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看得见的孝心书

冬凝

1

芹姨是2006年退休的。

她爱书，又闲不住，想起自家一楼临街，与学校毗邻，便开起一间小书吧。于是每天放学，就有大帮孩子涌进去，边读书边等家长来接。

芹姨收一点点读书的钱，她管着孩子不随处乱窜，催促他们写作业，时间晚了，还做些点心给孩子们吃。于是很多不能按时接送孩子的家长，图个放心，都把孩子托付给芹姨。

芹姨有个儿子，名叫李实，孩子们叫他实哥哥。李实10岁时爸爸去世，芹姨怕他受委屈，不肯再嫁。李实也争气，考进了重点大学，毕业后进了本市一家银行，朝九晚五，母慈子孝。

邻居们都说芹姨熬出了头，辛苦把儿子供出来，以后就等享福了。可芹姨想，李实都26岁了，婚房还没着落，将来总不能委屈媳妇跟婆婆住一块儿吧。

不过，李实的领导对他还真不错，领导姓陈，就快退休了。李实实习时，他喜欢李实有眼力劲儿，肯吃苦，百里挑一，把李实留下了。

2007年端午节，李实回家，芹姨置办了一桌子菜，娘俩儿吃吃聊聊。李实随口讲，陈总前几天告诉他，风控部正用人，那是银行工资最高的部门，有前途。陈总跟风控部领导关系不错，就把李实推荐过去，现在只等调令了。

芹姨欣喜，这可怎么谢人家啊，你可真得好好干。

李实叹口气，怎么谢，送礼咱也送不起，陈总帮咱，亏大了。

2

李实一直觉得欠陈总老大一个情份。陈总掌管人力资源，多少人送礼托关系，可陈总独独看好自己。

陈总的老伴儿姓杜，那天李实送应酬后的陈总回家，跟杜阿姨拉几句家常，杜阿姨连连感叹，她羡慕芹姨好福气，儿子在眼前，自己女儿白养了，一年见不到一次，头疼脑热，眼前连跑腿儿的人都没有。

李实特别真诚地说，阿姨您招呼我啊。

杜阿姨笑了，阿姨没那福气。对了，小李有没有女朋友？

李实脸红，还劳阿姨费心呢。

别说，杜阿姨真当回事儿，没几天，把一个老姐妹的女儿小娜介绍给李实。小娜聪明懂事，父亲刚刚遭遇车祸去世。两人一见钟情，处了一阵子，见过各自家长，这事儿就算定下，李实也越发觉得欠着陈总一家的人情了。

2007年春节，李实带小娜回家，说起做媒的杜阿姨和刚刚退下的陈总，李实想跟小娜多去走走，帮他们跑跑腿儿，陪陪他们。

他说，妈，这样我看您的时间就少了。

芹姨觉得儿子有良心，知恩报恩，她支持。于是有时过节，李实就会陪陈总杜阿姨一起吃个饭。2008年夏天，陈总做了个手术，李实为此请了几天假，陪床不说，还要芹姨换着花样儿做好吃的，自己再趁热送过去。

这之后，芹姨病了好多天。李实的姨妈说是做病号饭累的。芹姨辩解，儿子欠着人家人情嘛。

姨妈对芹姨发狠：你还欠你儿子的？

3

2008年奥运会时，李实跟小娜结了婚。

丈母娘没要李实买新房，她说自家房子大，亲家要是没意见，就让小两口跟自己住一起好了。

芹姨乍听这话，愣了愣，而后笑了，只要孩子们乐意，她没意见。

房子不用芹姨操心，可她还是把全部积蓄拿了出来，十多万。娶媳妇总要破费嘛。李实要她留一点养老，她把李实推过来的钱又推回去。说，儿子养老，留钱作什么啊。

转年，李实有了儿子。这孩子是个意外，不小心怀上才决定生下来。小娜事业心重，休息三个月就上班，孩子交给了李实的丈母娘。李实感到有点对不起儿子，因为进度有点快，他有点措手不及。而且，更对不起倾心付出的丈母娘，不要新房，还带孩子。

有了儿子，还顾着陈总那边，李实回家的时间更少了。芹姨想儿子，想孙子，每周都坐公交车去一次。小家伙粉雕玉琢，水亮的眼睛，跟李实小时候一个模样儿，只是认生，见人就哭，哭得那个大声。

小娜妈对芹姨说，孩子小不懂事，闹得我心烦意乱，照顾不周，亲家你别计较啊。

话说得客气，可芹姨听明白了。她来看孩子，没帮上忙，还给人添麻烦了。那天坐上回家的车，芹姨想，以后少去吧，免得让李实难做人。

于是她就改成一个月去一次，余下的时间看照片，悉心照顾书吧里的孩子。李实姨妈见书吧里孩子闹嚷嚷的，说，这地儿也不挣钱，快别做了。

芹姨摇摇头。她看到这些孩子，就想起李实小时候。李实淘，哪天她下班晚回一会儿，准能闹出点事儿来，不是捉了哪家的猫，就是打了谁家孩子。现在，儿子也有儿子啦。

4

顺风顺水的日子没过长久。

2011年春天，小娜病了。病来得凶险，却也万幸，是白血病里治愈率很高的那种。大家略略欣慰之余，大笔救命钱又让人为难。芹姨不声不响，迅速地把房子卖了。

有个小男孩问，芹奶奶为什么不开书吧了？

一个女生答，实哥哥的媳妇病了，用钱。

男孩接着问，以后放学咱去哪儿啊？

女生答，问你妈。

芹姨的泪一下子落了满脸。她喜欢孩子，喜欢他们打闹淘气，喜欢他们安静做作业，可是，她也想小娜快点好起来。

芹姨办好手续，才告诉李实，让他来搬东西。李实回来就急了，问她，房子卖了，你以后住哪儿呢？

芹姨说，瞎操心。我找了个老头儿，搭伙儿过。

李实见过老头儿，挺实在的人，便放下心来。嘴上还是说，妈你咋也不跟我商量呢，这么大的事儿。

芹姨不忙不乱拾掇东西，答，商量啥，非要等孙子没了妈？

李实想想，也没错，心就安下来。芹姨从壁橱里拖出一个大箱子，全是赛车。当年李实爸走了，李实心情低落，芹姨知道他喜欢赛车，就时不时地买，那东西奢侈，一辆车配齐装备得上百，零碎攒了这几十辆，才换回李实的笑容。

李实说，这东西留着。

芹姨答，当然，我半年的工资呢。

那时候，芹姨一个月挣600块。

2012年底，李实陪小娜去北京复查，得知痊愈，迫不及待地给芹姨打电话。芹姨找老伴儿是假，她借住在李实姨妈家，听到好消息，喜极而泣。

北京回来，李实给芹姨带了一本《看见》。小娜说，李实说您最喜欢柴静，他拼了命去挤，您看，柴静亲笔签名呀。他说，看到书，就想起您的小书吧。

芹姨在围裙上把手擦了又擦，接过书时，眼泪都溢了出来，哎，真是我儿子，知道我喜欢啥。真的，房子卖了芹姨没舍不得，真让她心疼的，就是她的小书吧。

李实呢，抚着小娜的头发，妈，以后，我得好好疼小娜。

5

2015年年三十，李实姨妈去了儿子家过年，芹姨一个人贴对联，从凳子上摔下来。邻居叫来救护车时，她的神志已经不清了。李实陪丈母娘吃过年饭，正在去杜阿姨家放鞭炮的路上，他接到消息赶到医院，芹姨恰好醒来。她看李实一眼，茫然说，实啊，好好管着孩子，给他们检查作业，别让他们乱跑伤着。

李实心里害怕，妈，说啥啊，做梦了不是？

芹姨没答话，闭上眼，再也没睁开。

下了葬，李实去姨妈家收拾遗物。很简单，一箱玩具赛车，两箱四季衣物，三架子书吧收下来的书。

姨妈哭得抬不起头，边哭边念叨，你妈就想把书吧再开起来，忙着，她就不想儿子和孙子了。你说你妈养你这个儿子图了啥，连房子都没了……

李实突然明白过来。他总是觉得亏欠陈总，亏欠丈母娘，亏欠儿子跟小娜，却没意识到，最亏欠的，其实是为他付出一辈子的妈。那样深切而厚重的爱，却因为血缘的亲密，而一直被视作理所当然。

搬东西离开时，姨妈喊住李实。她把那本《看见》塞进李实怀里。喏，你妈心上的书，是你送她唯一的礼物吧。也就这本孝心她看得见，可别丢没了啊。

李实捧在手里，愣了半晌，扑通一声跪下，泪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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