾看过,正如她
经常拒绝生活中理性的部分。她鼻尖通红,
脸庞像座冻结的瀑布,她归顺了身体
内那条直立的蛇。一层铺展于掌心的
薄冰,不可能在同样冰冷的地下室融化。
你试图伸手去弥补温度的裂缝,最终放弃。
冷是一种传染病,类似于孤独,沉默。
“这是唯一的一场雪,不可复制的雪。”
此刻,广场上,人群潮水般退去,涌入夜空,
仿佛烟火。在无人的公园,你看得更清晰:
公园像一个簸箕,装着湖水、植被和积木
搭成的屋子,它们全部静止,像一个声音的
仓库,和昨日的傍晚,完全是两种景致。
“雪是一种颤栗,是一种退化的信仰,
是阵亡的战友从天堂寄来的贵重信件。”
一片雪花稳当地落在她的发尖,尚未化掉。
雪花洁白,如广场上的鸽子,它不明白
你脊骨中黑暗,也不知她长发下被遮蔽的
不化的冰层。雪在低处消耗自己,化作
纸上的白玫瑰。突然,一片雪花落至头顶,
顺着前额落下,挤出你身体里多余的黑。
“青松负雪,公园以白雪为衣,如我们
飘浮在一座雾港。”天空把灰色聚拢,
像一次镇压,从容不迫。她脸上的光愈暗,
住在薄冰上的女人,熟知你心魔的病历。
雪花如大多数人,朴素,没有技巧,终会
成为你们前行的障碍,若将雪花折叠,
它必将坚硬,成为子弹。你们在积雪上拥吻:
“这场雪后,我们是否会麻木,不知冷暖。”
访鹤鸣山(赠李小建)
衰败的日子已经降临到这一代人。
从二○一○回溯至东汉的曲折
不仅仅因为你必须路过的时间之灰
堆积甚高,以至淹没你的膝盖骨。
你必将历经一种附加的凶险,像
一名独自到井下做额外挖掘的矿工。
张道陵在经书的扉页上开了家
歇夜客栈。清晨,在鹤鸣之中,
你看见夜间上山诵经的店小二
从薄暮中披着隔夜之露归来。
他指引你上山的窄径:“现实的北面,
虚无的南面,便是你的鹤鸣山。”
一只石鹤在山门外拂拭翅上的灰尘,
你递给守卫五斗米作为拜师之礼。
每个门徒都长发垂地,又通顺;
山腰上的稻禾上结着饱满的麦穗;
湖泊水平如镜,却无遮拦之物;
树木整齐,没有任何枝条伸入尘世。
院落悬浮于空,拾级而上,见白虎
饰神符;道堂之中,满室异香,
紫雾弥漫,两条清河穿堂交汇而过。
道童告知你:天师近日不在山中,
不过他已在经文的末页为你留言:
“骤雨终日,幽居,皆为至上的赐福。”
答朱由检(1610-1644)
积雪不化,泥土在它的掩护下燃烧。
一个保守派的暮晚接管寂静之湖。
我来到黑暗的湖泊中央的碎冰之上,
接收不孕的闪电送来的迟到的羽檄,
羽毛色泽新艳。它却耽搁了三百余年,
仿佛是历经了清政府的层层审查。
你用血指书写明朝的消息:“朕腹背
皆敌,一个帝国正于存亡的边际。”
音量微小,又颤动。我尝试去融入
这样的语境,因为我浩繁的窘困
如你先祖的江山般阔远,不得解药。
你保持一贯地勤勉,黄袍威武如旧。
但治愈先朝的遗传病耗费了国家的元气。
南北夹攻之下,你终究无能为力。
“亡国属意料之中。”你守国门而死:
“我住在时间的迷宫,凄冷而安全。”
你的国土被镜头占领,到处是权力
的眼睛。我也曾路过你的王宫,
冰凉的脊柱支撑着汗水腌制的紫禁城。
绿色的帝陵里满是灰色的墓碑,
荆棘高于杂草,而低于景山的槐树。
你将军队折叠起,放弃在纸上复国。
现在,你并非帝王,你和我一样,
沦落为光阴之墟中,孤独的流亡者。
你将给帝国把脉的技术传授予我。
作为流亡的目击证人,为了协助你
越过朝代的界碑,我得用镊子
纠正你的京城口音,以掩饰你的出身。
你还要果决地断掉封建的脐带。
夜路漫长,你得一个人走。你必要
踩着碎冰过河才能脱险,而我能做的
只是将你的国土之灰堆得更高。
柳亚子,一九一一
一九一一年,溥仪脸上的洪水正在消褪。
几经变法的舌头已经无法品味骚动的辛酸,
从冒雨而至的口谕中,你挤出耻辱的
潜台词:“帝国沦落,如一匹颓然的骆驼。”
你因血统中过浓的墨汁而被云朵开除,
云下的苏州被粮谷、柴火和信纸填满。
一个阴影朝你涌来,快速地没过你的下颚,
它伸出一只手,要你给死亡换一次面具。
人心动荡,像江心那只没有系缆的独木舟
无人掌舵,撑船的竹竿就要浸没江中。
太监扶着养心殿的屏风,保护皇帝的睡姿,
你独坐江堤,穿着旧制度的铁鞋,笨拙
而无误地推算着帝国的终亡之日。
你左手握着闹钟,右手执杯,品酒像阅读
一次死亡。但你嘴唇干燥:“吾身在何处?”
“你身藏江湖,它完罄,充满意义。”
尖叫的云像挥之不去的集权,不可能
温柔:“我看见一只身影,隔着一江薄雾。”
你虚捂着耳廓,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只顾面对着江水修眉,梳理长辫,
你额头上长满青苔,内里藏着渡江之桨。
一把无影之刀就要砍断捆绑头颅的绳索,
剪了发辫的旗人谋士们不在琉璃厂
卖止痛药,就在天牢里含泪撰写亡国史。
你毁掉日记,带领社员在纸上构筑城堡,
“口含一截潮湿的树枝,便不会枯萎。”
你左摇右摆,仿佛一只用力不当的钟摆,
夜间翻书,如掀动江水,“江疾如猛虎。”
在浊水毁掉你之前,你以闪电为食,
朝三暮四。江河东逝,像一次指法练习:
“水是语言中最漆黑的一门,唯五指
能译。”你不忍离去,直至江水变得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