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

1

每条人鱼只有一次机会，如果错过，那就只能等下辈子了。

四周又冷又黑，每向前划动一下都要使出十倍的力气。我拼命地摆动尾巴，我想游得快些，再快些。

2

午饭里有一道皮蛋拌豆腐的凉菜，刘姐喊王秀剥几个松花蛋。王秀“噢噢”地答应着，手里的刮皮刀转得飞快。十分钟前刘姐刚喊过，让王秀把那些土豆的皮削了。刘姐是学生站里唯一的厨师，据她自己说以前在市里有名气的大饭店里做过大厨。一个月七八千地挣。众人背后嘀咕，吹牛也不靠着点墙。鬼才信呢，七八千不拿，跑到咱们这儿挣不到二千的小钱。脑子有病呀！

王秀把削好的一小盆土豆泡在清水里，土豆上有淀粉，不马上泡水的话一会儿就变成难看的铁锈红色。和刘姐同在菜案的小张正在旁边切一堆萝卜，她手里的刀跟萝卜有仇似的，叮叮当当一阵砍，萝卜东倒西歪躺倒一片。小张表情丰富地对王秀挤挤眼撇着嘴角低低地说，别搭理她，老货！欺负你老实好说话呢，菜案的事归她管，她比你多挣二百块钱呢。凭啥老让你帮她做营生？王秀笑了笑没接话茬。刘姐耳背，希望她啥也没有听到。

女人窝里闲话多，闲话是个毛线团，人多嘴杂越扯越乱。小张前天没吃早饭，半上午时正好李姐蒸出肉包子，小张趁热吃了一个。本来屁大点事，偏偏被刘姐看见了，话里有话地说，哟！看不出来，小张年纪轻轻的挺会过日子，在这里上班连家里的早饭也省下了。小张也是厉害主，嘴巴从来不吃亏，当时就和刘姐嚷嚷起来，饿了吃个包子怎么了？就是给日本人干活也让人吃饭呀。这学生站又不是你家开的，闲心操多了，小心得心脏病。刘姐被呛得还不上话，确实这是人家肖老师开的学生站。小张看刘姐不顺眼，刘姐呢也不是善茬，时不时暗中向肖老师告状。

对于她们明里暗里的争斗，王秀一般都是装聋子哑巴，左耳进右耳出。多干活少说话，计较那么多干啥？天天一起做事的也就她们这几个女人，一个个弄得乌眼鸡似的没意思。况且肖老师早有过话，刘姐年纪大了，菜案上两个人忙不过来，大家有空时帮着洗洗刷刷打打下手。菜案本来应该有三个人的，只是这学期站里收的学生不多，再招一个工人的话不划算。省下的钱给你们这几个人当奖金分了。到了月底，每个人还真涨了五十块的工资，钱虽然不多，王秀心情挺好。受苦人最实在，只要钱给上去，干活很是卖命。

王秀洗干净手上的淀粉汁，从冰箱里取出几个松花蛋。剥了皮的松花蛋蛋清呈半透明的深茶色，能隐隐看到里面蛋黄。一想到黑膏一样油汪汪的松花蛋黄，王秀的嘴巴里溢满口水。王秀知道是一个月一次的亲戚要来了，这个月已经推迟了十来天。她生理期的这几天有个毛病就是害口，像怀了孩子的女人一样，嘴巴馋得厉害。不馋大鱼大肉就馋口松花蛋，来例假那几天看到松花蛋就像大烟鬼看到了鸦片。怕被人看到笑话，王秀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没有吃掉手里的松花蛋。其实吃一个也没啥，只是王秀不想给大家留下嘴馋的印象。家里人从小就教育她，女人家嘴馋手懒会被外人笑话的。

刘姐忙着做干炸丸子，把拌好的肉馅抓一把放在虎口一挤，一个滚圆的肉圆就好了。这个菜洒上孜然粉，五香粉，孩子们最喜欢吃。王秀在旁边给刘姐打下手，刚下到油锅的肉丸不能动，一动就散开了，要等丸子的表皮固定了，用筷子轻轻地托着浮出油面。这时油温不能太高，七成热，高了外面的皮焦了，里面的肉还生着。

王秀乐于给刘姐帮忙也有点自己的私心，想趁机偷着学点手艺，当大厨是不可能的，最起码可以做给儿子吃。不知为啥今天王秀闻着油烟味恶心得厉害。刘姐挤丸子，她捞。捞了一半王秀实在忍不住干呕着跑到厕所，也没吐出什么，鼻涕眼泪淌了一脸。她撕点卫生纸擦干净嘴角，红着眼窝从厕所出来。小张这个小蹄子没大没小地和她开玩笑，说王姐这怕是有喜了吧？王秀一下子红了脸，笑着说，胡说啥呢！那能那么容易就有了。你们年轻人身体底子好，说有就有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是闹心闹脾气的更年期。恰好这时电视正在播广告，一个穿着粉衣服的女人捧着一盒药说，女人更年要静心，请服太太口服液。几个女人不由得都笑起来。

面案的吴姐也过来关心地问，王秀怎么了？不舒服就回家歇一歇。大家一人帮一把，顺手把你那点活儿也干了。没事，没事，大概是早上吃的粥有点凉了。大家这么关心她，让王秀挺不好意思。真难受也得硬撑下去，一个萝卜一个坑，她回家休息，剩下的这么多活儿谁干？虽说没有出大苦使大力的活儿，只是厨房都是碎营生，她们这五个女人一上午两只手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人人都不容易，来这里挣这千把块钱的，都是家境不怎么好上些年纪的。一天做下来哪个不是累得人仰马翻。就连最年轻的小张，也是天天嚷着腰酸背疼。王秀平日里性子随和，谁的活儿没做完，她都肯伸手帮一把，所以大家才格外照顾她。

回到厨房喝下两大口醋，才把这股恶心劲儿压下去。不过今天这油烟味难闻得厉害，王秀以为肖老师也偷偷把油换了。散装色拉油便宜，街上那些卖油炸食品的小商小贩都用散装油。王秀特意瞟了一眼油瓶子，还是仙鹤牌子的油。这个油虽然没有金龙鱼鲁花的牌子大，但也是正规厂家生产的。

饭菜准备得差不多时，王秀穿好衣服出去接放学的学生。其实学生站和学校只隔着一条马路，但家长们不放心孩子一个人过马路，要求学生站的阿姨每天接送。十四校附近的小饭桌一家挨着一家，除了比饭菜的质量就是拼服务了。有的学生站不光接送孩子，晚上还辅导孩子学习，这样家长回家连检查作业都省了。

王秀当初来的时候和肖老师说过，自己这个人挺笨的，菜案面案的活儿都干不了，只能帮着洗碗洗菜当个杂工。肖老师说，丑话说在前头，杂工挣得少，一个月比刘姐她们少二百块。王秀也同意。少就少点，总比没有工作强。来学生站前她已经找了很长时间的工作，虽然她以前卖过几年服装，可现在哪个老板愿意用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卖衣服，他们喜欢十八九的小姑娘，嘴甜，形象又好，花骨朵一样的年纪，顾客买东西时看着也赏心悦目。

肖老师当时也是缺人手急着抓人，站里的小胡辞了工作，分工干活，走一个工人学生站的摊子一下就乱了。幸亏小胡走的时候推荐了邻居王秀，虽然不是厨子，但人老实，手脚勤快，靠得住。试用了三天，肖老师便把她留下来。她管接送孩子上下学，分饭，洗碗，清洁，午休时看护学生。零零碎碎的事，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但王秀挺喜欢这工作的，最主要的是家里中午不用开火，能省下一份伙食费。

3

我在码头迷路了。

我伤心地哭呀哭呀，这时从远处一瘸一拐地走来一个老婆婆。她只有一只眼睛，脸上长满黑色的斑纹。我有点害怕，她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鬼脸？

老婆婆走到我跟前，瞪大独眼上上下下地看着我。我大着胆子问，婆婆你是谁呀？

她咯咯地笑着说，我是人们又爱又恨的鬼脸。

鬼脸婆婆把我送到一间梨子形的小屋后，一转眼就不见了。屋里到处都是水，在水中央浮着一张粉色的小床，床上的被子也是粉色的。被子又软又暖和，我累坏了，刚上床就睡着了。

4

王秀下班后脑子里想的第一件就是买松花蛋。她每次来例假时就要给自己买几只松花蛋，用白棉线切成莲花瓣，浇上醋，洒上姜末。不这样大吃两顿，那些深藏在肚子里的馋虫子就不肯放过她。

骑车路过华林超市时，她没有进去，大超市的东西贵。现在的皮蛋涨得厉害，一盒神丹要近二十块钱。她一般都在楼下的小卖铺买。没有包松花粉的泥料，也没有包装。大概就是专家们常说的铅超标的那种，以前一块钱一个现在涨到了一块五。王秀安慰自己又不是天天吃，偶尔吃一次不会有事，哪里有那么金贵的就会中毒。

松花蛋青白色的蛋皮上面泛着一些黑色的斑点，王秀的口水忍不住又流出来。王秀打开家门，连拖鞋都没换，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急急忙忙地剥开一只蛋。也等不及沾蒜醋汁，白嘴吃下一个，手里却又剥开另一只。真是嘴馋得不像个样子。王秀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幸好家里没旁人，如果让婆婆小姑子看到她这副样子，还不得笑话烂了。

歇了一会儿，把茶几上的蛋皮收拾到垃圾袋，进厨房准备做晚饭。中午的剩菜，刘姐给大家一人打包一份。肖老师吩咐过，中午剩下的饭菜打包回家，反正现在的孩子们也不吃剩的。这也是王秀喜欢在学生站工作的理由，不讲究的话，晚饭几乎不用另做了。当家才知柴米贵，要知道把两张嘴带出去，一个月一千六的工资就是实落儿，没有任何水分的。花生黄豆用五香调料煮好放凉，吃的时候拌上香干丁芹菜丁是最好的下酒好菜。王秀又想，再现炒一个土豆丝吧，里面多放点红辣椒丝，不能天天给老张吃剩菜。

胃里有只野猫抓得难受。趴在马桶边呕了半天，肚子倒空了，最后只吐出一些腥苦的黄水。头疼恶心，身子又沉又懒。摸摸额头还有些发热，王秀想大概是感冒了。没钱人自己就是大夫，她翻抽屉找出一颗康泰克。不一会儿药力发作出了一身虚汗，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剧边打盹。这一段电视台都在播抗日剧，网上嘈嘈说因为钓鱼岛的问题，中国和日本有可能要打一场恶仗。不过她觉得这些大事离她远着呢。她最关心周围哪个商场的东西降价了，附近的超市搞不搞促销打折活动。最简单的道理，买菜时，一块五一斤的黄瓜比两块一斤的能多买一小根。

老张回来时都十点了。城里搞古城恢复，大拆大建，以前的公共厕所一夜间全没了。老张夹着一泡尿忍了一路，一进门急慌慌冲进厕所。趁他洗手上厕所的工夫，王秀赶紧把饭菜端上桌子。老张晚上喜欢喝口小酒解解乏，为了犒劳自己，从夜市上买回两根羊拐弯当下酒菜。他扯下一根肉大点的筋头，塞进王秀的嘴里。羊蹄子没几口肉，上面最好吃就是这口肉筋头。可那种讨厌的恶心又上来了，王秀跑进厕所又是一阵翻肠扯肚地吐。老张不嫌弃她，放下筷子跟过去，蹲下来帮她拍着后背，又倒了一杯温水让她漱口。王秀冷汗淋淋，她摆摆手让老张吃饭去，不用管她，没啥事，大概是吃坏了东西。吐出来倒舒服多了。

吃过饭老张主动把碗洗了，还把厨房收拾干净。王秀休息一会儿感觉精神了许多。老张端盆热水进来，先让王秀洗脚，等王秀洗完他把自己的脚也泡在盆里。王秀让他再换些水，老张笑呵呵地说，我又不嫌你。水为净，谁先谁后都是个洗嘛。倒了水他进屋把这个月的工资拿给王秀，这一季搞装修的人多，挣得还行。王秀把钱算一算，可以把借小赵的钱还上。

这笔钱还是婆婆生病那年借的，拖了四五年了。婆婆得的是子宫癌，大夫一脸慎重地把片子拿给他们看时，王秀就知道花钱如流水的日子来了。几万块钱拿到医院几天就没了。老张那时的压力特别大，他是家里的老大，弟弟妹妹们都眼睁睁看着他这个大哥的行动呢。他如果不拿钱出来，那老妈的病算是没治了。老张下岗多年，说得寒碜点，家里连一千块的存款都没有。有什么办法，只能咬着牙找人借。那时候的脸也不是个脸了，比屁股还不值钱。只要平时稍稍有点关系，就打电话找人借钱。有的人委婉地拒绝，有的直接就说没钱。人穷志短，老张也不生气，接着打电话呗，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幸好手术很成功，大夫说保养好的话，再活十年没问题。老张当时攥着大夫的手哭了，一个大男人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后来和王秀说自己那时最怕的是妈没了，钱也没了，人财两空。

见钱见喜，老张今晚多喝了点，吃饱喝足想起夫妻间的那个好事。他们很久没有做过，上一次大概还是一个月前。那天王秀的失业保障金办下来了，不多，只有六百多点。可对于一个下岗多年的女工来说，真是喜从天降的好事，从那以后她可以月月领六百多块的工资了。这个钱发到50岁时，她还能像正式退休工人一样理直气壮地领一份退休金。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固定收入，和有单位的人一样按月发放工资，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个幸福感觉。为了庆祝这个好日子，两口子就放开手脚做了一回。出了汗，尽了力。王秀甚至还低低地叫出声。老张故意用舌头堵着她的嘴，王秀时断时续的呻吟让老张年轻威猛了好几岁。

关了灯老张的大手伸过来到处乱摸，王秀明白老张的意思，自己主动脱了背心裤头。只是今天王秀身子不舒服，又不想扫老张的兴，老张一个人忙活时，感冒药的药劲儿顶上来她竟然还趁机打了个小盹儿。

我这是动了块木头疙瘩呀！老张小声地嘀咕。王秀惊醒了，有些不好意思。老张兴趣全无，两个人僵着身子无情无绪，王秀就说，算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老张的困意也犯上来，果然听话地躺在旁边，不一会儿便响起鼾声。

记得他们的第一次是在王秀单位的宿舍，眼看天黑了，老张死皮赖脸地不肯走，他们那会儿已经领了结婚证，法律上算是合法的夫妻，只是还没有办酒席而已。王秀传统，怕婚前有了孩子被人笑话，不同意，老张使个小计谋，说想伸进手去摸一摸，长这么大他还没有摸过女人的东西。这一摸就摸出后面一长溜的连续动作来。那时候的老张真不要脸，简直是一副流氓的嘴脸。

感觉裤头底有些湿湿的，王秀以为来例假了，拆开一包卫生巾上厕所，该来的还是没有来。王秀算算日子这回已经超了十几天，她以前很准时，一天都不拖。只是这两年经常这样推后，有一回竟拖了三个月才来。开始王秀也紧张，怕不小心怀上了。在楼下的药店买来早早孕试纸，每次都是一道红。王秀在网上查了查，她这种情况属于正常，女人绝经前大都是这样，要么提前要么推后，没个准期。王秀她们这茬人赶上计划生育，只让生一个孩子，女人生育少，绝经期差不多都提前，平均四十八岁。有的甚至四十出头已经没了例假。

王秀记得自己母亲五十多岁时还有例假。她们那辈人生孩子密，一家最少有四五个孩子，有的人家甚至七八个。女人一生排出的卵子数量是一定的，大约两百五十多个，排完更年期也就来了。老话说，女人全靠血养着呢，没有了经血，衰老得特别快。王秀这一年的白头发明显一天比一天多，特别惹眼的是两个鬓角，全靠去理发店染。

现在一些有身份有钱的女人，都去做护理子宫的保养，说白了就是为多来几年例假。王秀知道肖老师就在美容院做保养。肖老师也不避她们，还说她有贵宾卡，她们谁想去保养的话，直接说她名字可以打个八折。

王秀摸一摸自己的小肚子，肉皮松塌塌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也就是秋后的黄花菜，一天比一天蔫巴。心情不免有点低落。人一辈子呀就这么回事，花红柳绿的有几天。眨眼间就老了！哎，以后连个例假也没有了。这东西伴着自己过了几十年，就像一个老朋友，冷不丁不来走亲戚串门子了，心里还有点想有点盼。不过没了也好，从此穿个干净衣服。记得自己十四岁那年刚来例假的时候，真是恨死了当女人。她悄悄地躲在小屋看学校发的生理卫生书，一个月来一次，一次四到五天。做女人怎么这么命苦！如果当时能变身，她没准儿就当了男生。那会儿根本没有什么方便好用的卫生巾，裤头也是家里手工缝的宽裤腿，班里的女生常把裤子弄脏。有一回王秀正上课，那个东西提前来了，她连假也没有请，一阵风跑出了教室。

用手掌在肚子上打圈，顺时针十圈，逆时针十圈，这是和电视一个老中医讲座学的，王秀胃不舒服，就试着做一做。肚子似乎通顺了许多。

王秀和小张刘姐她们出去玩，也不知到了啥地方。她却和大家走散了，心里着急，一个人四处乱闯。走着走着，进了一片望不到边的海棠花林，淡粉色的花一簇一簇开得红火热闹，连远处的天空都映成粉红色的。她正纳闷自己到了哪儿，忽然从花心里跳出个粉嘟嘟的小娃娃，小孩子只有拇指大小，梳着小辫子，穿着泡泡纱的公主裙，站在细细的花枝上又是跳又是唱。王秀刚想喊她小心点，别掉下来！花枝咔嚓一声断了，王秀伸出双手快速跑几步，孩子纵身一跃刚好落进她的手心里。

惊醒时，急出了一身汗，典型的更年期症状，潮热多汗，失眠多梦，心情烦躁。

看一眼手机差五分五点，还能再睡一会儿。想想刚才的梦，王秀下意识地展开左手，仿佛里面真藏着个能说会唱的小精灵豆。真是奇怪，他们这边人有种迷信的说法，说女人梦见花儿生女儿梦到苹果生儿子。王秀不觉笑了，都这把年纪了，还胎梦？真是笑死人。这个女儿梦这辈子是实现不了啦。她已经47了，放在以前，这个岁数早当上奶奶了。

5

我饿了就到水边取一些水喝，还有水芹菜的味道似乎也不错。

我长大的速度是惊人的，变化也是惊人的。我越来越喜欢这个粉红色的新家。这是一个有魔法的屋子，它会随着我的身体长大而变大。

水边的仙草花开了，还有紫色的相思草花。我用采来的花瓣给自己做了一条漂亮的紫色长裙。别担心我糟蹋花草，我只有一颗豆子大小，只要一片花瓣就够了。

我有时也会思考一些问题，我的问题很简单，我是谁？我常常被这个问题弄得忧心忡忡。

6

一连几天早上老张总能听到王秀在厕所扯着嗓子喔喔地干呕，老张的神经不由得抽紧了。王秀这两天的脸色不好，她自己说是胃病犯了，后来又说是感冒，药吃了不少，也不见好多少。王秀这些年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总是自己治。老张的大妹妹淘汰下一台老式电脑，王秀花二百块留了下来，有了这台电脑，她更把自己当医生。有毛病从来不去医院查，而是上网搜，然后自己买药吃。

老张担心她的肝有毛病。王秀的爸爸因乙肝引发肝癌去世，她三叔、姑姑都是死在肝病上。她们家族里很多人是乙肝病毒携带者。王秀爸刚查出病的那年，全家大小人都去查乙肝五项，好在没什么问题。不过以前没问题，现在谁知道呢。病这个鬼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说不定啥时候就缠上你了。它还最喜欢跟在穷人的屁股后头闹鬼，人穷志短，病也欺负这些没钱人。

王秀恶心的毛病一直没见好。老张等装修的那户人家完工，和工头提前请好假。老张决定带她去医院做个检查。王秀怕花钱，还想自己再吃两天药看一看。老张发了火，拖！拖！拖出大病想治也治不了，我看这是小钱不花等着花大钱呢。话说得有点噎人，王秀不计较，知道他是真心在乎自己。

学生站人手紧，王秀给肖老师打电话说，家里有急事，中午学生放学时肯定回来。她没有说去医院，学生站是个敏感的地方，王秀刚来的第一天肖老师特意带她体检办了健康证。平时她们几个人的健康证随身携带，卫生防疫的人随时会下来查。

在公交车上，王秀又吐了，幸好老张提前从家里拿了一个塑料袋。王秀蹲在车过道捧着个袋子背过身子，嗷嗷地干呕，周围的人一脸厌恶的表情，有的甚至站到几步远之外。老张开始还想有人会给老婆让个座。可是前前后后看了看，玩手机的玩手机，闭着眼睡觉的睡觉。老张想提醒旁边的女孩子一下，这里有个病人。又想，算了，人家凭啥让座给你，都是花两块钱坐车，别人没那个义务给你让座。他娘的，本来就应该打个车。王秀的脸色苍白，缓过那股劲儿，用纸巾擦擦嘴，有气无力地对老张，我们就在这站下车吧。我想下去走走，坐在车上晕车晕得更厉害。其实还有三站地才到医院。下了公交，老张说要不打个车吧，还远着呢。王秀不高兴了，啥时变成大款了？是不是有钱烧得慌！只有三站，这点路走走就到。

医院里的人比大商场的人还多。一个个都苦着一张脸。也不怪大夫成天没有好脸色，天天和病人打交道，不是病就是死，哪能心情愉快。

他们在门口问了导医台的小护士做乙肝五项挂那个科？小姑娘说挂内科。内科又分普通门诊和专家门诊。普通三块，专家十五块。王秀不同意挂专家号，她的理由是找专家的病人肯定多，一个专家看一百多个号，和一个病人平均说十句话，也把嘴皮磨破了。哪有精力好好看病？

老张知道王秀又是为省钱，也不想和她争论，管它普通还是专家，只要能开诊疗单就行，他们本来也不是为看病，只是想做个排除检查。看个病慢死了！排了四十分钟才交钱拿上号，坐电梯上了五楼，候诊区的病人乌泱泱一片。大屏上显示果然专家号已经排到九十多。而普通门诊只有一个候诊的。王秀回头冲着老张得意地笑了笑，老张也咧了咧嘴。

大夫是个刚出校门的年轻姑娘，老张有点后悔，还是应该挂专家，专家见的病人多，见多识广，看病的经验也丰富。女大夫听完王秀介绍病情，让她躺下来，把两腿卷起来，在肝部摸了摸，说是没有发现异常。然后问到了例假是不是正常。王秀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个月已经推了十几天。大夫便让她先去化验个尿，看是不是怀孕了。王秀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注意到老张的脸也红红的。他们的孩子今年都十九了，这个年纪当面被人说怀孕确实是有点难为情，而且还是被一个小姑娘。

王秀吞吞吐吐地说，大夫，不可能怀孕吧！

女大夫一脸不高兴地，你没结婚？还是没有性生活？

结，结了……

结过婚，还啰嗦啥！

这时王秀也觉得这个小大夫没什么经验，怎么会张嘴就说她怀孕呢。她只是想查一查肝有没有毛病。王秀低低地说，我最近老想吐，想做个乙肝五项的检查。女大夫冷冷地看她一眼，一点医学常识也没有，结过婚的女人恶心呕吐首先要考虑有没有怀孕。又回头看老张一眼，都这个年纪了，连这些都不懂？以为自己是小青年呢。

没想到被一个毛丫头训成孙子样，真是丢脸丢到家。王秀面红耳赤地拿了诊单就走。

再回到一楼的门诊大厅，挂号交费的人已经排到了大门口，为了节省时间，两个人分头行动，老张让王秀去化验处排队，他去收费的窗口排队。王秀排到一半果断决定不排了。不就是验个尿，自己回去在附近的药店买一个早早孕试纸就行。何必这么麻烦。王秀出来找到老张，说是自己回家验一验算了，老张看看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就是排到也中午了。而王秀只请了半天假。

王秀赶回学生站时，差十五分下学。肖老师自己披起红缎带，准备下去接学生。看到王秀回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一个人那个坑就得别人帮他填上。不迟，不迟，赶得刚刚好，肖老师笑着把红绶带斜披在王秀肩上。红色的底子，上面写着“阳光学生站”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带子的边缘还可笑地缀着一些黄色的流苏。

说实话，王秀她挺讨厌披挂这个东西，平日里王秀看到只有饭店、宾馆、搞促销的大商场才让那些年青漂亮的礼仪小姑娘披这样的一条带子。姑娘们站在大门口两边既为招呼顾客又何尝不是供人观看的花瓶。而她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也披红挂绿站在大街上实在有点不像样子，但没有办法，拿人家钱财受人家管治，已经四十多岁了要是还不明白这个道理，那还活个什么劲儿。

十一点三十分，放学电铃响起，学校的广播也唱起来。王秀把胸前的红缎带整理好，站在随手带来的小板凳上，手里举起学生站的牌子。站得高看得远，她方便找到学生，学生们也能一下看到她。

学生站开在居民楼内，肖老师本事大，除了自家的房子把底层另二户都租了下来。孩子进屋洗洗手，拿着餐盘排队打饭。站里的伙食很丰富，每天都是四个热菜，四个凉菜，一个学生可以打四份菜，肉菜只能选二份。素菜凉菜主食随便添。孩子最喜欢吃炸薯条还有椒盐小丸子，这两个菜一般不会剩下。

现在的孩子真是有福，别说菜了，主食天天都不重样，包子、饺子、芝麻饼、馅饼，再加一些粗粮细做的小窝头、红薯饼、山药、面鱼等等。这么丰富的饭菜，家长还提意见，要求每星期必须吃一次鱼和虾。营养专家说了，吃鱼虾好，高蛋白低脂肪，可以让小孩子们变得聪明。肖老师也为难，海鲜贵，加鱼的话伙食费要再涨五十块。家长们倒也通情达理，加钱可以，但保证孩子要吃到新鲜的鱼虾。阳光学生站的伙食属于中上等，比别的学生站贵一百块。

一个小学生吃一顿中饭，要七百块钱，就是加几只虾，也没有那么高的成本。王秀私下里觉得肖老师收费挺狠的。他们一大家子人，一个月的伙食费也就一千多点。不过十四校是全市的重点小学，有钱人的孩子多。有的家长就是要这个价码，似乎学生站也是越贵越好。

环境的影响吧，王秀自从到学生站上班，常和老张唠叨怀孕时连条鱼也没有吃过，营养没跟上，所以孩子学习一直不好。她怀张泽那会儿，和婆婆住在一起，什么水果呀，牛奶呀，核桃呀，属于营养品的一样也没有买过。一大家子老老小小近十口人，根本讲究不起。她害口害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人瘦得只剩下一颗大肚子。老张的歪理多，孩子聪明不聪明和吃啥一点关系也没有，主要是看爹妈的基因好不好。你想想，你我两个人加起来，也没有念会五本书，孩子智力能好？听说在南边，有钱人专门买女大学生的卵子生孩子，上的大学越好价钱越贵。生的孩子也越聪明。王秀初中生，老张初中生，王家张家两家人加起来也没有出过几个大学生。

吃完饭，安排孩子们午休。二点时把孩子们叫起来，送到学校，回来洗餐具，收拾厨房，拖地整理床铺。晚饭学生回家吃，下午几乎没什么活儿。大家聚在一起边做私活边等放学的点，有的织毛衣，有的缝十字绣，小张最年轻，喜欢玩手机。她让大家看网上最近的一个新闻，一个六十岁的失独妈妈通过试管婴儿手术，生下一对双胞胎。双胞胎不稀罕，大家惊奇的是她的年纪。

瞎说呢吧，六十岁还能生孩子？

六十岁早就绝经了吧？

人家网上说了通过吃药又恢复了。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

刘姐撇着嘴，扯他娘的后腿，尽胡说，怎么可能？没了例假还能怀上孩子？小张就说让刘姐去试一试，说不定还能生下抓地虎。他们这里有个俏皮话，说女人五十五还能生个抓地虎。刘姐有些尴尬地笑笑，抓地虎？我还生东北虎呢。大家就笑。话说开了，两个人又和好如初。王秀没有说话，手里拿着十字绣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李姐问王秀今天做啥去了？

王秀说，家里来了亲戚。

那你就早点回吧，还要准备晚饭。刘姐说。

亲戚，亲戚已经走了。王秀心不在焉，脑子里转着几个词，怀孕，绝经，双胞胎。

7

屋子里镶满亮闪闪的水镜子，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条孤独的人鱼。我摸着小鱼的手，冰凉冰凉的，觉得特别孤单。

我想起了当初的小伙伴——那些和我一起出发的人鱼们。他们有的在路上累死了，有的饿死了，还有的是被对方打死的。从他们的尸体边游过时，我心里特别难过。我和镜子里的小鱼儿说话，告诉它我的烦心事。

鬼脸婆婆又来了，她说，这间梨形的房子是租来的，日子到了，我要交租金给她。

可是我没有钱。

鬼脸婆婆威胁我说，如果我交不上租金，她就会把房子收回来租给别的小人鱼住。

8

王秀骑车时才发现忘了拿钥匙，又返回学生站去取。她这一天做事总是丢三落四的，心里头长了一团草，乱糟糟的。

在药店买了两个早早孕试纸。王秀第二天早上起来拿着试纸立即进了厕所，当她看到两条鲜红的红线时，心里咯噔一下。还是有点不相信，赶忙又把另一个试纸也拆开，一分钟后清晰地显示出两道红线。完蛋了，她想起自己领失业金的那天晚上，老张没有用套，她也没有喝药。而王秀前年因为妇科病取了节育环，事情肯定就坏在那个晚上。

儿子八个月大时，王秀按计生办的规定采取了节育措施——戴节育环。当时单位查得特别紧，这个环必须戴。红头文件强调，工资和计生挂钩，硬政策，不采取节育措施的话，不给发当月的奖金。年终奖也取消。节育环从戴上那天起身子就不舒服，例假多，还添了腰疼肚疼的毛病，以前三五天例假就干净了，自从戴上环儿一拖就是十多天。有时沥沥拉拉能拖半个月。到医院看过几次。大夫说是妇科病，有炎症，吃点消炎的下下火。戴环的女人一般都有这些毛病。前些年的节育环质量不好，现在有进口的，三百多，没有任何的副作用，要不换一个？王秀算一算取环要一百多，放新环又要三百多。一进一出快五百块钱没了。

这个事便一直拖着。前年妇联有个免费的体验，王秀赶紧去做了检查，大夫说节肓环歪了，必须取了重新戴。王秀就让大夫取了。和十几年前比起来，王秀胖了不少，取环时稍稍有点困难，下身出了好多血。新环要等身体恢复以后才能戴。可王秀后来一直没去医院，取了环后以前缠手的妇科病一下全好了。王秀曾看过一本书，上面说节育环这个东西最早出现在古代阿拉伯和土耳其，人们在骆驼的子宫内放入小石子，以防止骆驼在沙漠途中受孕。那些硬邦邦的石子似乎搁在了王秀的肚子里，一想起心里就不舒服。

被一个小小的铁圈折磨了这么些年，戴环的事，便一拖再拖。说实话王秀从心里不愿意再戴那个铁东西。她想两口子一年也没有几回那个事，委屈委屈老张让他用点措施算了。自己眼看着都到了更年期。说不定再有两年就绝经了，最多五年，浪费那钱干啥。

现在照日子推算起来，这孩子都五十多天了。

王秀不舒服，老张早早起来做好早饭。王秀从厕所出来脸阴得能下场雷霆大雨。她把那个试纸塞到老张手里，老张不知道啥意思。还问，没怀孕吧？我就知道那个小姑娘瞎说，年轻轻的啥也不懂。下回咱换个医院。王秀拉着脸说，你做下的好事，还好意思怪大夫。

真的怀，怀上了？

男人听到这种好事，总是高兴。老张张大嘴笑了一半，看着王秀的黑脸，又合上嘴巴。心里还是暗暗高兴，真是不敢相信自己还有这么高的命中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老当益壮宝刀不老？老张差一岁五十。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

呵，看来我真要当爹了。这是喜事呀，你我都这个年纪了。老张指指自己和王秀，掩不住心里的欢喜。

亏你也能笑得出来。当爹，当爹 ！我生得起，你养得起？

当头浇一瓢冷水，老张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在严厉的家长面前啥话也不敢多说。

王秀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卧室回到客厅，老张跟在王秀的屁股后转，知道王秀心情不好，殷勤地倒了一杯热水，对她说，这孩子要还是不要，咱家领导说了算。

现在让我说了？我说话算个屁，当初让你用个套儿吧，比登天还难。

老张小心地赔着笑脸，谁能想到你还这么厉害，一下子就怀上了呢。

哦，一下子不行，还想来个两下子？王秀自己绷不住，笑了。

老张看到她笑了，以为没事了。又沉浸在当爹的喜悦中，说起来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张泽秋天就要到外面上大学，他们两口身边多个小毛头那可是开心果。孩子就是家里的一盆火，有了这盆火，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要不家里两个大人出来进去的，干巴巴的有啥意思。

你一直喜欢女儿，这一回说不一定老天就会送个女儿给你。老张讨好地说。

我喜欢女儿老天就送个女儿？我喜欢钱，老天怎么不给下场钱雨。生二胎生三胎那是人家爹有钱有本事，咱家有啥？

穷了穷养，富了富养。我妈当年拉扯我们兄弟六个，一个也没饿死。

王秀冷笑一声，是没饿死，可是一个有出息的也没有。

老张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脾气好得出奇，王秀埋怨啥也不生气。没本事也是自己的儿女，爹妈从来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你看看我妈现在多有福，今天大儿子买排骨，明天二女儿买毛衣，后天三儿子领着旅游。老张挠挠头，最近头发掉得厉害，他能感觉出来，头顶已经出现环形小岛，面积还在不断地扩大。

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你当初在医院给女大夫下跪，人家鸟也不鸟你。还是我娘家兄弟拿来五千块钱救了急。

王秀今天说出话来，一点面子也不留，又狠又毒。

中年得子应该是高兴的事，你看看那个六十岁的王刚，生个儿子所有人都跑去祝贺。

人家是著名演员，你算老几？

是，我不算老几，可我这不是也要当爹了。名正言顺，不比他差。

我们这是给张泽添负担。

张泽脑瓜子好使，除了不爱学习，干别的都不差。兴许以后还开公司当老板呢。再说，也许我哪天中他个几千万的大奖呢。老张每个星期买一注彩票，一注两块钱。

想得倒美，还中大奖？心想的，屁挡着。

说归说，其实王秀心里也想要这个孩子。这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个孩子，如果这次不要，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王秀知道现在很多人都悄悄生二胎。虽说上户口时卡得有点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最后都有办法给孩子上户口。不过是多花些钱。这两年政策松动，国家已经允许单独生二胎。让独生子女生，以后就会慢慢放开政策让普通人也生。多少人在嚷嚷着人口红利，国家彻底放开政策允许生二胎这是迟早的事。

王秀这天早上胃口不错，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一个馒头。可一想到肚子里有个要吃要喝的小东西，王秀不由得心慌气短。

不行，不行，这孩子还是不能要。现在养小孩子的成本太大，一罐奶粉，二百多，还是国产的。一块尿不湿好几块，也就是撒一泡尿就要几块钱。在医院生孩子也要一万多，以后上户口要花钱吧，还要交一大笔社会抚养费。

又来了，钱，钱，一天到晚就算计钱。不想和你说了，自己拿主意。别以后后悔！老张不耐烦了。

你这叫什么话？快活完了提起裤子翻脸不认账。跟个老流氓似的。

嘻嘻，笑死个人！和自己老婆睡个觉，倒成了流氓。你想生，生！想流，流！反正孩子在你肚里呢。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倒是想生呢，你拿钱来呀。王秀把手直直地伸到老张面前。我坐在家生孩子养孩子，张泽拿什么上大学去？

老张低下头不吭声。

王秀看着他头上的环形小岛，咬牙切齿地说，反正你以后离我远远的，一指头也不许碰我。

不碰就不碰。还以为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呢。活人能让尿憋死？现在大街上的女人便宜，花五十块钱就睡一晚上。伺候得还挺舒服。

你，你现在怎么那么不要脸呢。

……

两个人吵了一早上，也没拿出个主意。到点了，王秀去学生站上班，老张到装修的东家那里干活。

9

我编了八只仙草花篮，打算拿到码头把它们卖掉。我还在房子周围贴了一些招聘的小广告，我有一双灵巧的手，我会做很多事，只要有人肯雇佣我，我就能挣到钱。

我伸一伸胳膊，蹬一蹬脚，觉得自己又长大一些。那件拖地的长裙子变成了小短裙，我还得抓紧时间给自己做一套衣裙。

10

星期六学生站放假，张泽也要从洪县回来。这是家里的一件大事情，两口子暂且把怀孕的烦心事放下来，专心迎接儿子回家。儿子的学校离家挺远的，平时住校，两个星期才休息一次。

儿子成绩不好，当初没考上重点高中，老张又不甘心让儿子读中专技校。两口子狠狠心花一万八托关系给儿子找了一所好点的初中补习一年，原以为儿子最起码能考个不花钱的高中，谁知道一年后成绩出来儿子还是没考上市里头任何一所高中。眼看张泽没书可念，可这么小的孩子让他出去打工也舍不得。王秀的母亲想起有一个表姨在洪县高中当老师，可双方的老人去世后，两家人这些年几乎没有来往。病急乱投医，电话打过去，竟然成了，表姨让她带二万块来报名。比城里的高中便宜了一多半。这一笔学费当然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和哥拿钱时，嫂子没给王秀好脸色，吃饭穿衣看家当，没钱人尽办有钱人的事。王秀啥话没说，说什么呢，八年前借的钱还没有还人家。

儿子回来，桌上的饭菜丰盛了很多。有鱼有鸡有排骨，当妈的没出息，王秀左瞅右瞅总觉得儿子近来瘦得厉害，吃饭时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夹肉，边夹边劝他不能光想着学习也要注意身体，身体好才能有精力学习。儿子“哦哦”地答应着，大口大口地吃着鱼香肉丝。鱼香肉丝是和刘姐学的，芡粉多了些，肉丝粘在一起，胡萝卜丝也没有过油。不过儿子吃得挺香。儿子盛了第三碗米饭，把盘子里的一点肉汤倒在上面。王秀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学校的伙食肯定不好，看看把孩子都饿成什么样了。

在学校吃不饱吗？

嗯，还行，吃得饱。主要是妈你的手艺进步了，做的菜真香。张泽从小就嘴甜会说话。

是不是伙食费不够，下个月多拿一百吧。

儿子听到涨了生活费，立刻眉开眼笑的。

给你吃饭用的，不能乱花。更不能进网吧。

是，老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保证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张泽手掌向下，做个磨刀的动作。

眼看高考临近，儿子和以前比起来，懂事多了，吃过饭就进了自己的小屋学习，怕他们说话影响学习，还主动关了他屋里的门。王秀和老张看着儿子懂得学习，两个人心里乐开了花。王秀抿着嘴偷笑，老张把电视的音量打到零档，只要儿子回来两口子就看哑巴电视。

老张到客厅拿喝水杯子，听到手机铃声响，很陌生的音乐，他还以为是王秀换了手机铃声，就喊王秀接电话。王秀却以为是老张的手机。再细听，铃声是从儿子放在沙发上的衣服里传出来了。老张掏出来一看，是一部三星手机。他想起来上一次张泽回来他就看到过这个手机，老张还问，哪来的手机？张泽说，同学的，借的，明天一起去书城买书，怕联系不上。老张当时也没放在心上，他觉得张泽还算是听话的孩子，起码从来不骗人。老张一直不给儿子买手机，也不是买不起，怕他贪玩，耽误了学习。学校封闭式管理，开家长会老师三番五次地强调，不要给学生拿手机，学校里看到学生玩手机全部没收。

老张看到手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完了。书没念成，人也学坏了，学会偷东西了。他今天一定要剁断这只贼爪子。老张决定来个夜审。怕王秀在旁边护崽子，老张让她去母亲家取一本以前用过的工具书，他给人家装修，想学着铺电路。这个也很挣钱的。王秀出门时悄声叮嘱老张，别打他，慢慢问，都那么大了，懂得护脸了。你好好说……老张点头答应。

等王秀走远了，老张才推开张泽的门。张泽看到老张黑着一张脸，就知道今天没好果子吃。他还以为是班主任和家长告状，他这次的成绩又是班里倒数。他没有往家里拿成绩单，家长会让同学的哥哥临时代理了一下家长。他省下中饭钱给人家买了一盒好烟。按说这事做得挺机密的，老师后来也没有单独打电话找家长核实。

老张把手机放在桌子上，问他哪来的？张泽眼睛珠子乱转，还想继续骗下去。同学借的，回家时忘还了。

上次也是这个手机吧？谁的手机人家不用，一直借给你？

我们关系好，他们家有钱，他买了新的，把旧的借给我了。

借的？好，借谁的，我打电话问问？

爸，这点事也问，我以后还怎么和同学交往。

再问一次，哪来的？老张的火压不住，拍了下桌子。手机跳起来，落在地上。电池、后背壳零件掉了一地。

张泽心疼坏了，这个手机刚买了几个月，他还没玩过新鲜劲。

老张抬起大脚板用劲要踩。张泽抱着他的腿终于说了真话，爸，求求你别踩！手机是我买的。

你买的？从哪儿弄的钱？

我自己的钱。

你的钱？你有个屁的钱。是不是做了啥犯法的事？偷了还是抢了？你说出来，我不打你。咱把钱还给人家。

爸，真是我的钱。

你哪来的钱？

我攒的。

攒的？吃着大豆攒屁呢！你妈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我不知道？还嘴头子硬。老张一巴掌扇下去，张泽躲了一下，打后脖子上。用的劲儿大，脖子根似乎折了。老张以前是钳工，手上有的是劲儿。

还不说实话？老张又扬起手。

等王秀回来，老张已经打完了。张泽脖子一梗，宁死不屈，他一口咬定钱是自己攒的。

两口子小声嘀咕了一阵，王秀进来给张泽倒了杯水。又拿了湿毛巾，给他擦脸。张泽从小吃软不吃硬，刘胡兰家的亲戚，坚强不屈型的。

告诉妈，手机哪来的？

我买的。

真是你买的？花多少钱买的？

960。

你哪来的钱？

我的压岁钱，还有我平时省下的饭钱。

你把饭钱省下买了手机？

嗯。同学们都有，就我没有，特没面子。

学校不是不让拿手机？

说是那样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同学都背着老师玩。

这个手机真是你自己花钱买的？

你们怎么都不相信我。真是我自己的钱，我没做坏事没当小偷。爸他冤枉人。

张泽眼圈一红，就要哭出来了。王秀把手放在儿子的头摸了几下，买就买了，只是不能用手机上网，更不能上课玩。

王秀心里特别难受，怪不得孩子越来越瘦，原来是为了省钱买手机连饭都不吃。

张泽呀，你要是学习有这么大的恒心，清华北大也考上了。王秀长长叹了一口气。

王秀出来和老张一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现在上幼儿园的小孩子也有手机，儿子高中生了，拿个手机实在不算啥。

老张打完了也后悔，一晚上支棱着耳朵听张泽屋里的动静，他也怕儿子忽然来个过激行为，那他不得一辈子后悔死。

第二天下午儿子走的时候说，老爸，我不想上学了，感觉啥都考不上。

你好好学，一定能考上。考不上二本考三本，考不上三本考大专，怎么也得有个大学文凭。

现在文凭有个屁用，同学们都说有个当官的爹比大学文凭管用多了。

那你有个当官的爹没？

没有。

没有，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考大学。

11

仙草花篮一只也没有卖掉。码头太冷清了，一天也没有一个游客。我的招聘启事贴满小路的两旁，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一个人进来打问消息。

鬼脸三天两头地来催我赶快还钱。我苦恼极了。鬼脸说我可以拿东西来和她交换。可我什么宝贝也没有。

你用你的时间来换。

时间？

我每拿走你一天的时间，你就可以在小屋里多住一天。直到你所有的时间都没有了。

那么好吧。

鬼脸施展魔法从我的身体里取出一颗亮晶晶的珠子，她把珠子一口吞进肚子里。

12

这两天老张冷静下来认真想了想，王秀肚里的这孩子还是不能要。儿子都十九岁了，他老妈又怀孕了。现在的孩子早熟，肯定知道怀孕是怎么回事，这个事让孩子私下怎么想，又怎么看他们俩？明明两个老不正经嘛。当爹当妈怎么能给孩子留下这个印象。不好！不好！说起来还是自己的错，要不是图一时的舒服，也不会惹下这天大的麻烦事。

王秀似乎是忘了肚里还装着一个小东西，她先是忙着张泽回家，后来又忙着上班下班，孩子的事一句不提。王秀不急，老张急。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下决心要孩子了。那可麻烦了。老张心里装不住事赔着笑脸，问王秀打算怎么办？

啥打算？没打算！

孩子怎么办？

凉拌！

你是不是准备要这个孩子？

不要！

老张悄悄松口气，他还怕王秀一根筋地要孩子，那就不好办了。不想要的话，我请个假去医院早点把手术做了，日子拖不起，孩子可是一天比一天大，你又是高龄孕妇。

做手术就做手术，明天就去医院，谁不去谁是王八蛋。王秀抹了一把流到嘴角的泪。

老张的表现，让王秀很失望，这孩子毕竟是他的骨血，活生生的一条小命。当父母的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孩子杀死。

早上王秀又买了一个试纸，上面明明白白显现还是两条红线。肯定是怀上了。

王秀请假时扯谎说是婆婆病了，陪她去医院做个检查。老张在旁边听到有些不高兴，路上说明明知道我妈多病多灾，你这不是咒她嘛。

行，下回说我妈病了，这样行了吧。我妈命硬，不怕被亲闺女咒。

王秀正好一肚子火，老张这个时候还挑刺，真是找骂。两个人边走边拌嘴，去了车站，周围人多才停下来。可两个人还是在赌气，老张站在最左边，王秀站在最右边，像两个陌生人。车来了，老张有了前几天的经验，飞快到从几个人身后挤过去，几个女人不满地骂，一个大老爷们，和女人挤什么挤？给你妈抢红鞋呢。他们这边风俗，人死了才穿红鞋。老张假装没听到，大步跨上车阶，一边刷卡，一边回头四顾看有没有空位子。还好最后面有一个空位子，老张一步并三步快速地占了这个位子。等王秀上来，得意地喊她快过去坐。老张也就这点本事了，打车去医院的话，最少也要二十多块。

等红灯的空儿，一个卖烤红薯的女人推着三轮车从车身旁过，一股热腾腾的焦香味冲进鼻里。王秀肚子里的馋虫子爬上嗓子眼，馋得要命，真是害喜呢。王秀看着车窗外的车流，不由想起自己的那个花梦，还真是个胎梦呀。那个掉在手里的小人儿一定迫切地想见一见她妈妈长什么样了。所以托了梦给她。王秀手放在自己的小肚子上，竟有种怪怪的感觉，似乎有一只小手抓住了自己的中指。记得张泽小时候就喜欢牵着她的中指走路。母子连心，小东西大概也感觉到自己在摸她。

也不知为啥王秀认定自己这次怀的是女儿。女儿是妈的小棉袄，儿子大事上拿主意想办法，知冷知热说说贴己话还是姑娘好。王秀转过脸看着车窗外，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唉！实在是他们家里的情况太糟糕了，两个大人都没有正式工作，生了孩子拿什么养活。总不能别人家的孩子吃苹果，咱的孩子啃萝卜皮吧。王秀想起张泽和同龄的小朋友比起来，滑板车、溜冰鞋、小霸王学习机，什么玩具也没有，有一年楼下小孩子都买儿童自行车骑。张泽回家哭着也要，王秀问了几家店。一个小孩子骑的自行车比大人的还贵。老张后来从旧货市场买了一个二手儿童车，那个车从买回来时左车把就歪着，直到儿子长大了，还是歪着。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直接挂妇科的专家，拿着诊疗本，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王秀心里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等到喊她的名字，进去把情况和大夫一说，这几天常恶心。例假也没有来。自己早上做了一个早早孕检测，显示两条红线，怀孕了。

女大夫的桌上放着一盒蒙牛牛奶，看来她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你说怀孕就怀孕了？

女大夫刷刷开出一张单子，让王秀到楼下化验一下尿，做个妊娠反应。

王秀以为大夫没听清自己说的话，又重复一次，早早孕显示我怀孕了。今早上刚测的，没错，清清楚楚的两道红线。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大夫黑着一张脸说。

王秀拿了单子乖乖地交费，领了一个尿杯，到厕所取中段尿。把杯子和化验单从小窗口递进去。里面的人告诉下午三点来取化验结果。

回去又得挤公交，来来回回在路上折腾两个多小时，回家连个休息时间也没有。王秀和老张就在医院的附近一人吃一碗刀削面。吃了面，老张带着王秀到旁边的公园，公园里有免费休息的椅子。王秀枕着他的腿还能睡一小会儿。快三点时，王秀在机器旁边拿到单子，上面显示阳性“+”号。

王秀把化验单子送上去，大夫看一眼，又开出一个单子，再去做一个B超，更全面地证实怀孕。减少诊断失误。

王秀不知道要做B超，没有提前憋好尿，老张赶紧买了两瓶矿泉水让老婆喝下。人又不是水龙头，想关就关想开就开。轮到王秀时，她还没有把膀胱憋足憋大。大夫问，是不是有马上小便的感觉？王秀老实地摇摇头，医生让她在外面再等一会儿。便喊下一个病人。王秀害怕医院下班，又补交五十块，做阴超。阴超不用憋尿，但要排空小腹。憋尿排尿，真是折腾人。上了诊床，褪下一只裤腿，等着医生检查。大热的天，王秀的身子忍不住发抖。B超显示孩子很健康，已经快六十天。王秀问，能看出男女不？医生板着脸说，这么小的月份，怎么能看不出来？再说看出来也不能说。我们医院有规定的。二胎吧？想要儿子？

不是，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

王秀知道，这是个暗语，听人们说过如果想知道，悄悄送上一百块钱，医生就会告诉你男孩女孩。女医生送过几张卫生纸，王秀擦干净身上的药液。还没提起裤子。另一个女人脱下一条裤腿已经等在旁边。

王秀拿着B超的单子又回到专家那里。可能是要下班，专家的心情好起来，她看着单子又看看王秀说，哦，怀上了，挺好呀，好事，这个年纪怀孕说明你身体底子好。女人上了四十岁怀孕的几率降低很多。现在很多人取了节育环，想要第二个孩子，可怎么也怀不上了。你轻松就有了，这是个高兴事呀。

王秀等大夫说完了才说，我不是专门取环生孩子，我是意外怀孕。

意外好呀，这才叫意外惊喜嘛。

王秀一脸的难为情。

怎么不想要？

嗯，不准备要。

不要就得采取避孕措施嘛，流产很伤身体。尤其是你这个年龄。

嗯，是，是。以后一定注意。

大夫让她交十块钱买一份一次性用品，进里面再仔细检查一下。

你的第一胎是剖宫产，子宫受过伤恢复得不太好。手术的话，不太安全，子宫壁上有疤痕容易发生事故。现在有一种进口药物流产挺好，比起手术来痛苦要小些。

嗯。

想好了，不要这个孩子？

……

打算做手术的话，明天早点来排手术号。对了，还要验个血。以防万一，怀孕的年纪越大手术的风险越大。

……要不再回去想想，现在好多人想怀反倒是怀不上。

……

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反正也不急在这一天。

要不我再想想吧。王秀的心思也活了。

怎么说也是一条小命。大夫临出门又说。

王秀拿着单子，心里把老张骂了无数遍。王秀阴着脸出来，把手里的单子甩给老张，一个人往外边走。老张还以为已经做了手术，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要扶王秀，王秀推开他的手，冷冷地说，手术还没有做。

怎么没做？明天我没工夫陪你来医院了，另一家的装修开工，我得在现场盯着。老张急了。一次次来医院你以为是逛商场，遛腿玩呢！

王秀和老张又吵起来，周围的人都回头看他们。王秀赶紧闭嘴。

王秀在车上忽然想吃韭菜馅的素饺子。刚出锅的热饺子，表皮泛着淡淡的绿色，一口咬开，雪白的面皮，翠绿的韭菜，嫩黄的炒鸡蛋碎，加点虾仁更好。唉呀，真是馋死个人。妈做的饺子天下第一。王秀丢下老张提前下车回了娘家。妈看到她一个人回来，有些吃惊。问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王秀掩饰着脸上表情，笑着说，没有。想你了呗，回来看看，怎么不稀罕我？嘴馋了，我想吃你包的韭菜馅的饺子。

吃着饭王秀吞吞吐吐地把怀孕的事说了出来。娘家大小人都很高兴，小侄女用小手指点点王秀的肚子问，姑姑，妹妹听话不？妈劝她把孩子生下来，她现在自由人，既没有单位的束缚，也没有计生办的人查，不过是上户口时花点钱。可钱还不是人挣的，有了人还愁以后没钱。

对了，张泽他爸的意思呢？妈夹一个热饺子放进王秀的碗里。

王秀一肚子的委屈，她本来想和妈痛快地数落老张几句，可看看嫂子，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咽回去，王秀早懂了有粉儿搽在脸上的老理儿，当公务员的嫂子一向就看不起老张。

他，他也挺高兴的，只是拿不定主意。主要是我们俩的年纪有点大，怕生孩子时有危险。王秀生张泽时难产，没羊水，孩子差点死在肚子里。幸好现在医学发达，剖腹取出来的。

年纪大怕啥，你姥姥四十八才生的我。女人生孩子一回一个样儿，头一胎不好生，说不定后面的都顺头顺脑。

呀，我姥姥那么厉害！王秀说完脸红红的，这话好像是说她自己呢。她觉得嫂子似乎撇了一下嘴。

现在你们还年轻不需要人照顾，关键说以后呢，老来老去，眼跟前有个跑前跑后的人。你记得不？后来你姥姥生病的时候全是我一个人伺候的，你舅你姨他们这个身体不好，那个家里走不开。老话说了，老闺女是挨心窝子的小背心，比小棉袄还贴心。

吃完饺子，妈把老张的那份装在饭盒让她给带回来。送王秀出门时，妈悄悄对王秀说，想生就生，钱的事不用愁。妈手里有五万块钱，留着给张泽上大学用的。王秀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这些年，妈明里暗里贴了她不少。妈因为当年没让王秀接她的班，老是觉得愧疚。

老张回来察言观色，发现王秀的脸色晴了一点，知道丈母娘一定帮他说了好话。一边吃饺子一边说，还是丈母娘心疼女婿。

听说丈母娘支援五万块，老张心底乐开了花。生，一定生。女儿是爹的小酒壶。

13

我知道鬼脸拿走的时间，是我的命，她每吃掉一颗小珠子，我就少活一天。

我得赶快想出办法救自己。我想起梦中见到的那个贵人，我躺在她的手心里撒娇，她冲着我甜甜地笑。她是多么慈祥的一个人，虽然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住的地方。可我觉得她一定会帮我。

第二天我用仙草编了一颗心，我带着这颗心来到公园，我想贵人还会来公园找我的。

14

决定留下孩子后，老张和王秀两个人回了趟婆婆家，算是报喜。老来得子嘛，怎么说也是一件喜事。

本来以为婆婆多少也会拿出一点钱意思一下，最起码有句客气话，没想到人家一个字没提。王秀就有那么一点不高兴，按说不应该这样的。你生孩子又不是给人家婆婆生，孩子生下来叫你妈的。王秀心里明白这个理儿，可有娘家那五万块垫底，就显得婆婆有些小气，这毕竟是你张家的孙子。吃饭时又是王秀最不喜欢吃的土豆烧白菜。王秀端一碗米饭，也不夹菜，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大家觉出王秀的变化，都不说话，饭桌上的气氛有点僵。老张怕王秀乱发脾气，拉着她早早回家了。路上王秀说，我今天才明白，婆婆不是妈这话啥意思。老张却不接她的话茬，扯东拉西的。女人们就是有些小肚鸡肠。

生二胎的事王秀觉得还应该问一问张泽的意思。儿子也算是大人了，家里的事应该和他商量的。可怎么和儿子说？老妈老爸这样的年纪了，居然还有造人计划。想到这，王秀的冷汗从后背浸出来了。后来王秀灵机一动，给儿子发了一条短信。她问张泽，想不想要个妹妹？

可能是上课时间，张泽过了半天才回过一个问号。

王秀倒不好意思明说了，怎么说呢？说妈妈怀孕了。王秀没那么厚的脸皮。

哦，没事。随便问问。

张泽回了一句，妈，你真该喝药了。

这浑小子。这不明明骂她更年期呢。

张泽七八岁时，王秀曾逗他玩，问，想不想要个小妹妹？张泽开始说要。但当明白“妹妹”不是躺在床上的那个大布娃娃，也不是邻居家的晓丽妹妹。而是每天和他一起吃一起睡，还要把最喜欢的玩具送给妹妹，他马上就不要了。说妹妹坏，张泽不要妹妹。后来王秀还和老张说过这事，老张说，这就是独生子女的弊端，一家一个孩子，个个都自私得要命，天大地大谁都没有我大。东西越少越珍贵，孩子虽然小也懂得自己是个宝贝。

星期天儿子从学校回来。王秀专门做了一道干炸丸子。这当然是和刘姐偷艺学来的。可惜儿子不买她的账，说是不好吃。王秀自己吃一个，里面干巴巴的，一点水分也没有。刘姐的丸子外焦里嫩，吃到嘴里，饱满多汁的肉粒一颗一颗地弹牙。

吃饭的时候王秀突然又问张泽，想不想要个妹妹？

妈，你怎么还拿小时候的事来逗我？妹妹？我不是已经有一堆妹妹了。张泽怪笑一声。

嗯，是你的亲妹妹。王秀边解释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肚子。

十九岁的张泽马上懂了是啥意思，你和爸打算要再生一个小孩儿？

嗯，妈怀孕了。王秀说出这句话，长长松一口气。

呵，有个妹妹也不错，我们同学很多都有弟弟妹妹。原来事情远没有王秀他们想的那么复杂，张泽对他们再要一个孩子，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妈，你和爸也赶时髦呢，网上最近葫芦娃他爹炒得挺火。

臭贫。啥葫芦娃，还倭瓜仔呢。

妈，妹妹她这么小，我们肯定有代沟。三年一个代沟，她和我有六个代沟。

几个沟也是你亲妹妹。

不过想想有个妹妹也不错呀。这回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资格管人。妹妹不听话我这个当哥就可以教训她。

王秀笑，臭小子，她小你大，还指望你以后能帮着她呢。

帮，当然帮，外面人欺负她的话，我肯定出手帮她打架。

怎么不想点好的，就想着打架。

妈，你想，将来妹妹上学，同学知道她有一个大她十九岁的大哥，哪个小孩子敢欺负她。不像我小时候，江山都是自己打下来，没一个人帮我。我小时候就希望自己有一个能打架的厉害哥哥。

有了儿子的理解和支持，王秀想要一个女儿的信心更坚定了。觉得以前的那些想法都是借口，没有钱可以挣呀，自己和老张离六十岁还早着呢。等女儿二十岁，肯定能挣来不少钱。王秀这样一想似乎年轻了不少，和当初怀儿子时一样的信心满满。王秀变得大手大脚，十几块一斤的樱桃也舍得买来吃，她总是说这是给孩子吃的。自己老了，说白了，也就是地里的肥料不足了，一定要多加强营养才行。

15

鬼脸已经吃掉了一百零八颗小珠子，她每次取完珠子，我都会疼得昏过去。

我的身体越来越弱，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公园了。我只能爬到屋子门口看着远方的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的贵人一直没有出现。

16

王秀忽然想起自己吃过感冒药，怕对孩子发育不好，一清早专门跑到医院问大夫，喝药对孩子有影响没有？大夫详细询问吃过什么药，说应该没问题，人体喝进去的药，百分之九十五都随着尿液排出体外。如果真不放心，做个B超。王秀一听又让做B超，赶紧溜走了。

怀孕的女人喜欢胡思乱想，王秀有时候摸着肚子想，万一是个儿子呢？他们这边养儿子的负担重了，以后上学找工作买房娶媳妇，样样都花钱。这么地胡思乱想，不由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是呀，再生个儿子怎么办？

王秀睡不着，用力挠老张的后背。

你说，万一生个儿子怎么办？

儿子就儿子，一个儿子能养得起，两个也能养活。老张迷迷糊糊地说。怕啥，有小不愁大。现在的社会只有挣不到钱的懒汉，咱们有手有脚不愁挣不来好光景。

老张嘴头子硬心里也后怕，万一真是个儿子呢？又一想自己小时候，家里六个孩子，不也个个长得人高马大。

说来生二胎也是为张泽，家里添个孩子，眼前的困难多些，可是以后的甜处大着呢。首先是他们两个人老了以后，跟前有个人照顾。另外张泽的担子轻些，要不以后两个独生子照顾四个老人，还要养活自己的孩子，可真够他们受累的。

你不是说这次和怀张泽时感觉不一样吗？

是不一样，想吃辣的，身子发沉、发懒。

那一定是女儿。

嗯，肯定是女儿。

王秀有一天在电视上看到有先天病的孩子，又睡不着了，万一孩子生下来不健康呢？毕竟自己年纪有点大了。网上说，年纪越大，怀孕的风险也大。那几天王秀天天做噩梦，一闭眼就是一群没有胳膊腿的小孩子。到医院去查，说是怀孕的女人身子弱，做梦正常。晚上睡觉前烫烫脚，最好喝杯牛奶，牛奶能安神。

王秀不好意思把怀孕的事告诉大家，每天在学生站该干啥干啥。她想等过两个月再说，四个月显怀，那时想瞒也瞒不住。肖老师如果留她，那她就再坚持两个月。而且再有两个月学生也要放暑假了。肖老师招不到人也没关系。她再帮着干几天。穷工人出身没有那么娇气，她生儿子那年，九个月时还在上班。医生说过，怀孩子就得多活动。而且她是大龄产妇，更要多运动。

自从决定留下这个孩子，王秀的心情大好。她和老张似乎年轻了十几岁，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们商量着，生了孩子后，再做点小本买卖，买个三轮车卖水果或是卖菜。虽然挣不了大钱做不了老板，但小钱也是小钱，积少成多嘛。他们刚下岗时做生意失败就是因为看不起身边的小钱，其实那些无根基的外地人都是从做小买卖开始的。

肖老师的学生站忽然要转让。她儿子从日本回来了，要带肖老师去外面享福去。大家都说，肖老师熬了这些年，也算是熬出了头，以后跟着儿子享不完的福。肖老师是单亲妈妈，年轻时为培养儿子吃了不少苦。肖老师不舍得丢下办了多年的学生站，就说，你们几个谁想继续开学生站，我把手续转给她。给我点办证的费用就行。现在办证手续不好办，托关系也办不下来。

王秀回去和老张商量，想把肖老师的学生站接下来办。她已经在那里上了一年班，里面的事也熟悉了一些。工人也齐备，刘姐她们一个电话就能招来。还有她和那些学生的家长也认识。如果自己办的话，应该有生源。

办学生站这个主意还真不错，两全其美。小孩子生下来，王秀要照顾孩子三四年内肯定不能上班，如果办学生站，问题就解决了。王秀既可以照顾孩子，还能挣钱，两全其美的好事。收的学生多，就多雇几个工人，王秀平时盯着就行。王秀盘算好了，她如果开学生站，走中低档，毕竟还是没钱人多。你在收费上便宜五十、一百的，来的学生肯定多。

房子是个大问题。一年房租六万，加上手续费用，厨房再添置一些新东西，没有八万下不来。王秀把母亲给的钱分成两份，一半留出来给张泽上大学，另一半办学生站用。还差一部分，王秀让老张回婆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借点钱。老张嘴上答应，心里却不愿意。老张当初下岗时，全家人都出钱出力鼓励他做生意。爹妈更是把棺材底拿出来。老张雄心勃勃地做着老板梦，商海里几进几出，后来别说发大财，小钱也没捡到。老张心里清楚，兄弟姐妹们最怕他张嘴借钱，借给吧三年五年还不了，不借吧亲兄热弟的又抹不下脸。包括自己的父母，他们一天天老了，赔不起，也等不起。手里的那点钱等着养老呢。但这些话又怎么和王秀说清楚，何况还有丈母娘家的五万块在那支着呢。

房租的事老张心里早已经有谱，刘兵曾说过，有啥困难找他。只是老张一直不好意思张口。刘兵和老张是小学同学，本事人，二十出头就开起了私家车。现在已是装修公司的大老板。当初刘兵知道他下岗日子难，就让过来帮忙。知恩图报，老张干活从不偷懒，每天都自觉比别的工人回得晚些，等所有的装修点都完工了，再检查一下窗户水电还有烟头什么的隐患。

学生站的交接手续办得挺顺。肖老师好人，知道王秀没钱，给了她半年的期限，先交一半，半年后再交另一半房租。

17

我就要死了。

慢慢关上门窗，把水滴做成的钥匙交给鬼脸。

其实你可以给你的妈妈写一封信。鬼脸说。

妈妈？

对，你的妈妈。也就是你的贵人。鬼脸眨着妖媚的大眼睛，她吃了那么多的珠子，现在变成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傻孩子，告诉你，我还能吃到生命珠。鬼脸奸笑着化成一缕风飘走了。她可真是一个恶毒的魔鬼。

我的灵魂变成一团会发光的影子，只有晚上才可以出现在又冷又黑的天空。

18

王秀一早起床后，洗手洗脸然后给菩萨上香摆供。王秀抽出三根香点着了，弯腰鞠了三躬。婆婆心诚，敬香是要跪下磕头的，王秀怕老张看到笑话她，骂她迷信老太婆。

插香的时候王秀的两只手一直扶着香柱，她怕香站不住脚，香栽倒了不吉利。明明插了进去，一松手，香倒了下来。王秀心里一紧。她急忙把手探进香炉摸了摸，硬硬的扎手，香炉子里燃过的香把子太多，这些日子忙，没来得及清理里面的香把子。王秀用两个指头从香灰里拣出烧过的香头，放在一个干净的袋子里。敬过神的香头是极干净的东西，应该等上庙的时候送到庙里。

家里的菩萨是婆婆帮他们请的，婆婆病好以后，成了一个皈依佛祖的俗家弟子，她常去周围的寺庙听经。婆婆劝他们两口子，现在有钱人家都供佛供财神，你们家也供一供，不求走大运发大财，咱求个日子平安身体好。

以前王秀初一十五才摆供敬香，现在为了儿子她天天都上香。家里买了新鲜的水果，第一份一定是摆在佛前。一本的好大学王秀想也不敢想，考个二本，学费少点，出来也好找工作。人都是贪心的，王秀还希望张泽上省内的大学，离家近些，回来也方便。王秀把这些心愿和菩萨说了一年，也不知他老人家记下没有？上完香又点了六盏灯，取六六大顺的意思，婆婆特意嘱咐过，佛前点灯，步步高升。王秀最后许愿肚子里的孩子平平安安。

老张晚上骑车回来时出了车祸，司机跑了，好心的路人发现后送到了医院。王秀一路哭，一路往医院跑。她根本没有觉察到顺着裤脚滴下来的鲜血。老张折了三根肋骨，有一根伤到了肺。刘兵出了全部的医药费。另外加五万块让他好好养病。老张脸红脖子粗地不肯要刘兵的钱，刘兵说，算是我借给你的，挣钱了再还我。

见了红，孩子肯定保不住了，大夫建议王秀做清宫手术，流产不干净，留下后遗症以后会有性命危险。王秀躺在手术床上时看到大夫的身边站着一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小人不说话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王秀闭一下眼，睁大眼睛再看，哪有什么小孩子，旁边是个放手术器械台子。冰凉的金属器械伸进身体里，王秀觉得身上的骨头似乎被一根根拆了下来。孩子，对不起。王秀蒙着脸哭了。

王秀告诉老张孩子没了时，老张难过得半天没说话，后来长叹口气说，没了也好，本来就不该来咱家的，让她托生个好人家去吧。

手术后王秀只在家休息了三天就去上班，学生站刚接手过来，离不开人。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流产的事。刘姐心细，拉着她的手说，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是不是病了？难受在家多休息几天，我早来点晚走会儿，多操心点。反正我也是爱操心的命。王秀笑着说，谢谢刘姐！吃得动，做得动，哪有什么病？主要是这几天来来回回往医院跑累了。

学校放学时，校门口等着接学生的家长挤得水泄不通。王秀披着红色的缎带子，站在板凳上喊着学生的名字。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把学校附近的马路封得死死的。脾气急的司机把喇叭摁得震天响，旁边的人就骂，开个破车牛啥牛？有本事从天上飞呀。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