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青桐
一
李红艳的鼻子比狗鼻子还要灵。我妹妹在背后嘟囔了几次,口气里的鄙夷一次比一次明显。
也难怪我妹妹这样说。确实,只要我们家里开始分东西吃,十次有八次,红艳会凑巧来找我玩,掐八字的都没她掐得准。她一般先不进来,在阶基上就叫着我名字。小妹会剜我一眼,我就和她对视一下,沉默几秒钟,仍响亮地应声。等红艳倚在门口时,看见屋里西瓜剖开,或者桃子洗好,或者装副食品的黄纸包摊开在桌上,眼睛会一亮。其实我倒没觉得她眼睛亮了,小妹坚持说,回回如此,双眼放亮,喉咙里都要伸出手来。这时,红艳仍不进屋,身子贴在门框上,甜甜地叫声阿姨。我娘当然咋咋呼呼地招呼她,快进屋,来来来,红艳,呷东西呷东西。红艳有时会故意迟疑着往后退。我娘就上前一把拖住她,红艳,不作兴咯样,隔壁邻舍,几熟八熟,还扮么子斯文。抓一把瓜子或者一把梅子或者两瓣西瓜两坨鸡蛋糕,就往她怀里硬塞。红艳也不霸蛮推让,接了,又甜甜地道声谢谢,眼一垂,看不到她的脸。低着头就走了,压根忘了起意是要来喊我的。
从进门到出门两三分钟的事,在我来说却是苦差事,只觉难挨。小妹始终嘟着嘴,脸上结了冰一般,这令我很有些尴尬,只恨小妹不懂事,让我在好朋友面前失了面子。而红艳老这个样,我在小妹面前也做不起人。好在我娘倒回回热情如故,不管她是出于真情还是假意,那都是我对我娘充满感激之情的时刻。
本来分量就不多,平白又要分一些出来。我妹妹会趁我娘不注意时朝我狠狠翻白眼,怪我喜欢招惹红艳。等红艳一转身,我娘会把门关上,回转身,压低着声音,现身说法地教导我和妹妹。不许到别人家望吃,丑死人,人家关了门就会骂你爹娘没教导。我妹妹又低声嘟囔了几句,因为喉咙里混着嚼零食的嘎嘎声,声音就更加模糊。但我还是听清了红艳这个名字。
我娘估计也听清了红艳这两个字,叹了口气,红艳也是投胎时,没打灯笼。前世不晓得造了什么孽。什么人家呀。
我娘说的什么人家,其实有两个意思。一是红艳家里穷,饭都吃不饱。二是不像正经人家,红艳娘余凤来偷人。
红艳家住我们家隔壁。她家里人多,爹娘工资不高,哪有闲钱给她买零嘴。也就格外好吃,别人家里吃东西,她就故意找些事凑过去,伯娘伯伯地喊得甜,总可赚些零嘴吃。人家背地里怎么说,她反正听不到。其实我想也可能是装作一概不知。她又不是瞎子,几时还看不到我家小妹一脸的嫌弃。
红艳爹李财生长得牛高马大,不太会说话,嗯嗯哈哈的,一副讷讷的相。照老婆余凤来的话来说就是几棍子还打不出一个响屁来。李财生吃饭却风快,卷残云般几海碗就下了肚。三个崽一个妹子吃起饭来,也是狼虎般,简直像抢。他家粮站里的口粮定量远不够,得吃黑市粮。余钱大多拿来买粮,桌子上的菜永远是一碟炸辣椒,一大盆小菜,好时有碗酸干菜,豆腐都得四时八节才有吃。到月底,饭还吃不饱,炒小菜就是红锅子菜(不放油),拿水煮。
老婆余凤来颇有些姿色,三十好几了,仍细皮嫩肉的,一点也不像生过四个孩子的堂客。跟男人说话时,眼睛会突然一亮,略略往上挑一下,勾人得很。有人说她长得骚,有人说炸辣椒也养人。口气揶揄,其实是眼红。余凤来吃得不好,打扮还是蛮好。有上海牌子的衬衣,还有玻璃丝的围巾,还有玫红的针织衣,不是手织的,机织,大地方的。还擦小镇上买不到的高级雪花膏。据说这些来路不明,与一个人物有关。女人们唧唧哝哝地附耳传播。
两口子都在印刷厂上班,说是印刷厂,其实不印书,也就印个工作笔记本、作业本什么的,笔记本扉页照样印一条毛主席语录,不包软皮。红艳从家里偷过一个送我,我用它夹糖纸。红艳说笔记本是她娘塞胸衣里带出来的。余凤来是装订工。
印刷厂还卖红绿纸。李财生在厂里专刷红纸,李红艳带我去印刷厂玩过。李财生站在案板前,拿把大刷在红染料缸里沾一下,大刷几挥,一张白纸就成了红纸,再将它移到烘炉上焙。一张复一张,几个现成的动作,流水般呵成,站一天他也不烦。要那么多红纸干什么?写春联写标语剪大红花吧。反正那年代红纸用得着。也难怪李财生一双手总洗不干净,尽是红染料。伸出来,斑斑驳驳的红,陈红新红间杂,若是夜里突然看到,一双血手,会有些受吓。有些男人会不正经地与他玩笑,你就不怕你堂客走野?你咯双手摸你堂客,怕你堂客难受用吧。李财生不说话,只讷讷地笑。
余凤来果真偷人,与街上派出所所长勾搭。那个男人是北方人,转业来的。对人凶神恶煞的,街上的小流子都怕他,他动不动就从腰间掏了枪出来。小流子怀恨在心,没事就盯他的梢,传说也跟着多起来了。不外乎余凤来把他支使得团团转。有亲见他在屋里跪在余凤来面前说尽软话的,说得离谱的更甚,说他还替余凤来把尿。小流子们有天瞄准余凤来进了他办公室,便怂恿着李财生去捉奸。李财生脸涨得跟他的手一般红,死拖也不动,站在刷红纸的案台前山样,手都没歇一下。
仍被捉了奸,不是李财生,是所长老婆捉的。余凤来名声彻底扫地,李财生也成了活王八。
结果呢,老婆赚了所长狠一顿揍,枪都拔出来了,抵到脖颈里,直到老婆颤声保证不再过问,才收了枪。所长打了胜仗一样在街上耀武扬威走了圈,小流子们也不敢再生事。
两人仍来往,反倒不要偷偷摸摸了,余凤来家,米呀油呀也不愁了。听说所长有段时间要闹离婚,余凤来不肯,所长对她言听计从,也就此不提离婚的事。
我们那时小,也搞不清什么,但涉及男女作风,就鄙夷得很,简直比看老戏里的犯上作乱还要犯上作乱。究竟犯了谁,想来不过是家里的几个人。但我们小,并不懂得这个道理。她偷人,那她就是个妖精婆狐狸精女流氓,就公然跟所有人做了对头,所有人都有权鄙视她。院里有几个男孩子,看见余凤来,就朝她的背影“呸呸呸”地吐痰。我替余凤来有些难受,更替红艳难受,我怎么不难受呢,我和红艳是一对油盐坛子。对余凤来的憎恨,我其实并不能像别的小孩子一样义正辞严。我们是隔壁邻居,大清早开了门,就蹲在同一个屋檐下刷牙,余凤来还替我织过一件嫩黄毛衣,绣着小狗踢球的图案,很好看。晓得她偷人后,我碰着她有些不自在,但还是会小声喊她声余姨的,生怕给别人听到。我不喊,我娘会骂我,隔壁邻居,抬头即见,要讲礼数。而且我同她一起看过电影,看《卖花姑娘》,我亲眼看她把手帕都哭湿了。我又有些觉得她不像一个坏人,我那时坚信坏人不会哭。她长得实在好看,走路的样子比我们院里其他的阿姨要好看很多。但我有时还是有些恨她,我总觉得红艳好可怜,摊上个这样没廉耻的娘,做人都抬不起头。
我有天夜里睡在床上听我娘与我姨扯闲事,说到余凤来。我娘就叹气,我们打隔壁,我娘对她家的情形自然是知根知底的。说凤来其实也蛮委屈,打良心讲,要不是她,这家里一窝崽女哪会长得高高大大。以前一个月怕要吃个七八天的红锅子菜,现在不用吃红锅子菜了,饭也尽饱。别人骂她,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把她们吃几天红锅子菜就晓得了,四个狼虎一样的崽女不要东西喂,造孽呀。我姨也叹口长气,凤来受点委屈也值得,李财生又窝囊,一大家子的。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法子,投生做女人,活该命苦。我睡在床上偷听,很吃惊,听着听着就掉了几粒泪。下次碰着余凤来,叫她余姨时,也不避人了,喊得也心甘情愿。
二
李红艳其实很要强。嘴甜乖巧是装出来的,不过是讨人好,赚点零嘴吃。平时嘴头子比饶嘴饶舌的女人还泼辣,只莫要惹了她,吵架放泼没人比得过她。玩伴有时斗嘴,李红艳嘴巴翻车叶子一样,将人从头骂到脚,骂半个时辰都不会讲重复话,哪个都不是她对手。对头的一方骂不赢,怄一肚子气,小孩子也不懂事,哪里有伤口就往哪抹盐。只图要解了眼前气,也就下狠着,把她娘偷人的事翻出来作攻击,只要摆这件事出来,立竿见影,那是她的命门。李红艳马上就哑了喉,给人点了穴般,嘴头子上那些一套套不知从哪学的骂人话一下就缩回去了,只是脸看着就涨得通红,血直往脑门上冲,样子看起来很是吓人,像头好斗的狮子一样。也不言也不语,只是要打架,要动真个的,亡了命般舍力,摸到砖头就砸,拖到棍子就扑,一点也不晓得轻重,比她高过半头的大男孩子都不是对手。舍命谁不怕?打得一群人作鸟兽散。
她打完架的样子,看起来总是格外可怜,胜仗犹如败仗,没有一丁点打赢的得意劲。头发蓬乱,脸色可怕,有时脸上还有一道道的血印子。身子软绵绵的,像是给人抽了骨头。我总是不声不响地陪着她,她也一言不发。两人木脸对木脸,坐到天黑。我才会喊她,红艳,回屋去,吃饭了。她会不发一言地跟着我起身,路上两人仍不说话。我记得她有次打完架哭过一回狠的,哭得泪水涟涟,在草堤上打滚,捶胸顿足地说:她恨她娘,让她丢尽了脸。她恨男人。口气里有股与年纪不相称的狠劲。我也只能陪在一边,替她拈了头发上与背上的草。无以安慰,我总不能叫她娘不去偷人,也不能骗她说她娘没偷人,一街上传得有声有色的。更不能说你娘偷人,我娘说是想要你们能吃饱肚子。
李红艳多数时吃不得半点亏,对自己人却仗义得很,掏心掏肺。我偶尔会将零食分些给她吃,在她打架时陪着她,她便将我视为自己人。她只比我大一岁,却处处关照我。她从家里偷过笔记本给我,有什么新奇的糖纸也让给我,她还为我打过架,只为一个男孩子捉了四脚蛇吓我。后来没人敢欺侮我,但我并不以她的打架为荣,她一打架,我就想起她娘给她带来的屈辱,好像自己也连同受了屈辱。又有些恨余凤来不争气了。
李红艳发育得早,十三四岁时,就长成大姑娘样了,比她娘还高,比她娘还漂亮。一张脸灿若桃李,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而她自己好像全然不晓得自己的漂亮,这令她更有种铮铮作响的漂亮。哪个男人看久一些她,她就一口痰呸过去,骂人下贱坯。
小孩子在一起玩,吵吵闹闹也有。但其实更多时是快乐,很多快乐又是围在好吃上打转转。因为李红艳好吃,我们其实也好吃,哪个小孩子不好吃,只是程度的区别而已。
家里没什么零花钱给我们买零食,我们依然有些野路子。春天了,李红艳带我去铁路边上捡地皮菌,扯胡葱,趁父母不在家时,开一锅鲜美的汤,吃得津津有味,觉得自己手艺简直赛神仙。插田时,就在田埂上寻插田苞吃,蛇苞与插田苞就是她教我怎么区分的,蛇苞吃了会死人的,她总要检查我采的,过了她的关,才准吃。夏天了,照例家里会买西瓜,可以将家里的西瓜籽收集起来,炒了,拌点盐水,香得不得了。还可以到街上去捡西瓜子,我娘不许,说是像个什么样子,还要不要脸面,而且脏死了,尽是别人的口水。但李红艳叫我去捡时,有时还是会跟她去,捡了就给她。其实也怕丑,但不去,好像做人太不讲义气,大人都说我们俩是一对油盐坛子。秋天了,山上有茶苞采,南瓜子冬瓜子也能打发一些时日。冬天了,可以在火炉边上煨粉丝吃可以煮雪水吃。
那时放的露天电影,总有小贩穿插着卖瓜子,一毛钱一包。我们最羡慕的是人家举个盛着葵瓜子的报纸筒,边剥瓜子边看电影。一嗑一吐,眼光婉转,要多神气有多神气。李红艳更是羡慕。但我们手中无钱,也就只能眼红别人。
有一天,李红艳跟我说,那我们种棵向日葵吧。我随即热烈地响应,只说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我至今仍能想起李红艳眼神的热切。
五月初,李红艳不知从哪弄来了种子。我们后院里有块荒地,也有人种菜,最多的是洋姜,这个不用人管,年年发,傻了一样乱发。我们选了一块阳光充足的地方,向日葵嘛,顾名思义,当然是喜欢阳光的。翻了土,快要下种时,红艳忽然又兴奋又神秘地拍了大腿,唉唉,差点忘了,要铺层沟泥的,土肥才长得好。是呀,怎么没想到呢,沟泥又黑又臭,当得上肥料。两人说干就干,撸了袖子,就去清前院里的沟,沟特别臭,我们也顾不得,弄得一身脏糊糊的。院子里的阿姨一过身,就夸我俩,以为是老师要我们学雷锋。我俩就偷偷地笑。挖了几篓箕又黑又粘的沟泥,底子打好后,又铺些松土,下了种,浇了水。一切停当,还舍不得离开,看了好久,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可做的,两人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晚上睡在床上仍兴奋,想着出了芽,开了花,结了籽,看电影时可以剥着自己种的葵瓜子,简直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第二天早上就和红艳去后院察看,仍是老样子,两人都很有些失望。但随即又互相安慰着,哪有这么快的?信不得急的。两人又哈哈地笑着出了院子。心里有了个牵挂,就不一样了。总是盼着它发芽,日日要看几回,回回是老样子,后来我都没了耐心,也就懒得去看了,总是红艳去浇水。等了七八天,终于发芽了。是红艳发现的,她说恨不得长对翅膀飞过来喊我,一到我家,拖着我就跑。拉到后院,我们埋的六粒种子,发了四棵,才张开的两片芽叶,像婴儿才睁开的眼,又像是打开的小手掌,青嫩可爱。我和红艳蹲着看,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厌,不敢用手去摸。两人喋喋地说这是我们自己种的,将来要开花的,要长成比人高的植株,要结瓜子的。谁也不嫌谁啰嗦,想着这些就高兴得有些不敢相信。
然后两人就担心起来了,那么娇嫩的小样子,何解不叫人担心呢。万一给人踩了,不就死了?万一给鸟吃了,怎么办?万一浇水多了,浸死了怎么办?万一干死了,又怎么办。简直把什么不可能的都要想到。然后两人又互相安慰,鸟才不吃这个呢,结了瓜子再来防鸟还差不多。浇水嘛,大人说中午不能浇。我们早晨浇,傍晚浇,不浇多不浇少,总会没事。后来两人商议做个篱笆围子,省人不小心踩了。分头找了竹蔑片,插了个围子。老远就看得出那个围子是我们的,有些不容侵犯的意思了。
说句老实话,向日葵确实在长,只是抵不过我们一日看三回,太心焦了,怎么看就怎么忧心,总觉得没怎么长。那时有首歌唱兰花草的,“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我和红艳最喜欢唱,好像正正是为我们量身度做的。
一有空,我俩就蹲在向日葵前找不长的原因,忧心忡忡的,又有种将要做一番伟业的兴奋与期待。向日葵旁边满是洋姜,这个最讨厌,据说最会抢肥,一株可以发得遍地都是。红艳说一定是给它抢了肥。我找不出原因,也就嗯那嗯那地附和。找出了原因,自然要对症下药,对症下药最好的法子就是干脆扯掉洋姜。我不敢,洋姜是三军家的,他娘厉害得要死,我怕她,以前看她跟人吵架,拍手跳脚的,又会哭天喊地,响动大死人。红艳却不怕,一不做二不休,扯了离得最近的五六株洋姜,趁黄昏时没人,两人做贼似的把它们丢到塘里去了。不过好在,三军娘像是没发现,一直没找麻烦。
隔一向又听老人说蚯蚓松土,肥地,有蚯蚓的地方,作物长得壮。找个肥沃阴暗的墙角,就开挖,果然有蚯蚓,蜿蜒地蠕动着。我们这把蚯蚓叫成曲线子,足见形象。对肉肉的滑腻腻的东西,我历来很怯,不敢下手。总是红艳去抓,小心翼翼地放罐头瓶里。捉了有几十条,红的,青白的,深褐的。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再埋在我们的向日葵底下。我们把周周围围都铺了腐叶,浇透水。如此强迁,我们也搞不清,蚯蚓到底作了潜逃否。但显然这一举措安慰了我与红艳的焦虑,向日葵似乎真长得快些了。
在我们日复一日的照料下,四十多天后,现蕾了。又隔二十来天,开花了,天气也热起来了,太阳白晃晃的,晒得头皮发炸。但李红艳说,是好天气,向日葵最欢喜晒太阳。太阳大,我们晒得也心甘情愿。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们,四朵黄花在枝头明明亮亮,朝着我们笑。我和红艳怎么看,也看不足,世上最快乐的两个人不是我们,会是哪个?
两人瞎操了很多心。李红艳怕授不了花粉,还想捉些蜜蜂与蝴蝶来。后来我们守了几早晨,总看得有蜜蜂在花里飞来飞去,她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向日葵长杈了,老人说分杈就长不好,养分分流了,到时主茎上的花盘瓜子会长不实。我们提了剪刀站在那,却不敢下手,怕剪了分杈,树也死了。最后还是红艳动的手,她说不剪,瓜子都没得吃。
虽然我们种的四棵向日葵欣欣向荣,看电影时嗑自己种的瓜子指日可待。但毕竟我们的瓜子还是树梢上的花,远水救不了近渴。李红艳仍好吃得很,照常堆着一脸的笑去别人家蹭零嘴,也照常为点小事就和人骂架打架。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
三
很快就放暑假了,有阵子,她忽然很有钱,常常带我去买瓜子糖果吃。我问过她,你哪来的钱,发财了?她脸忽然就红了,眼睛也不看我。她平时几乎不红脸的,大咧咧惯了。我也没追问。只是心里有点不安。
再过一向,就见她越来越沉默,像是有了心事一般。我叫她去看向日葵时,也不是太感兴趣了,浇水慢慢就变成我一个人的事了。玩伴挑衅寻事,她也不应战了,少见的忍让。傍晚时,她就一个人在河边码头上,跳麻石级,一级一级地数着跳。脸色苍白。
我有些害怕,但不敢问她。只偷偷地守着她,怕她一不留神就跳了河。我们小镇子这个码头,隔个两三年,总会有个把跳河寻短路的。只要红艳在适合跳河处站久一点,我就想冲过去拉她。但好在她每次在我想冲过去时,她就及时转了身。她跳完麻石级,上码头时,会看我一眼,但就是不跟我说话。我只觉得她眼神里有很多可怕的内容,一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过。
直到她爹李财生有天早上到对门街上赵家泼了粪,才晓得端详。赵家小子用十块钱作引坏了李红艳的身子。那时,李红艳十四岁还不到。要不是怀了毛毛,爹娘怕也瞒得箍桶般。一街的人等着看余凤来的反应,余凤来却没有任何举动,没有骂街,也没有去助阵。只是我第二天刷牙时看到她,有些吓一跳,她一夜就老了,脸颊上像是一边给人挖了一块肉一样,空陷陷的,那双往上挑的眼睛也向下耷拉着,眼皮显出好几层。
街上的人兴奋了好一向,鸡一嘴鸭一嘴,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李财生做王八做得蛮好,轮到女儿就不干了,为么子。有人说李财生蠢,也不晓得家丑不可外扬,应该私底下了结的。咯样子,坏了女儿名声,将来如何嫁人。有人说赵家小子平时响屁都不放一个,这回倒做了大事,正应了老实人做扎实事的古话。有人说这个李红艳平时假正经,骚也有种,娘偷人女还没长成,就等不及。还有人干脆说还不是好吃惹的,以李红艳的刚烈,赵家小子哪敢用强。一点瓜子副食就坏了身子也算可怜。还有人争到底是顺奸还是通奸还是强奸,揣度赵家小子会判几年。我在他们间经过,直觉头发汗毛都竖起来了,却不能像红艳一样去与人骂架打架。我有些恨自己不能替红艳出头。
最后仍没告官,听说赔了些钱私了。除了偶尔早晨在阶檐里刷牙时碰得到李红艳外,根本照不着人了,她也不跟我说话了,碰着时,默默地看一眼,就飞快刷了牙进屋了。她整天不出外,就缩在家里,无声无息。过了暑假,李红艳就转学到一个山冲里去了,寄住在一个亲戚家。那时,我和她栽的四棵向日葵长了四个大花盘,花盘里已结满了瓜子,只是籽还未实。我不知道她走之前,去看过没有。
国庆时,红艳仍没回来,我以为她会回来。我和她种的向日葵花盘已沉甸甸了,虽然后来我们照看得越来越少,鸟依然没来光顾,花盘里果实粒粒皆满。我借了把弯刀将四棵向日葵砍倒,要是红艳在,这样的粗活,她总是会抢着干的,叫我一边站着。放倒的向日葵横七竖八的,像伤员一样,立即显出疲而又疲的死相来。我把花盘摘下来,花盘金黄,太阳在里边睡熟了。我一个人坐在小屋里,一粒粒从花盘里抠出葵瓜子,我用了一天的时间,不许我家小妹动我的。它们足足装了四大海碗,我不知道它们值不值十元钱。我望着这些籽粒饱满的葵瓜子,每粒葵瓜子看起来都有些像眼泪的形状。如果它们早熟几个月,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李红艳在山冲里呆了两年,后来回来,仍蔫了几年,却越发漂亮。
二十岁上下,嫁了人。是本街上梁家的二小子,比她矮,人品不及她。梁家老二小时也与她打过架,就是向余凤来背后吐痰的几个小子中的一个,却吵着非娶红艳不可。梁家婆婆心还算宽,不许家里人提往事,说那时红艳不懂事。
梁家家底厚,日子过得滋润。过一年,红艳生了个胖小子,公公婆婆更宝贝她。我有年回家在梁家门口见她抱着小儿,小儿拿手扯她头发,她专心专意地逗弄着小儿,一脸的慈爱。她时仰时俯的脸真正的珠圆玉润,小时的戾气荡然无存。
她没看见我,我也就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