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奎林+李新华
摘要:以苏秦、张仪为代表的战国纵横家利用权谋实现个体价值,显赫一时,也随秦汉“大一统”专制帝国的建立与巩固形神俱灭,其权谋思想多为后世所不齿;但“纵横捭阖”所体现的博弈智慧与人际交往技巧对后世话语传播的昭示,乃至于当今世界国家团体间的利益多样化、争竞制衡、可持续发展都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
关键词:权谋传播;个体意识;主体际交往
中图分类号:K231;G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一、苏秦《楚王死,太子在齐质》权谋传播释例
战国纵横家兴盛于“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代,运绝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随着最后一个纵横家主父偃于公元前126年面对死亡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身”(《史记·主父偃传》)的绝命独白,最终归于沉寂。封建士大夫站在国运永昌的立场对纵横家多有微词,明代宋濂称纵横家思想“皆是小夫蛇鼠之智,家用则家亡,国用则国亡,天下用则天下亡”(《鬼谷子辨》)。司马迁出于自身遭际,站在“草根”立场明确肯定纵横家的社会历史价值,“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史记·苏秦列传》)。起身卑微的苏秦合纵六国,使“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史记·苏秦列传》)。期间当然离不开司马迁所说的过人智慧,同时也是战国特定社会形势的产物。
楚王死,太子在齐质。苏秦谓薛公曰:“君何不留楚太子,以市其下东国。”薛公曰:“不可。我留太子,郢中立王,然则是我抱空质而行不义于天下也。”苏秦曰:“不然,郢中立王,君因谓其新王曰:‘与我下东国,吾为王杀太子;不然,吾将与三国共立之。然则下东国必可得也。”苏秦之事,可以请行,可以令楚王亟入下东国,可以益割于楚,可以忠太子而使楚益入地,可以为楚王走太子,可以忠太子使之亟去,可以恶苏秦于薛公,可以为苏秦请封于楚,可以使人说薛公以善苏子,可以使苏子自解于薛公。
——刘向《战国策·齐策》
苏秦的权谋运用在《楚王死》(下文简称《楚》)中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即便《战国策》相关记载不被后人承认为“信史”,以为其间夸大附会成分居多;但这并不影响其作为个案分析的依据。引文中苏秦以唇齿之能,为齐国开疆拓土,为自己在楚国谋得高官厚禄(封武贞君)。纵横家成功的前提是战国时期众多利益矛盾主体的存在,利用矛盾、制造矛盾是纵横家权谋渔利的经验性手段。《楚》文中主要利益对立主体是作为战国七雄的齐国和楚国,具体利益主体是孟尝君、新楚王,在齐国做人质的楚太子,以及企图从中谋取利益的纵横家苏秦。苏秦利用“楚王死,太子在齐质”这个契机,使得齐、楚两国宏观利益矛盾具体为围绕“拥立新楚王”展开的利益博弈,从而使得齐楚两国的利益矛盾转化为“新楚王”与“在齐质太子”的利益对立,进而利用矛盾,从中渔利。
苏秦权谋实现的必要条件是利益对立双方矛盾的“不可调和性”,以及源于信息传播条件限制导致的矛盾双方信息沟通不足,抑或是决策信息缺失。决策信息缺失使得两位楚国王子受制于苏秦,二者利益矛盾的“非调和性”确保苏秦计谋的成功实施。在通讯技术落后的古代,加之情报渠道缺失为苏秦制造新楚王与旧太子之间的信息阻隔提供了有利条件。如此苏秦就成为二者沟通信息的唯一通道,进而控制矛盾对立双方,使之为齐国和苏秦利益服务。权谋的本意在于“制衡”,当时齐国确实具备联合他国扶持“旧太子”继承王位,与新楚王一争高下的动机和实力;从而在矛盾双方对峙、“鹬蚌相争”的有利时机,实现第三方的“渔翁得利”。从传统伦理角度分析,《楚》文中苏秦的作为有“趁火打劫”之嫌,损害楚国利益,又享受楚王封赠的高官厚禄,堪称“无耻之尤”。但从战国宏观形势看,苏秦的作为尽管玩弄了楚王与太子,但齐楚两国的关系却在这种“尔虞我诈”中得到巩固和强化,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巩固了齐楚联盟,也是战国纵横家“合纵”策略的题中之意,符合齐楚两国乃至山东六国戮力抗秦的共同利益和长远利益。这一点在苏秦游说齐王归还燕国十座城池中也有体现,苏秦在燕王前自辩时曾言“且臣之说齐,曾不欺之也。” (《战国策·燕策》)
二、战国纵横家权谋传播的社会局限与价值
通过挑起利益纷争,制造矛盾、利用矛盾从中渔利,实现个人功利的战国纵横活动从来就没有成为一种独立的社会行为。其本质为源于周朝奴隶制公有制解体而兴起的战国商业投机活动的变体,只不过其货卖的是诸侯国的国家利益而已。其目的在于打破“孤立”,挑起利益博弈。在实现诸侯国利益的同时实现纵横家的个体利益,或者说主要是为了实现纵横家的个体利益。《史记》记载“苏秦助张仪相秦”充分展示了纵横家为私利玩弄诸侯于掌股间的阴谋动机和高超技巧,正是这种高超的个人私智与其纯粹的个人功利目的使得纵横家不见容于中国传统社会。始于西周延续至今的,基于血缘关系的中国传统宗法伦理在建构相对固化的社会利益格局的同时,也造就了中国社会固有的社会伦理道德体系。其与纵横家主张通过个人努力谋求改变社会政治利益格局的出发点相悖逆,也就导致纵横家昙花一现的绚烂与悲哀,同时也就造就了自汉以降幻想通过个人努力改变社会政治利益格局的理想主义文人的“人格悲剧”,甚或是基于改善社会利益格局以延缓王朝帝国衰亡的,源于统治阶级内部的政治变革也多没有美好的结果。王安石、张居正的改革仅仅延缓了利益固化的封建王朝的破灭,却遭人怨恨;颇具变革精神的“王莽改制”也使得变革者自身付出了身败名裂的惨重代价。
源于战国诸侯纷争形成的统治危机为纵横家提供了发挥私智的机会和场地,随着秦汉大一统社会格局的定型和固化,纵横家的活动空间日渐狭小。秦、汉封建专制制度的建立和强化彻底消除了纵横家利用外交手段在国家级利益主体间通过利益博弈渔利的生存空间。战国时期士人的独立人格于秦汉间丧失殆尽,逐渐演变为封建统治的附属品。中央集权制度的逐步强化也使得纵横家由与诸侯王地位平等的“横议处士”一举蜕变为国家最高统治者的臣属或者子民。另外,战国纵横家权谋思想在国家战略层面也存在不容忽视的局限。纵横家利用权谋使得战国诸侯利益格局实现多次分化组合,合纵“联弱以抗强”,连横“分化各个击破”。纵横家思想侧重通过外交手段化解危机,但是每次分化组合都造成各诸侯自身力量损失,形成巨大内耗。合纵连横的结果不是国家富强,反而陷诸侯于苟延残喘危机。诸侯之间互相削弱,这也为变法最为彻底、国力最为强盛的秦国的最后吞并战争提供了机遇和条件。思想上,汉家儒士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学说承接商周以来的巫史观念,为统治者的专制合法性戴上神圣桂冠,使得纵横家秉承的尚未完善健全的“个体觉醒”思想随风飘散,自此士大夫文人人格再坠炼狱。汉武帝中后期接受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建议,儒家思想逐渐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及至后世,儒家思想通过科举考试固化为封建国家主导思想,纵横家思想生存空间彻底消失,其支流数术有时也被儒法人物吸收,其末流流落民间成为麻衣相士谋生糊口的手段。
战国纵横家多出身卑微,利用乱世提供的多重利益主体争竞左右逢源,将自己的成功建立在损害强者利益基础之上,这本身就是极其凶险的行为。成则富贵荣华,败则尸骨难收。其行为既无雄厚的经济基础,又乏公认的政治理念支撑,阴谋权术多为隐秘私益,绝无公开的同盟军,常陷自身于孤立无援之地,危急万分。所谓“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见”(《鬼谷子·谋篇》)是纵横家信奉的不二信条。尽管对于国家的长治久安,战国纵横家行为有着诸多的局限与危害,但是无论是其在战国时期的辉煌一时,还是在其后的数千年封建家国的潜身隐形,其所倡导的智谋权术思想无时不在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尽管由董仲舒“天人感应”引申的“君权神授”观念使得中国封建统治者再次加冕“神”的光环,其实质不过是封建君主不断强化的愚弄民众的思想枷锁。标榜“仁者爱人”的统治阶级自己却并不以儒教标准要求自己,其信奉儒学不过是欺世盗名的“皇帝新装”而已。相反,历代帝王将相为了自己的私利无不将纵横权谋奉为圭臬,谙熟发挥至化境,为了专制利益的实现,“统治集团总是把儒学作为思想武器,以儒学来标榜自己,但从来没有放弃对长短纵横之术的依赖。这种依赖在总体精神上表现为以冷静、理智而又现实的态度处理政务,统辖万民;在具体用作中体现为统御之术、官场斗争的策谋韬略和政治权术。”[1]
战国纵横活动实质是战国七雄之间利益博弈的一种表现形式,纵横家属于多级博弈活动的决策者或者参与者。前引苏秦利用“楚王死”这个楚国的政治危机挑起在齐国做人质的楚太子与楚国新君的利益博弈,利用自己在这场不完全信息博弈中的优势地位,操控博弈,从而为自己和齐国争取利益。
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东周患之。苏子谓东周君曰:“臣请使西周下水,可乎?”乃往见西周之君曰:“君之谋过矣!今不下水,所以富东周也。今其民皆种麦,无他种矣。君若欲害之,不若一为下水,以病其所种。下水,东周必复种稻;种稻而复夺之。若是,则东周之民可令一仰西周,而受命于君矣。”西周君曰:“善。”遂下水,苏子亦得两国之金也。
——刘向《战国策·东周策》
东周和西周的利益争端发展到农田水利的互相刁难。二者对抗,矛盾无法解决,这属于纯正的零和博弈。没有西周的水,东周的农业将遭受重大损失;而西周在此次博弈中也很难获取丝毫的好处,矛盾僵持还可能引发更大的危机。苏秦的加入,使得原有的双方博弈转变为由三方参加的多方博弈,苏秦分析了双方利益实现条件,发展了二者共同利益所在:相互依存方可共同发展。博弈的结果是东周得到了种稻必需的水源,西周获得了对东周的控制权,苏秦得到了自己的物质利益,即原来博弈双方的酬金,实现了博弈多方的共赢。在此次博弈中,苏秦无需背负任何的道德责任,相反,他发挥自身智慧居中调停,化解矛盾,非但没有损害原博弈双方的利益,而且在维护双方根本利益的前提下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变原来纯粹的零和博弈为共赢的非零和博弈。由此,我们不得不肯定纵横家智慧的价值。纵横家审时度势,简练揣摩,透视本质,利用利益调动各方社会力量进行博弈,实现优胜劣汰,其促进社会发展的积极意义是无法随意主观抹灭的。
三、战国纵横家权谋传播现代性意蕴
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由“能指”和“所指”构成,“能指”指语言的声音形象,“所指”指语言所反映事物的概念。某个特定的能指和某个特定的所指的联系不是必然的,而是约定俗成的。索绪尔认为缘于特定地域和风俗习惯的差异,不同种族可以使用不同的语言符号表述相同的概念实体。中国古代哲学则进一步阐明即使在同一语言种族中,由于个人生活经历不同,智识结构差异,其对同一事物的认知及其语言描述也会存在极大不同。佛曰“相由心生,境由心造”(大唐三藏法师义静奉制译《无常经》)。甚至于现代西方哲学认为事实的真相是人们永远无法了解的,与中国道家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道德经》)有异曲同工之处,人们只能通过各种媒质和传播手段实现最大程度的接近事实真相。战国纵横家在长期的游说实践中本能地发现了特定情境中影响语言传情达意的其他因素,它们可以是特定语言交流对象,或者说是博弈双方特有的知趣、爱好、立场、利益等。特定交流对象的需要与满足在具体语言交流过程中必然影响到其对于表述对象的理解和表达。
孟尝君寄客于齐王,三年而不见用,故客反谓孟尝君曰:“君之寄臣也,三年而不见用,不知臣之罪也?君之过也?”孟尝君曰:“寡人闻之,缕因针而入,不因针而急,嫁女因媒而成,不因媒而亲。夫子之材必薄矣,尚何怨乎寡人哉?”客曰:“不然,臣闻周氏之喾,韩氏之卢,天下疾狗也。见菟而指属,则无失菟矣;望见而放狗也,则累世不能得菟矣!狗非不能,属之者罪也。”孟尝君曰:“不然,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坠,君子诚能刑于内,则物应于外矣。夫土壤且可为忠,况有食谷之君乎?”客曰:“不然,臣见鹪鹩巢于苇苕,着之发毛,建之女工不能为也,可谓完坚矣。大风至,则苕折卵破子死者,何也?其所托者使然也。且夫狐者人之所攻也,鼠者人之所熏也。臣未尝见稷狐见攻,社鼠见熏也,何则?所托者然也。于是孟尝君复属之齐,齐王使为相。
——刘向《说苑·善说》
孟尝君推荐门客求官失败,二者就失败原因展开辩驳。孟尝君认为推荐失败的原因是门客才德不具,又不努力所致。门客认为孟尝君在推荐方法和诚意以及他在齐王面前的影响力均差强人意才是导致推荐失败的原因。尽管博弈双方均巧舌如簧,但很难看出此次推荐失败的真正原因所在。在这里,语义和事实真相的关系被立场、利益、言辞等多重人为障碍遮蔽,人们无法看清事实的本来面目。纵横家认为使用语言进行利益博弈,语言不再是表达真相的媒介,而仅仅是达成利益的工具,而这种工具在传递相关事实信息的同时,必然负载着更多的人为的缘于利益立场的“意愿”因素。关于这些影响因素,《鬼谷子·内楗》篇认为“事皆有内楗,素结本始。或结以道德,或结以党友,或结以财货,或结以采色”。即影响人们认知事实真相的因素有交际双方的精神价值观念、集团利益、物质贿赂、个体爱好,以及色相、技艺、气质等。
“战国时期的纵横家大多都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对自己的主体价值有充分的认识,相信人的力量和主观能动性。”[2]作为战国精英思想重要组成部分的纵横家思想,其纵横活动的哲学价值在于站在个体人的主体立场对商周以来的以巫祝文化为代表的“神”的主体立场的挑战,带有强烈的启蒙意识;挑战商周以来的奴隶制宗法制度,强调以个人才智博取荣华富贵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但由于社会发展条件的限制,抑或是整体民众主体意识觉醒的滞后,使得他们的奋争多带有诡异色彩,背负着过多的道德审判枷锁。战国纵横家在实践中认识到个体主体的价值,但缺乏实现个体主体价值的物质基础。他们不能以儒、墨、道各家传教士式的执着与清修感化世人,而选取以个人智识促成社会变革,实现个体价值。在实现个体价值的实践中,他们强调作为工具的个体才能。“对他们来说,只有一件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即方法、技巧和手段”,[3]纵横家不关注形而上的价值本体的建立,没有绝对统一的价值本体,这种形而上精神价值追求的缺失也使得他们缺乏形而下的物质依托。这种片面强调工具理性的社会实践理念最终使得他们身陷窘境,朝不保夕。苏秦以“车裂”自身以求得刺客的捕获堪称纵横智谋的“技穷”之最,也是其人生悲凉之至,也是纵横实践价值理性缺失导致的极端后果。纵横家缺失人类社会实践中人的终极价值关怀,把工具价值和功利性目的手段用在人际关系上,这样就把人贬损为物,把别人当作了手段,从而也把自己当作了手段,直接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对抗和冲突,最终导致了自身的异化。
权谋本无褒贬之意,政治家可以用来造福民众,阴谋家也可以用之为害一方,但其消极作用在人们的头脑中早已根深蒂固,然而这并不能抹杀作为工具的权谋在社会改造方面的积极作用。权谋的运用可以最大限度地淘汰平庸,使具备优秀素质的社会集团甚至个人在竞争中脱颖而出,实现社会利益群体的多样化,从而造就社会价值的多样化。如此,权谋运用的直接效用就是打破原有的社会利益格局,引发为更为激烈的社会竞争,防止利益格局固化,从而增加社会活力,直至推进社会的进步与发展。政治家站在社会高度运用权谋,则有利于社会层面利益格局的分化组合,从而实现社会利益的合理化分布,达成化解危机,铸造和谐的功效。
参考文献:
[1]张彦修.纵横家新论[J].史学集刊,1999(2).
[2]山珊.时移世易的应势之变——论秦汉之际纵横家的变异[J].南都学坛(人文社
会科学学报),2011(1).
[3]唐桂丽.略论纵横家的生存困境[J].武汉教育学院学报,1999(1).
作者简介:
贾奎林(1969-),男,河北邯郸人,廊坊师范学院新闻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话语传播。
李新华(1972-),河北大名人,廊坊师范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
(责任编辑: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