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贵
东晋有没有成熟的楷书?
1965年,郭沫若发表了著名的《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郭沫若从王谢家族的几方墓志,怀疑东晋没有成熟的楷书,而质疑《兰亭序》的存在。一场关于《兰亭序》真伪的大讨论,影响至今依然没有消散。
《兰亭序》从风格学的角度讲,确实不像王羲之的手笔。郭沫若怀疑《兰亭序》没错,但是从考古证据的角度说,晋朝王兴之和谢鲲的两方墓志,确实有点孤证的嫌疑。时间到了1998年,南京东郊王、谢家族墓地附近,又发现了东晋名臣高崧墓志。还有人在继续纠缠,东晋是否有成熟的草书和楷书?
首先,我们先看高嵩墓志,他卒于公元366年,而王羲之卒于公元361年。他们生活在同一时代。王羲之和高嵩同朝称臣,很可能认识。高嵩墓志上的楷书,确实算不上成熟的楷书,其风格更接近王羲之《姨母帖》。这方墓志的书体,用笔隶书的痕迹非常重。但是,这并不足以否定东晋楷书的流行。
魏晋南北朝,是书法史上最辉煌的时代。这个时代不仅有篆书、隶书、章草、今草,还有飞白书、五胡十六国发端的魏碑体楷书,更有代表六朝风流的魏晋小楷。仅仅晋朝一百五十五年中,两晋书家就可以组队,打遍整个中国书法史。
由此可见,东晋已有成熟的楷书,郭沫若文章中的观点显然是错误的。
翻阅《淳化阁帖》,就可以找到钟繇楷书,以及两晋时期的楷书。
网上一个康生书法的帖子,内容却非常有意思:“比目鱼同志:若论书法,我用脚趾夹根木棍,都比郭沫若写得强。康生。”其书法的稿纸单位名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办公厅”。第二行连续六个捺,竟然没有一个重复的,这康生书法确实漂亮,一笔古雅的章草尺牍。
有人说,这是“戏仿之作”,伪造康生书法,纯粹是一个搞笑帖儿。
郭沫若研究甲骨文,做出了不起的贡献。郭沫若懂不懂书法,我不知道。但从书法的角度讲,不管是帖学还是碑学,在民国知识分子当中,他的字确实很一般。郭沫若《兰亭序》辩伪文章,有人指责他有政治目的。但是从整个文章举证来看,他对书法史不是一知半解,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汉字楷书发源于东汉,第一个成熟的楷书大家是钟繇。钟繇书迹流传至今号称有:五表、六帖、三碑。“五表”指:《宣示表》、《贺捷表》(亦称《戎路表》)、《调元表》、《力命表》和《荐季直表》;“六帖”指:《墓田丙舍帖》(简称《丙舍帖》)、《雪寒帖》、《昨疏还示帖》(简称《还示帖》)、《白骑帖》、《常患帖》、《长风帖》;“三碑”指:《汉乙瑛置百石率史碑》(简称《乙瑛碑》)、《魏上尊号碑》、《受禅碑》。
钟繇书迹均为刻本,真假与否不太可靠。其“三碑”均无明确署款,宋人张稚圭刻石题记中说,《乙瑛碑》是“后汉钟太尉书”。此碑立于东汉永兴元年(公元153年),推算钟繇那时仅有三岁,没有书写此碑的可能。其他二碑也是牵强附会,并没有留下确凿的证据。
而“六帖”之中,除了《贺捷表》被近现代著名书法家王壮弘留下墨迹图片资料外,《宣示表》、《还示帖》、《丙舍帖》、《力命表》都是王羲之父子的摹本。但是摹本的好坏,要看摹写者是谁了,如果刻帖再经过翻刻,字体风格就面目全非了。
《宣示表》(潘允谅本)是钟繇小楷名帖,传说是王羲之的临摹本。《宣示表》整个帖共有十八行,前九行风格古雅朴拙,后九行相对俊秀、文质彬彬。笔者曾经把此帖和《王右军洛神赋》对照,发现确实出自王羲之的手笔。
钟繇的小楷《白骑帖》,风格上古雅厚重,折笔处有唐楷式的斜肩,有些横划属于外拓式用笔,此帖更接近王献之的风格。在帖中的“新妇”二字,和王献之《新妇地黄贴》中“新妇”两字,神态上疑似同一个人手笔。本文不想对钟繇进行辩伪,从归属钟繇名下的书帖看,钟繇小楷确实已是成熟的楷书。
钟繇的小楷《力命表》,据说也是王羲之的摹本。王羲之小楷临写非常困难,钟繇小楷临写起来更难。当临写者掌握王羲之用笔习惯,进入钟繇小楷就会非常容易。王羲之小楷风格是多变的,这种变化并不是无源之水,在笔法和用笔习惯上,王羲之小楷基本上都能找到源头。比如王羲之的《洛神赋》,用笔风格接近《宣示表》。潘本《宣示表》用笔风格非常干净,横划起笔没有唐楷的顿挫,或者起笔回峰的动作,收笔处回峰动作不是顿挫形成的,所以收笔处也是非常干净的。
魏晋小楷用笔风格,基本上起笔、收笔,都是非常干净的。唐楷中欧阳询的收笔,基本上保持了魏晋的方式,但是,到褚遂良之后的书法家,用笔的起收都非常难看。颜真卿、柳公权,起收笔一个大黑疙瘩,基本上是一种用笔的“恶习”。
王羲之的小楷《乐毅论》,用笔风格是从《力命表》中演化出来的。《乐毅论》和《力命表》,在笔法上有传承关系,如果没有临摹过《力命表》,临摹王羲之的《乐毅论》,基本上没有进入《乐毅论》状态的可能。
王羲之,在临摹钟繇法帖过程中,在用笔方法上有继承,但是形成的书体有自己的发展。
钟繇(151-230年),字元常,颖川长社(今河南许昌长葛)人,生于东汉桓帝元嘉元年,卒于三国魏明帝太和四年,享年80岁,官至太傅,世称“钟太傅”。钟繇工书法,宗曹熹、蔡邕、刘德升,博取众家之长,自成一家,尤精于隶书和楷书。钟繇书若飞鸿戏海,舞鹤游天。后人评其隶行入神品,八分列入妙品。胡昭和钟繇的书法,都师法于刘德升,并称为“胡肥钟瘦”。
刘德升是钟繇的行书老师。
刘德升(生卒年不详),字君嗣,颍川(今河南禹州)人,是东汉桓帝、灵帝时著名书法家。汉字的“行书鼻祖”,他创造了楷书与草书之间的“行书”字体。德升行书法虽属于草创,但他的字迹妍美,风流婉约,务求简易,笔划从略,离方遁圆,浓纤间书,如行云流水,非常局面捷,被后人列为“妙品”。他的行书独步于当世,但没有书迹传世。
张怀在《书断》卷上说:“行书者,刘德升所造也,即正书之小伪。务从简易,相间流行,故谓之行书。”又说:德升“以造行草擅名。虽以草创,亦甚妍美,风流婉约,独步当时。”列刘德升行书为妙品。明陆深《书辑》云:“德升小变楷法,谓之行草。兼真谓之真行,带草谓之草行。”
回到钟繇师承上的源头,曹熹和蔡邕都是隶书大家,而刘德升则是行书创始人。如果说,行书是真书之小伪,在真书(楷书)出现之前,我们推测钟繇的楷书来源,笔法上来自于隶书和行书,那么在字体的结构上,一定是来源于刘德升的行书。
换一句话说,钟繇楷书是在刘德升的行书基础上,经过筛选提炼改造而成的。没有刘德升的行书,也就没有钟繇的楷书。我们也可以说,钟繇小楷不是无源之水,他创造楷书的过程中,很可能还借鉴了胡昭的某些行书内容。
还有一种说法,楷书是王次仲发明。王次仲以楷字法局促,遂引而伸之为八字之分,故号八分。南齐名臣萧子良说,灵帝时,王次仲饰隶为八分。王次仲“发明楷书说”,实则隶书的另一种说法而已。楷书还有正书、真书等名称,名同而实不同。
钟繇在书法史上,最有影响的当属他的书论。
《书苑菁华·秦汉魏四朝用笔法》也记载了钟繇的书论:“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也说:“钟繇书法曰:‘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
钟繇生活在汉朝末年,受“天人合一”观念的影响,以天地、天人来论述书法艺术。他把书法艺术中的自然之气和对自然奥妙的领悟,运用于书法创作中,由此可以达到出神入化、赋造化之灵于笔端的境界。钟繇的楷书,自然流丽,平淡真淳,多天工而少人为,一直受到人们的喜爱。
钟繇所处的时代,玄学时代还没有到来,本土的道家及道教文化,正处于成熟的发酵期。他以道家思想,来指导书法的创作与创造,把书法与大自然相互对照,贯通书法的钟灵毓秀气脉。运用道家“道法自然”的理论,来指导书法创作,钟繇可谓功不可没。
钟繇的书法古朴、典雅,字体大小相间,整体布局严谨、缜密,历代评论成就极高。梁武帝撰写了《观钟繇书法十二意》,称赞钟繇书法“巧趣精细,殆同机神”。南朝书家庾肩吾将钟繇的书法列为“上品之上”,说“钟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妙尽许昌之碑,穷极邺下之牍”。张怀更将钟书列为“神品”。
钟繇说书法创作:“非凡庸所知。”钟繇书学思想的早熟,可上追“巫瞽时代”,和西周的《小臣克鼎》、《大盂鼎》的金文相媲美。钟繇以自然状态的书势,在书法艺术中追求自然美,是中国书法史上重要的美学思想。
在钟繇书论中最有影响的,当属书体用途的分类学说。
南朝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中载:“钟书有三体:一曰铭石之书,最妙者也;二曰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者也;三曰行狎书,相闻者也。三法皆世人所善。”钟繇三体即:铭石书、章程书、行狎书。
所谓“铭石之书”,指铭刻在石碑上的文字,书写碑版的字体。这种字体用途的分类,类似于英文的大写字母,以示书写庄重与肃穆。汉魏时期,人们的铭石之书有篆、隶两种书体。从现存的碑版来看,大多数是用篆书篆额、隶书题写正文,当然也有个别的,如《袁安碑》全部都是篆书。
钟繇处于文字的变革期,所有书法字体都在变化。钟繇所指的“铭石之书”,应该指隶书一种书体。卫恒在《旧体书势》中也指出:“铭石之书”,即所谓的“八分”。《熹平石经》、《上尊号奏》和《受禅表》,是铭石书中的代表之作。“铭石之书”在后世中,也演化出像皇象书的《天发神谶碑》、高句丽的《好太王碑》等特殊的字体。
“章程书”,即书写政治文件、奏章等字体,也就是正书,又称为真书。唐代张怀《书断》中说:“时人用写篇章或写法令,亦谓章程书”,从钟繇所有作品看,用这类字体书写的内容,多为奏章上表等,如《贺捷表》、《宣示表》等。
正书体由汉隶、行书演化而来,钟繇写给皇帝的表、章中竟全以此来写书。说明这种在民间流行的书体,钟繇时已被官方认可,成为某种“法定的字体”,无疑突显了“正书”的法定价值。
“行狎书”,又作“行押书”,即行书,平时人们用来私下写书信的字体,被羊欣解释为“相闻者也”。钟繇和胡昭共同取法刘德升,应用范围主要是书信往来,南齐书法家王僧虔又以“行书”作解。行狎书介乎隶书、正书之间,钟繇《贺捷表》、《荐季直表》,即所谓“行狎书”之代表作。
钟繇,公元230年去世,距离司马炎建立的西晋,还有三十五年;距离王羲之去世,公元361年,还有一百三十一年;距离王献之去世,公元386年,还有一百五十六年。以郭沫若为代表的东晋没有成熟的楷书说,和钟繇小楷的成熟,在时间上至少差了两百年。
洛阳有个《千唐墓志》,那里有上千方墓志,时间跨度从北魏到隋唐。我不知道郭沫若是否看过《千唐墓志》,如果没去过,那应该去过西安碑林博物馆。在西安碑林里,也有《千唐墓志》,移到西安碑林的北魏墓志。
墓志,属于铭石书的一种。北方以洛阳、西安为中心的墓志,大多以魏碑体居多,也有大量的隶书墓志,隋唐以后出现了楷书墓志,甚至有行书书写的墓志。墓志碑文书体,在总体上,落后于书法史个人风格的形成。
墓志上的文字,受钟繇“字体三体分类学说”的影响,为表示对墓主人的敬重,书写上尽量运用庄重的字体,这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书仪”在儒家礼教上的一种表现。所以,郭沫若用铭石书的字体,来否定东晋没有成熟的楷书,在理论上必然导致错误的结论。
回顾钟繇的历史地位,如果把王羲之尊做“书圣”,那么钟繇无疑就是“书神”。梁武帝评价钟繇和王羲之时,尊钟抑王是有一定道理的。作为现代人,我们距离王羲之非常遥远,距离钟繇更加遥远了,能真正理解钟繇的,看来非梁武帝莫属了。 (责编:李禹默)