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商团之交

吴翎君

1784年（乾隆四十九年）美国商船“中国皇后号”满载大批人参及皮料等货物抵中国广州黄埔，这是美国独立建国后首次和中国直接贸易的开始，写下中美关系史上重要的一页。

而早在美国尚为英国殖民地的时代，中国的茶叶已由英国东印度公司输入美洲，归航时采办美洲土产运销中国。所以中美关系的真正肇始虽在独立运动以后，然而在未独立以前，两地间的贸易，早已行之有年。独立后的美国在中国市场的贸易活动和以国家力量为后盾的起步，虽晚于英国等主要欧洲国家，其对华贸易的数量于19世纪末以前在美国对外整体贸易量中并不重要，但中国广大的土地和众多的人口，始终带给美国人一种美好的想象空间，让美国商人远渡太平洋而来。

美国在中国市场的贸易从早期鸦片贸易为大宗，到19世纪中期以后以棉布、煤油、烟草和各式异国风味的商品交易为主流。这种商品交易的形态到19世纪后半期逐渐有新形态产生，除了进出口贸易外，他们对中国市场有进一步投资，例如经营棉纱厂、碾米厂等各式机器厂的经营和航运事业，等等，尤其是伴随着中国条约权利的演变和通商口岸的开放，来华商人逐渐增加。

19世纪90年代以后，由于通商贸易的快速增加，一个以促进美国在华利益为目标的商业团体——“美国在华利益委员会”（Committee on American Interest in China）也因此诞生，后来有1898年“美国亚洲协会”上海分会成立。它们同时也出版一份以报道美国商人在亚洲地区的商业活动讯息为主的刊物，而中国商情的讨论往往占据重要版面。

美国实业团访华

在美国政府指导下，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是美国企业界来华投资的第一波热潮。为促进对华投资，1910年（宣统二年）夏季，一个美国实业团来华考察，颇为热闹轰动。当时《东方杂志》共有三篇文章报道美国实业团访华之盛况。

这个美国实业团共有25人，于8月12日抵达上海，考察上海、杭州、嘉兴、无锡、南京、镇江等江南各地纱厂、机器工厂，和各地劝业会晤谈，在上海由前驻美钦使伍廷芳接待。8月26日以后在九江、汉口等地参观。9月4日抵达北京，由美使嘉乐恒（William J. Calhoun）带领实业团访问摄政王于养心殿，再乘车赴天津、参观唐山路局制造厂、开平矿厂、洋灰公司等处。

他们也参访了北洋大学堂、两湖学堂。接着访问烟台，参观张裕公司、义丰德纩房。9月15日后抵达福州、廈门、广州，直至9月22日全团离境。这个美国实业团在中国一个多月，以当时的交通工具，如江上轮船、沪宁铁路专车、京津“快车”和“头等花车”赶赴中国正萌发的新兴工业城镇，考察各地的机器局和矿厂，寻找实业投资的机会。

最令他们感到啧啧称奇的是上海机器印刷厂、丝纱等各厂，“咸谓中国工艺家智力优美，良颉颃东西各洋”。这次参观访问的愉快经验，使美国实业团决定日后将举办中美商业联合会，并有更多的合作，诸如于上海和纽约两地设置中美商品陈列所、设立中美联合银行和中美交通轮船公司，等等。

这批美国实业家对上海商务印书馆的精美出版品赞誉有加，“仆举首四顾，见有皮条辘辘者，印转机也，有声丁然与耳谋者，知其铸铅也，有香馥然与鼻谋者，知其为排印之墨也，吾在此几忘身之为客矣，……仆等来华所以求增见闻，而得师资耳，邦交之笃由商业之联络，而印刷业者，则固邦交民情商业之所恃以呈身于世界者也。”

另据参与此次访问团的航运实业家劳勃·大来（Robert Dollar， 1844-1932）的日记，他们一行乘着经改装的特别快车，沿途停站几乎都看到中国人精心特制的灯笼，上绘中国龙旗和美国国旗，接待场合亦见特别装饰的鲜花、欢迎布条和万年青，中国人盛情欢迎的场面令他颇为感动。他的记载同时亦呼应《东方杂志》的报道，不仅中国朝野对于此次美国实业团来访非常重视，美国实业家亦对中国市场兴趣盎然，中美之间可谓宾主俱欢。

大来于1911年10月再度访华，担任美国太平洋海岸联合商会（Associated Chambers of Commerce of the Pacific Coast）和筹办1915年旧金山举办之巴拿马博览会的特别代表。大来抵达上海时适逢武昌革命爆发不久，他个人虽认为共和形式是最好的制度，但因中国尚未做好共和的准备，有限度的君权制或许较适合。

他对中国市场的潜力仍充满想象和信心，在与上海联合总商会的多次接触中，达成中国总商会借巴拿马博览会回访美国的默契。在大来与中国实业家的斡旋合作下，最后促成1915年中国实业界赴美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盛事，借由此次中国商品的展示，打开了中国对外贸易的网络，并提高了中国的国际形象。

1915年中国参加了在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博览会，由陈琪出任赴美赛会监督兼筹备赛会事务局局长。中国有19省的参赛产品，共获大奖章、名誉优奖、金牌、银牌、铜牌、奖词约1000多枚（张），参赛品种及获奖数均名列各国之冠。中国展品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为初肇建的民国政府创下极其成功的一次国民外交。

工业化浪潮

“一战”后是一批中国新兴企业家崛起的时间。就中国国内的新兴企业发展而言，从1914年至1922年间由中国民族资本所创办的纱布厂总共有54家，其中1920年至1922年间所开设的即达39家，这三年的发展已超过1914年以前20余年间中外商人所开设的纱厂总数（31家）。

面粉业的发展，表现为国产面粉出口的激增，并由入超变为出超。中国的面粉工业是在20世纪初才开始发展的，基础十分薄弱，国内所需面粉一向多仰给进口洋面;但到了“一战”期间，欧美各国面粉产量不足，开始向中国购买。大战前的1913年，中国出口面粉13.9万余担，至1918年已达200万担，由面粉入超国变为出超国，1920年出超竟达345万担。

此一结果又刺激了面粉工业的发展，新设立的面粉厂如雨后春笋，从1896年至1913年总计约53家，到1921年则有123家，面粉厂数增加了一倍多，资本总额则增加了四倍多。1918年至1920年间，每年华资民族工业增长率达到13.8%。

上海是这波工业化浪潮的主要发源地，领军产业是棉纺织业，上海华资纱锭数从1913年的14.7万枚，到1921年增加至50万枚，成长显著。其中具代表性的企业家，如有留美背景的穆藕初（1876-1942），他与1915年在上海创立纺织厂和申新公司的荣宗敬，各自拥有10余万枚纱锭。大战期间与大战结束后的20世纪20年代，一批新的企业家崛起于上海。例如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简氏兄弟、永安百货的郭氏家族或创办火柴公司的刘鸿生等，皆在此时崛起。

在上海华人新兴的企业家中，特别是棉纺织业，有不少人具有留学美国背景。他们适巧于一次大战后回国，将美国棉纺织业的科学管理方法引介进中国新兴的棉纺织产业。

不惟新兴企业如此，据1920年毕业自麻省理工学院的胡光说，一次大战后在美国学习工程的中国留学生，也基于改造中国的想法，回国参与一次战后中国急起直追的实业建设。这批学习工程的留学生，不少在租界从事工程设计和进口机器物料相关工作。另一幅相应的图像则是在华美国商人同样展现了对中国市场的企图心，在上海的美国中国商会在大战以后更加积极争取中国市场，利用中国廉价劳工，引进资金和设厂投资，并且与上海华商主动交流，争取更多的进出口贸易和市场订单。

建立交谊

一次大战以后，美国在华商会和上海外商总会间开始有密切的交流。首任美国中国商会会长麦克迈克尔（J. H. McMichael）呼吁，在华美商必须主动和华商建立交谊和拓展社会关系。

1918年4月，美国中国商会邀集前文提到的大来轮船公司老板大来（时任旧金山商会副主席）和甫从美国宣扬进军中国市场归来的美国驻华商务代表阿诺德（Julean Arnold）等人，与中国实业界名人聚餐。

大来言词激动地谈到如何唤起美国人重视中国市场的方案及步骤：首先是访问美国各地商会，其次是邀请中国代表赴美访问。当时在旧金山才刚成立中国俱乐部，人数并不多。大来提及“美国外贸协会”上次聚会共有1500人参加，与会人士最关注的是南美贸易，经由他本人和其他人的鼓动，美国投资者始将中国放入市场版图的规划之中。

在美国中国商会这次聚会中，驻沪外交部特派江苏交涉员朱兆莘（甫被任命为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也向在座的中美商人表示，中美之间应有更多的经贸交流和经济合作。此次聚会，出席的中国工商企业家则有：中国银行的张嘉、L. F.Chai（代表华兴面粉公司）、聂云台（亦即聂其杰，代表华丰纺织公司）、沉敦和（代表华安合群保寿股份有限公司）。

同年4月15日，上海总商会会长朱葆三，副会长沉联芳邀请美国驻华公使、上海总领事和美国亚洲协会主席等中美政商名流晚宴。双方兴致高昂地讨论如何促进中美商务发展，宴會大厅中摆设国旗、鲜花和各式彩灯，融洽欢乐之情景更胜清末美国实业团访华之盛况。1917年美国一家纽约航运公司的副总裁威廉斯（Williams H. Williams）访问上海时提出美国在亚洲的宏大商业计划，要求美国政府必须大力支持中美经济的合作和交流，除了双方加强贸易之外，更必须有大笔的投资。

清末民初中国与国际的接轨，在许多方面都通过中美实业界的牵线所完成，不惟公共工程，在引进新技术、新观念和新管理方式等方面，实业界的贡献功不可没，例如棉纺新技术、美国人泰勒的科学化管理方式、新式银行的经营和电器标准化等等重大革新，甚至培育专业人才的主张，都深为实业界所关注。尽管中国刚刚历经革命动乱，中美实业家希望打开中国进入世界市场，互惠商机的努力始终没变;中美两国的商人和企业都在这一关键时代发挥了促进中国走向世界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