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斗成
这是座典型的山城,阳光还未冲淡浓厚的晨雾,卢安东已蹲守在街口搜寻着来来往往的人流。雾蒙蒙中有个男中音在喊:“棒棒,棒棒!”又有生意上门了,卢安东循声走去,却迟了一步,有人抢了他的生意。
卢安东有些生气,正想开口讨个说法,那张络腮胡脸让他没了脾气。刘大友已经用绳索捆绑了货物,眼角有余光瞟过来,露出两排大黄牙,说:“今天承让了啊。”
“快点,我急着要去坐大巴!”货主在催促了,刘大友脆生生地回答:“好嘞!”走了几步,回头对愣在原地的卢安东说:“晚上来喝一杯。”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卢安东悻悻地自言自语。刘大友活脱脱是个神经病,当棒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得的苦力钱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却背个画板到处写生。大伙儿都说,刘大友有当画家的气质,却没有当画家的命,时不时拿他开涮。刘大友就是不搭理,该干啥还干啥。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卢安东被刘大友硬拉着走进街边的一家小酒馆,要了一盘猪耳朵,一碗豆花。刘大友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光棍好,你看我多自在。”卢安东却不愿回忆。县城依山而建,各式各样的房屋错落有致,美丽没得说,卢安东在半山腰经营了个小超市,生意一直红火,正当他打算扩大规模时,后院起火了,妻子跟别的男人私奔,带走了大部分的现金和存折,只给他留了一张纸条:别找我了。卢安东偿还了房租、水电和债务,几乎是身无分文了,只得加入了替人挑货的“棒棒军”。
两人醉醺醺地相互搀扶着往回走,狭窄且阴暗的那栋出租屋,是一座废弃的旧厂房,因为不合群,刘大友几乎是搭了个简易木棚。卢安东环顾四周,屋里没件像样的东西,墙壁斑驳有一道道裂缝,风吹进来透出丝丝寒意。卢安东哽咽着说:“这哪是人住的,连猪圈都不如,搬过去跟我一块儿住吧,这屋子,怕哪天倒了把你埋在里头了。”
刘大友倒了杯滚烫的开水递给卢安东,用力摇摇头说:“不用麻烦你了,我习惯了还真舍不得挪窝。”卢安东心里明白,刘大友喜欢一个人清静,继续做自己的画家梦。
说着话,刘大友拿出纸和笔,一会儿,一幅棒棒的肖像跃然纸上,棱角分明,胸肌发达,深陷的眼眶炯炯有神,左下角盖了刘大友的印章。刘大友说是送给卢安东当礼物的。恭敬不如从命,卢安东不懂艺术,接过时暗自感叹:一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棒棒,居然能坚持自己的爱好,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一天,卢安东破天荒地挣了两百多块钱,但也累得腰酸背痛,挨着床铺香甜地睡着了。半夜里,卢安东被外面的风雨声惊醒,他心头不由得一紧。卢安东赶紧撑了把伞,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生疼,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中奔跑,牙齿咬得“咯咯”响。近了,隐约看到那间简易木棚成了废墟,卢安东的双腿“咚”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哀号:“你为啥就不听话呢?”然后,他发疯似的冲向那片瓦砾,双手不停地一边扒拉,一边叫喊着:“大友,你在哪儿?”
回应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和雨声,卢安东满脸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继续找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模糊的光线下,有个黑影一步一步逼近。卢安东惊恐地后退,但仍旧在呼喊着刘大友的名字。这时,黑影一把搂紧卢安东,声音颤抖地说:“兄弟,我没看错人!”
感觉脖颈有温热的液体在滴落,卢安东哭笑不得:“啥时候了还装神弄鬼的吓人。”果真是刘大友,他感动得一塌糊涂:“有你这样的兄弟,我死了都值得!”
原来刘大友几天前租了个房子,躲过了这场灾难。刘大友带着卢安东来到他新租的房子并从里屋拿出一幅画递给他说:“这是我近期最满意的作品,送给你吧。看到它,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卢安东起身告别,一路上心里五味杂陈。回到家,他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把这幅也是画棒棒的画作放在抽屉里。里面,已有十几幅刘大友的作品。
念书时,刘大友迷上了画画,虽然当起了靠苦力吃饭的棒棒,但刘大友仍是画痴,有人称他不务正业,更有人叫他疯子、傻瓜,可刘大友不为所动地做他的“画家梦”,时常背着画板上街写生。那副装扮挨了很多白眼,刘大友毫不理会,他还喜欢把作品送人,有人不领情,当着他的面把画撕成碎纸片,狠狠地踩一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什么破玩意,神经病!”而卢安东每次收到,除了道声“谢谢”,总是精心地保存,他认一个死理:尊重别人的劳动。
不久,刘大友找到卢安东,开口就要借五千块钱,说是要去北京参加一个知名的画展,可他穷得叮当响,没办法凑齐路费。家里的老母亲昨天打来电话,一儿一女又要缴学费了,但卢安东迟疑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刘大友的请求。错过了这个机会,或许刘大友再难碰到,而儿女的学费,卢安东还可以再凑。
山城的棒棒军重复着从前的日子,卢安东终于把孩子的学费凑齐寄回家。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给自己放了个假,顺便买了鱼和肉奖赏自己。回到出租屋,卢安东哼着欢快的小调做午饭,突然有人在敲门。打开门,一名衣着光鲜的男子站在面前,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手头有棒棒画家刘大友的作品,我喜欢收藏,开个价,我全部买下了。”卢安东一头雾水,那人笑着解释:“刘大友在画展出尽风头,一举成名天下知,他是绝无仅有的棒棒画家,自然在收藏界刮起了一阵旋风,好多人要买他的画,将来肯定有升值空间。”卢安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把刘大友的作品拿出来。实话实说,他不知什么价位。来人看完后说:“这样行吗,这幅稍后期较成熟的画作十万,他早期的作品每幅五万。我是刘大友介绍来的,这个价钱谁也不亏。”
男子走了,望着那厚厚一叠钞票,卢安东像在梦中,掐了一下大腿感觉生疼,原来这是真的。他有点内疚把兄弟的作品卖了,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居无定所,如果保存不当,岂不成了废纸?这时,刘大友的电话打来了:“我的画卖掉了吧,这下有钱把商场重新开起来了吧。你可别谢我,那是你应该得到的。你是唯一支持我、帮助过我的人,我们萍水相逢,但你的热心肠是我的精神支柱,要是没有你,或许我早就顶不住风言风语扔掉画笔了,哪会有今天?应当说感谢的人是我!”
卢安东耳边回荡着刘大友的话语,长吐了口气,雨过天晴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他觉得全身暖洋洋的。
(发稿编辑/周婷婷 插图/卢仲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