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贵平
1
如果地下不埋着你的亲人,哪怕出生在这里,你也不是这个地方的人。事隔多年,家生回到这个地方时,这个地方的人,已经少得可怜,地上的人没有地下的人多。
这个地方叫后村。
后村不是家生出生的地方,是他成长的地方,地下埋着他的两位亲人——养父养母。养父养母十六年前去世,同年同月同日死,死得相当传奇非常幸福,声播方圆几十里。养父养母均无疾而终,养父是在睡梦中瞑目的,养母是在哭泣中断气的。
初冬的早晨,像往常一样,养母早早醒来,生火、烧水、煮饭。一般情况下,水一烧开,养父该起床了,可是饭做好了,太阳出山了,养父还不见动静。
当养母再也叫不醒养父时,放声恸哭,哭得后山的黄叶瑟瑟发抖,哭得门前的溪水流速加快,哭得圈里的禽畜垂头丧气。
太阳落山时,哭声戛然而止,养母气绝。
家生十九岁那年,考上大学,渐行渐远,平常难得回来,但年是一定要回后村过的。养父养母去世后,家生连续六年,每年清明回来扫墓,后来就不回来了,他已经在遥远的外省落户,往返三千多公里,实在不方便,遂委托发小平生代为扫墓。
平生十五岁开始当民办老师,当到四十岁,海水变河水了,才转为公办老师。转正后的平生,工资翻番,不料好日子过了十来年,生了场大病,肚子里长了个要命的东西。东西摘除后,性命虽然保住,身体却虚弱得执掌不了教鞭,不得不病退,工资少了一半。常年在外打工、小他七八岁的老婆,再没回来过。在外打工的女儿,嫁得很远,出嫁三年才回来看他一次。
2
家生重返后村,并非祭奠养父养母,而是寻找一样东西。
后村深藏闽北大山子宫,非洲一样偏僻,直到21世纪阳光缓缓洒落,才先后改变照明完全靠火、交通完全靠走、通讯完全靠吼的落后面貌。2008年一场一百五十年不遇的冰灾,把后村电力和通讯设施彻底毁坏,一夜回到改革开放前。2010年一场百年不遇的洪灾,把村部通往后村的十五里四级公路彻底毁坏,一夜回到解放前。老天无情政府无力,只帮助后村恢复电力,至于道路和通讯,又回到交通完全靠走、通讯完全靠吼的原始社会。
2008年之前,后村人口一百二十多号,之后锐减至八十多号,2010年又锐减一半,到2013年,也就是家生回后村这年,只剩下十来号,不是老弱就是病残,全是誓死要死在后村的人。稍微有点活力和追求的人,都沿着山路公路铁路出去了。
平生算是老弱病残中的佼佼者。
平生病退后,成为后村对外联络员。平生有一部手机,这是后村唯一一部手机。平生的手机,是病退前买的。村部建有信号接收塔,信号勉强覆盖到距后村八里的地方,八里之外,仿佛突然停止呼吸的重伤员,信号彻底没了。
那天,平生从市立医院复查回家,忘了关机,也忘了将手机从口袋取出。平生是傍晚到家的,气没歇匀,屋后传来一男一女的激烈争吵,声音虽大,却听不清内容,也听不清是谁。
平生家后面,是一幢百年老屋,后村人称之为脏屋。早在上世纪70年代初期,屋主一家死绝,全是病死的。患病原因,据说是屋里脏东西所致。
所谓脏屋,即鬼屋;所谓脏东西,即妖魔鬼怪。
虽然近在咫尺,平生却三十几年没进过脏屋。这一次,强烈的好奇心战胜恐惧,况且天气那么好,红霞温情脉脉映照在漫天鱼鳞状祥云上,一派祥和景象。关键的关键,平生心情甚好,医生说他肚子里的东西,既没有复发也没有再生。医学临床验证,平生肚子里长的那种东西,复发和再生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一旦复发或再生,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六。
平生手握粪垢深厚的粪勺,蹑手蹑脚猫进脏屋。据说脏东西最怕脏东西,粪勺是仅次于粪便的脏东西,拿着它,既可以脏攻脏,又可防身自卫。
走到门口,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与此同时,吵架声戛然而止。平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掏出手机一看,满格信号,来电是个陌生号码。
平生摁下接听键,喂,你是谁?陌生人说,我是谁,难道你听不出来吗?平生说,我记性不好,听不出来。陌生人说,连我都听不出来?太不够朋友了吧,我们的关系,可是非同一般啊。平生说,我真听不出来,你到底是谁?陌生人说,你猜猜看。平生说,我实在猜不出来,莫非你是鬼?此言一出,平生头皮猛地一麻,连忙逃离脏屋,再看手机,已经没了信号,一格也没有。
平生壮起胆子,再次走到脏屋门口,手机又有信号了。他试着给朋友打了个电话,通话正常,又给家生打了个电话,声音清晰。家生说,平生啊,你身体好吗,很久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了,你现在人在哪里?平生说,在家里啊。在家里?不会吧?家里不是没有信号吗?家里是没有,不过脏屋有,刚刚发现的,我这下就在脏屋给你打电话,你记得吧?
家生说,怎么不记得,一辈子忘不了,平生,这真是个好消息,以后联系方便了,你要经常给我打电话。平生说,那是当然,就怕你嫌烦。烦谁也不会烦你,我们俩什么关系,兄弟啊,不是兄弟胜似兄弟。那是那是,喂,天黑了,脏屋瘆人呢,我先挂了回家,以后再联系。
平生的手机,从此成为后村的公用通讯工具。平生每天上午拿着手机走到脏屋门口,看看有没有未接电话和短信。有时候,比如天气好心情佳的时候,平生也想深入脏屋,试试屋子里头有没有信号,却始终提不起勇气。使用手机的人,也不敢进屋,生怕惹上脏东西患上要命的怪病。
深秋的上午,平生打开手机,发现三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全是家生的。家生在短信中写道,过几天我要回来,你看到短信后,马上打个电话给我。
3
家生是下午抵达村部的,平生前去接他。
家生带了个人,三十来岁,壮实得像头公牛,络腮须,四肢汗毛茂盛。家生向平生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叫温一壶月光下酒。平生惊道,你是外国人吗?温一壶月光下酒笑道,你看我像吗?平生说,人倒不像,名字像,外国人的名字都是老长老长的。我记得列宁和高尔基的全名,符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阿列克赛·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长得人喘不过气来。
温一壶月光下酒说,你记性不错啊,高人啊。平生说,过奖了,当年跟同事打赌记外国人名,其他外国人名都记不得了,只记住这两个家伙的。温一壶月光下酒说,我这不是外国名字,是网名,家生也有网名呢,和我一样长,叫被夜熏黑的眼睛。平生说,我不管他什么眼睛,我只记得他叫家生,你这个名字实在太长,叫起来既别扭又费口舌,你真名叫什么?
温一壶月光下酒说,我一点不喜欢自己的真名,你要好记,叫我温酒吧。平生问,是温家宝的温吗?温酒说,不是,是温度的温。平生问,你酒量一定很好吧?温酒说,这要看跟谁喝,在什么地方喝,酒逢知己千杯少,举杯邀明月,会须一饮三百杯。
温酒说罢,背起硕大的登山包,朝着平生所指的方向,噔噔噔快步向前。平生望着他雄健的背影,很是佩服。刚才拎了一下包,很沉,有六七十斤,咬牙切齿才拎离地面半尺,以他现在的体力,根本背不动。
平生说,温家宝的温和温酒的温,不是同一个字吗,你这朋友真有意思,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家生说,他没有工作,自由职业。平生问,什么是自由职业?家生说,就是没有具体工作,想干什么干什么,当然,违法乱纪的事不干。平生又问,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还在原来那个单位吗?家生说,早辞职不干了,我现在也算半个自由职业者。
4
一路上,家生接了好几个电话,走上坡顶,手机沉默了,没有信号了。
下完坡,到了村头,经过一座坟前,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你静静地离去,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多想伴着你,告诉你我其实多么地爱你……春去秋来,你的爱已无声,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
三人大惊,异口同声道,谁,谁的手机?三个人你望我我望他他望你,皆不能答。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平生和温酒指着家生,你的手机,是你的手机在响。家生说,不可能啊,我的手机铃声是《美丽的神话》,路上你们都听到了,怎么变成《懂你》了?平生说你先别管这么多,把手机掏出来看看。
家生掏出手机,屏幕上既未显示来电号码,也不见半格信号,摁下接听键,没有任何音答。
家生说,见鬼了,真是见鬼了,快看看你们手机有没有信号?平生和温酒连忙掏出手机,一格信号也没有。三个人互打,怎么也打不通。家生和温酒的手机双卡双号,用另一个号拨打,同样打不通。
家生手机又响了起来,铃声依然是《懂你》,依然未显示来电号码,摁下接听键,依然没有音答。面面相觑之际,家生突然明白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那座坟前,卸下小背包,取出一大摞冥币和香烛鞭炮,跪在地上,先点香燃烛,再烧冥币,一边烧一边叩头,嘴里念念有词。
温酒颤声问平生,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真遇到鬼了?平生小声道,那是他养父养母的墓,什么叫人在做天在看,什么叫泉下有知,这大概就是了。
温酒嘴巴和眼睛瞪得老大,眼里白的多于黑的,噎着一般,但很快手舞足蹈起来,发出压抑而兴奋的欢呼,噢噢,有东西了,肯定有东西了!
平生狐疑地看着他,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你是不是也被鬼迷了?温酒正要说话,鞭炮响了,家生从弥漫硝烟中现身。温酒打了个嘎嘣脆的响指,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平生的肩膀。
5
暗红色夕阳,仿佛给万物抹上一层防锈漆,三人的脸面乃至表情,也显得锈迹斑斑。
一到家,平生忙着生火做饭。温酒这时突然感到累了,卸下包坐在门口,摊开双脚,一边喝茶一边抽烟。
家生喝了几口茶,独自来到自家屋子。
家生的屋子,距平生家百来米,孤零零坐落在山脚下,屋子四周长满齐腰深野草,屋檐和窗棂结满蛛网,每张网上趴着一只蜘蛛。家生的到来,惊动了它们,或快或慢转着圈,有的还假摔,从网上垂直下降,吊在半空晃来晃去,像在欢迎,似在抗议。
2010年那场大暴雨,导致山体滑坡,屋子后半部被泥石流淹没,泥石流裹挟而下的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在屋子里顽强生长,树冠越过屋顶四五米,远远望去,松树好像长在屋顶。树上栖着几只乌鸦,有气无力地哀鸣着。
走近屋子,家生有一种走近坟墓的感觉,不敢深入。未被淹没的前半部,向前严重倾斜,随时有坍塌的危险。左右两旁和前面的邻居,皆人去屋空,鸡犬不闻,炊烟不见。家生踩倒屋前几丛杂草,捡了块石头,压在杂草上,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点燃一支烟,往事炊烟般从心底冉冉升起。
6
家生小时候是个尿篓,动不动尿床。家里只有一床被子,碰到阴雨时节,只能用火笼烤,不想由此引发火灾,烧得养父家破屋毁,除了盆盆罐罐,一切化为灰烬。
家生想到这里,手机又响了,吓得他弹跳起来。在养父养母坟前烧过纸叩过头,家生就把手机关了。这回铃声是《烛光里的妈妈》,原本温馨动人的曲调,此刻凄厉无比。家生想把手机关掉,怎么也关不掉,不接又不行,铃声响个不停,只好按下接听键,没有一丝声音,屏幕上自动播放起了电视剧:
深夜,黑漆漆的山林,一个中年男子背着一个熟睡的孩子,打着火把、弓着腰、撅着屁股艰难爬着坡……那是家生六岁那年,养父带他走亲戚,当晚,家生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错乱,哭着闹着要回家,哄了半夜哄不住。养父只好连夜把他背回家。整整三十里山路,到家时,天都亮了,养父全身湿透了。
接下来的剧情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黄昏,养父养母穿着单衣,一左一右倚着门框,不停向远山眺望,满脸焦急和关切……
那是家生在镇中学念初二那年深秋,回校时,天气尚暖,没想到几场秋雨过后,冬天提前到来了,家生正准备回家取棉衣,老天爷忽然下起罕见的大雪,一下就是一个星期,积雪三尺。大雪封山,家生根本回不去,只好裹着毯子上课。那些天,每到黄昏,养父养母都要脱掉棉衣,点上一炷香,在家门口站一会儿,向着学校的方向远眺祈祷,他们虔诚地认为,只要自己和家生一起挨冻,家生就不觉得冷。
电视剧播了半个多小时,电池耗尽,家生失声痛哭。家生插上充电宝,想再看一遍,屏幕一片空白,既没有信号,也没有时间显示。时间仿佛静止。就在这时,屋子嘎嘣一声,似乎是柱子或椽子开裂折断的声音。家生心里也嘎嘣一声,连忙站起,后退几步。
惊惶失措之际,黑暗中传来平生的声音,家生,吃饭了,我猜你就在这里,这房子危险,离它远点,房子可不认人。
7
月亮神不知鬼不觉升起,月光亮似一把出鞘的宝剑。
平生说,喝点酒吧。家生说,我太累了,不想喝。温酒说,这么好的月光,怎么能不喝酒?喝,当然要喝,平生叔,我们一起喝。平生说,不好意思,我有病不能喝酒,你一个人喝吧,多喝几杯,我这两瓶米烧陈了七八年,跟茅台差不多。
温酒说,那好,我一个人喝,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温酒端起酒杯,走到屋外,对着月光一饮而尽。平生说,他这是干吗?家生笑道,温一壶月光下酒嘛。平生说,他这么有诗意,我们不能扫他兴啊,索性把桌子抬到外面去吃。
沐浴着月光,平生和家生突然想喝酒了。平生说,人生不长久,且喝一杯酒。这是平生手术以来,第一次喝酒。家生更是喝了个半醉。
平生屋子很大,有三进,六个房间。一进是平生的,两进是弟弟,弟弟六年前举家外出打工,前些年还回来过个年,后来在县城买了套二手房,年都不回来过了。偌大屋子只住一个人,平生感觉住庙似的,长年累月见不到一个香客。
饭饱酒足,夜已深,家生和温酒表示要睡了。平生说,不看会电视?我们这里电视很精彩,有些节目,你们未必看得到。平生说着,打开电视。
后村本来通有线电视的,2008年冰灾之后,和电话线一起彻底断了,但这并不影响后村人看电视。花个百把块钱,买个卫星锅架在屋顶,可以收上百个频道,比有线电视频道还多。能收到明珠台、翡翠台、台湾台、凤凰台,还能收到巴勒斯坦台、巴基斯坦台、马来西亚台、以色列台、半岛台、韩国台、日本台、印尼台、菲律宾台、阿富汗台、伊拉克台、伊朗台、俄罗斯台、印度台,还有什么光棍台、流氓台、夜莺台、野鸡台、同志台、赌博台,反正亚洲这边,除了朝鲜,什么国家的台都能收到,什么鬼台都有,什么节目都有。
这是后村最为先进的地方,令家生和温酒叹为观止,疲劳顿消困意全无,一起看了大半夜精彩纷呈的电视。他们家的高清付费电视,也收不到这么多台。
8
次日上午,家生和温酒跟着平生,一起拜访乡亲。温酒身上背着一个包,比昨天那个包小许多,里面装着家生送给乡亲的礼物。
拜访的第一位乡亲是根生,根生须发皆白,眉毛鼻毛都是白的,皱纹印章一样深刻。根生和家生养父及平生父亲,是同辈人,也是那辈当中唯一的活人,九十多岁,在平均寿命只有六十五岁的后村,寿命出奇地长。
根生的命,比黄连、胆汁、苦瓜、艾叶混在一起熬汤还苦。三十出头死了老婆,五十出头死了独子,媳妇带孙子改嫁,撇下孙女与他相依为命,孙女嫁人难产而死。
根生时常跺着龟裂的赤脚骂天,老天爷啊老天爷,你瞎了狗眼,眼睛长到屁眼上,你把我的亲人都收了去,为什么迟迟不把我收去,你这是要我好看啊,狗操的天,老子升天后,非要撒你一脸尿拉你一身屎不可。
根生七十岁那年,后村人陆续出去打工,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回来的人越来越少,到他九十岁的时候,青壮年走得差不多了,孩子走得也差不多了。
2009年, 村里有个老人去世,入殓七天,愣是凑不齐抬棺材的人,儿女只好在门口挖个坑,把棺材架在圆木上,滚进坑里。
山穷水尽的后村,无法活人,有葬身之地,却无葬身之棺和抬棺之人。活在后村,老无所依;死在后村,无人埋葬。根生那辈人的棺材,是早年做好的。
后村人有个习惯,六十岁一过,开始制造棺材。那时的后村,满山栋梁之材,飞禽胜似空中漫步,走兽胜似闲庭散步。平生五十岁时,山上只有杂草荆棘昆虫耗子,以及孤魂野鬼。
老人去世没几天,根生开始在厅堂挖坑,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坑挖好了。挖出的土,堆在坑边,根生无力也不想挑走,反正要填回去。坑挖好后,在平生和两个尚有些许气力的弱老帮助下,根生把自己沉重的棺材,推进坑里。
棺材安放妥当,根生突然朝平生跪下,平生啊,后村就你腿脚灵便,我死后,有劳你把棺材板盖上,土呢,都是现成的,直接填上就是。你的大恩大德,根生伯来世当牛做马报答。
平生大恸,连忙扶起根生,哭道,根生伯,你放心,只要我不死在你前面,我一定给您送终帮您入土,每年清明还给您烧纸。根生指了指厅堂天地君亲师牌位,连连朝平生拱手,师德高尚,师德高尚啊。
那以后,根生便睡在棺材里,一心一意期待姗姗来迟的死神。
9
根生记不得家生,双手握着他的手感激涕零,感谢党和政府关心,感谢领导慰问。家生说,我不是领导。根生说,怎么不是,看你细皮嫩肉的,肯定是大领导,代表党和政府。
家生说,根生伯,您耳不聋眼不花,看您这精神,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根生连连摆手摇头,活不到活不到,我气数已尽,没几天活头了,我也不想多活,寿多必辱,寿多必辱啊。草民斗胆问一下领导,你在这里待几天?
家生说,要待一两天呢,您有什么事吗?根生说,那太好了,也没什么大事,要是我这一两天死了,你能不能帮忙盖个棺铲把土?根生说到这里,指了指平生,他身体不好,我怕他一个人吃不消。家生说,看您这话说的,哪能呢?根生说,你是领导,给个准话。温酒说,没问题,您老尽管放心,这个雷锋我们学定了。
根生朝温酒竖起大拇指,这位壮汉,虎背熊腰相貌堂堂,一看就是忠臣。温酒大笑,老人家,今夕何年啊?根生说,太平年啊。温酒拍了拍家生肩膀,处长大人,您看看,多好的人民啊!家生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狗操的,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温酒愣了一下,我靠,说变脸就变脸,当官的和当过官的人都这样,好,不说了不说了,合作愉快。家生意识到自己太失态,递上一支烟,你别老拿我开涮嘛,我这人脆弱……
接下来看望的,是一个叫自生的少年。自生头发乱得像使用过度的钢丝球,衣裤明显不合身,衣服宽大似袈裟,要不是腰上扎着根电线,随时可能被衣襟绊倒。裤子却过于短小,屁股和大腿绷得跟冰冻过的窝头和香肠一般。脚上穿着丁字拖鞋,脚掌卤过似的,污黑发亮。
一脸杀气的自生,正在杀蛇。只见他用竹钉把蛇头钉在柱子裂开的缝隙中,小刀沿颈部划一圈,两掌搓绳般在颈上搓几下,蛇皮松弛,翻领子般将蛇皮翻转,紧紧捏在左右食指和拇指上,猛一用力,嘶啦一声,整张蛇皮撕了下来,撕透明胶似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剥了皮的蛇身,还在微微扭动。
平生说,自生,又改善生活了。自生咧了咧嘴,没说什么,捋香肠般捋着裸蛇。平生说,有人来看你呢。自生又咧了咧嘴,没说什么,继续捋着裸蛇。咧嘴的时候,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表情很囧。
家生问,他是哑巴吗?平生说,不是。温酒问,那他为什么不说话?
平生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自从妈妈改嫁后,我很少听他说话。后村他最可怜了,比根生伯还可怜。七岁那年,在外打工的父亲患了尿毒症,为了不拖累家人,跳河自杀。父亲自杀第二年,母亲带着弟弟改嫁,自生从此和爷爷相依为命。他爷爷,就是那个埋在自家门口的老人——平生指了指门口隆起的那个杂草丛生的土丘,一只癞皮狗蹲在上头,可怜兮兮望着他们——那就是他爷爷的墓,他奶奶老早死了。他身边的亲戚,叔叔伯伯啊,舅舅姨夫啊,全在外头打工,没一个顾得上他。自生只好自己养活自己,吃地瓜吃南瓜吃萝卜,吃蛇吃青蛙吃田鼠吃兔子,实在没东西吃,吃草。他捉动物的本事可高了,无师自通,可惜树砍光了,动物越来越少,英雄无用武之地。我看他实在可怜,有时接济他一点,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帮不了多少。
温酒打了个冷颤,他一个活人,我怎么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好像站在空调前面一样。平生说,那你给他一点温暖,多送他一点东西。温酒于是给了自生两盒饼干,四块巧克力,是其他人的一倍。平生还塞给他一百块钱。
自生接过东西和钱,依然不说话,目光却柔和许多。
10
吃过午饭,家生和温酒狠狠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太阳落山。天黑下来后,家生说,开始吧。平生说,还早呢,村里人还没睡呢,发现不好。温酒说,他们吃了我的东西,肯定睡了。平生惊道,你们往东西里放东西了?家生笑道,你放心,那东西对人体无害,就是想睡,还做美梦。
平生说,我不信。家生说,我们几十年的朋友,不会骗你,更不会害你。平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不信他们都睡着了。家生笑道,不信你去看看。
平生走了一圈,果然睡着了,有的趴在桌上,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坐在地上,有的歪在椅子上,一个个睡得比红烧肉还香,口水像输液管里的药水,滴滴落。睡得最香的,是躺在棺材里的根生,鼾声冲天,露出幸福安详的表情。平生多年未从他脸上,看到如此动人的表情。
平生问家生,你确定脏屋里有好东西?别好东西没找到惹了一身脏。家生说,你放心好了,我在里面住了六年,亲眼看见的。平生说,那你以前怎么没告诉我?家生说,我没告诉你吗?肯定告诉你了,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一定是你忘了。
平生挠了挠花白的脑袋,也许吧,我记性越来越不行了。温酒说,平生叔,你太谦虚了,你连列宁和高尔基的全名都记得,记性还能不好?
11
脏屋的形成,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屋主举家搬迁,人去屋空,脏东西乘虚而入;二是屋子本来有脏东西,搞得屋主不得安生,或家破人亡,或远走他乡。
屋子烧毁后,家生随养父养母住进脏屋。
脏屋横七竖八堆放着全村老人的棺材。孩子经过脏屋,情不自禁加快脚步。鸡鸭猫狗经过脏屋,或踯躅不前或转身离去。洒在脏屋门前的阳光,都是那么鬼魅玄幻。蜘蛛和老鼠,都不敢在脏屋结网和藏身。
搬进脏屋那天,养父即产生重建家园的念头,这念头是那样迫切,时不我待。
脏屋太老了,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几根大拐棍支着,随时要倒塌的样子。人们经过脏屋门时,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加快脚步。寂寞的午后和夜里,经常听到脏屋的呻吟。刮风打雷的时候,脏屋还会抽筋发抖,屋顶有皮屑似的碎物跌落。
那时候后村人基本解决温饱,养父不仅有余粮还有余钱。不过,那点余钱与盖房花销相比,差很远,只能借。正当养父跑细脚杆磨薄嘴皮、借钱无果一筹莫展之际,天上掉馅饼,居然在脏屋掘到一坛银元。
那天晚上,家生怄气坐在厅堂,迟迟不肯上床睡觉。养父养母既心疼又没办法,只好陪坐。养父干了一天农活,陪坐了一会,实在困不住,先去睡了。养母坐了一会,也打起了瞌睡。
昏暗的蔑光下,精神焕发的家生转动着眼珠。突然,两只雪白雪白的白兔,闯入视线。白兔从左边第三根柱子下气泡般冒起,不紧不慢绕厅堂一圈,又气泡般消失在那根柱子下。
家生大叫,兔子,兔子,快看兔子,好白的兔子。养母兴奋得一下跳了起来,欢天喜地冲进房间叫醒养父。
后村人家里,从来没有跑进兔子。兔子跑进家门,是意想不到的怪事,但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一只兔子吗,又不是一群兔子。问题是,家生看到的是白兔子。后村的山上,只有灰兔子、黄兔子和黑兔子,没有白兔子,白兔子只在传说里出现。传说中的白兔子出现在脏屋,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根据后村的传说,屋里出现白兔,意味地下有宝藏,白兔消失在哪里,宝藏就埋藏在哪里。脏屋主人是后村大户人家,地主出身,钱本来就多,加上吝啬,钱更多,为安全起见,大都埋到地下。脏屋人死光后,曾有人深夜潜入,挖笋般四处乱挖,一无所获。
家生他们入住脏屋时,脏屋挖得千疮百孔,松一松土浇一浇水,可以直接种菜。养父和乡亲费了整整一天,才把地面夯实夯平。
养父冒着屋塌人亡的危险,抡起开山锄,朝第三根柱子下面掘下去。掘的时候,养父把养母和家生赶到屋外。
后村的秋夜,已露出冬的狰狞,养父却掘得满头大汗。掘下锄头柄那么深,还是一无所获,大失所望的养父,气得用锄头跟狠敲了几下垫在柱子下的石墩,一边敲一边骂养母扯卵蛋。不想这一敲敲出名堂,石墩发出嘭嘭虚响。毫无疑问,石墩是空心的。垫柱子的石墩,防潮又承重,都是实心的,如果空心,里面一定藏了东西。
养父大喜,小心翼翼将石墩移出一半,然后到屋外搬来一块大小相等的石头,塞到柱子下面,取出石墩,左看右看上瞧下瞧,左敲右敲上叩下叩,发现朝下那面发出的声响最虚,拿来斧头用力一击,哗啦一下应声而裂,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元。
养父连忙唤养母和家生进屋。
养母将家生紧紧搂在怀里,喜极而泣。养父亦喜极而泣。养母一边泣一边说,老天有眼,真是老天有眼啊。养父一边泣一边说,不是老天有眼是家生有眼。养母跟着说,你说得对,不是老天有眼是家生有眼。
后村那一带,时有鬼鬼祟祟的银元贩子,走村串户上门收购银元。银元一枚十到十五元不等。当时一斤猪肉一元,一块上海牌全钢手表一百二十五元,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一百五十元,一台上海牌缝纫机一百余元。一枚银元十至十五元,算是天价了。
为遮人耳目,每次银元贩子上门,养父并不把银元直接卖给他,而是等他离开村子,才悄悄跟上,在村外交易。一来二往,银元贩子摸准养父脾气,每次一来,先到脏屋露个面,再沿村走一圈,然后到村外一边抽烟一边等他,一根烟没抽完,养父就来了。
挖出银元后,养父养母每天给家生念紧箍咒,千万莫把此事泄漏出去,谁都不能告诉,包括平生。这事要是被村里人知道,我们要被打土豪了,只能一辈子住在脏屋,永远也盖不起新房,弄不好要坐牢。
家生对打土豪坐牢没感觉,但做梦想搬出脏屋住上新屋。住进新屋后,除了平生,伙伴都不怎么爱跟他玩了,怕沾上脏东西。在脏屋里,家生小病不断,大病两犯,差点没命。
靠着这些银元,养父很快盖起了新屋,成为改朝换代以来,后村第一个盖新屋的人家。为避免木匠师傅做手脚,养父养母把木匠师傅当祖宗招待。
师傅吃好喝好了,喜话就多。对屋主而言,喜话多多益善。喜话一般为七字句,也有十字句,句中偶有衬词,大体押韵。伴随着工程进展,可分成若干节,每一节句数有长有短,短者四句,长者上百。建房整个过程,从开工备料到完工进宅每一环节,都有喜话。喜话的内容,无非健康长寿吉祥如意子孙满堂升官发财之类。
家生成为后村第一个(至今唯一)大学生时,养父养母坚信这是当年厚待木匠师傅带来的福报,特意找到木匠师傅,请他好吃好喝一顿,还包了一百块钱给他。
12
家生参加工作不久,养父把最后十块银元全给了他,家生留下五块,另外五块送给领导,买了个小官职,从此步步高升,直至副厅。如果不是在副厅位置出了问题,还能继续高升。
家生的问题,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公职没了牢狱免了。家生转战商场,先赚后亏,赚时巴不得再活五百年,亏时恨不得明天就死。就在他准备一了百了之际,做了个梦,梦见后村、养父养母、脏屋和白兔。梦醒时,醍醐灌顶,当年他在鬼屋看到两只白兔,是否意味着脏屋有两样宝贝?养父只挖出银元,即使没有别的宝贝,至少还有一份银元。
家生心想,这个梦迟不做早不做,是不是冥冥之中,老天爷要救他一把?家生越想越兴奋,动了回后村寻宝的念头。动身之前,家生拿了块银元,找行家鉴定,看看到底值多少钱。如果不值钱,懒得费劲,用个安乐的方式,了断得了。
家生找的行家,就是温一壶月光下酒。
温酒接过银元,看了几眼,双手微微颤抖,眼神都在颤抖。家生阅人无数,立刻明白银元的价值,抢在温酒开口之前开口,你实话实说,别跟我耍心眼,我亏待不了你。温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你还有多少?家生说,你先告诉我价格,我再告诉你。
温酒慢条斯理道,你这块银元,是银元中的极品,中华民国二十一年造,锯齿边,一面刻着孙中山头像,一面刻着一条帆船,帆船上头三只鸟,所以叫帆船三鸟,目前市场上的价格,保守估计,至少三万以上。
家生脑袋轰的一下,眼前金光闪闪,热血沸腾,继而大汗淋漓。温酒说,现在该你回答我了,你还有多少帆船三鸟?家生说,真值三万?温酒说,你若不信,可以把这块卖给我,三万块,我马上给你现金!
家生说,我不卖,我们合作,一起去寻宝。温酒奇道,寻宝?家生说,是的,寻宝。家生激情澎湃把银元来历和那个梦说了一遍。温酒问,宝寻到后,怎么分成?家生说,三五开,你三我五。温酒说,三五开,这是什么分法,还有两成呢?家生说,给我的好朋友平生,没有他,这个宝寻不成。
家生和温酒,迅速成为好友。
13
温酒从硕大的背包里,拿出三盏头灯,一个鞋盒两倍大的硬纸壳箱,里面装着仪表、杆子、圆盘、探头、电瓶、电线、螺丝、扳手、钳子之类的配件和工具。仅仅五分钟,温酒熟练组装成一件类似扫雷器的探宝仪,看上去十分高级先进。
温酒告诉平生,这个探宝仪,是从美国进口的,可以探测到地下三十米任何金属。平生不信,扛出一把挖山锄,跑到门前菜地,挖了个一米深的洞,扔进两枚硬币,填几把土放一块石头,放一块石头填几把土,填好后,对温酒说,你来试试。
温酒自信一笑,将探宝仪底盘贴近地面扫了扫,仪表上的指示灯立即闪烁起来,同时发出嘀嘀的叫声。温酒说,已经探测到硬币了。
平生还是将信将疑,你刚才看到我把硬币埋进土里,随便摁个开关,机器就亮了响了,反正我对你这个机器一窍不通。家生说,探到银元你就信了。
天黑透之后,三个人戴上头灯,蹑手蹑脚进了脏屋。探了几圈,探宝仪嘀嘀直响,嘀嘀声是底盘触到厅堂柱子下的某个石墩发出的。家生回忆了一下,正是当年藏银元那个石墩,挪出来一看,果然是空心的。温酒将底盘伸进柱子下面,嘀嘀声更响更急。
三个人轮流开挖,半夜,挖至六米多深,终于挖出一个电饭煲大的黑陶罐,黄泥封口。罐子很沉,三个人轮流抱过之后,兴奋得直叫,有东西有东西肯定有东西。平生小心翼翼敲击封口,欲将板结的黄泥弄碎。温酒等不及,将罐子抱至胸口,双手一松,砰的一声,罐子应声四分五裂。三个人一下傻了,展现在眼前的,居然是两把锈迹斑斑的斧头和凿子,还有一个信封大小的油纸包。
油纸包是最后的希望。
家生颤抖着手,打开层层叠叠的油纸包,里面是一道巴掌大的黄符,上面画着黑色抽象、类似篆书但绝非篆书的字符,符上布满斑斑褐点,估计是作者画符时,滴在上面的血滴。
三个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温酒说,带回去吧,我找行家看看,这东西也许值大钱,也许一文不值。家生直勾勾盯着他,你就是行家嘛。温酒说,我只对金属瓷器在行,字画略懂一点,这东西从未见过。
说到这里,温酒突然想起什么,捡起地上的碎片,翻来覆去看,看了一会儿,扔掉头灯和碎片,深蹲在地,双手抱住脑袋,越抱越紧越抱越低,恨不得把脑袋夹进裆里。家生轻轻踢了他一脚,这个罐子是不是很值钱?温酒也不回答,先是抽泣,继而号啕。
温酒的号啕,似乎震动老天某个声控装置,雷巨呜电猛闪风狂吹,大雨瀑布般倾泻而下。屋后汩汩作响,好像烧开一巨锅开水,竟然压过雷声雨声风声。
若有所思的平生,跑到天井,头灯往井里一照,惊得下巴差点掉进井里,中枪似的嚎叫起来,快看,快来看。
家生和温酒冲到井前,井水已停止沸腾,雨也迅速小了下来。更奇幻的景象出现了,水面浮出一道字符,和油纸包里的一模一样。温酒叫道,快快快,快拍下来。一边叫一边掏手机,却发现手机未带在身上。家生和平生的手机,也未带在身上。连忙叫平生回屋去拿,等他拿来手机,字符已然消失……
14
三个人是被剧烈的敲门惊醒的,太阳已升至半空。雨过天晴的后村,更加鬼魅。纯净的阳光下,潜藏着难以察觉的阴影;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怪异的甜味。
昨晚忙到下半夜,肚子饿得咕咕叫,平生煮了点心,三个人吃罢,已是凌晨四点多,困意洪水般压来,上床沉沉睡去。
敲门的是自生,仍不说话,拉着平生的手,拔河一样,急呼呼往根生家走。从自生悲恐的眼神里,平生感觉出了大事。果然不出所料,根生死了,穿着寿衣,躺在棺材里,脸上露出幸福安详的表情。鬼魅的阳光,仁慈而又残忍地照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一大群乌鸦由远而近,盘旋在屋顶,异口同声哀鸣着,翅膀发出的冲击波,瑟瑟颤动着瓦片。
鸦群盘旋了一会儿,一窝蜂散去,留下几只,站在家生屋顶那棵松树上,探头探脑。
随后赶来的温酒和家生,呆若木鸡。家生站了一会儿,跑回平生屋里,取来剩下的香烛冥币,统统烧给了根生。这次回来,他买了一大包高档香烛和高面额冥币,烧一半留一半,待明年清明再由平生烧给养父养母。
缺胳膊的、瘸腿的、瞎眼的、驼背的村人陆续赶来,个个大梦初醒般一脸茫然。
平生对家生和温酒说,根生伯终归是个有福之人啊,活得凄惨死得痛快,我怕是没有这个福气啰。我们帮他把棺材板盖上,把土埋上吧。
埋好根生,平生拍拍手,可惜我没有棺材,不然趁你们在,一齐帮我把坑挖好,把棺材放好。
温酒和家生黯然。许久,温酒小心翼翼道,要不我先帮你把坑挖好?家生踢了他一脚,狗操的,说什么呢,狗嘴吐不出象牙,闭嘴!平生笑道,谢谢你的好意,还是日后我自己来吧,挖坑的力气还是有的,反正我也没事干,慢慢挖。
家生说,兄弟,你乐观点,别老想着死,好死不如赖活,实话告诉你,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平生说,兄弟,你也想开点,别老想着女人票子,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趁我还在,清明回来扫墓,我还能接待你,我要是死了,你回来吃饭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估摸着,再过个十几年,后村只有死人没有活人了……
温酒突然想起什么,说,你们聊,我去打个电话。
温酒刚走近脏屋,一阵大风吹过,脏屋嘎巴一声巨响,吓了温酒一大跳,连忙止住脚步。一阵更大的风吹过,脏屋一阵稀里哗啦,土崩瓦解木折,瞬间塌成废墟。一股浓郁的腥臭,随着腾起的灰尘,扑鼻而来,弥漫整个村庄。
与此同时,一团蓝色的火球,呼啸着冲天而起,消失在半空中。温酒胸口猛然一阵灼烫,掏出口袋里的油纸包,油纸烧了好几个洞,打开油纸包一看,符已化为灰烬……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